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六月天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经有六个孩子，五个闺女一个儿，我是老七，也就是说我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

那是一个炎热的六月天，大概上午十点多钟，母亲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在家里生下我。母亲本来想再生一个儿子，和哥哥做个伴，不曾想天不随愿，又生下我这个老闺女。

外人看来，我的出生在这个家显然是多余的。小时候哥哥还给我取个外号叫小多。在我出生之前，年逾三十、不会生孩子的邻居婶子就对母亲说：嫂子，如果你再生个闺女，就送给我养吧。母亲那时候似乎断定自己一定会生个儿子，就半真半假地说：行啊，生闺女就给你。

于是，我出生三天后，邻居婶子来到家里，对母亲说：嫂子，恁家有这么多闺女了，恁这个小闺女给我吧，我保证对她如亲生的一样。

还在坐月子的母亲却并不搭话，她只看着手里忙着干活的父亲。婶子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见父亲在给母亲做饭，于是转过身对父亲说：哥，恁这个小闺女给我们养吧。

父亲这才停下搅面糊的手，把面糊碗放在锅台上，嘿嘿一笑，说到：我没觉得我的孩子多，现在国家政策好，都包产到户了，俺地里的收成能养得起。再说，咱两家这么近，如果将来孩子长大了，她妈没忍住要认闺女，别因为孩子伤了兄弟情。

婶子还想争取一下，却见父亲又端起碗开始搅面糊，不再理视她，也就讪讪地笑笑，对母亲说：嫂子那你好好养着，我走了。

在床上躺着的母亲欠身表示客气，目送婶子出门。

父亲追出去，把她提的鸡蛋和红糖还给她。

婶子走后，母亲给我喂奶，用手捏捏我的小脸，自嘲着：你这个小多余，咋不是个带把的呢？恐怕全村人都觉得该把你送人吧！

母亲自言自语，父亲在忙活儿，并不理她。过一会儿，忙完了，把做好的面疙瘩汤盛一碗，端给母亲，然后走到床边，看着襁褓中的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接着母亲前面的话，说道：俺这白白胖胖的闺女，为啥要送人？我养得起！

母亲赶紧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养得起。这小闺女属羊，出生在六月，六月的羊有青草吃。我们长大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在我出生二十多天的时候，学校的杨老师来到我们家，正在院子里给我洗尿布的母亲心里一紧，别是孩子在学校惹事了吧？那时候除了哥哥还小，五个姐姐都在学校上学。

母亲拉起身上的围裙擦干手，正要问话，杨老师先开口了：梅子妈妈，听说你又生了一个闺女？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不是嘛。

杨老师说着就往屋里看，母亲不明白他的意思，也只好把他让进屋。

杨老师看到小床上的我，惊叹到：好漂亮啊！

那是，我父亲长得帅，母亲是十里八村的美人，我的姐姐哥哥都很漂亮，轮到我那能差了？

母亲试探着问：杨老师，您来家访，是不是我家孩子在学校惹事了？

杨老师哈哈大笑：没事没事。是我想求梅子妈您一件事。

妈妈听说没事，放心了，又听说要求自己办事，疑惑地问：我能为老师办啥事啊？

杨老师看着熟睡的我，说：只要您愿意，就能办。

然后，杨老师直言不讳地提出来，想要我，帮他小姨要的。他告诉母亲，他的小姨在内蒙呼和浩特市，是大学老师，姨夫是公安局的，他们都年逾四十，没有孩子，想收养一个女儿。

最后说：这么好的条件，你闺女去了一定比在你家享福，我小姨没孩子，也一定会当亲闺女养的。

母亲有些动心，毕竟人家条件好，孩子不用再跟着自己受罪。但还是舍不得，也不敢自己做主，就跟杨老师说，得和当家的商量一下。杨老师表示理解，先走了。

晚上父亲回来，母亲把杨老师的话说给他。父亲沉思了半晌，说了句“不给”。

隔几天，我已经满月了，杨老师又登门造访。他一进门，父亲就拉着脸。他看父亲脸色不对，急忙开口说：梅子爸爸，你看，如果把孩子送给我小姨，她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比跟着你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辈子强多了，是不是？而且我小姨是大学老师，将来孩子上大学都不成问题。不为别的，你得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啊。

这番话终于让父亲动了心，他递给杨老师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问道：那你小姨真的没有孩子？她会象待亲生的一样对待俺闺女？

杨老师拍着胸脯：梅子爸爸，你说谁家有孩子还去多事养别人的？放心，我在这儿教学十几年了，你了解我的人品吧？我担保我小姨会把她当亲生闺女。

父亲叹了一口气，终于忍痛说出“好吧”这两个字。

杨老师顿时放下心来，他叮嘱到：那就这么说好，过一个月，我来抱孩子。

杨老师走了以后，父亲顿时后悔了，如同割舍心头肉一般，他难过极了。母亲看到他那样不舍得，就说：要不跟杨老师说我们谁也不给，自己养得起。跟着别人生活再好，那到底不是亲爹娘，隔着一层肚皮呢。

父亲摇摇头：哪能说话不算数？再说他家条件那么好，咱这小闺女去到就吃商品粮，将来还有工作，比跟着咱俩强。（那时候城乡差别大，商品粮户口就像现在的公务员一样，可真让人羡慕）

一个月以后，杨老师果真来抱我了。这次他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进屋看看我，然后把公文包拉开，拿出一个红纸包，对父亲说：“梅子爸爸，这是我小姨给梅子妈妈的一点营养费，你看着买点营养品吧。”

父亲看着那一沓子钱，他没有接，而是正色道：“杨老师，你这是啥意思？”

杨老师有点理亏地说：“是这样，我小姨说你们也不容易，这是三千元，算是给你们一点补偿。她的意思是将来不希望孩子知道她的身世，也就是不希望双方有联系。”

父亲突然很生气：“对不起，杨老师，我不卖孩子，你走吧。”

然后任凭杨老师怎样解释，父亲不再说一句话。母亲实在看不过，对杨老师连声说对不住了。

杨老师无可奈何地走了，谢天谢地，我终于没有被送给别人。之后我在父母的呵护下，一天天健康快乐地长大。

小时候姐姐们经常打趣我：你出生时差一点就送人了。

我很生气，每次都反击道：你才被送人呢！

后来我长大了，三姐还说起这事，我倒不稀得反击了。父亲却说：“差一点？差远了，我根本就没打算送人。”

“为啥呀？”我问道。

“为啥？因为我小时候被你爷爷卖给人家，跟着养母那日子太苦了。”父亲似乎沉入回忆。

我知道，父亲经常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1942年，大灾之年，中原人沿着龙海线向东西逃荒。爷爷奶奶带着大伯父亲和姑姑讨饭到安徽，饿殍遍野，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父亲以一袋小米、一袋黄豆的价格卖给当地保长。从此，父亲跟着养母受尽了苦难。解放后才凭着模糊的记忆逃了回来。

父亲知道被送养的滋味，所以他不想让他的孩子重蹈覆辙。

从这以后，姐姐们再也不打趣我了，大概他们也心疼父亲，不想让他回忆悲惨的童年。

外人看来多余的我，在父母眼里却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比起哥哥姐姐，我享受了更多的父爱母慈。我也成了父母眼中最孝顺的女儿。我永远记得母亲的话：这孩子是六月出生，属羊，一辈子生活富足。

我就是那热情火辣的人间六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