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扔进了无边的深潭里，看不到光亮，周围都是冰冷刺骨的潭水，一点点将我包裹，吞没。

01

这个秘密就在张可手中的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里，她把信封递到我手里，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好像在等着看一场不容错过的好戏。

我盯着张可给我的信封，手有点抖，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的全身。定了定神，我站在学校后花园开始缓慢地将那信封拆开，之所以缓慢，是因为我的手在抖。张可有本事把我和韩翊进出宾馆的照片弄出来，就说明这个信封里面的东西，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拆开信封以后，因为我的手没拿稳，一下子从里面掉出一沓照片。我弯腰去捡，身体却在看到照片内容的一瞬间顿住。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艰难地蹲下身去，目光盯住那些照片，心底蓦地一疼，眼睛开始酸涩肿痛。

照片上，是妈妈和韩叔叔在一起的样子。他们牵手、亲吻，是最亲密的恋人模样。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一直尊敬的韩叔叔，和我以为会永远思念爸爸爱爸爸的妈妈，竟然是恋人！我被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妈妈知道我喜欢韩翊吗？是在她跟韩叔叔交往前知道的，还是交往后知道的？妈妈在选择跟韩叔叔在一起时，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想到那个可能预知的结果，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身上狠狠剜出了一道口子，我觉得痛，却喊不出声音。我仔细地盯了那些照片许久，最终用力摇头，我看着张可，逼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这是骗人的对不对？这是你合成出来的对不对？他们根本不可能……”

张可笑了，那笑容就像在看一个濒死挣扎的病人一样带着一丝嘲讽和怜悯：“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回去问你妈妈，我对捏造事实没有兴趣。”

我几乎是在张可面前落荒而逃，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就好像命运在你身边埋藏了一个定时炸弹，在你完全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爆炸，让你一瞬间体无完肤，粉身碎骨。

妈妈和韩叔叔在一起，她忘掉爸爸了吗？如果韩叔叔能代替爸爸，是不是意味着别人也能代替我呢？我似乎已经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冷漠，因为她想要忘掉爸爸，而我，是爸爸的血脉，看到我，妈妈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个曾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吧！

这个猜想，让我感到一阵恐慌。

我手里拿着照片，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我不记得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只觉得头昏眼花。

最近一连串地打击已经让我完全喘不过气来了，我觉得我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虚弱得难受。

但是，我想在得到一个答案之前，我还不能倒下。

当我把照片放在妈妈面前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平静的。一种意料之外的平静。妈妈平静地看着那沓照片，朝我微微一笑。

那是我多么期待的微笑，但此时我并不希望它出现。因为那笑容里意味太多，我无法一一分辨。但就在看到妈妈冲我那么平静地笑的时候，我的心脏一瞬间被刺中了，我颤声问她：“这是真的吗？”

妈妈从容地点头：“是真的。”

我呼吸一窒，觉得全身难受，大脑短暂地一片空白了。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在妈妈面前大哭一场，可是我却怎么都哭不出来，眼睛一片酸涩的痛觉。

我心里，还潜藏着一个问题没有问出口。

“妈，你知道我喜欢韩翊吗？”我紧紧地盯着妈妈的嘴，希望能从她那里听到否定的回答。

“知道。”她的表情依然沉静，却蒙上了一层灰色，目光也是那样薄凉的一层暗灰。

“你知道，为什么你还要和韩叔叔在一起？”我愤怒地将那些照片扔在地上，几乎是吼着对妈妈说，“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伊沫，因为你，我已经失去一次幸福的机会了，你还要让我再次失去可以幸福的机会吗？”妈妈的眼神更加灰暗了。

那一瞬间，我再也支撑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我只能再次狼狈地逃跑，躲回自己的房间里，把门反锁。

是啊！因为我，妈妈已经失去了一次幸福的机会，我怎么能自私地再次夺取她的幸福？可是，妈妈重新找到了心爱的人，那我呢？我是不是就要永远地失去韩翊了？

为什么，我和妈妈的幸福是背道而驰的？

为什么，我和妈妈不能一起幸福？

我后背抵着门板缓缓坐在地上，眼泪好像决了堤的洪水。我痛哭，哽咽，但是好像无论怎么哭，心里依然难受，难受得要命。我觉得我快窒息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扔进了无边的深潭里，看不到光亮，周围都是冰冷刺骨的潭水，一点点将我包裹，吞没。

