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每走一步都希望能得到一点点幸福，可是事实却突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01

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面的我在一个灰暗老旧的房子里不停地奔跑。身后有人在紧紧地追着我，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是却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迫感。很害怕，害怕得想要大叫，可是我拼命地张开嘴，就是不能发出一点声音。眼前晃过很多人的脸，最开始的是韩翊、岑杨、妈妈……慢慢地，画面开始定格，那些图像变成了满身是血的爸爸，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张可，还有，还有在餐厅昏暗的灯光下，莫莉那道丑陋弯曲的疤痕！

眼睛猛地睁开的时候，我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能将眼睛聚焦。我不知道这个梦代表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的脑子里正在清晰无比地回荡着莫莉昨天在餐厅里跟我说的那些话。

她说她不会放过张可，就因为张可小时候的一个无心之失。我不知道莫莉会怎么对待张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陪在她身边。我不希望张可受到伤害。

我揉了揉还有点疼的头慢慢从床上起来，接着就在床头看到了一碗汤。

熟悉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有什么开始在眼睛里积蓄，而后，倾盆而出。

回忆就这么慢慢清晰——

“我不要喝汤，妈妈为什么老是给我熬汤喝？沫沫要吃肯德基！”四岁的我坐在餐桌边看着桌上的那碗汤瘪起嘴冲妈妈嚷嚷。

我不喜欢喝汤，从妈妈第一次熬了给我喝以后我就不喜欢喝了。在小的时候，比起这种只有一点点肉其余全部都是水的食物来说，我更喜欢吃肯德基和薯片。

看我发脾气，妈妈从厨房出来看着我温柔地笑了：“宝贝不要闹，肯德基我们昨天不是才吃过吗？这碗汤可是妈妈熬了好久才弄好的呢！宝贝试一试妈妈的手艺好不好？”

“不要！”我把碗一推，小羊角辫轻轻翘了翘。

“宝贝乖！”妈妈看我任性也不生气，反而解开围裙陪着我坐下来，把碗拿在手上对我说，“这样吧，妈妈喝一口，沫沫喝一口。我们俩一人一半，宝贝觉得不好喝，妈妈就跟你一起难受，宝贝觉得好喝，妈妈就跟你一起开心。好不好？”

小小的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妈妈哄我喝汤的计策。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妈妈这么说，就好像跟自己在“同甘共苦”一样。心里慢慢膨胀，竟然有一种仗义的味道。我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下子，就笑眯眯地冲妈妈说：“好！”

就这样，那天的那碗汤，是我和妈妈一人一口喝下去的。那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这好像是我最后一次喝妈妈熬的汤。我五岁生日那天，妈妈也是熬了汤的，只不过爸爸出事的消息来得太快，我们几乎都忘记了厨房里还有很多妈妈精心制作的菜肴和靓汤。

我拿起床头的碗，看到下面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女孩子，不要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我几乎是囫囵吞枣地喝完那碗汤的，一边喝一边掉眼泪，和着泪水，我竟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也不过如此。从前在妈妈面前有多卑微，现在的我，内心的感激就有多浓烈。

我跟妈妈的关系似乎好了很多，妈妈似乎温柔了很多，在家里她也不会冷冰冰地对着我了，偶尔还会问一下我的情况。我把这些转变说给禅心听，禅心也为我高兴。并且还说：“伊沫，你一定会幸福的，而且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幸福，但是现在这样我就觉得很好了。我不奢求更多的改变，顺其自然就好。我相信，以后妈妈肯定会解开心结，真正接纳我的。而我，也要努力打开心门，让妈妈进来。

因为莫莉的事，我还是放心不下张可。只要一有时间就去陪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受伤后明明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又变得对我冷漠了。偶尔我去看她的时候，妈妈或者楚白也在那里，原本热闹的场面，只要他们离开，只剩下我跟张可两个人，病房里的气氛就会陷入冰点。

