3 4.6 风景 晴

虽已云收雨霁，但年久失修的江南路二区仍像是一滩笼罩在灿烂阳光之下的沼泽地，不遗余力地为锦川市的市容市貌拖后腿，可谓万事俱备只差拆迁，小区的住户们看惯了这幅光景，满脸麻木地沿着地上由木板和砖块临时架起的“桥梁”进进出出，像是两行井然有序的工蚁。

“我的妈呀！”一个带着点痞气的清秀年轻人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泥里，刚站稳就连声抱怨起来，“这都什么破地儿啊！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家和人民苛待功臣呢，哎三花儿你说她怎么就不挑个好地方住啊！”

他身后的高个儿女人挑起眼皮淡定地瞥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等走完了这段独木桥才慢吞吞地说：“比我住的地方强。”

李沅顿时闭了嘴，表情精彩极了。

按照资料，邱苗苗生前住的地方就是面前这栋七层住宅楼的顶层，这楼的岁数可能和薛书窈、李沅两人的年纪加起来差不多，鹤立鸡群地杵在一众三四层高的老楼中间。市政大概早已破罐子破摔地放弃了对楼体的翻新整改，直到此时仍旧连防盗的大门都没装，楼道顶上悬着的灯泡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和蛛网，像是件出土文物。

薛书窈侧身在一堆占用楼道空间的腌菜坛子中间穿行，就听李沅在后面压着声音喊她：“我说，那房子老程都研究了几百遍了，你到底要看什么哪？”

“不知道。”

李沅差点被这个回答噎得背过气去。

但紧接着就觉出点不对来，连忙嘱咐：“哎哎，花儿我跟你说，你可别乱来！要是出了岔子老程能扒了我的皮！”

薛书窈面无表情：“呵。”

她回身扶住一根差点被李沅撞翻的扫把杆，朝一边扬了扬下巴：“她当初住的就是这一户？”

老式的住宅楼一梯三户，她指的是左侧的那一间。

邱苗苗没有亲人，也没有立过遗嘱，按理说死后房产会被法院回收拍卖，可惜这地方太过“古色古香”，实在无法勾起购房者的兴致，以至于直到现在仍旧有半幅褪色得看不出原貌的封条跟招魂幡似的挂在门上。

李沅点点头：“嗯，就是那……”话没说完，他突然小声惊呼起来：“卧槽你要干嘛！”

就见薛书窈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小巧的开锁工具。

“花儿，花儿，你冷静点！”李沅连声调都变了，像是只大气都不敢喘的尖叫鸡，死命拽住她的衣服，“祖宗我求求你可做个人吧，我上有五十老母在法院工作下有两只猫三只狗嗷嗷待哺自个儿还打算今年评先进呢，咱别知法犯法私闯民宅啊……”

薛书窈眼皮一撩，回身就是一记撩阴腿，趁着李沅大惊失色后退之际三两下就捅开了门锁。

然后才似笑非笑地问：“‘民’宅？”

“……”

李沅简直想哭。

行吧，私闯无主鬼宅。

这是套两居室的老式公寓，没有客厅，狭长的走廊连接大门与两间房间，走廊左手边是厨房和阳台。因为准备拍卖的缘故，屋子里的家具和私人物品早已被搬空，厚厚的灰尘遮掩了残余的曾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薛书窈一言不发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时不时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李沅根本不知道这空空荡荡的房子有什么可看的，虽然跟在她身后，却一步三回头地瞄着门口，生怕一不留神就被赶来抓贼的派出所同僚堵在屋里。

“这里。”薛书窈忽然开口。

李沅忙着做贼心虚，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厨房和阳台的交界处，阳光从面前的玻璃窗透进来，漫天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薛书窈抬手上抹了一把，灰扑扑的窗框上立刻出现了一道雪白的痕迹，随着动作，这道灰尘间的痕迹继续向下延伸，最后落到了窗前订做的榻榻米地台上。

她这才收回手，微微垂下眼皮，片刻之后轻声说：“当初她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就是有一个这样的飘窗，阳光好的时候就和喜欢的人一起坐在窗前，两个人什么都不用想，也不需要交谈，就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李沅怔了下，紧张的神态渐渐褪去，沉默了几秒才勉强扯了扯嘴角：“往好处想，虽然没有爱人，但她至少有了这么个飘窗，梦想也算实现一半了对吧。”

薛书窈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反而提起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为什么是这里？”

李沅：“哈？”

薛书窈：“两个房间里都有窗户，分别是东、南朝向，空间也更宽敞，她为什么偏偏要把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飘窗做在在这个朝北的狭窄阳台上？”

李沅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大变，匆忙转头跑出阳台，这才注意到整个房子的其他地方都保持着上个世纪的陈旧风格，就像是房主根本懒得在装修上面费心一般。

一切都与阳台简约而现代的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他迟疑片刻，低声道：“三花儿，那事儿是真的吗？就是有传言她答应当特情是因为……”

