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15）

燕临川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皮外伤讲得这么轻飘飘的，要不是他亲眼所见当时那血染层衣的场面，怎么也不会信这个人前两天都快要不行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就出来抓药了，还对他的“皮外伤”满不在乎。

叶青瑛捧着肖想了许久的烧饼，边走边咬了一口，刚出炉的烧饼口感酥脆，只听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叶青瑛咬下来一块儿，一边心满意足地鼓着嘴嚼着。

燕临川在叶青瑛身边慢慢走着，偶尔看他两眼，都是相当专心地啃他手上这个烧饼，感觉应该是非常满意，不知道的以为他这是在吃什么山珍美味。

这个人也是很好打发。燕临川想着，只见对方已经速度飞快地解决了一个烧饼。

燕临川愣了一下，军营里的小伙子吃饭也差不多是这个速度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两天没好好吃饭吗？”

“嗯？”叶青瑛扬起脸看他，“没有，啊、吃了……”

燕临川有点不太相信，挑了一下眉毛。

叶青瑛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我也不是饿了，就是好久没来这边了，闻着香，一时有点想念而已。”

燕临川点了点头，“等身体好些了就可以多出来转转了。”

叶青瑛连连点头。

燕临川出门是巡视一下周围的佛诞的布置怎么样了，这本来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点活，谁也没给他布置任务，因此出行随意也就没骑马，想着走到哪里算哪里，没想到遇见了叶青瑛。

当时叶青瑛还穿着他的一身白衣，披了个薄一些的斗篷，提着一手的东西，站在人家烧饼摊子跟前发起了呆，斗篷宽大的帽子一戴，把整个头都遮住了，长发严严实实挡在斗篷里，一点儿也没露出来。

饶是这样，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背影。

燕临川站在边上打量了一会儿，最终确定叶青瑛应该不是发呆，大概是想吃烧饼了。

这位琴师的性格他是真的看不透，有时候看起来挺成熟冷静的一个人吧，竟然在路上还能被烧饼吸引了走不了路，在路上吃起东西来也不顾及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吃着烧饼的原因，燕临川倒觉得此时此刻这位琴师倒比平常时候看得更加率真一些。

街上的行人本来就不太多，这时候更没什么人了。此间天高云淡，偶有轻风拂过，不远处的河道边有三两船只归来，传来一阵稍显热闹的呼喊。

叶青瑛走不快，燕临川也不催促，两人顺着街道慢悠悠地走，倒是说不出的惬意。叶青瑛眯着眼打量着远方的新奇事物，好像是自从受了伤以后，一双眼睛代替了身体力行，就格外忙碌，却也更觉得人间百态都十分有意思。而燕临川是好久没得着散步的机会，在塞外时没这个环境，回来以后又不得时间，他都记不得自己多久没这样悠闲了。

河道这边人还比较多，路过这片，人就渐渐少了一些，路边的铺子比较冷清。

走着走着，就到了分道口，将军府和兰园不在一个方向，叶青瑛不确定燕临川今天要去哪边，于是脚步慢了一些，看了一眼燕临川。

“今天……”叶青瑛刚开口，看到燕临川的表情时，突然顿了一下，没继续问了。

只见燕临川眉头轻轻一皱，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凝重，又有些不耐烦。他脚步一停，好像不经意地往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又左右环视了一圈，从叶青瑛这个角度看，只见那双眸子聚精会神，飞快的从周围的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接着叶青瑛刚才的话问，“嗯？你刚刚说今天怎么？”

“没什么……”叶青瑛象征性地跟着环视了一圈周围，不知道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总觉得人群中一个很像薛重的影子一闪而过，他心里一紧，面上又装的平平静静，复又看向明显心不在焉的燕临川，“将军？怎么了？”

燕临川摇了摇头，只是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然后也不多言语，快速带着叶青瑛从小路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钻进巷子里，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巷子这边光线不怎么好，围墙之间落下一大片阴影，一切都不那么分明。

这边小巷子倒有不少，路不熟的很少会往这边走，指不定一通绕就把自己绕迷路了。燕临川对这边倒是熟得很，很快就出了那片街市，两人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那些摊子铺子早就被他们甩在身后了。

这会儿周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燕临川放缓了些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才对边上气喘吁吁的叶青瑛道：“还好吧？”

叶青瑛是这段时间都没走过这么快了，一下子还有点没适应，“没事……”

燕临川有点抱歉，伸手扶了他一把，“你伤还没好，刚才有点突然，不过现在没事了，我们慢慢走不必着急。”

叶青瑛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跟着燕临川的步子慢慢走着，问道：“是怎么了，难道有人跟踪我们么？”

燕临川看了他一眼，“不排除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最近太敏感了吧。”

这话也不知道是安慰叶青瑛还是安慰他自己。燕临川负手而行，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其实不止是今天，早在前两天，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先是走在路上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人跟着他，后来他晚上回到府上，书房的门一打开，虽然一切都按部就班，但是就是说不上来哪里被人碰过了。

将军府的佣人除了必要的除尘，燕临川的书房一般不会有人会进去。

“兴许是窗户没有关严，这两天秋风乍起，有可能是把东西吹乱了吧？”老管家在边上看了看，书桌上看起来有点乱，但是看起来也没有东西动过的痕迹，于是走过去准备把窗户关上，“前两天他们来打扫，可能忘记关窗户了，将军看看可有丢什么重要的东西？”

“等等，我自己来吧。”燕临川两步走过去拦了一下，老管家往后退了一步，就看见他们将军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又伸手摸了摸窗台，手指一捻，只有些灰尘。这扇窗外面有一株长了很多年的芭蕉，绿色的扇叶透着光，将视线遮住了一半。地上都是干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便作罢了。

