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十四）

兰芝抬起头，迎上红殊琼的视线。

红殊琼也望着她，淡淡道：“看来你是打算认罪了。”

乐青霄大惊失色，目光在两人间流连：“怎么会是兰芝姑娘？她应当是被冤枉的……”

兰芝的脸上浮起凄切的神色，低声道：“对不住，让乐巡尉为我费心了。”

她将指尖的纱布一圈圈解开，露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指节处还留着昨晚被瓷片割出的刀伤，但指甲附近却露出淡淡的金辉，像是擦了一层闪亮的脂粉似的。

然而，这纯粹无垢的金色，却昭示出她所犯下的罪孽。

红殊琼道：“这把断罪锁，恐怕你开了不止一次吧，至少要五次十次，金粉才会浸得这么深。”

兰芝认罪后，脸上的忧色顿时释然许多，她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没错，每晚夜深人静时，我都会开启老爷的房门，私自与他相会，安慰他，陪伴他。”

余夫人长吁一声，细瘦的肩膀不住抖动：“你们……你们两人，莫非私下有通……？”

兰芝面含笑意，反问道：“夫人以为呢？”

众人愕然沉默，每个人都在想着同样的事，余洪德将夫人赶出卧房，却在深更半夜与侍女私会，绝不是为了普通的安慰与陪伴。

乐青霄的眼里仍带着诧色，他争辩道：“就算兰芝真的与余洪德私会，也并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况且行凶的手法尚未查明，她不过是个孱弱的小姑娘，用什么法子才能勒死余老爷？”

红殊琼道：“她行凶的手法我已猜出一二，不过还需实证。”

乐青霄追问道：“什么实证？”

“方才我掀开陈尸台上的白布，不只是为了激怒余家人，也是为了查验余洪德的尸身，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他脚上的皮肤比手上要光滑得多，像是不曾被水直接浸泡，你将他打捞起来的时候，他是穿着皮靴的，没错吧？”

乐青霄点头：“没错，我记得很清楚。”

红殊琼道：“但他的脚踝上，却有几道奇怪的伤口。”

乐青霄一惊，快步走到陈尸处，俯下身，将覆盖尸体的白布掀起一角，露出青灰色的双脚。只见踝骨附近赫然留有数道刮伤，伤口很深，纵横交错，边缘粗糙，不像是刀剑一类的锐器所割，倒像是与钝器磕碰时留下的。

“这伤口从何而来？莫非他被人勒死的时候，脚上并没有穿鞋？可那雪地里的脚印，分明是由他的鞋子踩出的，连尺寸都完全符合。”

红殊琼道：“他的鞋子，未必一直穿在他的脚上。他遇害的地方，也未必就是池塘边。”

乐青霄大惊：“莫非他在房间里，便已被人害死？如此说来，他在房中并未穿靴，遇害时蹬腿挣扎，双脚不慎擦到了锐利边角，才会留下好些伤痕？”

红殊琼两手一摊：“与其问我，倒不如亲自找一找，倘若他果真在房中遇害，或许还有血迹残留。”

乐青霄如梦初醒，当即命令手下的巡兵分头寻找。

余洪德的寝房不算大，陈设也不算多，众人齐心协力，没过多久，便有人举起手，高声喊道：“我找到了！床柱！血迹在床柱上。”

果不其然，在床铺尾端的床柱上，挂着一丝淤痕，只是因为被深红色帷帐盖住，才没有立刻暴露在众人眼底。

乐青霄道：“如此说来，死者便是在床上被勒死的。”

红殊琼点点头，又道：“兰芝手指上的伤痕，恐怕不止瓷片割伤，还有使用绳索时勒出的痕迹。她早就想好今夜行凶的计策，才在晚宴上装作打翻酒壶，以便第二天假借受伤包扎的名义，将伤口用纱布遮盖，掩人耳目。如此缜密的心思，实在令人佩服。”

兰芝并未反驳红殊琼的话，只是低下头，手指垂在身侧，弯曲的指尖微微勾动。

乐青霄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道：“我还是想不通，一个魁梧的男人，怎会被一个小姑娘活活勒死。”

红殊琼道：“寻常的情形下的确很难，但若是魁梧的男人恰巧受到惊吓呢？”

乐青霄不禁怔住。

红殊琼接着道：“余洪德深信家中有水鬼作祟。倘若昨晚水鬼刚好到访，在他与人私会时闯进他的房间，便足以吓破他的胆。如果趁他魂不守舍时，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未尝没有胜算。”

乐青霄皱眉冥思：“还有一个问题，就算余洪德在房间里被害，以一个小姑娘的力气，恐怕也很难将他背到池塘边。”

红殊琼道：“很简单，背尸体的人并不是兰芝，而是白鲤。”

乐青霄又是一惊，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一旁受擒的男人。

“昨晚，白鲤扮成水鬼，依照兰芝的吩咐，半夜潜入余府，这时天上想必还没有降雪，所以院子里也没有他的足迹。兰芝抓住水鬼进门的时机，趁势将余洪德杀害，此时恰逢大雪初降，我想这大约也在兰芝的意料之外，此时白鲤若沿来路逃走，势必会留下可疑的足印，于是她心生一计，要白鲤穿上死者的鞋，将尸身扛在背上，一路走到水池边，又在池边将鞋套回死者脚上，将尸身抛入水池，藉此制造出死者穿过庭园的假象，混淆众目。”

她说完便转向白鲤，口吻忽然变得严厉：“我的推测是对是错，只要你一句话便能证明，你若是执意要袒护凶手，继续沉默，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白鲤往兰芝的方向迅速瞥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低声道：“你说的都是实情，我昨晚的确与兰芝约好，扮作水鬼潜入余府，但兰芝只是让我吓唬余洪德，给他一点教训尝尝，我没想到他会死在房间里……我本来没打算杀人的……”

他的语声越来越细，最后被兰芝的冷笑声取代。

兰芝冷冷望着他，道：“我早该料到，像你这般胆小懦弱的男人，果然难以成事，你明明同我一样，也是被余洪德所害，但你却一味忍气吞声。倘若我不曾勾引你，舍给你好处，你根本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你活得窝不窝囊，丢不丢人！”

白鲤缩起肩膀，低头沉默，甚至不敢看兰芝一眼。

乐青霄望着兰芝，问道：“你和余洪德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兰芝沉默了片刻，缓缓仰起头，将视线投向天际。

冬日的天空中层云堆叠，苍穹呈现惨淡的灰白色，她徐徐呼出一口雾气，瞧着氤氲飘入云影之中，才道：“你们都说，水鬼是来找替死鬼的，水鬼非得以命换命，才能超度往生，重获自由。我告诉你们，真正的水鬼不是他，而是我，我来到余家，便是为了赎回自己的命。”

往日里，她总是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躲在阴影里，此刻她扬起脸颊，迎上日光，抬手拨开额前的碎发，众人才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庞。

淡淡的眉眼，薄薄的嘴唇，微塌的鼻梁，颊上浅淡的雀斑。

和悬在客厅里先夫人的画像极其相似，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生灵。

余瑛忽地惊叫出声，指着她的鼻子结结巴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莫非是先夫人的鬼魂么？！”

满堂寂静中，兰芝缓缓启口：“各位大人，在抓我回去问罪之前，能不能先听我讲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