薛书窈点了点头：“为了找一个人。”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很少提起那个男人，我也只知道那人可能有前科，在六年多以前突然失踪，也不知道是出事了还是犯事儿潜逃了，当初邱苗苗提的要求就是事成之后让警方帮着找人，当然，如果最后发现他真是逃犯的话……”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当年邱苗苗应该是希望能够讨价还价让心上人被从宽处理，或许这种打算太过异想天开，但事到如今，再提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有意义的只是——

飘窗，爱人，鹤立鸡群的高楼，窗外的风景……

薛书窈抬眼望向窗外：“李沅，你说她坐在这里是为了看什么？”

李沅惊愕的视线在她脸上凝固一瞬，神色一凛，二话不说就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屏幕上的地图切换了几个角度，最后层层缩小，定格在了位于此地西北百米外的江南路一区周边。他抬起头，认真说道：“如果她选择住在这里是为了观察某个特定的地方，那么这里应该是最好的观察点，我按着这种思路把阳台的视野和附近其他高层建筑能观察到的区域交叉对比、进行了排除，然后对比了两三年前这一带的房屋交易记录，最后确定，能且仅能从这里看到、并且符合要求的目标区域就只有江南路一区东南角的三栋老楼和小区外待拆迁的一片棚户区。”

薛书窈低头看向地图软件上被圈红的范围，卫星视图上充斥着私搭乱建的低矮建筑，显得混乱不堪，她的嘴角细微地绷了一下：“对比五到七年前的失踪人口记录。”

李沅“嗯”了声，片刻后说：“那片区域比较乱，那几年有四个人下落不明，三男一女，其中三个男的失踪时都是三十出头，一个租住棚户区，是外来务工人员，被查赌的同事抓住过两次，失踪前曾经输了大笔钱财，逃债的可能性比较大，另两个人都住江南路一区，一个住5号楼，一个住7号楼，都在小区东南角上。”

他边说边调出失踪人口记录里的照片。薛书窈扫过一眼便指着其中一张说：“排除棚户区的这个，邱苗苗对赌博和毒品都非常厌恶。”

李沅：“好嘞。剩下两个人，一个叫洛明，六年半前失踪，时年31岁，失踪前是个黑车司机，当时发生过几起夜归的女性被疑似出租车司机抢劫的案件，因为此人有过抢劫便利店的案底并且活动地点与案发区域重叠度很高，所以警方曾经怀疑抢劫案和此人有关，但他失踪得太是时候，案件到现在都没有结果。最后一个叫谭哲，失踪六年，当时33岁，偶尔帮人在夜店看场子，因为聚众斗殴被拘留过几次，属于屡教不改的类型，在他失踪后，邻居都表示可能是怕被人寻仇才跑的。”

两个人都有过不良记录，住址、年纪也十分相近，光听履历很难让人做出判断，薛书窈勾了勾手指让李沅放大照片，凝神审视起来，只见左边那张上的人外形硬朗帅气，皮肤微黑，若不是眉宇间隐藏着一丝戾气，看起来就像个业绩良好的健身教练，而另一张照片里的男人相貌就平凡了许多，唯独那双眼睛十分幽深，眼尾微微上挑着，一眼看上去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深情款款还是玩世不恭。

“这个人是谁？”薛书窈指着右边的照片问。

李沅顺着她的手指瞟了一眼：“哦，这个啊，谭哲。”

薛书窈点点头：“就是这个人了。查一查他的社会关系，把他失踪前的详细住址给我。”

李沅一愣：“不是洛明？邱苗苗挺注意打扮的，看上的人不应该也是……”

“不是。”薛书窈打断了他的话。

李沅奇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薛书窈淡淡道：“直觉。”

李沅顿觉十分无语：“我说花儿，干咱们这行走的是悬疑不是玄幻风格，你是不是跑串片场了？”

薛书窈似笑非笑地屈指在屏幕上弹了下，转身往外走去：“早这么一板一眼找证据的话，我坟头草怕是比你人都高了！”

李沅：“……”

好好好，你工种特殊你说什么都对。

虽然难免腹诽，但他还是尽快地绕过了系统限制，偷偷拿到了谭哲的详细档案，打包发给了薛书窈。

谭哲，男，现年39岁，身份证号xxx，住址锦川市下湾区江南路二区5-3-01，父母双亡，无近亲在世，20xx年3月至次年3月因寻衅滋事罪服刑一年，20xx年6月因聚众斗殴拘留十五日，20xx年……

屏幕上白底黑字映入眼中，薛书窈微微抿了下嘴唇，这就是邱苗苗到死都念念不忘的男人，不知他是否知道那个将一片真心全都给了他的女人早已不在人世，或者又是否会真的在意。

唏嘘之意一闪即逝，而紧接着，在整份资料最下面有一行与其他条目格格不入的信息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于20xx年-20xx年间曾多次资助初晨孤儿院。

受助人姓名：谭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