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九）

乐青霄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藏在黑暗中的眸子明亮似火。

他短暂将视线转向陶园，答道：“我不清楚，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究竟有没有水鬼，总要亲眼看过，才好盖棺定论。”

陶园顿了片刻，又问：“万一真的有鬼，你就不怕么？”

她说话时尾音颤抖，嗓音显得更加尖细。她终究不过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饶是平素伶牙利嘴，此刻也难免流露出几分胆怯。

“我不怕。”乐青霄答道，同时分出一只手，搭在她的头顶，轻轻揉动。

陶园本想躲开，但头顶的手掌实在太温暖，竟使她忘了挣扎，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乐青霄，道：“那你一定是个傻子，先生说过，越傻的人胆子越大。”

乐青霄轻笑道：“你非当我是傻子，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是打算当大官的，若连一个恶鬼都制不伏，往后如何能够统帅千军。”

陶园不禁怔住：“你要当大官？”

“是啊，若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我肯定留在老家孝敬爹娘，才不会来梦粱受穷受累。”

陶园眨了眨眼，借着仅存一丝淡淡的光线，仔细打量乐青霄的脸。

脸颊轮廓分明，犹如刀削，每个棱角都满溢着朝气。

三日鹊是红淑琼从先师梁居成手中继承的店铺，在梦粱小有名气，时而有身份尊高的大人物登门造访，然而他们都矜持清高，心怀城府，鲜少流露出这般锐利的锋芒。

有这人在身边壮胆，就连鬼樊楼里深邃无底的黑暗，也变得不再可怖。

乐青霄终于抽剑出鞘。

简单的一柄直剑，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但锋芒却极耀眼，铁质朴而不杂，一看便是经过千淬百炼的臻品。

陶园看得两眼放光，问道：“你的剑很不错啊，叫什么名字。”

乐青霄答道：“太平。”

陶园不解：“太平？明明是杀人的凶器，怎会叫这个名字。”

乐青霄道：“你这就说错了，剑能杀人，也能救人，区别在于由谁来使。”

答毕，他便提剑于身侧，将银壶流泻般的锋芒压在手底，稳步向黑暗中走去。

甬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陶园的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她恨不得立刻折返，回到三日鹊的小院，把脑袋埋进干燥暖和的被窝里。

可她不能逃，她得把红殊琼一同带回家。

万幸的是，她并非孤身而来，乐青霄走在她的前面，朴素的太平剑垂在身侧，剑上的锋芒好似一盏明灯，聚敛了周遭的光，光芒微弱却纯粹，好似黎明破晓前的地平线。

她迈开双脚，紧随其后。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物的地底，不知走了多久，从甬道深处传来一声阴沉的质询：“来者何人？”

“巡检司乐青霄，前来捉鬼救人。”

清亮的嗓音撕破黑暗，也惊动了黑暗中藏匿的鬼祟。陶园竖起耳朵，拼命倾听，听到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她的预想不同，并不凶暴狂躁，反倒透着几分慌张。

陶园深吸了一口气，从怀出掏出一枚火折，举在手里引燃，用力掷向前方的黑暗。

骤然亮起的火光中，一张熟悉的脸庞跃入眼帘，陶园的心脏立刻提到嗓子眼：“先生！你没事吧！”

剧烈晃动的火光中，只见一个女子被面目狰狞的恶鬼勒住脖子，受制于身前，浓密的头发缠在她的脖颈上，使她露出痛苦的神色。

女子浑身的外衫都被扒了去，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里衣，反复挣扎之间，衣料从她瘦弱的身上滑脱不少，使她袒露出半片肩膀。赤裸的肌肤被水鬼粘腻的手牢牢钳着，浮起条条血痕。

乐青霄瞧见女子受欺，顿时怒道：“你这恶鬼，快将红殊琼先生交出来，拿一个姑娘当盾牌，算什么本事？”

这一嗓子，倒叫水鬼愣住了。

忙着从口袋里掏火折的陶园也愣住了。

就连恶鬼手中的女人也愣在原地，隔了半晌，才翕动嘴唇，一字一句道：“我就是红殊琼。”

乐青霄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一路走来，他听了许多关于红殊琼的传闻——家缠万贯、胸怀异志、脾气古怪、自立门户、收徒传艺。加上陶园一直“先生”、“先生”叫个不停，他便擅自发挥想象力，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秃头偻背、玩世不恭的糟老头形象。

他实在想不到，红先生非但不糟，不秃，反倒是个妙龄美人儿。

美人儿被扒光了外衫，白皙的胸口顺着半敞的衣襟露出，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不禁喃喃道：“……我该不是瞎了眼吧。”

红殊琼也不客气，提高声音道：“陶园！你怎地找了个瞎子来救人？”

陶园立刻辩解道：“不对不对，他才不是瞎子！他是个使剑的高手！乐巡尉！你快大显灵通，出手救救我家先生吧！”

无需陶园催促，乐青霄已经振剑上前，锋芒直逼水鬼面门。

将距离拉短后，他总算看清了水鬼的脸。干瘪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爬满凹凸不平的褶皱，长长的头发蓬乱地垂过脸庞，透过密集的发丝，隐约可以窥见苍白的面颊和青紫色的嘴唇。

这幅鬼祟的皮囊，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水鬼趁他发愣的功夫，厉叫一声，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但他的剑更快一筹，轻而易举将对方的攻势拨开，剑尖从蓬乱的发丝间穿过，刺向水鬼眉心。

水鬼匆忙躲闪，一面伸出毒手，扼住红殊琼的脖颈，试图故技重施，将她当做人质，挡住乐青霄的剑。

然而，水鬼的手腕没能触及目标，便被乐青霄以五指攥住，像镣铐似的牢牢钳紧。

这一钳不要紧，乐青霄委实吃了一惊，虽然这水鬼的手指冰凉，可手腕以上却是温热的，带着活人才会有的体温，甚至还有脉搏。

他不禁惊呼：“你根本不是鬼，你是人！”

水鬼倒吸一口凉气，转身欲逃，然而乐青霄却加大手底的劲力，将其牢牢钳住，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假扮成鬼，四处作祟？”

水鬼发出低吼，企图挽回气势，但乐青霄早已看透它的本事，它空有一副骇人皮囊，实则毫无内劲，打架的本事还不如陶园一个小姑娘。

乐青霄不急不慌，将长剑扬起，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锋沿着水鬼的肩膀扫过。

锐利的锋芒使水鬼僵在原地，呆若木鸡，甚至没认出对方的招式只是虚晃。乐青霄手里的长剑翻了个筋斗，钝重的剑柄击中它侧颈。它两眼一翻，当场昏迷倒地。

乐青霄一手收剑，另一手顺势捞过红殊琼的腰，稳稳揽进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