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往事

1.

“馆主，您到底活了多少年？”

夏云梦对这个问题一直很好奇。鲛人算长寿的种族了，即便是血统不纯的夏云梦，这一辈子也有数百年时间。按种族分，周稷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但无论从迷迭香记忆馆存在的时间还是周稷的阅历和见识来看，他活在世上的时间绝对比夏云梦一辈子还长。

这是一个清闲的日子，馆主大人难得地从那扇铜门里出来了，纡尊降贵地坐在会客沙发上，很给面子地陪打工妹夏云梦一起喝下午茶。

听到夏云梦的问题，周稷挑眉：“如果我说，我和你先祖的先祖同辈，你相信吗？”

“人类能活那么久吗？”夏云梦反问，“我在您身上完全看不出年龄的痕迹，一般来说，像您这样长生不老的是妖怪吧？”

周稷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了。”夏云梦不悦：“有本事就把您的秘密说出来啊！”

周稷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十分敷衍地回应了夏云梦的激将法。这个笑容转瞬即逝，他随即便收敛了神色，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迷迭香记忆馆见证了千千万万人的回忆，而周稷却从来没有谈起过自己的过去。

这个话题对于他来说像是一个禁忌，夏云梦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跨越这道界限。

如果周稷真的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而他在世上又没有亲人和爱人，这样活着一定很孤独吧？

每天，他都会花大量的时间跟溯流镜待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内心的充实。

夏云梦见他又露出了那种心不在焉的表情，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了，顿时感觉无趣，擦了擦沾了奶油的手掌，准备站起来。

就在这时，周稷突然开口了。

“我是来自上古时代的人，那个时代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夏云梦立即竖起了耳朵，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那时候，人和妖是住在一起的。人们完全靠一双手生活，每天都要面对无数凶猛的野兽和妖怪侵扰。人类天生处于弱势地位，为了争夺世界的统治权，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修炼。”

“就像现在的人学功夫那样？”夏云梦问。

“对。”周稷点了点头，说，“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人们模仿修炼的对象是妖。我们学习妖族的知识，模仿它们修炼法术，再把它们消灭掉。”

“啊……我知道有句话，‘师夷长技以制夷’。”夏云梦想起了曾经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

“差不多吧。”周稷说，“但妖族和兽族实在太过强大，为了战胜它们，修炼法术的人类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了宗派。那时候的我，就在一个远近闻名的宗派里修炼。”

周稷讲的故事完全激起了夏云梦的兴趣，她忙问：“后来呢？”

“上古时代的人们生活很悲惨，每个村庄都有孤儿，我就是其中一个，机缘巧合之下被宗派的师父捡了回去。见识了师父的强大之后，我一心想变强，拼了命学习法术，甚至不惜去关满凶兽和妖怪的蛮荒之地历练……”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夏云梦双手托腮，认真听着人类和妖族互相争斗的故事。

在周稷平铺直叙的语调里，一桩久远的往事渐渐浮现出来。

2.

从蛮荒之地回来的时候，周稷灰头土脸，身上衣衫褴褛，像个历经沧桑的流浪汉。

历练之门缓缓开启，周稷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第一个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宗派。

他的脚刚刚踩在温润松软的土地上，和煦的微风还未从发梢吹过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鲜活灵动的白色身影。

苏薇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差点儿又把他扑回了蛮荒之地。少女柔软的身体带着沁人心脾的淡香，撒娇的声音略带哭腔：“周稷！你这个大坏蛋！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

少女长发及腰，脸庞秀丽小巧，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充沛的灵气萦绕在她身体周围，浓郁程度远远超过了周稷，足以看出她拥有极其高深的修为。

这个在修炼之道上远超周稷的少女名叫苏薇，和周稷一样是孤儿。两人小时候曾经一起在世间流浪，同时被宗派看上，带回了山里。

周稷一看见来人，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回抱住了她，责怪道：“我身上很脏，你快下来！”

