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六）

日鹊位于东华门外，太平巷里。

太平巷是一条工匠街，三里长的街巷里，聚集着诸多商铺，将作监下属十八座官窑官坊，出产的工艺品都在此处售卖，金银铜瓷，珐琅彩器，各类商品琳琅满目。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匠，也在此地切磋手艺，寻找活计。

三日鹊是唯一一间不卖官品的店铺，但店里的锁具却是梦粱城中最昂贵的，且数量有限，每一只都由红殊琼亲手打造，重金难求。这人不仅手艺精湛，脾气也出了名的古怪，做生意不认金银，只看缘分，时常信口开价，无端拒客，尽管如此，登门求锁的主顾仍旧络绎不绝。

乐青霄一路打探，在心中勾勒出三日鹊的图景——该是一间金碧辉煌的豪店，连门前的台阶都有三尺长。但事实却令他大为惊诧，他按照门牌号寻进巷子，费了半天力气，只寻到一条窄路，夹在两家敞阔的官坊之间，狭小的招牌被积雪覆盖大半，若非角落里露出一只淡淡的鸟足纹样，他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往巷子深处走十来步，三日鹊的大门总算跃入眼帘。一扇朴素的拱门连接一间幽深的院落，乐青霄满心期许地迈进去，却没瞧见一个人影。只见满地积雪未清，惨白一片，死气沉沉，全然不像有人常居的样子。

院子尽头便是店铺前厅，明明是大白天，前厅却虚掩门扉，一缕青烟从门缝里钻出，摇摇晃晃，透着鬼祟的气息，像是在勾人魂魄似的。

乐青霄的魂魄轻而易举便被勾了去。他循着青烟的源头，双手将虚掩的门扉推开。

一股浓郁的烟尘扑面袭来，将他熏得睁不开眼。

房间里几乎被烟雾充满了，他抬手在眼前扇动，总算将白雾驱散少许，逐渐清晰的视野里浮起一张八仙桌。

八仙桌正对门口摆放，桌上矗立着一座灵牌，四周点了足足一百根香火，浓郁的烟尘便是由此而来。

乐青霄揉了揉眼，试图看清牌位上的姓名，然而房间里浓烟缭绕，似云似雾，字迹仿佛蒙了一层白纱，难分难辨，他竭力辨认，终于隐约辨出“黄氏殒殁处”几个字。

“黄氏”——恰巧是余洪德前任夫人的名讳。

乐青霄继续向前走到桌畔，终于看清牌位的情形——正面的字迹覆着一片纵横交错的凹痕，像是被乱刀砍过似的，背面则插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从刀口处淌出一片殷红、粘稠的液体。

竟是鲜血。

牌位像是被人刺中后背，断成两截，俯地而亡，从伤口涌出新鲜的血，填满木纹的沟壑。

这染血的牌位，和余家先夫人黄氏究竟有何干系？

常人面对如此吊诡的场面，恐怕早就耐不住恐惧，落荒而逃，但乐青霄毕竟不是常人，他非但没有退却，反而上前一步，低喝一声，单手抓住桌沿。

纤细的桌腿被他的掌力震得发抖，他的五指扳住桌角，小臂骤然一抬，竟将八仙桌整个掀翻过去。

百根香火接二连三滚落地面，火苗乱窜，白烟剧烈翻涌，好似一片惊涛骇浪。待浪头落去后，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孔从黑暗中浮起，以闪电般的速度向他扑来。

——莫非是鬼？

乐青霄慌忙后撤，但恶鬼紧追而至，张开血盆大口，瞄准他的脖颈咬去。

然而，恶鬼的动作却骤然停住。

乐青霄只撤了一步，便稳稳地站在原地，拎住恶鬼的后颈，用力一扯，竟将那狰狞的面具扯了下来。

面具背后哪里是鬼，分明是一张孩童的脸庞，皮肤白皙，双颊圆润，一双琉璃似的大眼睛瞪得浑圆，径直望向他。

乐青霄将面具扔到一旁，转而拎起小孩的衣领，厉声问道：“扮鬼吓唬人，很好玩么？”

小孩一面瞪他，一面扯着脆生生的嗓子道：“你是什么人？看了灵牌上的字，居然还没被吓跑？”

乐青霄耸耸肩膀，道：“在下武举出身，书读得少，灵牌上的字，我只识得三个。”

小孩愣了一下，瞪眼瞪得很狠了：“你快放开我，我不跟文盲论短长。”

乐青霄哼了一声，将小孩的衣领提得更高：“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明明是个女娃娃，却非要扮作男孩，很好玩么？”

小孩被他吊在半空，脸色更加不快：“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孩？”

乐青霄勾起嘴角，道：“文盲的直觉反而比较准。”

小孩像泥鳅似的拧动身子：“好了好了，算你赢还不成，既然知道我是女孩，还不快放我下来，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乐青霄皱眉道：“别以为你是个姑娘，我便会轻饶你，好端端地扮鬼吓人，究竟有何居心？你和余府究竟有什么牵连？”

他非但没有怜香惜玉，反倒将另一只手伸到女孩腋下，挠起胳肢窝来。

女孩痒得咯咯直笑，前仰后合，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央求道：“别，别，大哥，我错了，我不该吓唬你，但我布置这局不是为了胡闹，而是为了遴选帮手。”

乐青霄这才停下毒手，问道：“什么帮手？”

女孩反问道：“我叫陶园，是红先生的首席弟子，你来三日鹊，便是为了找红先生吧？”

乐青霄不禁一怔：“你怎么知道？”

陶园道：“我不仅知道你要找红先生，还知道你是为了余府水鬼案而来。”

乐青霄神色更加严峻：“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清楚。”

陶园答道：“其实这些天来，红先生也在追查水鬼的行踪，她早就察觉到金水河里的水鬼可能和余家有所牵连，也料到昨晚冬至夜，余府可能会遭引鬼灾。于是，她昨晚冒着大雪，趁夜前往余府，警告余老爷提早防范。”

乐青霄眉头的褶皱更深了：“据我所知，昨夜并没有外人进过余府。”

陶园撅起嘴唇：“当然没有了，因为先生途中被水鬼抓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乐青霄大为惊诧：“什么？连红先生也被水鬼抓走了？”

陶园道：“你先别急，虽然水鬼抓了人，但我也查到了水鬼的去向，只不过单凭我的本事，恐怕无法救先生回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报官？”

“哼，朝廷的官兵都是废物，根本不值得信赖。”

“你别忘了，我也是朝廷官兵。”

陶园突然停止挣扎，径直望着他，道：“你和那些草包不一样，你已通过我的考验。”

乐青霄的眼睛顿时一亮，他放开陶园的衣领，将怒火甩在脑后，迫不及待问道：“你快说，水鬼躲在哪儿？”

陶园揉揉酸痛的胳膊，仰起头，狐疑地打量他：“我若告诉你，你便随我去救人么？”

“当然了。”乐青霄敲敲腰间的佩剑，朗声道，“我这剑虽斩过不少人，却还没斩过鬼呢。”

陶园望着他的神色也变了。“那我告诉你，”她敛去眼中的轻蔑之意，郑重答了三个字，“鬼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