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忆

1.

“你好！欢迎来到迷迭香记忆馆！”

店员正弯着腰猫在柜台里，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听到有客人的脚步声，她立即直起了身体，用最快的速度在脸上堆出一个露出八颗牙的微笑，殷勤地解释：“因为时间而遗忘的或是因为意外而失去的记忆，都可以在我们这里买回来哦！”

虽然她藏得很快，但女子还是看到了她手里的巧克力。

这个店员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长相非常甜美可爱，个子也高挑，隔了一个柜台，也能看出她的个头丝毫不输外面这位年轻的女子。

先前店员以为今天不会有客人来了，正在翻找事先准备的零食打发时间，没想到突然有人上门了。

迷迭香是回忆的指引，内心有需求的人自然会看见这家店。来者即是客，只要有人上门，就说明这个人需要记忆馆的帮助。

果然，听了店员的回答，客人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对店员说：“我……我要结婚了。”

没有即将成为新娘的欣喜，相反，客人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甚至还有一丝惊慌和恐惧。

“啊……”店员似乎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开场，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送上了真诚的祝福，“恭喜您！”

“谢谢……”女子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笑容转瞬即逝，然后她低下了头，眉头紧皱，声音低沉，“三年前，我出过一次车祸，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婚礼定在明天，可我心里非常不愿意……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照顾，可我总觉得……他和我在一起，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我怕贸然结婚会给自己留下遗憾，所以……”

女子没有说完，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哦，是这样……”店员应了一句，趁客人不注意，赶紧找了个角落把零食放下。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满面笑容地看向客人，正要进行下一步交涉，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找回了遗忘的过去，可能会影响您现在的生活。在做决定之前，请您一定要想明白。”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店内响起。

丁零一阵轻响，一扇古朴的雕花铜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走了出来。

迎面便是一双惹眼的桃花眼，天生便比别人多一分风流。可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却不爱笑，给人一种近乎冷漠的距离感。他穿着一件黑色对襟长袖上衣，袖口有暗纹，依稀是龙的图样。客人从自己的角度仔细去看，却发现那条龙似乎只有四爪。

“馆主，您终于起床了啊！”店员笑着跟那人打招呼。

来人正是迷迭香记忆馆的馆主——周稷。他并不理会店员的打趣，而是径自来到了客人的面前。周稷看着把深深的不安写在脸上的女子，极为耐心地解释：“而且，迷迭香记忆馆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您想拿回自己的记忆，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即便如此，您还是愿意跟我们交易吗？”

女子看着他，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眼睛吸引了。周稷的眼睛很幽深，里面像是藏着一条河流。他的表情非常认真，给了女子一丝可以信赖的感觉。

被遗忘的记忆可能是最让人痛苦的一段过去，一旦被记起，她的生活也许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如果就这样忘记了，她的人生就会永远留下一段空白。

失去了过去的记忆，那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对不起……”女子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未来丈夫的名字，“我不想变成一个记忆不全的人，如果那段回忆会彻底毁掉我们的婚姻，那也是我的选择……”

再次睁开眼睛，先前那种不安的神色从她脸上消失了，女子的目光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执着。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她坚定地说，“我要买回我失去的那段记忆。”

“迷迭香记忆馆的交易一旦达成，客人是无法反悔的。”周稷说，“请您记得，拿回想要的记忆后，必须留下您答应支付的报酬。”

说着，他朝客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悠扬的旋律里，他的声音似乎也变成了一个个音符，显得轻盈起来，充满无限诱惑力。

他诱惑着那些因痛苦或迷茫而来到迷迭香记忆馆的客人，引领他们走向内心深处的一段段回忆，重新推开那扇尘封的大门……

2.