张可这个样子让我很担心。她的那句“对不起”和莫莉在餐厅说的话时常会在我的脑海里交织，轻易就能让我感到头疼欲裂。

我把我的这些情绪告诉岑杨，却换来他的一顿臭骂：“平时看你胆子挺大的，怎么一碰到张可你就蔫了。她不跟你说话，你不会主动去找她吗？莫莉那边你不要管，只要守住张可不让她出事就好了。”

因为被岑杨说成“胆小”、“蠢”、“被动”，所以再一次去看张可，我就没有坐在那里装机器人了，而是主动跟她说话。虽然张可的态度还是偏冷淡，但也会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了，偶尔还会主动跟我说话。

就像现在，她在病床上低头看书，我坐在边上玩着手机，突然她问我：“你在玩什么？”

“啊？”张可问得太突然了，我手一滑就触碰了屏幕上的炸弹，全盘瞬间崩溃，我有点无奈地举了举自己的手机说，“水果忍者。”

“这么弱智的游戏。”张可小声地嘟哝道，然后似是不经意间地说，“我手机上也有。”

“一起玩吧！”我打开游戏里的多人模式，想邀请张可一起玩。可她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张可。”我喊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莫莉她……”

“伊沫，你知道吗？”张可打断我的话，苍白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很羡慕你有一个像阿姨这样温柔善良的妈妈。我从来没有过，虽然你的妈妈对你冷淡、不理睬你，可是也比我的外婆整天骂我是个废物、瘟神要好得多。伊沫，其实我以前说嫉妒你讨厌你，并不是莫莉威胁我才会说的。我是真的，嫉妒你，也讨厌你。”

听到这句话我瞬间瞪大眼睛，看着张可如同从前一样温柔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漫过一点恐慌，张可是不是又要变成我讨厌的模样了？她是不是又打算成为那个被莫莉操纵的人？

“张可，你不要被莫莉摆布，你放心……”我抓住张可的手急急地说着，却被她打断。

“不是莫莉威胁。我是真的讨厌你，也是真的嫉妒你。”张可甩开我的手，刚才的温柔微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冷漠，“凭什么你可以有一个漂亮又温馨的家？凭什么你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岑杨、韩翊这样关心你的男生？凭什么你的生活可以过得那么好你却还不知道知足？凭什么？”

病房里很安静，安静到从我的心底生出一股凉意。张可说那些话的时候声调一直是平稳的，眼神也很平静，但我却感觉病房里的气温一下子下降了好多。

我闭了闭眼睛，有些痛苦地看着张可：“张可，你不要这样。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

“我变成这个样子还不都是你害的吗？”张可盯着我，从床上下来凑到我跟前，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冰冷，“你知道后来尤芳对我做了什么吗？她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把我所有的书都扔进了下水道；还有最开始的那群女生，你没有跟在我身边以后，她们把我堵在学校后巷打了一顿。你知道那种无助和绝望的感觉吗？伊沫，你不会真的笨到以为只要你罩着我，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吧？你真是蠢到家了。”

看着张可生气的面孔，我的心里一瞬间悲凉至极。楚白那天的话这时响在我的脑海里——

你从来不去想，如果我站出来保护张可的话，她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我真的为张可想过吗？我只知道看到她被人欺负就站出来为她出头，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果我离开了，不在张可身边了，她又会怎么样？我承认我错了，而且错得彻底。

但是——

“就算是这样。”我看着张可，坚定道，“我也要来陪着你。”

不管张可愿不愿意，也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讨厌我嫉妒我。莫莉阴冷的笑脸，看着我高喊的那些话都让我无暇顾及这些。我要陪着她，就算张可恨死我，我也要陪在她身边。

“你！”张可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愤恨表情。而我却不管不顾地站起身盯着她：“你还有换洗的衣物没拿吧？我去你家帮你拿。”

说着我就往病房外走去。

“伊沫！”张可冲我大叫一声。

我转过身看着她，轻轻说道：“就算你恨我，我也要陪在你身边。张可，我不想看到你再受伤害。”

