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水灵子·童言无忌

城南城中村其实经常会发生一些诡异的事情。比如粱远和他说的，某某家的汽车突然发动机故障不走了，那就下车骂一顿，骂的越难听越好，车保证就能故障消失顺利同行。比如某某某家孩子晚自习放学回到家总觉得被什么跟着似地，回头三次发现什么也没有，第二天却高烧不退，软磨硬泡一个星期才好。比如某某某家两口子有一天突然吵起来了，女的一个劲儿哭，说男人不给她钱花，但事实上他们家的钱都在她手里。后来男人给自己去世的母亲烧了点纸，女人就恢复正常了，却把这一段哭闹的经历忘了个干干净净……

苏千层看着手机里粱远隔三差五给他播报的“城南奇闻异事”觉得，这个地方的怨灵，恐怕不止是一个孩子。当晚苏千诚和大黄再次来访，一人一狗也不下车，就在村口等，等十二点一到，鬼魂精力最盛的时候再下车。

苏千诚没猜错，那小游魂正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吃。

看样子，估计是六个月左右的胎儿。

皮肤薄薄得一层，手指还未完全长开，是个拳头的形状，头很大，身体很轻，脑袋扎在垃圾桶内寻找吃的，身上有血，还有乱七八糟的污渍。

坦白说，苏千诚一个见惯了各种死法的鬼差都觉得触目惊心。

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如果知道他们曾经的孩子过着这样的日子，作何感想。

大黄用头轻轻碰了碰苏千诚的腿，苏千诚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办正事的，可他突然于心不忍起来，不忍用一个严肃狠厉的鬼差形象，去吓唬这样一个尚未见过人世光阴的孩子。

“呜……”大黄低低哀鸣一声，苏千诚明白，他是告诉自己这事早晚都要办，不能耽搁。

“地府鬼差，苏千诚问话！”苏千诚拿出腰牌，面前正在翻垃圾的小鬼一愣，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跑，他急急忙忙从垃圾桶里飘出来，已经掉头了，却突然想到在鬼差面前跑实在不明智，又折了回来。

苏千诚叹息一声，还好，还不用动手。

“苏大人。”小鬼很识相，低眉顺眼的在垃圾桶边站好。苏千诚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紧。

“为什么……在这里游荡？”

“……我想见我妈妈。”小鬼声音极低，听不出是有怒意还是有哀怨，情绪十分复杂，复杂的苏千诚甚至忘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大黄见他这个呆样只好亲自出马，汪汪两声，小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突然跪下了。

“别带我走，我不想走，我想见我妈妈。”小鬼说着说着眼泪直流，大黄也不忍心再看，别扭的别过脸去。

“你妈……是谁？”苏千诚问。

“我妈就住在这村里，前面数左边第三家就是，我有个弟弟叫谢谢。”小鬼条理清晰，在这里游荡十来年，对这边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苏千诚却是一愣，那不正是粱远补课的那家吗！他几乎一个瞬间就联想到了那智商和一只边牧差不多的孩子，他的痴傻疯癫，是不是和面前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小鬼有关？！

“是你……”粱远问，小鬼也不隐瞒什么，点点头。

“汪汪汪……”大黄叫了几声，小鬼看了大黄一眼，哭的更厉害了。

“她已经怀我六个多月了啊，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啊……”小鬼边说边哭，那哭声似乎是有力气一样撕扯着苏千诚的心脏，扯的他一阵一阵的疼。

“她那么狠心，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我难受，但我以为她只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怕我受委屈才不要/我，所以我体谅她，可怜她，可没几年，她又有孩子了，就是我弟弟，我每天看着她对我弟弟那么好，我不甘心，我不服，为什么她不要/我呢……苏大人，您资历深，见过的人也好，鬼也好，都比我多上许多，您能不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要/我……”

因为她想要个儿子。

苏千诚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把这句话憋回了肚子里。

大黄虽然是灵兽，但始终无法理解人间感情的复杂性，茫然的看着苏千诚和面前的小鬼，一时间不知道该叫还是该哼哼，一人一狗一鬼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给我讲讲，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吧。”苏千诚幽幽开口，小鬼楞了一下，而后缓慢的点了个头。

有个词叫童言无忌，本意是小孩子说什么都别放在心上。然而苏千诚面对前面这个还未成完整人形的小鬼，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做到“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任谁见到这样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讲述自己的凄苦身世，恐怕都没办法一笑置之，不放在心上吧？

阴暗的胡同里，小鬼赤/裸着身体，依附在脏兮兮的垃圾桶旁边，一边说一边哭。

苏千诚和大黄站在原地静静的听，谁也不打断她。大黄偶尔抬眼看看苏千诚，苏千诚却始终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父母家境清贫，自己尚且过的捉襟见肘，再养活一个孩子确实有心无力，但我母亲刚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是高兴的。”小鬼声音极低，伴随着隐隐羞愤的情绪，既不想流露自己对那个放弃她的女人的依赖，又对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游荡鬼生心怀怨恨。“她那时候和我父亲每天都在想着以后给我取什么名字，给我做什么用的小床，给我买街头老爷爷的糖葫芦……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我越来越大，我母亲为了好生产，每天出去走路，这个城中村里有不少老奶奶，说是能通过看孕妇的肚子，看出她怀的是男是女。我母亲一开始好奇，但不完全相信，后来这些老奶奶都说她怀的应该是个女孩，从那时候起，我就感觉她不如从前高兴了。”

苏千诚默不作声，他实在不忍心打断小鬼的话，更想不出一句能拎的出手安慰之词，他和自己父母已经断线了太多年，都快忘了亲情是个什么东西，却还是被小鬼的话弄的险些泪流满面。在很多地方，重男轻女十分罕见，甚至哪怕有女孩，也不会太仔细的对待，只期望赶快嫁出去，然后拿到一大笔钱，好给女孩的弟弟盖房子娶媳妇之类……这是陋习，难以纠正。苏千诚很轻微的叹息一声，那小鬼抬头看了他一眼，已是泪眼朦胧。

“然后我父母商量过后，就去县医院做了b超……后来，我想你也猜到了苏大人，医生说我是女孩，我父母就开始商量着做流产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六个多月了，去做流产的时候医生于心不忍，再三确认，一直提示我母亲，再过两个星期，我就七个月了，生下来就是个健康的孩子了……可她没犹豫，她说‘做吧医生，我想好了’。”

“然后我离开了她的身体……我是引产的，很疼。”小鬼说到这里身体猛地抖了一下，苏千诚知道，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但当时的感觉她还清晰的记得。

被迫剥离，那该是多可怕的回忆。

像是把一个人的手足硬生生的从身上拽下来那样，痛的连话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