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遇见

夜挑灯，红烛漏，在那阑珊的一豆灯火下，我遇见了你。

抚上你被摹在素纸上的容颜，我蓦地发现，你有一双冰凉的眼眸，黑白分明，清澈幽深，带着接近初生婴儿般的纯真无垢，眉宇间的纯净几乎令人屏息。你似是行走在红尘之外，没有染上人世的半分爱恨情仇，贪嗔痴怨。

可你，偏生是涉足红尘最深的人。

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很老了。唐朝烟雨宋朝风洗去了你的最后一点英气。你裁一把蒲扇,题满流星陨落的不甘。折一枝柳条,诉尽江水东去的愁情。点一段廉香,覆灭青杏苦涩的滋味。燃一截红烛,守候流觞别过的曾经。谱一曲冗词，填满宫商角徵羽的调。泡一盏苦茶，浇碎庭苑中葳蕤的草。你叹一声浮生若梦，开始讲漫长的故事。

你讲相遇的故事，有满天云彩，有铜铃笑声，有鲜草缤纷，有繁花似锦。

你讲离别的故事，有满池残藕，有哀鸣钟鼓，有枯藤老树，有流年似水。

你讲的是关于年华的故事，你讲的是关于落花的故事，你讲的是关于旅途的故事，你讲的是关于菩提的故事。

你是谁？我不知道。我本以为，我所遇见的，不过是我所熟悉的豪放不羁的苏轼，可我发现，我所遇见的，是有着掩在狂傲后的惆怅，又会在惆怅后选择坚强的完全陌生的你。

你取名“轼”，意为不可或缺，默默无闻却又扶危救困。年少的你生性放达，为人率真，深得道家风范。好品茗，好交友，亦好寄情于山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你逐渐长大，又有了抱负，进京赶考，一举成名。清新又不失豪迈的词风瞬间被主考官欧阳修与梅尧臣所赏识，甚至被误认为其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只得判了榜眼。那段时光，在欧阳修“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的极力称赞下，你一时名声大噪，每有新作总会传遍京师。然而，正当你准备大展身手，却忽然传来你母亲病故的噩耗，不久，你的父亲也长辞人世。你痛心疾首，几欲昏厥，守孝三年。三年之后，你的恩师欧阳修因与新任宰相王安石意见不合，被迫离京。朝野旧雨凋零，震动京师的王安石变法已然开始。你眼中所见，再不是年少时的和平世界。

“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你谦逊的奏折却被新党抓了小辫子，说你“愚弄朝，妄自尊大”，嫌怨怀怒，指斥乘辇，包藏祸心，讽刺政府，一顶顶高帽扣在了你的头上，你却无法豪放地说出“欲加之罪，何患有之”，因为你还有个得依靠你，仰仗你的弟弟，有个贤惠端庄，温婉大方的妻子，你无法将生死度之身外。这次“乌台诗案”后，你几次濒临绝境，最终在一些有识之士的劝谏下死地回生，躲过一劫，却也被贬黄州，心力交瘁。

你又叹了一声，忽然对我道：“人就是这样，明知是错，却还要飞蛾扑火。直到翅膀都烧灭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凤凰那种涅槃重生的力量。”

