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十八）

乐青霄辞别三日鹊时，天色已接近黄昏，除却满满一袋酬银之外，他的手里还多了一件礼物。

是一把造型别致的花旗锁。

所谓花旗锁，便是装饰用锁的统称，取形自世间万物，花样百出，全靠工匠巧手锻造，比四四方方的广锁更具意趣。

乐青霄手里的花旗锁虽然小巧玲珑，却囊括两物，一只伶俐的猿猴横跨在一披良马背上，手撑凉棚，极目远眺。锁壳仅有半个巴掌大，但两只动物的造型却细致精巧，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红殊琼道：“这把锁的寓意，再适合乐巡尉不过。”

乐青霄是个粗人，哪里懂得品鉴，反复端详也没看出玄机，只能虚心求教：“这泼猴骑在马背上，怎么就适合我了？”

红殊琼耐心解释道：“猴骑马背，寓意是‘马上封侯’，可以佑人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用来照亮乐巡尉仕途，不是正合适么？”

“原来如此，”乐青霄恍然大悟，但很快摇头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红殊琼道：“乐巡尉言重了，这锁只是我平日练手的习作，今日终于遇到有缘人，你若不嫌，便尽管拿去。”

盛情难却，乐青霄将礼物欣然收下，与酬银一同携带回家。

他的“家”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紧临相国寺，先前的住户刚过世不久，寺中的老住持见他贫困潦倒，好心施舍给他暂住。茅屋比住持本人还要年迈，屋檐上的稻秸秆覆了一层白雪，摇摇欲坠。

他推开柴门，一个清脆的声音迎面扑来：“哥！你回来了。”

声音来自乐青霄的弟弟乐景茗，年仅十五，长相与兄长相去甚远，眉眼秀气斯文，圆润的脸庞尚残有稚气，远看竟像女孩一般清秀。

乐青霄携舍弟同来京城，本是为了让乐景铭过上好日子，奈何他的饷银被扣，两人穷得揭不开锅，多亏乐景铭学过一手好厨艺，挑着担子沿街售卖糖水点心，才勉强赚出糊口的饭钱。

乐景铭沿街出摊时，常常听到百姓闲聊杂谈，梦粱发生的大事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兄长一进门，他便迎上笑脸：“哥，我听说你们巡检司方才侦破一起大案，顺带将水鬼的真面目揭穿，把失踪的三个人平安无恙地救回来，全城百姓都在夸奖你们呢。”

乐青霄将行囊撂下，道：“解决了水鬼案，我总算能松口气，你瞧，我还带了好东西回来。说着将手里的口袋递给乐景铭，“你拿这些酬银，去买上几斤卤肉烧鸡，晚上咱们兄弟俩饱饱口福。”

乐景铭接过，见钱袋是粉红色的，还绣着花瓣的纹样，便问：“莫非是女子的赠物？”

乐青霄怔了一下，点头道：“算是吧。”

乐景铭双目放光，顾不得清点袋子里的银两，便鼓掌欢呼道：“太好了！哥！你总算走了桃花运！”

乐青霄叹了口气：“……我说过多少次，我来梦粱不是为了找姑娘。”

但乐景铭根本没听他的话，只是自言自语道：“太好了，大哥终于找到合适的姑娘，看来这京城果真与我们乡下不同，娘亲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不必再担忧大哥的女人缘……”

乐景茗继承了娘亲的性子，一旦犯起话痨来，便如洪水决堤，谁也止不住。乐青霄见状，急忙将另一件礼物塞给他：“你瞧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锁？”

“没错，我今日识得的朋友，恰巧是名锁匠，这是她送我的见面礼。”

乐景铭面露喜色：“咱们家后厨的菜窖里，最近常有野猫偷食，正好缺一把锁。”

乐青霄立刻摇头道：“不成，这是人家送的贵礼，寓意独特，怠慢不得。”

“寓意？”乐景茗将锁壳举到眼前，里外端详一番，道，“这形状莫非是传说中的马猴？”

“马猴？”

“哥你不知道么，马猴是个抓小孩的妖怪，不过蠢笨得很，时常被人抓住，正月里吊在树杈上示众。”