02

我看了看手里的地址，又看了看眼前的房子，如果没有猜错，这就是张可和她外婆住的地方了。从医院走到这儿稍微有点远，中间我还走错了好几次。从前我没有来过张可家，所以也就不知道张可住的小区竟然是这么老旧。

在我耐心地敲了好久的门之后，才从屋子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是张可的外婆吗？外婆您好，我是张可的朋友，伊沫。我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就开了，张可的外婆站在门边看了我一下，转身朝里面走去。

“张可不在家。”

“我，我知道。”张可外婆给人的感觉太冷淡了，一向沉着冷静的我此刻竟然开始舌头打结。

“知道还来干吗？”她进去以后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很快原本安静的房子就被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所掩盖。张可外婆没有再理我，也没有看我，只是自顾自地看电视。

“张可她住院了，我来帮她拿些换洗的衣服。”她没有招呼我，我就站在客厅旁边，对张可的外婆说道。

“住院了？”张可的外婆很快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担心。但很快，她把这担心隐藏起来，“她怎么了？”

“她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张可外婆听到我这么说“霍”地一下站起来，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满是怒气。

“不听话啊，不听话！我老了，管不住她了，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她气死了！”她说完就怒气冲冲地坐下来，虎着脸不再看我，扬手往旁边一指说，“你不是给她收拾衣服吗？那儿！赶紧拿了走，顺便告诉那个死丫头一声，要么别给我惹祸，惹了祸就别给我回来添麻烦！”

我被张可外婆这样的态度激怒了，我冲到张可外婆面前，瞪着她大声说道：“她是您外孙女，好歹是您亲人吧？她现在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们大人就没有责任吗？张可她已经够懂事听话的了，你还要她怎么样啊？”

“你！”张可的外婆也站起来了，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张可就是交了你们这些坏朋友才会变坏的！”

“张可是因为你对她太不好才会那样的！”我瞪着她，丝毫不让步！

“你，你是哪家的野丫头，敢这么说我？”张可的外婆也被气糊涂了，直接说了句这样的话回我。

“我才不是野丫头！我有爸爸妈妈。你凭什么说我是野丫头？”虽然爸爸去世，妈妈冷漠，可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个野丫头，我也不能容忍别人叫我野丫头。

外婆看样子气坏了，冲着我大喊道：“你爸妈是谁？怎么教出你这样一个目无尊长的丫头！”

“我妈叫辛心！”我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妈妈的名字，一瞬间我愣住了，因为辛心这两个字对我其实是那么陌生。

我瞪着她毫不示弱，可就在我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却看到张可的外婆一瞬间委顿的神情。

她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猛地冲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好像害怕我跑掉似的。她的语气忽然温柔了好多，甚至带了点哭腔，她央求般地问我：“你说，你妈妈叫什么？”

“辛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可我没想到一听到我再一次回答这个问题，张可的外婆就突然一把抱住我哭道，“我的孩子啊！”

03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回荡着的全是张可外婆刚才对我的哭诉——

“你本来的名字叫伊可，这还是你爸爸和妈妈商量了几个晚上的结果呢！”

“其实，外婆当年也是鬼迷心窍。就是觉得恨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抢走了你的爸爸。你爸爸要和你妈妈了断，没想到你妈妈却怀上了你。张可出生的时候你也才出生，张可和你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外婆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将你和张可调了包。”

“外婆想要你过更好的生活，让你享有完整的父爱和母爱，可是最后你爸爸知道了真实情况……”

“沫沫，你不要怪外婆。外婆老了，原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竟然还是见到了。”

“沫沫，沫沫……”

我不愿意相信，大脑一片空白，张可的外婆还拿出了张可妈妈的相片给我看。就在看到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的身体在抖，控制不住地抖——