时间回到三周前。

还没下班，王佳琦就接到一条消息，交往了一年多的男朋友陈暮约她吃饭，地点选在一家很高档的餐厅，一如陈暮往常的作风。

王佳琦没多想，一下班就奔赴了约定地点，和陈暮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吃饭。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感觉周围有很多人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便疑惑地抬起了头，这才发现陈暮离开了原先的位子，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走到了自己身边。

陈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目光灼灼地看着王佳琦，表情真挚而诚恳：“佳琦，你愿意嫁给我吗？”

王佳琦呆住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专注，态度谦卑，一心想给她最好的一切，似乎真的将她当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陈暮爱她吗？

他年轻有为，帅气多金，却偏偏对各方面看上去都不算出挑的王佳琦一见钟情。他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见过一面之后，陈暮就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动。

王佳琦能感觉到陈暮对自己的喜欢，她本该觉得幸运且满足的，可是……今天的一切还是来得太突然了。

“陈暮……”王佳琦呆呆地看着他，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何反应。

她心里慌慌的。大概是由于三年前的那次车祸，她的内心变得格外敏感。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陈暮见她愣住，展颜一笑，像是在安慰惊诧而不安的她。他轻声说：“佳琦，我是真心爱你的，跟我结婚好不好？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是吗？王佳琦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有些心动。

这时候，餐厅里其他客人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句：“快点儿答应他！”

很快，周围的人纷纷开始附和。

“这么好的男人，你还犹豫什么？快说我愿意！”“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哇！好浪漫！我好羡慕他们……”

王佳琦还在犹豫，耳边却被一阵又一阵整齐的“在一起”轰炸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的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在说“你应该嫁给他”。她很少在公众场合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一时有些晕晕乎乎的。

“佳琦，别看其他人了，你看着我。”陈暮笑着说，“想和你结婚的人是我，你看着我的眼睛来做决定好不好？”

他虽然在笑，但嘴唇有明显的颤抖，这说明他心里是很紧张的。

夜幕降临，这家旋转餐厅位于高楼的顶端，一眼望去，万家灯火尽收眼底。王佳琦低头看陈暮，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在他眼中，像是装进了一条银河。他还在等，满怀期待地等，虽然紧张，却没有开口催促，这让王佳琦感觉很贴心。

“我愿意。”她羞涩地回答。

陈暮一愣。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的反而是他。

不过，围观群众的掌声给了他最直接的刺激。他们兴奋地拍着手，好像求婚成功的人是自己一样，先前那个说羡慕的女生都快晕倒在同伴怀里了。

“恭喜恭喜！”

“祝你们幸福！”

“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下秀恩爱？心好痛……不过还是祝你们能白头到老！”

“早生贵子！”

……

陈暮在七嘴八舌的祝福声和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手打开盒子，拿出一枚光彩四射的钻石戒指给王佳琦戴上。明亮的灯光下，钻石在王佳琦的无名指上散发着璀璨的光彩，足有三克拉。

“谢谢。”陈暮将她拥入怀中。

王佳琦靠在他的怀里，感觉被他抱得很紧，甚至还能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心正以不正常的节奏疯狂跳动。

她突然平静下来，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她会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耳边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她的心有些失落，因为她想到了遥远而不可知的未来，以及模糊而不可追的过去。

车祸后失去的那一段空白人生，悄悄地占据了她的心。

想到自己要带着一段缺失的人生嫁给陈暮，她心里有些难过。不完整的人生总是让人无法释怀，谁也不知道，那段空白的记忆到底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佳琦？”见她不说话，陈暮紧张地叫出她的名字。王佳琦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

要结婚了，但不想留下遗憾，不管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还是为了对陈暮负责，王佳琦心里都产生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冲动。

要不要想办法找回那段过去呢……

她不想变成一个生命存在缺憾的人，更不想带着这种缺憾步入婚姻。如果有办法，还是希望能把过去全部想起来啊……

晚饭结束后，陈暮带着王佳琦去江边兜风看夜景，然后将她送回了住处。王佳琦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没让陈暮送她进屋。

“我自己散步回去吧。”王佳琦说。

“好。”陈暮一手拥住她，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等下给你打电话。”

“嗯。”王佳琦低着头回应，抱着花束进去了。

夜深了，在小区里溜达、夜跑的人纷纷回屋了，外面安静下来。王佳琦沿着绿树掩映的小道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她脱了高跟鞋，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抱着玫瑰，晃悠悠地走过昏黄的路灯，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从小到大，王佳琦都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家庭是小康水平，容貌中等偏上，也许不错的身材能算是她的一个优点。她像许许多多平凡的女生一样上学、工作、恋爱……三年前的那次车祸，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在那次车祸里，她差点儿死掉。

