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心里话

到底是岁月不饶人。

赵建军来到“海都大厦”楼顶时已然气喘吁吁。回想少年时在生产队劳动的矫健身姿，干一天农活还能上山下河不知疲乏，如今不过爬了几层楼就腰酸腿软，不得不承认时光带走了太多东西，其中也包括体魄。

“海都大厦”作为天海市曾经的地标建筑，一度号称天海市第一高楼北方明珠，如今已经变得岌岌无名，就像它的建造者“海都集团”一样。

海都集团完了，赵建军也完了。这个曾经给海都市创造了数万就业岗位提供大笔利税也成就了赵建军人生传奇的巨人已经奄奄一息，一手缔造了这个巨人的赵建军很快就会身败名裂一文不名，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型，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赵建军经历过失败，输得一无所有差点饿死街头，可他那时侯还年轻还输得起，从哪跌倒就能从哪爬起来。他今年已经六十岁，这个年纪的赵建军输不起，也看不到的爬起来希望。既然爬不起来，就只能跳下去。从这个自己一手缔造的巅峰跳下去，也算是人生的圆满落幕。

还记得设计海都大厦的时侯赵建军特意吩咐过，海都大厦最上面三层不设电梯。当时手下对于老总这个安排还充满疑惑不知究竟，直到股市大跌，天海市几栋大楼都传出有人跳楼的消息，惟有海都大厦因为最上三层楼没有电梯安然无恙，人们才意识到赵建军的高、瞻远瞩。

赵建军还记得当时有员工问自己：“赵总，既然跳楼的人连死都不怕，还在乎爬这三层楼？”

“大多数跳楼的人不是不怕，只是来不及害怕。我们都是普通人，全都怕死。自杀往往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如果电梯直通楼顶，他们上来的速度就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思考就草率做出决定。这三层楼的楼梯，就是我留给他们的思考时间，让他们想想自己的家人想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牵挂，只要有一点放不下就不至于做傻事。哪怕是单纯的害怕也好，总之只要能够放弃自杀的念头就是好事。虽然我们不能挽救所有的自杀者，但多救一个总是好事。”

“赵总您心眼真好！”那个年轻员工目光中流露出的崇拜让赵建军得意了很久，这个世界上能有人说自己是好人总是一件好事。只可惜这个员工如今已经不在了，离开时也不再把他当作好人，就像其他人离开自己的时一样。或许自己这辈子注定做不成一个好人，即使骗人一时也骗不了一世。

那三层楼梯的思考时间，并没能留住赵建军。一路走上来，数十年人生岁月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一浮现，其中不乏美好记忆，但这些都已经和他无缘。亲人友人家人爱人，这些或已经不在人世或与他成为陌路，还有一些则令他无颜面对。这段思考时间反倒是更加坚定了他的死志，无可挽回。

从未有过跳楼记录的海都大厦，今天要破例了。第一个跳楼的居然是这栋大楼的建造者，不知道是否会让这栋大楼重新出现在公众眼中，让人们回忆起属于他的辉煌。

站在楼顶，略缓了缓气。他不禁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登上这里的情景，那时侯这栋大楼还是本地最高建筑，自己的事业也正是如日中天。站在楼顶举头望去，蓝天白云仿佛触手可及，那时侯他意气风发，视地面上芸芸众生为蝼蚁，对着日头高喊出自己要成为世界之王的口号。

当时只觉得快意无比，心中块垒一朝尽消，现在想来又是何等幼稚可笑。

该走了。这一辈子不管错也好对也好，都该结束了。但愿自己的死能够让活着的人可以安心生活不至于受自己的拖累，那些恨自己的人不知会不会流泪惋惜。

“赵建军！你给我站住！”

就在赵建军向楼顶边缘走去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声音苍老却浑厚有力如同男中音，这是属于赵家祖传的嗓音，一家三兄弟都不例外。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果然就看到两个年纪和相貌都相差无几的老人出现在视野里。

他们怎么来了？

看到两人的刹那赵建军先是一愣，随后就转过头，拼命向楼顶边缘跑去。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在他们面前失去面子，就算是死也不能被他们嘲笑！

“你给我站住！”身后老人的声音也透着气喘吁吁，看来三层楼对他来说也是个考验。

“二哥你别跑了，咱哥心脏病快犯了！”另一个老人的声音让赵建军的脚步略有片刻的停顿。自己这辈子亏欠大哥最多，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始终觉得过意不去，乃至近年来兄弟见面越来越少也是因为羞愧。年轻时连累大哥为自己吃苦受罪，到现在不能再连累他不放。

赵建军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去，另外两个老人则趁这个机会几步赶上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

看着满头大汗的两兄弟，赵建军默然无语。建民果然还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知道哪句话对自己最有用。是啊，三弟也是快当爷爷的人了，自己还拿他当成那个书呆子，活该上当。

“啪！”

一记耳光扇在赵建民的脸上，动手的是大哥赵建国。赵建军从小没少挨耳光，主要来自自己的父亲赵胜利，也有一些来自仇家或是爱人，却从不曾挨过大哥的打。自从成为本地著名企业家之后，更只有打人耳光的份，挨揍的滋味已经多年未曾尝过。

他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丝笑容：“哥，你打的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挨你的打。从小到大你对我们两个弟弟最疼，从来舍不得动一手指头。我当初骗你你舍不得打我，我几次惹你和咱爸生气你也舍不得打我，这回终于动手了。挺好的，人生总得什么都体验一遍才没有遗憾，这回我可以放心去了。”

赵建军又看向建民：“老三，松手吧。我的处境你知道，我破产了。又变回了穷光蛋。我不想再过当初的苦日子，更不想变成笑柄。你松手，让我自我了断走个清净。你们就算能拦住我一时也拦不住我一世，何必白费力气。”

“咱爸住院了！”向来少言寡语的赵建国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看着兄弟只说了这五个字就闭上嘴。赵建民连忙接话：“咱爸心脏病犯了，刚送急救。你得为他老想想！”

赵建军愣了一下，神色间流露出几许焦急只是随后就消失无踪。“咱自己都是这个岁数了，有些话就不如放在明处。爸从小就看我不顺眼，认定我不争气。我现在破产了，他的话应验了，看到我只会更生气。我死了他还能高兴高兴。”

“你混蛋！”赵建国一把抓住赵建军的衣领：“建军，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那么混啊！爸这辈子最记挂的就是你，你怎么说这种话？”

“爸对我啥样我心里有数，大哥你是个好人，希望咱们家团团圆圆一家和睦。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现在……真的办不到了。我已经输的一无所有，活着只是受罪。年轻的时候每次都是你救我，现在咱们都是这把年纪了，不能再拖累你了。撒手吧，让我走得利索点。我家里就得请你多照应，有你照看着，他们吃不了亏。”

赵建国并没有松手，瞪着赵建军目光里仿佛要喷出烈火。过了好一阵才说道：“咱们三兄弟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一起了，今天就借这个机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如果你还想跳，我绝不拦你！你说说咱爸对你怎么样？”

“爸对我怎么样？你们心里难道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