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有一张漂亮清纯的脸庞，眼底有嚣张的凌厉，但是微笑起来却笑靥如花。我不敢看那张照片，因为她跟我是那么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不会的，这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我的妈妈是辛心，我的爸爸是伊在原。你肯定在骗我，一定在骗我。”

“伊沫。”外婆抱着我哭，“我不会骗你的，我都老了，为什么还骗你呢？你真的是我的外孙女。不信，你可以去问辛心，你去问你现在的妈妈，她也知道真实情况的。”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妈妈就是妈妈，怎么会有“现在”和“本来”之分？一定不会的，妈妈从前那么讨厌我不喜欢我，如果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一定第一个就告诉我，不会拖这么久的。

“沫沫，你相信我，你真的是我的外孙女……”

我没有再听下去，而是转身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那么刺眼，好像能把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照亮，但是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大缺口，风凛冽地呼啸而过。太阳那么大，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事情突然跳出来告诉我，那只是一个玩笑；我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每走一步都希望能得到一点点幸福，可是事实却突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如果张可外婆说的是真的话。那么我算什么？我又是什么？

脑海里有画面零零碎碎地拼凑起来：张可和妈妈初次相见的相谈甚欢；张可去我家里时妈妈喜上眉梢的情形；包括一听到张可住院，就风风火火赶过来的妈妈。

妈妈就算善良，又怎么会把一个少年朋友带到家里来住？除非那个人跟她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我突然间想笑，但是扯起嘴角，却又流下了眼泪。为什么这些事情我从来就没有去怀疑过呢？这些细枝末节不是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吗？

我蹲下来抱着头开始痛哭，怎么办？我不愿意相信，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妈妈，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的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现在竟然有人告诉我，那个人不是我的妈妈！

对，妈妈，找妈妈去问就好了。我不相信地朝家里跑去，我要去问问妈妈，我要她亲口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推开门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煲汤。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轻轻开口：“妈妈。”

只不过两个字而已，我却在喊完之后全身颤抖，如果那件事是真的，我还能这么叫“妈妈”多久？

“嗯？”妈妈回头看了看我，又专心致志地忙手上的事情了。

其实妈妈现在对我已经很好了，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把我宠得无法无天，但是已经开始对我温柔，也会对着我微笑了。我不知道妈妈的转变是为什么，但是这样的细微的改变，却足以令我感受到巨大的幸福。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如果妈妈告诉我那件事是真的，我会怎么样？

“煲汤，是要给张可送去喝吗？”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嗯。锅里还有很多，你也去盛一碗喝吧！”

我多希望她的回答是不是，我多想她来否定张可外婆的话，我多想她可以随便说句话，让我知道她是我最亲的妈妈。

忙碌的她，满是香味的厨房。记忆与现实重叠，我仿佛看到还是小孩子的我正趴在厨房门口望着正在忙碌的妈妈。

“妈妈，好香。”小孩子的我因为感冒在家休息，但是又在床上待不住，所以跑到厨房来尽情地“骚扰”妈妈了。我一边说一边盯着妈妈手里的碗，那碗汤的气味怪怪的，不那么好闻。

“是做给宝贝吃的哦，吃了这个宝贝就不会再生病了。”那个时候的妈妈蹲下身子摸着我的头发。

“妈妈，这汤怎么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了，这可是妈妈特地去为宝贝买的很贵的药材哦！这样宝贝就能在治病的同时也补身体呀！”

可是，此刻她还在忙碌着煲汤，不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正在住院的张可。

“我……”那些我想要问的话，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怎么了？”妈妈回头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

“其实……其实我不是妈妈的女儿，是吗？”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全身僵硬，身体绷直得不像是自己的。

我害怕，很害怕。

厨房里很安静，妈妈看着我愣了，脸上露出我难以看懂的表情。

“是吗？”我已经忍不住抽泣了，“所以妈妈才会煲汤给张可喝，从来不管我。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妈妈不理我是因为我不乖，是因为我的任性让爸爸离开了我们。所以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乖乖的，等长大了好好保护妈妈，妈妈就还会像以前一样喊我宝贝，还会像以前一样和我说话。”