我已经差不多要完全崩溃了。

我找出一本影集，这影集我很久很久都不敢触碰了。影集里有很多从出生到五岁之前的照片，那是我唯一的温暖的回忆。

美丽的妈妈挽着英俊的爸爸在林荫小道上漫步，爸爸怀里，是紧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的我。发黄的落叶如蝴蝶般翻飞，阳光落在爸爸妈妈的肩膀上，眼睛上。我的手轻轻拂过爸爸有些陌生的面容，喃喃地喊了一声：“爸爸。”

妈妈不是一直喜欢爸爸的吗？

我的眼泪又一下子涌出来了。

再翻一页，竟然是韩叔叔、我、妈妈、韩翊几个人的合照。那是什么时候照的呢？我怎么对这张照片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哦，我想起来了。那是爸爸去世三年后，韩叔叔带着我们一起去郊外烧烤的情形。韩叔叔则把一个装着肉串的塑料包递给妈妈，妈妈接过去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淡淡的笑意。

没错，妈妈眼睛里有着淡淡的笑意。

那温柔的笑意让原本憔悴疲惫的妈妈显得那么的神采飞扬，好像她因为爸爸离去而丢失的美丽一下子又回来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妈妈和韩叔叔的感情早就开始了吗？可是，为什么他们一直对我隐瞒？

是因为觉得我，是他们爱情的绊脚石吗？

02

我哭累了，在冰冷的地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周身很冷，我却一直没有醒过来。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关于回忆的梦。

“我不要！爸爸如果不回来，沫沫就永远都不原谅你！”梦里面，五岁的我拿着电话冲话筒大声地吼着，因为失望和愤怒而紧紧捏着拳。

“沫沫乖，爸爸实在有事走不开啊！”电话里爸爸的声音温柔好听，跟我说话的语气也满是宠溺。

可我不买账：“你上次也说会回来陪我过新年！可是我等了好久你都没回来！不行，爸爸你一定要回来！”

“沫沫……”爸爸的声音已经接近无奈了。

“宝贝，爸爸真的很忙，我们下次再要爸爸回来好不好？”妈妈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温柔地对我说。

“不要！”我一把甩开妈妈的手，开始冲着电话哭了起来，“爸爸，沫沫今天五岁生日了。沫沫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呜……”

“好啦好啦！”听到我哭，爸爸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温柔地说，“既然沫沫那么想爸爸，那爸爸就回来陪沫沫过生日好不好？”

“好！”我抱着电话欢呼，“爸爸，沫沫爱你！”

“哈哈！”爸爸的声音很愉悦，“爸爸也爱沫沫，还有妈妈。”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个温柔并且深爱着我和妈妈的男人。对于我的任何要求，他总是做到尽量满足，虽然他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来陪伴我，但是在那仅限的记忆里，他依然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见我重新开心起来，温柔漂亮的妈妈点着我的鼻子说：“小淘气，爸爸回来了不许闹，让他好好休息知道吗？”

我点点头，然后手脚麻利地抱住妈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妈妈，沫沫也爱你！”

那个时候的妈妈真的很好，跟我亲近，玩闹，还会用温柔宠溺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全世界最可爱最值得宠的小公主。可是这样的宠溺，却在爸爸乘坐的航班失事后，再也没有了。

上天喜欢和人开玩笑，爸爸乘坐的那趟航班失事了。

我跪在灵堂里，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我都不知道。只知道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了却还是没有人理我。

妈妈自从得知爸爸逝世的消息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不管我怎么哀求怎么哭泣，她就是不理我。最后，还是邮递员的一通快递，让妈妈的视线终于转到我身上。

我以为妈妈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可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伊沫，我不想见到你。”

妈妈的手上是一封展开的信，信上的内容我不知道，但是我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妈妈心中的伤痛。我企图上前抓住妈妈的手，却被她甩开。