即便是现在，她身边的亲人们都没有从那次打击的阴影里走出来，一直对车祸的事情讳莫如深。他们怕影响王佳琦的情绪，一直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佳琦不仅遭受了失忆的痛苦，还要反过来安慰诚惶诚恐的亲人们。

她永远记得在医院里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母亲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要不是父亲陪着，恐怕母亲就要当场昏厥了。

那时候，王佳琦刚从手术中醒过来，脸上还戴着氧气罩，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过了好久，她才认出眼前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中年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妈……”她发出的声音极为沙哑，几乎让人听不见。

母亲一下子扑到她面前，心碎地说：“女儿，没事了！别说话，你好好休息！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着，她的眼泪又忍不住簌簌落下。

王佳琦试图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却发现身体沉得厉害，连动动手指都要费好大的劲。缓了一会儿，脑袋上传来了钻心的疼痛，让她无力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妈，我……怎么了？”王佳琦的嘴唇动了动，一脸茫然地想，我生病了吗？为什么妈妈哭得这么伤心？

母亲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她立刻回头去看身后的父亲。父亲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然后走了上来。

父亲握住了王佳琦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慢慢地说：“你的车在路上出了事，现在没事了。你不要多想，赶紧把身体养好。”

父母的关心让她稍稍安心，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王佳琦看到了更多亲人，这些陌生又熟悉的脸，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来。

一位已婚的表姐跟王佳琦从小就熟识，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痛苦。她本想问问车祸的细节，却被王母拦住了。

“既然她想不起来了，就让她把这段痛苦的记忆彻底忘记吧。”王母痛心地说。

表姐有些吃惊，但也理解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王佳琦以为自己只是忘记了出车祸前后的事，等她快出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想不起最近两三年的事情。

她刚从大学毕业两年，这段时间对一个社会新人来说是尤为重要的，可是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毕业的，不记得第一次实习的情况，不记得是怎么找到第一份工作的……

她很惶恐，但母亲是这样安慰她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其实每个人都差不多，无非就是碰了点儿钉子、吃了点儿苦，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放在心上。上天既然拿掉了你的这段记忆，一定是希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以后的生活上。要好好地面对将来，不然我和你爸会担心的。”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王佳琦虽然无法彻底释怀，但多少看开了点儿。

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

王佳琦在家里休养了一段时间，还接受了家里为她安排的心理咨询。等车祸创伤完全恢复了，她便决定出去找一份工作，重新进入社会。差不多就是在那段时间，王佳琦遇到了陈暮。

开始上班后，她每天朝九晚五，自然没什么机会接触陈暮这样的人。家里不忍心看她一个人生活，便给她安排了一次相亲。

王佳琦就像来自海里的美人鱼，经历了一次惨痛的身体创伤后，一上岸就遇到了王子。她和陈暮的第一次见面非常顺利，双方的感觉都很好，当晚，她便接到了陈暮的电话。

身边人纷纷为她感到高兴，尤其是母亲，终于把一颗始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王佳琦毕竟经历过一次惨烈的车祸，虽然亲朋好友平时不怎么提起这件事，但心里都不免担心她会陷在那次事件的阴影里。现在多了一个陈暮照顾她，对方还是条件那么好的优质男人，大家都由衷地为他们送上了祝福。

每次回想起这几年来的经历，王佳琦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尤其在陈暮的事情上。

陈暮是很多女人憧憬的男人，完全符合童话里白马王子的形象，而王佳琦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却被他喜欢上了。

或许真如母亲所说，上天拿掉了她的一部分记忆，是想让她以后过得更好。

如果那段记忆真的平平无奇就好了……

可是那种不安的感觉始终萦绕在王佳琦的心头，没有人能坦然地面对过去出现了空白的人生，她也不能。为了照顾母亲和身边人的心情，她一直装作早就放下了的样子，但每逢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会忍不住想她为什么会突然开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那时候刚拿了驾照没多久，为什么会把车开得那么快？她到底在逃离什么？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违法犯纪的事情，正在想办法仓皇逃命？还是刚出社会的她不小心破坏了别人的家庭，结果东窗事发，她没脸再见家人便选择了走向极端……

越想越离谱。

无论是上面的哪一种可能，对她那个平凡的家庭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虽然母亲一直说她的人生没出现过什么意外，但是……

她还是放不下。

何况，现在她要结婚了。

她总觉得，那段空白的记忆可能是一个炸弹，不知埋在了哪里，一旦被触动，就会用最可怕的方式把她现在的平静生活全部摧毁。

不想怀着像潜伏期的病毒一样惶恐地结婚，王佳琦一边朝家里走去，一边想，我只是想让自己活得更明白一点儿。

3.