“不要！”苏薇噘着嘴，把头埋在周稷的胸口，和他紧贴在一起。

“乖，这里人太多了，待会儿你师父又要罚你。”周稷拍拍她的背，好言劝解。

苏薇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姣好的脸庞带上了一丝羞涩和埋怨。她本来想把半年来杳无音信的周稷痛骂一顿，想了想又忍住了，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你这次苦修的结果怎么样？”

人们将修炼分为七个等级，每个等级代表着修炼的境界。在进入蛮荒之地前，周稷一直是三级境界，并在此停留数年。他一直想突破这个瓶颈，让修炼更上一层楼，也就是俗称的“破境”。

周稷牵着她的手往回走，笑着说：“现在是三级巅峰，再过不久就可以破境了。”

“太好了！恭喜你完成了目标！”苏薇高兴地拍手，“那我们下山去玩吧！”

“试炼大会就快开始了，你还有心思玩？”周稷挑眉。

“苏薇师姐，你好残忍！”身后跟上来一个年轻的小辈，一脸的哭丧表情，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苏薇，不甘心地说，“听宗派的长辈们说，师姐两个月前就破境了，修为更上一层楼！你天资过人，轻轻松松就能破境升级，还说要下山去玩！这种行为真是令人发指、天理不容啊！”

苏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手立刻被人抓紧了，回头只见周稷讶异地看着她。

“你又提前破境了？”

苏薇吐了吐舌头，点了一下头。

“这样很好……”周稷说着，原本牵着苏薇的手放开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和苏薇同时入门，在修炼之道上，苏薇天赋异禀，不知超过他多少。这么多年过去了，新入门的弟子一茬又一茬，周稷一直停留在三级，常年和师弟师妹们做伴，而苏薇早就坐上了宗派第一人的位置，离他越来越远了。

说来有些好笑，早些年他们在尘世间流浪，一直是周稷在保护苏薇，两人机缘巧合之下踏上了修炼之路，苏薇的天赋显露出来，原来她一直比周稷更加强大。

如果一直停留在现在的水平，他有什么能力去保护这个女孩呢？

苏薇立即察觉到了周稷的情绪，不悦地嘟起了嘴，主动去牵他的手，说：“不要再想修炼的事了，你答应过我，出关之后就陪我下山去玩的！不许反悔哦！”

“小薇，没多久就要开试炼大会了，到时候百家宗门都会来，我们会遇到很多高手，你总得让我好好准备一下吧！”周稷说。

他没跟苏薇说一声，偷偷地申请了前往蛮荒之地苦修的名额，就是为了突破修炼的瓶颈，虽说过程还算顺利，短短半年时间就提升到了三级巅峰，但是稍一放松，恐怕就会落于人下。

苏薇越来越强，以后遇到的危险也会越来越多，如果他还在原地踏步，就连陪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苏薇眉头一皱，嘟囔着：“可是你答应过我的……”

周稷只好哄她：“等试炼大会结束了，我再陪你去玩。”

“我们大半年没见了，你都没写过信给我……”苏薇低下头，小声地说。“我在蛮荒之地，怎么给你传递消息？”周稷很无奈，“那里到处都是被封印的凶兽和魔怪，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危险，你不要使小性子为难我了好不好？”

苏薇不说话了，她甩开了周稷的手，把生气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在历练之门的附近，师兄弟们来来往往，把自家的人接了回去。周稷入门时间久，平时又和师兄弟们来往得少，再者，大家都知道苏薇会来接他，所以都没有特意过来。这会儿，除了苏薇，周稷没有其他能说话的人。他站在苏薇背后，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一时拿她没办法，只得任由她去。

苏薇生了一会儿闷气，见周稷没有来哄自己的意思，快速抹了抹眼睛又回去了。

“你说的！”她冲呆愣的周稷努嘴，“试炼大会结束以后，你一定要抽时间陪我，不然我就……哼！”

周稷看她想开了，苦笑着答应：“好！如果我能在试炼大会上取得好成绩，我就陪你下山玩。”