“沫沫想爸爸，沫沫要爸爸！”我大哭着，妈妈也哭了起来。

“你没有爸爸了，你永远没有爸爸了，你对不起你的爸爸！”

妈妈推开了我，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摔得很疼，可是我不怕疼，要是我的疼能换来爸爸的话，哪怕摔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不怕。

妈妈的笑容随着爸爸的离去而离去了，她见到我，总好像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事物。好几次，我回到家时看见家里一片狼藉，妈妈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默默地哭。那时候的妈妈，一定也很害怕吧！

“妈妈，妈妈不会不要沫沫了吧？”

我抓住妈妈的胳膊，一遍一遍地喊着，好久好久，妈妈才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妈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可她看我的目光是那么陌生。

“不要让我看见你，我不想看见你！我们家的幸福……全被你给毁掉了……”许久许久，妈妈才发出声音。忽然，她又把我一推。

“走，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是你妈妈！”

我大哭起来，后来韩叔叔来了，把我抱走。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韩叔叔都不敢让我回家单独和妈妈待着，因为她只要一看见我就会变得狂躁，有人说，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韩叔叔没办法，只好让我留在他们家，韩翊就整天整天地陪着我。

他教我唱歌，教我下棋，讲笑话逗我笑。

他是个温暖得像太阳一样的人，总是能够把温暖带给身边的人。在他身边，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还梦见了公园里的秋千，我坐在秋千上，韩翊在后面推。

我开心地大笑，大喊：“韩翊哥哥，再推高一点！”

韩翊加大了一点力道：“沫沫你抓紧了，小心点。”

可是下一秒，我手一滑，整个人从秋千上飞了出去，摔在草地上，痛得直哭。

韩翊在我面前蹲下身来，一边帮我抹眼泪，一边问我的脚痛不痛。

我只是哭，不说话。

结果他就让我趴在他背上，把我背了起来。我不愿意回家，他就背着我在公园里转。他背着我，绕着公园，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走，他一边给我讲故事。我听着听着就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不知道那天他绕着公园究竟走了多少路，有时候我会觉得，那天他宽阔的脊背就像是可以安顿我的全世界，是我可以停下来休息的地方。

那个场景，到现在我一回想起来都会流泪。

03

梦到这里就断了，我忽然醒过来，泪渍已经在脸上干涸，全身每个关节都是僵硬的，动一动都会有痛觉。我不知道是身体痛，还是心里更痛。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妈妈是恨我的。可我真的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那么做，爸爸离开后，我不就是她最亲的人了吗？可妈妈为什么要对我冷冰冰的，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不和我沟通呢？为什么她选择忘了爸爸，是不是她也要选择把我忘掉？

我哭得疲倦了，从地上爬了起来，打开电脑，登录QQ。

我非常迫切地想找人聊聊天，迫切地想要有人能够带我走出这个要命的困境。

深夜，大部分人的头像都黑了，但是，好友栏里禅心的头像却还亮着。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点开对话框，几乎是胡言乱语地跟她说了我所有的遭遇，我一边敲键盘，眼泪一边在决堤。

“禅心阿姨，我最近遇到了很多事情，我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的朋友背叛了我，而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和我喜欢的男生的爸爸在一起了。我心里很乱，我该怎么办……”

“我们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是我们又像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禅心阿姨，求你帮帮我。”

所有的痛苦的、美好的、纠缠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让我心如刀绞。这一刻我有着强烈地倾吐欲望，希望能有人听一听我的故事，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

禅心一直平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到最后她发过来一句话：“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妈妈都是爱孩子的，只是有些时候表达的方式或许并不正确，但是这份爱是一直都在的。沫沫，你是个好孩子，你能不能试着换一个角度去理解你的妈妈？也许她也有她的难处。”

“沫沫，你要学着自己站起来，勇敢面对你认为没有办法面对的一切，这样你才能真正长大。”

过了一会儿，她又打上来一行字：“沫沫，我希望你能开心幸福。”