“沫沫……”妈妈看着我上前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咬咬嘴唇，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不是妈妈的女儿。”我看着妈妈的背影更受不了了。她沉默了，这是真的，真的。

刚才那些被我故意忘却的画面再次闪进脑子里——

外婆拉着我的手，哭泣着说：“沫沫，其实我后来也后悔了。可是那个时候我那么恨，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你妈妈怎么可能在生下你之后就走了呢？也是上天给了我机会，我竟然在医院的婴儿房看到了你旁边的张可。我要报复她，我要她的女儿在张家受尽委屈，所以我就偷偷地把你换了过去。”

“可是，我舍不得折磨张可。我记得她最先说的话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婆婆，我知道她喊的是我。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学会走路的时候我欣慰的心情……可是，我又不能原谅她的母亲，所以我只好不给张可好脸色……”外婆的哭泣声在我听来格外的难受。

我现在突然想到妈妈何尝不是这种心理呢？她肯定和外婆一样，想要恨我，却没有办法恨起来，最后没有办法，就只好选择冷漠以待。

“这是当年你爸爸留给我的一封信。”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她房间出来了，她走到我旁边把信放在我面前，示意我打开看。

这是爸爸的东西。我打开之后哭得更伤心了，对的。爸爸信上写明了我和张可的身世之谜，原来爸爸早就知道了这些。或许是愧疚，他始终没告诉我和妈妈，他本来准备那次回来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把张可也接回来，却没想到发生那样的事情。

外婆说的话和爸爸的信让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爸爸在遇到妈妈之前，就已经和我的亲生母亲在一起了。接着就是那些狗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后来爱上了妈妈。刚好那个时候妈妈怀了张可，他就跟她结婚了。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我的亲生母亲那个时候也有了身孕。

我亲生母亲生我的时候，我爸爸知道了实情。至于他后来是怎么知道我和张可的身世之谜的，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只是不管他是怎么知道的，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亲生妈妈，一直到死都没有忘记爸爸。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才二十一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她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上其他好看的风景，就那样去了。”外婆的话这个时候回荡在我耳边，“你妈妈是那么倔强的一个人，我跟她说了你爸爸抛弃了她，可她就是不信，一定要生下你。就是这个傻孩子，倒是把你生下来了，可是她也……走了。”

“你真的……”看完那封信以后，我哭泣着抬头看向妈妈，“你真的不是……”

后面的那两个字我说不出来，因为太沉重了。

“伊沫……”妈妈看着我，眼神愧疚，“对不起。”

我应该责怪吗？不，现在责怪谁都没有用吧？我只是觉得伤心，那些上一辈人的恩怨，竟然会将我和张可的生活弄得如此的天翻地覆。如果我和张可没有掉包，也许我没有一个光鲜亮丽的作家妈妈。但是，我会有一个一直爱我的外婆，张可会有一个爱她的妈妈，我们的人生，本不应该如此。

“为什么……”我声音低低的，然后抬高声音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是我和张可的错啊，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为什么我们要得到这样的命运？这些本来不是该我们承受的吧？明明是大人的错，为什么报应却会降临到我和张可身上？

“沫沫……”妈妈看着我，有些伤心地开口。

曾经我祈盼过多少次妈妈能这样喊我一回，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在现在这样的场合！我没有再听下去，转身朝外跑了出去。

我跑了很久很久，等到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岑杨所在的餐厅。我竟然下意识地跑到了这里吗？来不及多想，我冲进去找岑杨，果然在酒吧的后台找到了他。

“伊沫？”岑杨看到我也很惊奇，等看到我脸上的狼狈之后就更加惊奇了，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来担心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莫莉又找你的麻烦了？”

“岑杨……”我带着哭腔喊他，在看到他担心焦急的神色的时候失控大哭道，“我不是我妈妈的女儿！”