昨天他都在府里，一切正常，燕临川都要以为前两天是自己的幻觉了，没想到这刚一出门，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去而复返。

一次两次就算了，这第三次，燕临川可以确定是有人在跟踪他了。

毕竟燕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明刀真枪见识多了，没想到回了故地，这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也跟着来了，他又想起了暗箭难防。

燕临川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不得一日清闲。

叶青瑛也不多问，只是他心里想着刚才无意间瞥见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有点不太放心。那身影看起来就是薛重，这个人与其说是来派他来作为他的帮手，不如说让他们二人互为监视，互相不信任，也不信任任何人。再加上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叶青瑛有点怕薛重一时冲动会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来。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难得一路沉默，在离兰园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燕临川便不再送了。

他一半身子隐没在黑暗之中，看着叶青瑛道：“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

叶青瑛回神过来，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想了半天，说了句“那你注意安全”。

燕临川在黑暗中的眸子忽然亮了亮，轻轻嗯了一声。

他站在原地未动，看着叶青瑛的背影，看他敲开了门，侍从提着灯出来，迎他进去，然后大门慢慢关上，把最后一点灯火都拦在了门内，燕临川眨了眨眼，眸子从那个方向移开。

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卫影整个人都隐没在黑衣之中，严肃道：“将军。”

燕临川动了动，回头看了看远方的一片平静，“跟我来。”

兰园地处偏僻，一园白玉兰将整个园子与世隔绝，到了晚上显得更加安静。园外基本不会有什么人来，入夜以后，也就两个侍从在院子里稍微走动走动，除此之外，客房这边没什么人会来。

叶青瑛回来的晚些，也快要到仆人们休息的时间了，叶青瑛不想打扰他们，自己摸到门前，还未用力，门“咯哒”一声便开了。

叶青瑛顿了一下，站在门口没动。

屋子里有人。

月光只及地面，屋子里漆黑一片，只能看到屋子中间的桌子一半沐浴着月光，一半藏在黑处暗中，桌边隐约有个人坐着，听声音像是在喝茶。

叶青瑛大约猜到了是谁，左右看屋外无人，便缓缓踏进了屋里，把身后的门关上。

门关时发出极轻的“咯哒”一声，这一声却像是点开了什么机关，只觉黑暗中一个人影忽动，凝固的空气无风自动，带起一阵阴气，叶青瑛就站在门口，动也未动，在脖子上感到一丝凉意的时候，对方的动作也戛然而止了。

两个人在门边僵持。

一个被刀夹在脖子上，一个被匕首反手抵在胸口。

叶青瑛轻轻笑了一下，眼底寒意一点点凝聚起来，“撤刀。”

薛重也笑了一声，“奇了怪了，为什么不是你先拿开？”

叶青瑛没说话，匕首往前压了一点，“其实我杀了你，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他说着，手上是真的带着力道，一点没有打算手下留情的样子。

薛重一看势头不太对，未免自己吃亏，迅速往后撤了一点，收刀入鞘，“好，你狠。”

说着又坐回到桌边去了。

叶青瑛正低头把匕首收回了衣袖里，忽然他视线余光里见一点光亮，立刻一抬手，一枚暗器咻地飞出来，几乎是贴着薛重鼻尖而过，扑灭了刚点亮的烛火。

屋子里只一霎光亮，眼花一般，又瞬间沉入了黑暗。

薛重吓了一跳，背后一身冷汗，压低声音吼道：“你干什么？”

叶青瑛淡然道：“你有话就说，说完快走，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就别碰了罢。”

要是论年纪，其实叶青瑛和薛重差不多大，但是叶青瑛出来混得早，要是论资历呢，他又比薛重排得更靠前一点。然而叶青瑛不喜欢把打打杀杀挂在嘴上，平常又斯斯文文的，要说的难听一点，他看起来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白脸，所以薛重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才一点也不服气。

到现在稍微服气了一点，还是因为没有哪次交手他在叶青瑛这里得到便宜的。这个人高傲是真的高傲，但是下手也是真的狠，薛重之所以不敢动他，乖乖跟着他后面做事，完全也是因为这个人一旦要动手，压根是半点情面都不会留的。

说白了，叶青瑛随时敢豁出命，可是他薛重不敢，就碍着这一丝保留，他永远也没法超过叶青瑛。

薛重最烦他这不理人的样子，一时暴脾气就压不住，但是动手又打不过，何况他今天本来也不是为了吵架才来的，毕竟上回不欢而散到最后他还是要跟这个人一起完成任务才能回得去，想来想去忍住没走，换上了副颇为谄媚的脸，赖在椅子上，晃悠着腿，啧啧道：“哎，咱们好歹是同一个阵营的，干什么就这么针对我呢。虽然我脾气是不大好，但是您是前辈，也别跟见怪，我今天来，可不就是赔不是来的么？”

叶青瑛冷哼一声，压根也没把这人的话当过真。

薛重继续说，“我先前是急躁了些，对不住对不住。谁知道青瑛公子这手段果然是非同寻常，了得了得，确实不是我这等人能比的上的，那话怎么说来着……哦，是想也不敢想。”

“我就说咱们这样的怎么还要做好事替别人挨板子呢，原来公子想的是这以后的事，想来这好人做到位果然是有好处，要不是这样，我们又怎么知道他燕临川还在这儿有个小秘密，还能随意进出？哎，我猜，咱们这离和大名鼎鼎的燕将军称兄道弟的日子也不远了吧？是这样吧？青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