我心上一酸，一种久违的温暖涌上心头。我边哭边敲打键盘：“我能叫你妈妈吗？”

这行字发出去之后，禅心就下线了。我开始嘲笑自己，对禅心而言我终究还只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想喊自己妈妈，换了谁都很难接受吧？

我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敲门声突然响了。

我开了门，进来的是妈妈，妈妈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

“沫沫，我给你倒了杯奶茶。”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看上去有些不太自然，她想对我微笑，可是那微笑显得那么勉强，“我看到你房里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我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妈妈把那杯奶茶递到我手中，奶茶的温暖让我冰冷的手也温暖起来了。

“妈妈。”我小声地喊了一声妈妈，一串眼泪掉进了奶茶中。

有多久我没有这么带着情感喊妈妈了呢？

妈妈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冷漠的，可妈妈送的奶茶，是有温度的。奶茶散发着好闻的香味，那种香味，似乎就是妈妈的味道。我抬头看着妈妈，妈妈的眼睛里，似乎也噙着泪。

其实，我是从心里希望妈妈幸福的。

妈妈能够重新拥有她的幸福，而我，配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的“韩翊”两个字。我的心再次纠结起来，痛得难受。

妈妈好像洞察了一切，她看了看我，轻轻地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回房间了。”

韩翊，韩翊，这个名字已经变成了我心头的一道伤疤，只要轻轻触碰，就会有清晰的痛觉。我觉得我的全身都已经被命运的荆棘画上了无法愈合的伤口，每一个部位都在痛，痛到我忍不住想要流泪。

在电话铃声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把电话接了起来，但是没有开口。

韩翊在电话那头也是一顿，似乎没有想到电话会接通，微愣之后，他叹了口气，问我：“沫沫，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温柔，平和。可是，此刻它却像一把锐箭，一击就命中我的心脏。尖锐的痛觉让我拿着手机的手都是一颤，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现在很不好，真的很不好，可是我不想跟他说谎，也不想勉强自己。

没有听见我的回答，他又在电话那头迟疑地唤了一声：“沫沫？”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问了他一个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想知道的问题，一个纠缠在我心底很久的问题。既然今天注定是我的人生解密日，那么要伤不如伤得痛快些，也好过这样拖拖拉拉地痛下去。

我问他：“韩翊，你喜欢我吗？”

他沉默了，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声息，这样的安静让我感到惶恐和紧张。终于，我自嘲地一笑，泪水划过嘴角：“你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和韩叔叔的事情所以一直都不敢面对我，不敢说真心话？他们俩的事，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吧？只有我，一直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是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在哽咽，到最后已经变成几个模糊的音节，但是我确定他能把这个问题听得很清楚。

我听到他艰涩的叹息声，很沉重，似乎包裹了很多难以言喻的情感。但是他仍旧沉默着，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

最终，我听到了他很轻的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又是这三个字！仿佛有千斤的重量狠狠压在我的心坎上，让我喘不过气。

但我好像是不把自己逼到绝路，就决不放手一般，脱口问道：“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你就会喜欢我的吧？”

韩翊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艰涩地对我说道：“沫沫，你是希望你妈妈幸福的吧？所以，一切都没有如果。”

一切都没有如果。

这是一句多么残忍的话。当我和妈妈的幸福成了一道只能二选一的选择题，那么，一切都没有了如果。

因为，我希望妈妈幸福，哪怕是赔上了我的爱情。

“好，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话，我就挂上了电话。

即便我能理解，也想得通，可是，那种似乎要永远失去韩翊的痛紧紧地攫住了我，让我坐立难安。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人的脸，我立马抓起手机拨了那个人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几乎是在那边传来声音的第一时间我就喊道：“岑杨！带我走！”

04

我和岑杨在火车站见面，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乐了，指着我乱糟糟的头发说：“虽然我们说是要出逃，但你也太实诚了一点吧？连扮相都弄上了。”

我被他笑得脸一红，随后又虎着脸瞪他：“少贫嘴！”

“好好好，我投降！”岑杨看我确实心情不好，举手看着我笑道，“我尊敬的伊沫大小姐，我们这是要出逃到哪里去呀？”

