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十）

红殊琼像是一片落叶，飘进乐青霄的臂弯。

乐青霄却像是被火炭烫了手，呆愣着僵在原地。

他今年二十出头，身为家中长子，不是忙着习武修身，便是忙着操持家务，实在没有功夫寻花问柳，谈情说爱。

所以，他虽活了二十余年，却不曾抱过任何女子。

红殊琼的体重实在很轻，腰身实在很瘦，腰际的手感实在很柔软。

乐青霄终于相信，他所救下的“红先生”果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

他垂下视线，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红殊琼半躺在他怀里，抬起眼睛，自下而上望着他。

陶园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蜡烛，用火折引燃，立在墙边的石台上，火苗在跳跃中趋于平稳，将周遭照亮。

原来这甬道尽头是一处简陋的牢房，大约采用了前朝废弃的大狱旧址改建而成，生锈的铁栅栏隔出几个单间，地上铺着湿漉漉的枯草，草垛里躺着三个昏迷的人，一对年轻男女和一个中年男子——正是前些天被水鬼抓去，不知去向的汴京人。

三人的脚踝被铁链拴住，面庞憔悴，显然被关在这里很久了，万幸的是，他们的胸口都还在起伏，都还有一息尚存。

乐青霄却难得失职，没有立刻去查看三人的安危。

因为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红殊琼脸上。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终于看清了红殊琼的长相。

脸庞精致玲珑，未经脂粉雕饰的五官有些素淡，却透着自然流露的美丽，胸脯不算酥软，却隆起得恰到好处，即便是在阴湿晦暗的地底，也别有一番风情。

然而，红殊琼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丝风情可言。

她说：“不要紧，无非是被绑了双手，扒了衣裳，平白无故囚禁几个钟头，末了还被摸脸揩油而已。”

乐青霄听得心惊肉跳，脸上阵阵发烫，可红殊琼却面不改色，道：“本姑娘宽宏大量，不与妖魔鬼怪斤斤计较。”

说罢，她便从乐青霄的怀里站起身，像没事人似的捏捏肩膀，捶捶大腿，最后高举双手，伸了一个酣畅的懒腰。

她的神态举止哪里像妙龄美人儿，分明像晨起锻炼的老太太。

陶园从一旁扑向她，两只细瘦的手臂环住她的腰，仰起头，濡濡地唤了一声：“先生！先生！我可担心死了！”

红殊琼一面揉她的脑袋，一面道：“从我留下线索，到你来救人，至少过了五个时辰，动作未免太慢。”

陶园冲她吐舌头：“要怪也得怪这位巡尉大人，救人就救人呗，一路上偏要自找麻烦。”

乐青霄冷不丁被甩了一口锅，朝陶园投去一记瞪视。后者吓得抖了三抖，像兔子似的蹦到红殊琼背后，拉住她的衣角寻求庇护。

红殊琼一面护短，一面道：“乐巡尉威风堂堂，英武神勇，是老百姓的大救星，梦粱城的大明星，就不要跟我家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了。”

乐青霄不禁怔住：“你认得我？”

红殊琼莞尔笑道：“我非但认得你，还知道你为何要救我。我猜余府多半出了大事，你来找我便是为了办案。”

乐青霄难掩惊色，隔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没错，昨晚余府出了命案，我本来想请先生……请姑娘帮忙瞧瞧那把‘断罪三彩锁’，却意外抓住了元凶。”

他说着走到昏迷的“水鬼”身边，拎起一条胳膊，顺着手腕的方向用力向下拉扯，竟将青绿色的‘鬼手’扯下来，露出一只瘦小的手掌。

苍白粗糙，青筋嶙峋，皮肤上隐约可以窥见暗红色的斑纹——分明是活人的手。

乐青霄将那人的假皮、假发和假手皮纷纷扯掉，皱头道：“他用假造的皮囊冒充水鬼，寻衅滋事，无端羁押百姓，甚至动手杀人，实在罪无可赦。我这就将它带回衙门，让他把行凶的法子一五一十都招供出来。”

红殊琼却伸手拦住乐青霄：“且慢。”

“怎么？”

“你说他寻衅滋事，无端羁押百姓，这些都不冤枉。但你所找的杀人元凶，却未必是他。”

乐青霄不禁问道：“依姑娘的意思，莫非他也是被冤枉的？”

红殊琼道：“可不是么，这世道太繁杂，有时候就连鬼也会蒙冤的。”

乐青霄押着水鬼，引着三个死里逃生的失踪者，在红殊琼和陶园的陪同下走出鬼樊楼。

他在地底耽搁了足个时辰，外面的天光已经彻亮，正午时分，雪后放晴，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舒爽的风灌入鼻腔，令人浑身舒畅。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原本空荡荡的枯河槽两边，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围着一盏骄子站得齐齐整整，有的端着水盆，有的拿着毛巾，有的托着衣裳。

他们都是三日鹊的学徒，都在恭候红殊琼归来。

红殊琼的个头并不高，即便在女子之中，也称得上娇小玲珑，但一群身长八尺的男人却对她毕恭毕敬，她也毫不客气，在人群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迈进轿棚，将帘布一合，便像是回到自家大院似的，旁若无人地脱光衣服，泡进木桶。

从轿外可以窥见她濯洗时的侧影，阳光充沛，水声潺潺，帘布上倩影翻动，令人很难不生出遐想。

乐青霄出身乡野，哪里见过这般旖旎的景象，看得两眼发直，呆若木鸡。

待他回过神时，红殊琼已收拾停当，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她进车时一身落魄狼狈，出车时却是满面春风，一身明亮的红裙，像团火似的，将周遭照得明媚灿烂。

乐青霄还愣在原地，只听红殊琼道：“乐巡尉，轮到你了。”

乐青霄仍是一脸懵懂：“轮到什么？”

红殊琼莞尔笑道：“你深入鬼樊楼救人，一路上多有辛劳，本姑娘特地备了人手，为你接风洗尘。”

没等乐青霄回过神，两个彪形大汉便向他走来，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连推带搡，将他塞进大花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