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十二）

余府内，杜掌司早已等得不耐烦。

一行人才走到门口，他的怒吼声便穿过走廊，铺面而至：“乐青霄！你还知道回来，本官今天非得找你算账不可——！”

他吼到一半，声音突然僵住，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看向前方。

他看的不是乐青霄，而是红殊琼。

红殊琼迎上他的视线，面含笑意，两手一拍，道：“哎呀哎呀，好久不见，杜掌司的身材又圆润了些，想必享了不少口福吧。听说巡检司最近发不出晌银，乐巡尉的鞋子都打了七八块补丁，也还凑合着穿。不知你哪来的钱买酒买肉呢？”

杜掌司被当众羞辱，满脸横肉气得发颤，甚至不顾礼数，抬手指着红殊琼的鼻子，怒斥道：“你这疯婆娘，官府查案，你来凑什么热闹？”

红殊琼将双臂一抱，道：“我又不是头一次来凑热闹，上次我帮你找到线索，侦破琉璃坊里的盗窃案，你该不会忘了吧？”

杜掌司道：“你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纯属撞大运，上次我不同你计较，这次我可不会纵容你胡作非为。”

红殊琼却摆摆手：“你可千万别误会，这次我不找你，我是来帮乐巡尉的。”

乐青霄闻言，也上前一步，道：“横竖没有别的线索，为何不让她帮把手呢？”

没等杜掌司出言反对，余夫人却先放话道：“你便是红员外家的小女儿？”

红殊琼将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女子，道：“我姓红，名殊琼，是个自立门户的锁匠。”

余夫人沉着脸道：“不管你是谁，都别想插手我们余家的家务事。”

红殊琼眯起眼睛望着她：“我还没动手查案，你便要赶我走，莫非心里有鬼不成？”

余夫人皱眉道：“你莫要口空诬蔑，我从来没有动过害人的心思，我们余家也没出过杀人凶手，老爷的死，根本就是水鬼作祟，就算查下去也是徒劳，与其白费力气，倒不如还他一个清净。”

余斌和余瑛也站在余夫人身边，异口同声附和道：“母亲说得对，我们的家务用不着外人多管闲事。”

红殊琼冷笑一声，忽然拔腿走向房间一角。余洪德的尸身便陈放在角落里的矮桌上，用白布覆盖，红殊琼抬起手，拉起白布一角。

余夫人觉察到她的意图，吓得捂住嘴巴，惊呼道：“快住手！”

为时已晚，红殊琼扬起手臂，将整块白布扯开。

“你疯了么！”余斌慌忙赶到她身边，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白布，打算盖回原位，但他的目光瞧见死者的脸庞，便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放置半日的尸身已经僵硬，青灰色的肌肤上爬满暗红色的尸斑，深一块浅一块，像是腐烂的瓜果，颈间的伤口已经结痂，凝固的血块堆在下颚附近，蚊蝇环绕，泛出阵阵腥臭味道。

毫无疑问，余洪德是被人杀害的，死状既丑陋又狰狞，浑浊充血的双眼仿佛在诅咒生者，诅咒人世。

红殊琼道：“不管怎样，他也是你们的家人。事到如今，你们却只掂记自己的利益，企图粉饰太平，你们在楚楚衣冠底下藏了多么龌龊的心思，以为别人都看不见么？”

余斌无言以对，只是慢慢将白布盖回原位，而后退至母亲身旁。余夫人虽然面色铁青，但也没有做声。

倒是杜掌司询问道：“你倒是说说，活人要怎么查鬼案？”

红殊琼挑起眉毛，道：“我将那水鬼带来了。”

众人一齐露出惊色。

她的话音一落，两个巡兵便推着“水鬼”白鲤的肩膀，将他押至众人面前，也将他装鬼用的东西一并扔在众人面前。

面皮，毛发，爪牙，指甲，全都是用兽皮浸过蜡油，精心打造的赝品，而白鲤本人的长相极为普通，窄肩驼背，骨相嶙峋，皮肤粗糙，坑坑洼洼的两颊上胡茬遍布，眼底透出惊慌之色。

谁也没有料到，搅得汴京城人心惶惶的水鬼，竟是一个如此消瘦、如此懦弱的男人。

一片沉默中，唯有杜掌司露出喜色：“既然真凶都抓到了，还有什么可查的，快，将他押回衙门复命！”

红殊琼却摇头道：“你可真是急性子，就算将他押回去也没用，他并不是真凶。”

杜掌司怔道：“不是你将他抓来的吗？”

红殊琼道：“我抓他只是因为他假扮水鬼，恐吓百姓，并不是因为他杀了人。你不妨想一想，他若真的有胆量杀人，怎会把失踪的百姓一个两个囚在地底，好生养着。不信叫他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水鬼抬头望着红殊琼，死灰般的眼底终于浮起一丝神采，他用干哑的声音答道：“没错，我从来没杀过人……”

杜掌司道：“休得狡辩！我方才也有调查余府的构造，这院子里的池水并非死水一潭，池底有一条小渠与金水河相连。昨晚他定是从渠底潜入余府，继而对余洪德下手。”

红殊琼问道：“他是个假水鬼，既没有怪力，也没有异能，敢问他要怎么打开门锁，对余洪德下毒手？”

杜掌司提高嗓门，答道：“这有何难！管家金固不是将钥匙丢进河里了么，准是被他捡了去，他拿着钥匙来到余洪德寝房外，打开门锁，以言辞相激，激得余洪德主动出门与他厮杀，两人一路杀进院子，杀到水池边，余洪德终于败下阵来，被他用细索勒死。他将尸身抛弃于池水中，沿着来路逃出升天。”

红殊琼又问：“倘若是两人厮杀，为何院子里仅有一行脚印呢？”

杜掌司怔了一下，道：“一定是他练过踏雪无痕的轻功……”

话音未落，红殊琼便捧腹大笑。

满堂巡兵都陷入沉默，唯有红殊琼的笑声如铜铃般清澈响亮，绕梁不散。

杜掌司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红殊琼笑够了，终于敛正神色，答道：“你的想法倒是天马行空，颇具创意，可惜漏洞太多。且先不论‘踏雪无痕的轻功’都是戏本里的杜撰，就说您的第一条假设，根本就不成立。”

杜掌司道：“第一条？他用捡来的钥匙打开门锁么？好，就算他的钥匙并非从水中捡来，或许……或许是余夫人偷来钥匙，交给外面的锁匠后，那锁匠与他勾结，多配了一把转交给他。”

红殊琼摇头道：“你会错了意，我的意思是，就算他真的拿到钥匙，也打不开这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