餐厅后面有一条清冷的小巷子，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多少人过来。岑杨带着我在一个露天咖啡馆坐下，我的情绪还不够稳定，脸上仍旧有未干的泪痕。岑杨看着我，神色有点不自然：“伊沫，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平复下来的我轻轻点头，然后从包里拿出爸爸的那封信来给他看。

岑杨看了之后把信递给我，说：“伊沫……你，还好吗？”

看着岑杨的温柔神色，我的心里涌过一丝感动。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在我心里，岑杨已经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从前，只要我一不开心就去找韩翊，可是现在，我选择倾诉和依靠的对象，竟然变成了岑杨。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好不好，就在这短短一天里，我竟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换成谁都会难以接受吧？我抬起头直视岑杨，“我甚至不知道以后该叫我妈做妈妈还是阿姨。”

岑杨看着我，眼底流动着关切。

被他这样看着，我觉得自己又想哭了。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下来。

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自己和张可的事情。突然，我想到了莫莉那天说的话：“伊沫，我爸爸是记者。”

再加上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再一次在我脑海里闪现，我知道了莫莉威胁张可的是什么了！一定是我和张可的身世之谜！与此同时莫莉的另一句话也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响起来——“我不会放过她！”

以莫莉的性格，她会做出很多疯狂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径自朝医院跑去。

04

我刚要推门进去就听到了张可打电话的声音：“你到底要怎么样？”

张可此时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变得强硬且凌厉。

“说了不准告诉她。”张可似乎有点抓狂，“莫莉，那些证据已经被我销毁了，你打也打过我了，不要欺人太甚。伊沫绝对不会相信你那些胡言乱语。”

原来，我还是误会张可了。我一直以为她说出那些话是真的因为嫉妒我讨厌我，认为我没有为她着想。却不知道她竟然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她肯定是怕我知道了伤心，她肯定是怕我难过。

她对我的那些冷漠，只是因为莫莉的威胁，只是为了保护我。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她，却没想到，一直被我保护的张可，恰恰是最竭尽全力来保护我的人。

我捂着嘴哭了起来，我觉得我快透不过气来了，这段时间流的眼泪比我以前所有的都多。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是短信——

“不想张可有危险的话，就到医院后面废弃的工厂来。”短信没有署名，号码也是陌生的，但是我知道这是莫莉发过来的。我看着病房里面的张可，张可，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谢谢你，以前是因为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换我来保护你。

了解莫莉的为人，我当然不会傻得自己跑去，我稍微犹豫了下，正准备给岑杨打电话。岑杨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伊沫，你干吗去了？突然跑开，我都追不上你。”听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我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刚才只顾着来找张可了，都忘记向他交代一声。

“你现在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莫莉发短信要我去医院后面废弃的工厂。为了张可，我必须去。”我只能用仅存的理智表达我的意思。

“好，你等我。”岑杨没有问我原因，但我想他应该猜得到。

岑杨速度很快。他知道莫莉找我不会有好事情，就带了一些人过来。似乎这个场合说谢谢太单薄，不说也不好。我犹豫了一下看向岑杨，他似乎也早就看透我的心思，走上前摸了摸我的头发：“走吧。”

那个废弃的工厂离医院并不远，我们很快就赶到了。或许是怕有什么意外，岑杨一直紧紧跟着我，在靠近废弃的工厂时他突然扭头对我说：“伊沫，如果等下真的打起来了，你就赶紧跑，不要管我知不知道？”

他们是为了帮我来的，那种事情我怎么可以做出来。我刚想要摇头却看到岑杨脸上担心的表情，只好违心地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却暗下决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

到了之后我们才发现，这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莫莉，莫莉？”我忍不住高声喊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手机竟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正是刚才给我发短信的号。

“伊沫。”电话那边是莫莉的声音，“学聪明了啊，知道带人来了。”

“你找我来到底要干什么？”我看了看四周并没有见到什么人，那莫莉是怎么看到我的？我不禁有点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岑杨。