他这一问倒是问住了我，我看着他有点失措，要离家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不知道。”

我看着岑杨摇摇头。

“啧！”岑杨伸手打了我的脑袋一下，“笨，张家界啊！上次咱们没去成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点头说：“那就去张家界！”

这一次我是真正的不告而别，除了岑杨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离开。我关上手机并拔掉手机卡，真正地从他们面前消失。我不知道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着急，会不会有人满世界找我，会不会有人因为我的消失而哭泣。

我只想抛却这一切，抛却所有阴霾的过去，让自己好好放纵一次。

因为只能买到硬座的票，所以我和岑杨不得不挺直了腰板坐在硬座上，不能睡觉，没有手机，没有书，没有其他。

坐在我对面靠窗位置的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带着三岁半的女儿去张家界找她的老公。小女孩淘气任性得很，一会儿让妈妈讲故事，一会儿又吵着要吃盒饭。小女孩的妈妈假装生气，把头扭向窗外，不理她。

小女孩便故意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偷偷看她妈妈，看妈妈是不是在关注她。小女孩毕竟年纪小，一个人哭累了，就躺到她妈妈的怀里撒娇，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妈妈怜爱地搂着她，抱歉地对我笑了笑：“这孩子太任性了，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

“没事呢，小孩子嘛！再说，这也是个任性的孩子。”岑杨笑着，冲我挤了挤眼。

我白了岑杨一眼，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想起禅心的话，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妈妈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只是她们表达爱的方式或许并不正确，但这份爱是一直存在的。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眼睛热热的，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我马上扭过头看向窗外，不让岑杨发现有什么异常。

火车坐得久了，倦意一阵阵袭来，我觉得自己异常疲倦。

但是硬座六个座位只配一张很小的桌子，连趴在桌子上睡觉都成了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岑杨察觉到我困了，于是朝我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我不介意把肩膀借你用一用。”

我鼻子一酸，忽然有些感动，落难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朋友陪在身边，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情。

我把头靠在岑杨的肩膀上，也许从旁人的目光来看，我们就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侣。但是在我心里，这只是朋友间相互的支撑和依靠。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外，感情还分成很多种。我和岑杨虽不是恋人，却是感情深厚的朋友。

如果身边是韩翊，我绝对做不到这么自然吧！

蒙眬中我又开始做梦，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做的梦都是恐怖的，可这一次却不是。

在梦里，我还是那个小小的女孩，远远地，我看到了温柔可亲的爸爸。

“爸爸！”我朝着爸爸拼命地跑去，并拼命地喊，“爸爸，不要离开我，沫沫以后乖，沫沫以后听话……”

我大声哭泣着，一不小心我跌了一跤，爸爸把我扶起来，帮我拍去身上的尘土。

“沫沫乖，以后妈妈要交给你照顾喽！”

“爸爸……”我紧紧地拉着爸爸的衣襟，爸爸把小小的我抱了起来。

“沫沫，我希望你幸福，也希望你妈妈幸福。”说完这句话，爸爸就把我放下，快步走了，我追啊追啊，始终都追不上，懊恼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沫沫，沫沫……你在哪里？”妈妈来找我了。

她看到我之后，紧紧地抱着我，好像一不小心我就会不见一样。一同来的，还有韩叔叔和韩翊，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焦急。

他们关心的神情让我感到一阵安心，也让我感到一阵幸福，一阵温暖。

……

天大亮的时候火车到达张家界，我从梦中醒来，就看见岑杨揉着酸痛的肩膀冲我一笑：“没想到一个头的重量也不容小觑啊！”

我尴尬地朝他一笑，有些歉疚：“对不起。”

火车颠簸，他肯定一个晚上都没睡。

但是他只是笑笑：“没什么，这是我绅士的习惯。”