“……”

“哥，你怎么了。”

乐青霄摆摆手：“没事，你拿去锁菜窖吧。”

与此同时，红殊琼正在自家帷帐里躺得舒舒服服。

日暮时分，三日鹊早早关了店，陶园坐在帐旁，双手掌心抹了檀香油，反复搓热之后，贴在红殊琼脚踝处揉捏。

红帐轻盈，垂帘半卷，香烛环绕，美人侧卧于帐中，衣衫半褪、香肩外露。

如此旖旎的画面里，却只见那美人呲牙咧嘴，姣好的脸庞扭曲变形，口中吐出杀猪似的哀号声：“哎呦——哎呦，本姑娘的脚啊，你能不能轻点下手，你打算要我的老命啊——”

陶园可不比乐青霄，她在红殊琼身边侍奉三年有余，早就不吃她的软磨硬泡，非但没有停手，反倒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先生，您不是常常教导我，在困难面前更要坚韧不拔，百折不挠么。”

“我是教导过你没错，但没让你用来对付我……”

“眼下伤病就是您最大的难处，我若从轻下手，怎会有成效，您姑且忍一忍吧。”

红殊琼悔得肠子都青了，为示抗议，叫得愈发嘹亮，陶园生怕耳朵被震聋，只能改口道：“先生，要不然我陪您聊天吧。”

红殊琼点头如捣蒜：“好啊，快聊，随便聊什么都行。”

陶园闭眼思索片刻，道：“那就聊聊今日遇见的乐巡尉吧。”

红殊琼翻了个白眼：“男人有什么好聊的。”

陶园道：“我还想问呢，您真将那马猴锁白白送给他，到底是想祝福他，还是想阴损他啊。”

“你猜呢？”

“先生心思缜密，我哪里猜得透。”

红殊琼沉默了片刻，道：“其实他还算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哪里有趣？”陶园直撇嘴，“我看他不过是个争名逐利的大俗人，我们在鬼樊楼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往后想要当大官呢。红先生，您不是最讨厌官场了吗，因为梁先生的缘故……”

听到梁先生的名字，红殊琼脸色骤然一沉。陶园觉察到不对，立刻改口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提及旧事，害您徒增烦恼。”

红殊琼摇摇头，道：“无妨，这次是我先破了规矩，毕竟这位乐巡尉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陶园面露诧色：“哪里不同？”

红殊琼道：“倘若我没认错，他手里那把剑可是大有来头。”

陶园更是诧异：“啊？他的剑又旧又破，先生该不会瞧岔了吧？”

红殊琼淡淡答道：“我或许会瞧岔别的东西，但绝不会瞧岔授业恩师的手艺。”

陶园更是惊奇：“他的剑出自梁先生之手？莫非他认识梁先生么？”

“尚不清楚。”

“他不是一路送您回来么？您干嘛不趁机问问他？”

红殊琼低下头，道：“我怕万一问错了人，弄巧成拙……”

陶园瞧见她的神情，脸上露出了然之色：“这不怪您，但凡关于梁先生的事，您总是分外谨慎。莫非您还念着为梁先生洗脱冤屈，翻案正名？”

红殊琼轻叹道：“我何尝不想，奈何这条路崎岖艰险，我连门也摸不到，谈何后事。”

陶园挑眉道：“您现在不是摸到了吗，不妨抓住那乐巡尉问个清楚，让他出手帮忙，也算是回报你的恩情。”

红殊琼耳根一烫，慌忙答道：“……哪有这么简单。我准备先与他结交一番，探明他的来头，再做打算。”

“结交？好主意啊，”陶园托着下巴陷入遐想：“其实他的长相还算英俊，身材也不错，脾气好，又精通武艺，一表人才，身边想必有不少桃花吧。”

“呸，不过是个不解风情的大马猴罢了！”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金水河上飘过一条船影，河水夹着融雪，发出空灵的叮咚声，水中不再有恶鬼夺魂索命，只有清冽的浪花卷走沉积的罪孽，逝者长眠，生者长叹，梦粱城终于迎来一个安静平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