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八）

鬼樊楼并不是“楼”，它的入口竟在一座石桥下。

石桥位于城北，同余府仅有一街之隔，桥下曾经是金水河槽，后来由于改建，河水被引到别处，桥底便只剩厚厚一层淤泥，若非拭目近观，很难发现藏在淤泥深处的洞口。

乐青霄站在黑黝黝的洞口外，由衷感叹道：“亏你能找到这种鬼地方。”

与陶园立刻挺直了胸脯：“那是自然，若是连鬼樊楼都找不到，我怎敢自称红先生的首席弟子。”

她对自己的表现满意极了，不等乐青霄发问，便向前跑了几步，俯身从洞口附近拾起一枚铜片，递给乐青霄。

乐青霄望着她手中亮晶晶的小物，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陶园答道：“是红先生留给我的线索。”

“线索？我看不过只是个油光锃亮的铜片罢了。”

陶园翻了个白眼：“你是外行，当然看不出名堂，我们内行人只要摸一摸，嗅一嗅，便知道这零件是谁的手笔。”

乐青霄不禁发笑：“好么，你鼻子这么灵，脑袋这么聪明，胆子却很小得很，没我作陪，就不敢进鬼樊楼救人么？”

陶园将嘴巴撅得老高：“哼，你就趁这会儿嘲笑我吧，待会儿后悔都来不及，你没进过鬼樊楼，根本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可怕。”

“不就是一条废水沟么？”

乐青霄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粗浅。

狭窄的洞口倾斜向下，一直通往地底的深沟暗渠，沟渠的走向错综复杂，好似迷宫一般。

在涂满淤泥的迷宫里，竟藏着数不清的人影。

人们像是秋末的昆虫一般，低着头，弯着腰，或坐在晦暗逼仄的角落里，或蜷在潮湿阴冷的草席上。

遥想当初，大胤定都梦粱，在地上砌楼辟园的同时，也在地下修建了四通八达的沟渠。沟渠做排水而用，终年不见天日，臭气熏天，体面人都不愿接近，便成了恶徒藏身的好去处。栖身沟渠中的要么是负债累累的穷人，要么是逍遥法外的逃犯，他们耐着臭气吃饭，用泥水濯洗身体，凭生锈的铜板交易粮食，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他们活得实在不像是人，倒像是鬼，所以这里才被称作鬼樊楼。

只要城池足够大，便会包容万物。

乐青霄一面向黑暗中迈进，一面道：“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

陶园问道：“什么事？”

乐青霄答道：“我这个人运气一向很差，你跟我一起行动，难免要倒上几次霉。”

陶园不禁一怔，下意识地举目环顾，果真在黑暗中瞥见许多不善的目光。

乐青霄身着官服，腰间悬着佩剑，精神抖擞，和鬼樊楼毫不相称，也难怪要被视作异己，加以防备。

但他并不畏惧周围的敌意，反倒顺势提高音量，问道：“各位仁兄，昨夜你们可有看到水鬼抓人？”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水鬼抓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乐青霄向那声音的源头跨了一步，道：“怎会没关系，鬼樊楼是你们的家，倘若家里闹鬼，你们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那声音又笑了，道：“依你的意思，难道我们非得帮你抓鬼不成？”

乐青霄答得理直气壮：“对啊，你们若想活得好一点，便应该帮助我，你们帮了我，就是帮了自己。”

“呸，你乖乖死在这儿，才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

话音刚落，一群人影从黑暗中窜出，好似饿虎豺狼，齐齐向他扑来。

陶园站在乐青霄身边，急得直跺脚：“我看你才不是运气差，你是喜欢自找麻烦。”

乐青霄不急不慌，只是微微颔首躬身，将手掌压在剑柄上：“能摆平的麻烦，就不叫麻烦。”

话毕，他便拔出腰间佩剑。

陶园瞪大了眼睛，却没有瞧见剑刃的光芒，原来乐青霄根本没有亮剑，而是连乌黑的剑鞘一并从腰间解下。

他拿着未出鞘的剑，就像拿着一根钝重蠢笨的棍子。人群见状，备受鼓舞，气势汹汹，一哄而上，像潮水似的将他淹没。

陶园仗着身形矮小，早早便躲到一旁，避开人群。

黑暗中，只听钝棍击出一串闷响，像节日里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掷地有声。一条漆黑颀长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脚底步法变化如云，三下五除二，竟将敌人的包围阵冲得七零八落。

陶园不禁怔住，连她也没料到，原来这小小的北巡尉，功夫竟如此了得。

一群人接连被闷棍击中，哼哼唧唧地倒下去。侥幸几个没中彩的，眼看大势已去，转身便要逃跑。

乐青霄一个健步上前，将其中一人的衣领抓住，稳稳拎在手里：“老伙计，你打算往哪儿跑啊？”

“老伙计”眼看逃生无望，只能停止挣扎，一脸幽怨地看着乐青霄。

此人绰号老荣，是个扒手，进过几次衙门，因为罪行不重，很快便被放出来。乐青霄曾经好心帮老荣找了个正经营生，可是这人本性难移，嫌干活太苦，没干多久，便又做回偷鸡摸狗的勾当。

乐青霄对他说：“你的眼睛这么尖，耳朵这么灵，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你给我指个路，我保证不为难你。”

老荣虽不情愿，但命脉被乐青霄捏在手掌心，断然不敢造次，只能骂骂咧咧道：“行吧，我只管带路，其他的活儿可别找我。”

乐青霄笑道：“其他的活儿也不用你管。”

老荣带着一高一矮两个不速之客，继续往鬼樊楼深处走。

即便深沟暗渠，也有地界优劣之分，鬼樊楼的居民大都集中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依靠天井借光借风，至于深处的区域，就连他们也不愿轻易涉足。

三人停在阴暗逼仄的甬道前方，老荣努着鼻子道：“喏，就在里面，最近常有个行踪鬼祟的家伙进进出出，不知在搞什么勾当。你若是有胆，不妨自己去瞧瞧，我就不奉陪喽。”

老荣甩动手腕，挣脱乐青霄的控制，像一缕烟似的消失在黑暗里。

黑暗里只剩下乐青霄和陶园两人。

四周静得异常，粘滞的空气中好似藏着无数细小的针尖，不断搔拨皮肤，侵钻口鼻，令人浑身发麻。

陶园不禁打了个寒战，目光飘向身边的人，问道：“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