“伊沫，我们来场好玩的事情，好不好？你说是毁了你呢，还是毁了张可，或者两个一起？这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莫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诡异，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突然从那些废弃的屋子里冲出来一群人。

人太多了，原本站在岑杨身边的我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再回头时就发现身边站着的已经是我不认识的人了。远远地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刚想回应，却惊觉有人从背后捂着我的嘴。

我挥舞着手想要喊人来救我，可是那些声音都被硬生生截断在半空中。我拼命挣扎，可是身后的那个人力气很大，他拖着我往别处走，我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脑海里努力思索着这个时候我要怎么办，可是除了呜呜着说不出话来我似乎没什么能做的了。我突然很害怕，我想到莫莉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就这样被一路拖到了越来越陌生的地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岑杨他们可以来救我，可是岑杨他们被一群人截住了，正在纠缠中脱不了身。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的余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张可，她的手上拿着一根长木板重重打在了挟持着我的那个人的头上。因为受到打击，抓着我的人松开了拧着我的手，张可趁机跑过来拉着我就跑。我回头看见捂着脖子的那个人正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我的手机拨打着电话。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我和张可奋力地跑着，从来没有的害怕已经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倒是张可牵着我熟练地东跑西跑。我总觉得她对这条路很熟悉，因为这个废弃的工厂仓库很多，而且道路七拐八拐的，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你，你怎么来了？”我边跑边问她，“你不是……”

“先别问，快跑。”张可打断我的话回头望了望说，“莫莉可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人。”

这些我当然知道，我今天之所以会来医院找张可就是准备告诉她这些，不过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莫莉是个怎样的人，肯定就会更好地照顾自己的吧？

那些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没有说出，竟然发现我没办法去面对张可了。不管上一代有怎样的恩怨，我都是对不起张可的了。那些本该是她的东西我厚颜无耻地享用了十几年，如果，如果当初不是被外婆掉包了，如果那个时候在这个家的是张可，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张可是多么温婉的女孩子，她肯定不会任性地吵着要生日礼物，爸爸也就不会因为飞机失事而离开人世。如果没有我，爸爸、张可、妈妈肯定会是快乐幸福的一家人。

我有好多话想要问张可，比如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还有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她就没想过有一天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追赶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快到巷子口的时候我竟然看到韩翊和楚白。一直牵着我的张可看到他们以后什么都没说突然把我推到了韩翊的怀里，临走前很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就扭头朝别的路口跑了过去。

“伊沫，怎么了？”韩翊抱着我着急地问。我却已经没有时间去回答他的问题了，那些人看到我被张可推开，直接朝张可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我要跟着去，身边的楚白速度比我更快地冲了过去。

岑杨在这个时候从另一个路口出现，他看到我，紧张兮兮地问：“伊沫，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我点点头然后指了指那个路口说：“快，快，他们在追张可。”

我边说边朝那边跑去，张可你一定不要有事，我欠了你那么多，都这样了，你还要再让我欠你吗？

看着飞奔出去的我，韩翊也跟了上去。岑杨只是愣了下也跟了上去。我只顾着喊着张可的名字往前追，根本没注意到岑杨有些发红的眼睛。

就在刚刚我被人群冲散之后，岑杨发现我不见了，又听人说我被人挟持着往别的方向去了时，他奋力地寻找着我，急得都快要哭了。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更不知道，他为了找我，在这个他一点都不熟悉的地方跑了很久，生怕别人伤害我。

可是此时此刻的我担心的却只有张可，我竟然有些不争气地想哭。认识张可这么久，我真正帮到她的地方很少，反而是她经常为我收拾烂摊子。比如被老师骂，被罚站，被喊家长。每次都是她站在我身后默默地看着我哄着我，虽然她后来和莫莉在一起的时候没少气我。可是她终究还是那个善良的张可。

她，其实，我应该喊她一声妹妹的吧？

想到这个我就一阵心痛。

张可，你千万千万不能有事，要不然你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怎么原谅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