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十六）

兰芝的故事到此便讲完了。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目光扫过满堂瞠目结舌的听众。

余夫人也盯着她，眼底写满畏惧：“你果真是黄、梅？不，不可能，黄、梅是二十年前的人，就算她还活着，也不可能如你一般年轻……”说到此处，余夫人忽然睁大眼睛，“原来如此，你是黄、梅的女儿，对不对？”

兰芝微微点头，道：“夫人说得没错，黄、梅便是我的母亲。我今年二十有三，若是依着规矩，夫人的两个宝贝儿子——余瑛和余斌——都应当叫我一声姐姐。”

余斌余瑛两兄弟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只是呆然地望着忽从天降的“姐姐”。

兰芝的视线扫过两人的脸，眼底尽是漠然。她接着道：“余洪德谋害妻子后，立刻逃回梦粱，改头换面，迎娶庞氏千金爱女，但他不知道，黄、梅并没有死。她侥幸抱住一块浮木，顺水漂流，漂进下游的笠河河口，被沿岸的村民所救。说来也巧，我便是在那一晚投胎到她肚子里的，尽管她的身体遭受重创，性命垂危，但还是坚持怀胎十月，竭力将我诞下，才撒手人寰，村民轮流将我抚养长大，并不是因为怜悯我，而是因为怕我。他们说，我是水鬼化身，生来便是为了替娘亲索命。”

一片沉默中，只有余夫人摇头道：“我不信，老爷他怎么会做杀妻弃子的事？”

兰芝猛地转过头，死灰般的眼底燃起两团怒火，她快步来到余夫人面前，揪住后者的衣领，道：“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当年娘亲的死讯轰动一时，我不信你从未听到传闻！我长大后四处告官，案情却被无端压下，我不信你的娘家从未从中作梗！你为一己私利，毁去一个家庭，一条人命。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有脸装作无辜？”

余夫人甩开她的手，争辩道：“我只相信我的夫君，身为女子，相信自己的丈夫难道有错么？”

兰芝冷笑道：“好么，人信人话，鬼信鬼话，你们夫妇两人都不是好东西，活该家破人亡！”

余夫人也露出怒容，道：“难道你是好东西么？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居然勾引他，居然企图与他私通……你……你简直不知廉耻？！”

兰芝松开余夫人的衣领，咬着牙道：“你以为我愿意吗？在来余家之前，我也曾想过，倘若他还记得娘亲的模样，倘若他能认出我的脸，哪怕流露出一丝怀疑，我便放过他，放过你们一家人。可他没有，他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所犯下的罪，他满口仁义道德，内心却粗鄙傲慢，我略施雕虫小技，便将他迷得团团转……”

“你不要再说了！”

“我偏要说！尊贵的余夫人，你敬爱的夫君还生着另一张油腻嘴脸，你笃信不疑的男人，根本就是个卑鄙无耻的衣冠禽兽！你活该遭他背叛，遭他抛弃！”

“我活该？那你呢？你一边勾引亲生父亲，一边和低贱的野、男人苟且沆瀣，你简直不要脸到了极致，就算跳进河里，也洗不净满身的污秽。”

余夫人的骂声极其响亮，兰芝却突然陷入沉默，她的双手不住颤动，指节攥得发白，肩膀抖得好似秋风中的落叶，她的面庞消瘦又憔悴，脸上的神情在震怒过后，反倒显出一丝呆滞，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头顶一澄如洗的天空，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中裹着难以名状的凄凉，回荡在余府的屋檐下。

屋檐下的看客们听得真切，但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终于笑够了，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喃喃道：“污秽？我可是索命的鬼，鬼怎么会干净呢？”

余夫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在仇人的注视下，她又一次勾起嘴角，道：“反正我赢了，余家气数已尽，穷途末路，就算现在杀了我，也换不回余洪德的命。”

她的话终于彻底将余夫人的激怒，后者尖叫一声，道：“你这疯子！好！我这就杀了你为夫君报仇！”

余夫人的手在桌上胡乱摸索，摸起一根碧玉发簪，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将发簪一头高高举起，尖端瞄准兰芝的喉咙，不顾一切地扎下去。

谁也没有料到，一向端庄贤淑的夫人，竟会做出这般惊人之举。

眼看那发簪就要触及肌肤，千钧一发之际，红殊琼冲上前去，挡在两人之间。

红殊琼距离余夫人最近，动作也最快，她用同样矮小的身子拦住余夫人的路，并抓住后者的手腕，企图将发簪夺走。

两人扭作一团，发簪在角力中一歪，尖端像刀刃似的划过红殊琼的手腕，在小臂上割出一条狭长的伤口。

余夫人瞧见血色，终于后退半步，卸下力气，任由红殊琼将发簪夺去，重重摔在地上。

名贵的玉器摔得支离破碎，余夫人站在满地碎片之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为什么不让我报仇！为什么要阻止我！”

红殊琼厉声道：“是非功过，自有王法定夺，轮不到你来动手。”

余夫人指着兰芝的鼻子，道：“可是她……她害我全家！”

红殊琼反问道：“所以你便要公报私仇么？难道你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复仇的水鬼么？”

余夫人如梦初醒，缓缓转过头，发现余斌和余瑛正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望着她，大气也不敢喘。

她用双手捂住脸颊，哭诉道：“难道我就该忍气吞声么？同为女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愤怒啊！”

红殊琼却冷冷道：“为了一个自私凉薄的男人冲昏头脑，这般可悲的心思，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你……你——”余夫人还想说什么，然而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眼看红殊琼转身离去，她终于失了力气，颓然瘫倒在太椅上，任由三个侍女将她围住，为她擦汗。

红殊琼来到杜掌司面前，道：“真相已水落石出，接下来的摊子便交给你了。”

杜掌司愣在一旁，目瞪口呆，直到红殊琼发话，才如梦初醒，对左右侍候的巡兵下令道：“还等什么，快将犯人押回衙门复命。”

兰芝终于被巡兵押走了。

她没有反抗，束手就擒，只是在走过红殊琼身边时，短暂停下脚步。

红殊琼正低头查看伤口，忽地听到耳畔飘过一句话，声音很轻，很短，刚吐出口，便被凌乱的脚步声盖过。

她抬起头，兰芝的背影已渐行渐远，她眨眨眼，试图在记忆中分辨。

那细若游丝的声音，似乎对她说了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