“这还差不多！”苏薇嘟囔了一声，拉着他赶快走了。

回到宗派，周稷马上就开始闭关，认真总结在蛮荒之地经历的一切，期望能早日领悟其中奥妙，让修炼更上一层楼。

自从周稷回来以后，苏薇基本上告别了雷打不动的修炼课程，每天都抽出大量时间给周稷做各种好吃的。就算被师父和长辈们一再训斥，她也毫不悔改，一如既往。

不过，以她的天分，就算没有像普通弟子那样勤修苦练，要升级也是很轻松的事。再说了，苏薇的心思根本不在修炼一道上，她只想陪着周稷，帮他早日破境。

和苏薇相比，周稷的那点儿天分实在不入流，他只能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用勤奋来追赶进展神速的苏薇。

然而，很多时候，天赋的差距不是后天的努力可以弥补的。

周稷一回来就闭关了半个月，修炼却毫无进展。他已经摸到了破境的门槛，但总是缺少点儿什么，让他无法再进一步。

“不如先休息一下，反正这种事最后还是要看机缘，急是急不来的。”苏薇提着一篮糕点来看他，娇小的身躯趴在窗户上，双手托着下巴，专注地打量着在室内打坐的周稷。

“小薇，我不是让你不要来打扰我吗？”周稷的眼睛没有睁开，但一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迷迭花香，他就知道是苏薇来了。

“反正我每天都很无聊，来陪你不好吗？”苏薇问，“对了，我给你做的点心你怎么不吃啊？这些点心是我偷偷跟山下的百姓学的，可好吃了！你看，前几天的点心你都没怎么吃，放着要坏了。”

周稷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她，而是望向了远处的学堂和演武场。试炼大会时近百家宗门的弟子都会到场，届时将有非常激烈的比斗，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修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同门超越，唯独苏薇还像个新入门的弟子，整天只顾着玩。

周稷知道她天资过人，得到了诸位长辈的赏识，但她这样不思进取，实在让周稷感到痛心。

不管是多么杰出的天赋，不专心修炼的话，迟早会浪费掉，那他们千辛万苦拜入山门的意义又何在呢？

“小薇！”周稷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凌厉了几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儿？你每天把大量时间花在我身上，对你有什么意义？在年轻一辈里，只有你一个女弟子修炼到了四级境界，你师父把你当宝贝哄着，恨不能把一身本事尽数传给你，你不趁机好好修炼，在百家宗门面前替我们宗派好好争一口气，实在太辜负大家的期望了！”

苏薇一愣，周稷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跟她说话，她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你是在……责怪我吗？”她茫然地问，“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话音刚落，苏薇觉得心脏处隐隐作痛。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周稷的骄傲，没想到她都这么厉害了，还是会被周稷数落。

“辜负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辜负了你师父和长辈们的期望。”周稷见她委屈，声音放软了几分，“你快回去吧！趁试炼大会还没有召开，好好修炼，争取拿个头名回来！”

苏薇撇撇嘴，失落地转过身，刚要走，又有些放心不下地看了一眼周稷，小声地说：“那你……”

苏薇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周稷的眼神堵回去了。关在房间里的男人目光沉着，每个细微的表情都明明白白地告诉苏薇，他不想被儿女情长绊住脚，他追求的是更远大的目标。

苏薇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转过头慢慢地走了。

周稷终于清静了几日。然而，破境的希望依然渺茫。他站在临门一脚的地方，回头望去，来路一片荆棘和血汗，抬头远眺，前方却是一片迷茫，找不到任何前进的方法。

苏薇被他撵走了，可谁知道，他奋力追赶，却迟迟追不上那个少女的背影。

苏薇也曾经在三级境界停留数年，等到周稷也进入了同一境界，那个时候的周稷心想，这回终于可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了。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去了蛮荒之地，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能早日赶上苏薇的进度，结果他一回来就听说苏薇已经到达四级境界了。

天才毕竟是天才，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追上苏薇。

说没有挫败感是骗人的，周稷甚至嫉妒过无数同门师兄弟，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要超越他们所有人。

事实却是如此残酷。

周稷握紧了拳头，他一定要想到突破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