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樊笼锁（一）

年关将近，乐青霄意外接到一张升迁令。

他查办余府命案，解决金水河鬼患，得到京城百姓交口称赞，赞扬声传进徽明皇帝的耳朵，年仅十七岁的小皇帝亲自开口，要破格提拔良才，于是，他便顶替杜掌司的位置，成为巡检司最年轻的主掌人。

调令来得太过突然，人们没有一丝准备，在惶然中迎来除夕。

除夕夜里，商铺关门，酒馆打烊，连文武百官都不上早朝，唯独巡检司需要连夜值守，无法与家人团聚。

天寒地冻的夜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司衙却是一派萧条景象，值班归来的巡兵挤作一团，或下象棋，或玩骰子，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偏是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叩声，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门而过，朗声道：“诸位弟兄，我给你们送酒肉来了！”

来人正是乐青霄。

酒是老窖陈酿的女儿红，肉是肥美流油的红烧肉，就连院子里的野猫闻见，都要垂涎三尺。

年轻的巡兵们已然忍不住口水，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分食，但乐青霄毕竟贵为掌司，他不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赵四与乐青霄相熟，便带头道：“大人，这些酒肉得花多少银子啊，我们这些粗人，怕是消受不起。”

乐青霄适才升迁，领了头一个月的饷银，一半拿去还债，剩下一半都已换成酒肉，拎在手里，可他却毫不在意，摆摆手道：“跟我客气什么，给自家弟兄花钱，花多少我都舒坦。”

巡兵众受宠若惊，急忙起身列队，弯腰鞠躬，给乐青霄让出一个席位。可他却不愿入席，只是盘腿往冰凉的地板上一坐，单手拎起酒坛，将温酒咕咚咕咚倒入土碗，挨个分给周围的人。

在他心里，天底下没有比共聚一堂、举杯畅饮更快乐的事。

摇曳的酒浆盛满碗沿，也盛满了属下的心。一夜过后，乐青霄便成为巡检司人人拥护爱戴的对象。

乐青霄当然没有忘记红殊琼的恩情，大年初一，他忙得抽不开身，便嘱咐自家小弟乐景铭带上礼物，到三日鹊拜年。

红殊琼出身富贵，家缠万贯，寻常的礼物她必定不会稀罕，为表敬意，乐青霄命令弟弟祭出看家本领——亲手下厨劳作。

乐景铭烧了一锅金瓜酥，趁热装盒，给红殊琼送去。他的厨艺了得，擀出的面皮比宣纸还薄，经过反复折叠，烤熟后酥软蓬松，色泽鲜亮，状如金箔，馅料则是绵软的南瓜泥，沁甜的香气透过面皮，飘出食盒，隔着一条巷子就能闻到。

三日鹊就在巷子深处。

青砖石上积雪初融，雪水将地面洗得干净光滑，乐景铭小心翼翼地迈步，刚走出没多远，便瞧见一个男孩迎面走来，个头与他差不多，脚底像是装了弹簧，又蹦又跳，转眼便停在他面前，用清脆的声音问：“什么好东西，这么甜，这么香？”

不等乐景铭作答，男孩儿便弯腰凑到食盒边嗅。冻得发红的鼻头像小犬一般抽动。

乐景铭生性腼腆，忽地被人逼近，不由得向后瑟缩，结结巴巴道：“这、这篮子里是我清早刚烤的金瓜酥，我、我是来给红殊琼姑娘拜年的。”

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你找我家先生啊，她还在闭关赶工，没空见你。”

“咦，明明是大年初一，却要闭关赶工么？”

“可不是么，我家先生忙起来，管他初一十五，管他白天黑夜，就算月亮掉进池塘里，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乐景铭犯了难，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如此，能否请你将礼物转交给她？”

男孩抱起胳膊，用狐疑的视线打量他：“先说清楚你是什么人，干嘛要送我们礼物？”

“在下乐景铭，乃是巡检司掌司乐青霄的舍弟，前些日子家兄承蒙红姑娘关照，我是来登门替他道谢的。”

“原来如此，是那呆瓜的弟弟啊，和呆瓜长得完全不像，我竟没认出来。”

乐景铭见男孩神色有所缓和，迫不及待试探道：“请问小兄弟该怎么称呼？”

这一试探，倒让对方怔住了。

其实，此人哪里是小兄弟，分明是小丫头陶园。只是她适才将头发剪短，又穿着男孩的装束四处乱晃，沾了满身泥灰，才被认错性别。

陶园瞧见乐景铭紧张兮兮的模样，玩心大起，非但没有纠正他的错误，反倒搭上他的肩膀，道：“小兄弟我姓陶名园，是红先生的头号弟子，你若想讨好她，便要先讨好我，你带来的金瓜酥，先给我尝一个如何？”

乐景铭立刻点头：“你若不嫌，尽管拿去品尝。”

他掀开食盒，用白巾小心翼翼包起一只金瓜酥，举到陶园面前。

陶园平日里伺候红殊琼起居，也时常下厨烧饭，但她的手艺只够将生米煮熟，将生肉烧软，勉强能入口，但毫无品质可言。乐景铭带来的点心精致细腻，一口咬下去，从唇舌到脾胃都遭受冲击，竟使她说不出话。

乐景铭见陶园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犯了错，慌忙将食盒盖上：“若是小兄弟觉得不合口味，我这就拿回去重新准备。”

陶园将美味一粒不剩咽下肚子，回味了好一会儿，才道：“味道还算过得去，就是馅料甜了些，而且揉得不够软，表皮也放凉了，太油腻。我昨天才吃过桂花楼的点心，那儿的大师傅，厨艺可比你强出许多，你还得虚心求教，勤加练习啊。”

她的话纯属信口胡言，这金瓜酥甜度恰到好处，馅料又软又绵，没有掺面粉冬瓜，真材实料，比起桂花楼不知好吃多少倍。但乐景铭生性单纯，脸皮又薄，顿时羞得双颊通红，连连辩解道：“实在对不住，一定是我久疏练习，手艺有所退步，往常绝不是这样的……”

陶园装作漫不经心，却用余光偷瞄他的反应，见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才松口道：“罢了，毕竟是你的一番心意，这次我便勉强收着，下次你若是烤出更好的，再送来给我尝尝吧。”

乐景铭转忧为喜，深深鞠躬道：“正月十五我打算再烧一些点心，若是小兄弟不嫌，我再那给你吃。”

陶园掐着腰猛烈点头：“不嫌不嫌，尽管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