说着他还夸张地给我来了个英国式鞠躬。

我扯了扯嘴角，给了他一个白眼，又将头转向窗外。

我想起了我的梦，梦中的幸福，我会得到吗？

我们去了上次没有去过的一些地方，看着武陵源的奇峰怪石，站在山上的时候人的心境也会辽阔起来。远方是一轮灼目的太阳，云朵雪白，天空明蓝，美不胜收。

我感觉，郁结在身体里的那一股气，终于散了开来，好像拨开云雾，终于看见了湛蓝的天空。

但是，只要稍稍一想起来韩翊的那一句“对不起”，我的心就又一次揪痛起来。他是我的死穴，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的宿命。

岑杨看见我面色不好，叹了口气，把手背在脑后问我：“知道天底下最笨的是哪种人吗？”

我看向他，不明所以地摇头：“不知道。”

“第一笨，明知道逃跑不能解决问题却仍然逃跑的人。第二笨，既然都逃跑了还不知道看美景只知道闷闷不乐的人。第三笨，明明有我这个大帅哥立在这里，脑袋里却要想着别人。”岑杨伸手摸了摸下巴，瞟了我一眼，“伊沫小姐，很不好意思，这三笨你都齐了。”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么一逗，刚才涌上心头的那些悲伤的念头一下都散开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岑杨真的是个很聪明的男生，懂得看人的心思，也懂得逗人开心。

走到观景台的时候，岑杨突然唱起歌来，是五月天很欢快的一首歌——《宠上天》。温暖的歌词，他唱得十分轻快。

“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BABY，就算你打我踢我也都OK，就是要宠你宠你宠上了天，天堂整个搬到你身边……”

岑杨唱歌的样子永远迷人，而且又唱得好听，所以不少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女孩子都会回过头来，好几束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在他的歌声里，我忽然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被人扔进深潭里挣扎的伊沫，而是被阳光包裹着的温暖的伊沫。

自由，放肆，阴霾散尽。

后来，我们又去了索溪谷，森林，湖泊，瀑布，溶洞，溪流。我和身边那些没有心事的旅人没有两样，一边看一边感叹景色的魅力和大自然的神奇壮丽。

我觉得满腹的心事已经全部被抛在脑后，这个在张家界游玩的伊沫仿佛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再次充满了活力。

岑杨说；“伊沫，你知道吗？你说要逃走的那天晚上，我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被人暴揍过一顿。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流浪狗。”

我白了他一眼：“能不能不要用流浪狗这种……形容。”

“哦，那落水狗。”

我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们花了几天时间，在张家界里走走看看，没心没肺，好像真的就是早就打算来旅游的游客。

可是，再美的景色也有看完的时候，再长的路也会走到尽头。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针。

岑杨说：“伊沫，出来散心的目的是让你找到重新面对现实的勇气，我希望你能明白，逃避不是出路，只是麻痹自己的一种方式。”

我当然明白他说得对，只是我心里还是惶恐不安，一想到回去要面对的一切，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

岑杨见我犹豫，就自己找来了我的包，翻出了我的手机和手机卡，把卡插进去然后开机。

然后我就听到了一连串的消息提醒的声音。

岑杨没有去看信息，而是把手机直接丢给我，他说：“我希望能够带你走出过去，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有些事情，你只能自己承担。但是你可以记住，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和鼻子都酸了，我有点想哭。

05

第二天我们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岑杨买了卧铺票，我在火车上好好睡了一觉，火车到站的时候列车员把我叫醒了。

略带一丝疲倦地拖着行李下了火车。

我回来了，熟悉的城市，陌生的面孔，一切如常。

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有我的心境改变了。

在火车站，我终于拿起手机，翻看那些电话和短信，依旧是韩翊的最多，让我意外的是，竟然有妈妈和张可的来电，看到这些字眼，我觉得心里扎得难受，我深呼吸了很多次才勉强让自己保持镇定。

“沫沫，你在哪里？求你看到短信之后回个电话可以吗？”

“沫沫，我们都在找你……大家都急疯了你知道吗？”

“沫沫，回来吧，算我求你……”

……

还有很多很多，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心里疼得厉害，表情却是平静的。

最终，我给韩翊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透着深深的疲倦：“沫沫，你去哪儿了？”

