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七）

寅时刚过，红殊琼便从梦中惊醒。

寅时是公鸡起床的时辰，红殊琼住在太平巷，邻居养了一头壮硕的斗鸡，每日清晨准时打鸣，她常年和震天响的噪音作斗争，练就了一身充耳不闻、蒙头大睡的本事。

今日不同于往，没了催命似的鸡鸣声，她反倒准时睁开眼睛。

不论多伟大的人，也难免有犯贱的时候。

她一面自嘲，一面举目四顾，然而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身下并非柔软的床榻，而是粗糙的草席，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嗖臭味钻进鼻子，使她喉咙深处阵阵作呕。

她想坐起身，双手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唤，她尝试挣动四肢，柔软的皮肉上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原来手腕和脚踝都被捆住，干涩的绳索紧紧勒着她，使她动弹不得。

如此捆绑一个柔弱女子，实在是禽兽行径。

红殊琼细瘦的手脚没有多大力气，一旦被困住便毫无办法，只能像条泥鳅似的拱来拱去，不料屁股压中一件活物。

活物顿时发出悲鸣，声音仿佛用生锈的锯子割木头，令她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紧跟着，一股怪力钳住她的腰。她看不清黑暗里的情形，只能扯起嗓子怒骂道：“哪来的臭流氓！离老娘远一点！”

嘹亮的骂声起了作用，贴在她腰间的手很快挪开了。半晌过后，一双肿胀的眼睛从黑暗中浮起，凑到她面前。

她差点尖叫出声，多亏满腹经纶在肚子里打转，才助她保住体面。她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拉锯般的声音道：“我还想问你呢，原来你不是水鬼？”

她没好气道：“呸，你见过这般年轻丽质的水鬼么？”

“……”

那人充满血丝的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也是被抓来的？”

红殊琼不禁一怔，昨晚的记忆渐渐浮起。

昨夜她急匆匆赶往余府报信，一路沿着金水河疾走，走到半途，冷不丁瞧见一条鬼祟的影子掠过河槽，她低头去看，那影子忽地钻出水面，伸出粘腻的手，牢牢扼住她的脖子，将她往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扯。

她不通水性，又被冻得四肢僵硬，很快陷入昏迷，人事不省。回过神时，便已被困住手脚，身陷囹吾。

想到此处，她便开口试探道：“大伯，你莫非是金水河上行船的船夫？”

那人大惊：“丫头，你怎么知道？”

红殊琼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失踪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城，全城的官兵都在找你，已经找了好些时日。没想到你竟被关在水鬼的老巢里。”

船夫瞪大眼睛，半晌过后，眼底淌出两行浊泪：“太好了，原来我还活着，原来还有人在找我，我……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升天了。”

红殊琼宽慰他道：“放心吧，你没升天，这儿也不是天上，而是地下。”

“地下？”

“你难道没察觉么？我们所枕的草席又阴又湿，表面挂着一层水汽。水汽向下沉，所以我们一定被关在地下。”

“原来如此，莫非是谁家的地窖？”

“不，我方才感到微风拂过脸颊，这里一定不是闭塞的房间，而是一条开阔的甬道尽头。据此推断，我们很可能正在金水河底。”

“河底？”

“不错，你以漕运维生，应该知道，自从大胤定都梦粱，金水河曾经历数次改建，废弃的涸渠四通八达，是流浪汉和逃犯聚集的法外之地，人称鬼樊楼。”

船夫听得瞠目结舌：“你这丫头还挺聪明。”

红殊琼叹了口气：“可惜聪明也没用，就算我猜出自己身在何方，也没有逃出生天的本事。”

船夫也叹了一声，用颤颤巍巍的手端起一只生锈的铜壶，递到她眼底：“唉，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姑且先喝口水，压压惊吧。”

水壶里飘出又嗖又腥的臭味，令红殊琼皱起眉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暂且不渴。”

船夫摇摇头：“哎，刚被抓进来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嫌弃水脏，等你饿极渴极，就没得挑剔了。我劝你还是喝一口吧，以免变成他们那幅模样，喏，你自己瞧。”

红殊琼顺着船夫所指的方向摸了摸，果真摸到一双昏睡不醒的年轻男女，两人身上的衣料应是极上乘的丝绸，但因为被关押太久，无从濯洗，同样泛着一股嗖味。

实在是暴殄天物。

红殊琼收回手，皱眉道：“前因后果我已经了解，只是有件事还想不明白。”

船夫问道：“何事？”

红殊琼道：“你们被抓进来的时候，衣服都完好无损，为何只有我的外衫、裤子和鞋子都被扒了去。”

她的衣服很轻，很薄，布料来自京城最好的布行“锦绣坊”，摸上去像云彩一样柔软。鞋子用小牛皮制成，只取靠近腹部的皮革，柔软不失韧性，要采两头牛的皮，才能做出一双鞋。

可惜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已不在身上。她的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手肘和肩背附近还被刮破，露出白皙细嫩的皮肤。

在寒冷地底，她冻得瑟瑟发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船夫借着微弱的光线将她打量了一遍，道：“嗨，说不定我们招惹的是个色鬼，看上了你的身子。”

红殊琼立刻横眉：“呸，区区一介水鬼，也敢窥觑本姑娘的身子？”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钻入耳朵。

她常年研习匠工，连五官都比寻常人更加敏锐，觉察到异状后，立刻压低嗓音，道：“大伯，先别作声，怕是水鬼来了。”

船夫突然闭上眼，像块木头似的，歪身倒在草席上，也不知是真的吓昏了，还是故意装死。

红殊琼独留于黑暗中，却仍旧睁着眼，竖起耳朵辨别背后的异响。

异响越来越近，像是毒蛇的肚皮贴着地面滑过，紧跟着，一双手毫无挣扎地摸上她的脸颊。

那手比蛇皮更冰凉，更粘腻，表面爬满虚浮的皱纹，像是在冷水里泡了几百年。手掌紧紧贴着她的面颊，像是要将她的脸吸进掌心似的，指肚沿着鼻梁一寸一寸缓慢挪过，停在唇上反复摩挲，揉捏。

红殊琼浑身的汗毛都已倒竖。

但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如初，她说：“本姑娘的确生了一张绝世倾城的脸，世上很多人都想摸一摸，只是你这双手适才杀过人，居然还有这般雅兴。”

水鬼的手僵住了。

红殊琼乘胜追击，接着说道：“我昨晚在金水河畔，看到你从余府的方向游出，浑身血腥味，就算隆冬的河水也洗不干净……”

她的语声骤然停顿，因为水鬼伸出双手，扼住她的脖子。

可她的嘴唇还在翕动，口中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你昨晚已取走一条命，今日若再取一条，便是罪上加罪……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托生，你可要仔细想清楚……”

良久的沉默过后，那双手终于缓缓松开。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已经沦落成十恶不赦的鬼，哪还有转世托生的盼头。”

十恶不赦的鬼，竟说出一句人话。

红殊琼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道：“却也未必。”

水鬼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红殊琼已完全冷静下来，她迎上对方的视线，竟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本姑娘运气一向很好，虽然不能帮你转世，却能帮你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