“明月几时有？”是不是你无言的浩叹！“一樽还酹江月”是不是你沉默的感慨！“千里共婵娟”是不是你内心深处的希冀！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作为豪放派的代表，你却深爱着明月，总有一诉惆怅的情怀。然而，家庭的寄托与期望，羁绊了你的脚步；官场的浑浊与不堪，泥去了你眼角敛着的温润与笑意。我见证了你的忧伤“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恩量，自难忘”，我也见证了你的无奈“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然而，你正如扑火的飞蛾，一再地尝试东山再起。你没有放弃你的抱负和你为国尽忠的决心，隐居后还建造了苏堤，也吟了不少诗，作了许些赋。而当项羽破釜沉舟时，当勾践卧薪尝胆时，当荆轲决然于易水河畔高歌离去时，当高渐离毅然击筑刺杀嬴政时，当阳关的战士不顾中原慈母的白发，不顾江南春闺的遥望，不顾湖湘稚儿的夜哭，也不顾故乡柳荫下的诀别一次次厮杀冲锋时，我想，是不是因为他们遇见了你呢？不，他们遇见的，早已不再是你，而是一种永远坚韧不拔，永远不屈不挠的精神。我也期盼着，你最终能“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神宗驾崩，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的打压给你塑造了希望与机遇。你对腐化现象进行了抨击，然而幼子的夭折，保守势力的反对，还有最终既不能见谅于旧党又无法容于新党的结局；毫不犹豫的粉碎了你眸中的最后一点温情与希翼。从此，你在叠云屏嶂高山之巅中隐去了余生。

是因为看破了红尘吧，不然眸光，又怎会那般冰冷与清明？你又长叹一声：“繁华落尽后，更多的是物是人非；烟火灿烂后，更多的是烟花易冷；年华向前后，更多的是流年似水。”语毕，你决绝地拂袖转身，踏碎了一地月光。

掩上书卷，我没有去挽留。只是想，我大概，再也不会遇见你了。太阳明媚的光辉开始一点一点地减弱，天色渐渐变得黯淡起来，月亮那柔和清亮的光芒也在这天际上缓缓地渗透开来，将梦的朦胧与芳香洒向大地。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任黑夜与月光在背后交错；直到，一抹纯白蓦然出现在眼前——我遇见了一株含苞待放的昙花。

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下，这株昙花显得愈发洁白，花瓣犹如羊脂玉一般，纯白无暇，一尘不染。

它即将在今晚绽放，也即将在今晚陨落。我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芳华尽谢的无奈与悲伤。

带着一丝怜悯，我问它：为何明知绽放只是不久后凋落的序曲，仍要走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没有答复，它只是不发一语地对着我绚烂地笑；然后便低头决然打开了自己的花苞。“啪”的一声清响，便开启了它短暂一生的序幕。那一霎时，我看见，它洁白的肢体在月色下轻轻地飘摇，白如凝脂，润若珠玉，犹如仙子轻盈的裙裾，有月光在上面驻足停留；嫩*的花蕊则微微地震颤着，像吐气若兰的美人一般，散发出一缕又一缕的幽香，在它的身旁缭绕出一道令人心醉的痕迹；月光也适时地一路铺陈过来，那幽香便与月光汇成一体，在暗黑色的背景之上溶溶地流淌。一阵沁凉的微风缓缓地拂过，它便顺势在空中舞动着，腰肢轻摆，裙裾轻摇，在空中划出数道优雅的弧线；漫漫无际的黑夜是它独有的舞台，清润如玉的月光是它的追光灯，它是站在死亡刀锋上舞蹈的演员！我为它这一霎时的决绝与壮美而震撼。

但死神的镰刀其实不会因此便推延落下，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月光，在一霎时黯淡；它的花朵突然在顷刻间像流星雨般整朵整朵地凋落，没有踌躇，亦没有停留，只有和开放时一样的果断与沉着。我多么希望时间就这样停留，岁月就这样定格，但它终究还是落下了，空气中，还残留着它的醇香。

落地的那一刹那，它释然地笑了：“一朵花，无论它开放与否，都终究是要凋谢的；我只希望，能在我的一生中，绚烂一次，美丽一次。既然生命之路的结局已经注定，为何不插满一路鲜花，带着最美妙的回忆走向死亡呢？”

我默然，心中原有的那丝怜悯早已荡然无存，却只是庆幸，庆幸自己在这黑夜中，遇见了这株昙花，遇见了它在这黑夜中的浅吟低唱，吐露芬芳。我仿佛看见，前方的黑暗中已经亮起了一盏明亮的灯；心情，不再怅惘；脚步，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