听着他沙哑的声线，我开始心疼起来。我知道，其实他承担的东西并不比我少。他一定也很难受，一定也在挣扎。我们都是被命运摆布的玩偶，面对命运我们无可奈何。

在这场感情的纷争里，注定要有人牺牲，如果不是我和韩翊牺牲，就是妈妈和韩叔叔要做出牺牲。

虽然对于妈妈的做法我还是无法完全谅解，但是我是真心希望她可以幸福。我想韩翊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注定只能是我们退让。我相信，我在他的心里，不会是没有位置的。但是韩叔叔是他的父亲，为了自己的父亲，有什么不能牺牲呢？

静下心来之后，我笑了，我在电话里跟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过得很好。”

他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但是有片刻的停滞，似乎在犹豫要说些什么才好。最终他才勉强开了口：“你没事就好……早点回来……可以吗？”

我被他那种迟疑不定的恳求的口气弄得心上又是一疼。

“可以吗？”他甚至不敢肯定我是不是会回去，他是在求我回去。

我心里真的难受，我说：“我已经回来了。”

然后，没等他回应，我就挂掉了电话。我害怕再跟他说下去我会再一次哭出来。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妈妈。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我心里泛起一丝牵牵扯扯的难受来。

我说：“妈，我回来了。”

她回答：“嗯，我在家里等你。”

虽然她的反应是平淡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家里等你”这句话，还是戳中了我心里那块柔软的地方，让我有轻微的痛觉。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她是否找过我，是否为我的不告而别着急挣扎，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想法。有些时候，我甚至不太清楚，她心里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她的女儿。

长久以来，我们不像是一对母女。在我们中间仿佛有无法逾越的千沟万壑，我走不过去，她也不会走过来。

可是现在，我似乎对她多了些理解。我有了一个近乎奢侈的愿望，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打破我们之间的坚冰，像一对普通的母女，我冲她撒娇，她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最后一个电话，我决定打给张可。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但是，我发现其实我很想念她，在离开这座城市的这几天的时间里，我发现我在想念张可。想念那个让我感动的笨丫头，想念那个一直以来只要我转身就会看到的亲爱的姑娘。

电话很快接通，但是我却听到张可虚弱的声音：“伊沫，我在学校旁边的那条巷子……救我……”

然后电话就被掐断了，我完全被吓到了。张可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难受，刚才电话里还可以听到一些嘈杂的碰撞的声音，这些联系在一起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学校旁边的那条巷子本来就是暴力事件多发区，这样一想，我的大脑一震。

我勉强维持冷静地给楚白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情况，然后就拉着不明所以的岑杨跑出了火车站。

岑杨一边跑一边诧异地问我：“突然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我急道：“张可好像出事了，我们要赶紧过去！”

岑杨闻言，一把拉住乱跑的我，白了我一眼：“要赶过去，坐出租车最快，出租车在东边出口。”

我只好点点头，跟着他跑到东边出口处，我们两个随便拦了一辆的士，匆忙上车，我报了学校的地址，然后就心慌意乱地催司机快点开车。

张可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太好，不，应该是非常不好。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谁要这样对她，我的脑袋里面一团乱麻。

岑杨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平静下来，他说：“你现在着急也没用，还不如冷静下来想一想等一下该怎么办，不要这么紧张。”

他的话没有让我放松下来，我的神经依然紧绷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完全让我应接不暇。

我只有在心里祈祷，祈祷张可不要出事，祈祷张可平安。

等我们赶到小巷的时候，就看见张可被一群人围着，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头发凌乱，身上全都是凌乱的脚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来，眼角也是红肿的，两颊上全都是通红的巴掌印。她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有一只脚踩在她身上。

见到她的惨状，我一时没能忍住，眼泪就这样掉下来。毕竟，曾经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看到她被人打成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难受。

岑杨冲过去喊了住手，但是有个人动作比他更快——楚白怒吼一声拨开人群，直接冲到挑起事端的莫莉面前，狠狠地，完全不留余地地给了她一拳。

我看到莫莉脸上的那种惊诧、错愕和悲愤。

爱情果然是个容易让人丧失理智的东西，她为了爱情牺牲了一切，她的爱情却始终没有选择她。

她，错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