回到家，一推开门就发现母亲在等着了。两年前，王佳琦的父亲患病去世，母亲几乎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当成了人生的首要任务。

看到王佳琦进门，母亲的目光落在了她胸前那捧怒放的玫瑰上面，脸色不禁又亮了几分。

她迎了上来，喜气洋洋地说：“陈暮都跟我说了。你们啊……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妈！”王佳琦不好意思地一笑，顺手把花给了母亲，自己站在玄关处换鞋。

等她进屋，母亲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对着她左手的无名指看了好久，拍着胸脯说：“这下我可放心了！陈暮是个好男人，他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王佳琦抽回手，正了正脸色，对母亲说：“妈，你再把我以前的事跟我说说呗，尤其是我想不起来的那几年……”

“哎哟，你怎么又来了？”母亲责怪道，“不是说了你那几年普普通通的嘛，有什么好说的？你跟陈暮都订婚了，接下来就该筹备婚礼了，别再胡思乱想了！”

“妈！我不想这样稀里糊涂地嫁过去……”王佳琦心有不甘。

“这怎么能叫稀里糊涂呢？”母亲一脸惊讶，随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跟陈暮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不清楚他的为人吗？你就坦白说，他对你好不好？我跟你说，女人要找到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男人可不容易，你要是对他完全没感觉，怎么会答应他的求婚呢？”

王佳琦被问得一愣。

母亲趁机说道：“你就是太敏感了，又突然遇到那样的事，经常喜欢胡思乱想。小琦，妈妈是不会骗你的，那几年真的没发生什么需要特别记起的事，家里也好好的，你不要一直惦记着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和陈暮的婚事，妈妈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爱你的，你就安心嫁给他吧！”

听了母亲的话，王佳琦咬了咬嘴唇。她当然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好，可是身边的人众口一词，全都对那件事讳莫如深，这种微妙的态度让王佳琦有点儿不舒服。

他们这种好像在隐瞒什么事情的样子，真的只是为了不引起她的创伤反应吗？

跟母亲倾诉无果，正好陈暮的电话打来了，王佳琦便早早进了房间。

第二天是周末，几乎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陈暮和王佳琦订婚的消息。接连不断的电话打了过来，还有亲自跑来送上祝福的，弄得王佳琦有些受宠若惊。

趁母亲出去泡茶，王佳琦拉了拉表姐的袖子，悄悄地问：“表姐，你跟我说实话，我失忆的那几年……真的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表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娇嗔地说：“小琦，你怎么了，不是说好不提过去的事了吗？那段时间当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最特别的就是你在医院住了几个月。我说，你是不是有婚前恐惧症，所以开始胡思乱想了？哎，你不要慌，陈暮会对你好的……”

表姐开始噼里啪啦细数未来表妹夫的优点，成功地把王佳琦的话堵了回去。

每个人都说陈暮好，表现得比王佳琦更了解陈暮的为人。越是这样，身为当事人的王佳琦就越是疑惑。她觉得，对婚姻感到迫不及待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身边的其他人。

他们的反应有点儿奇怪。

王佳琦看着表姐兴奋而急切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还在医院的时候。

那天，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缺失，心里非常惶恐。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回想过去，从记事起到住院的这一段时间，竟然有一段时间是完全空白的。

她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

直觉告诉她，这是非常可怕的事，她忍不住尖叫起来。

母亲急忙喊来了医生，医生冷静地告诉王佳琦，这种情况叫选择性失忆症，因为海马体在车祸中受到了一些损伤，出现这种病症是很常见的。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她惊慌地问。

“积极配合治疗的话，病人将来也许能在医院和家人的帮助下想起那段时间的事，当然也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一部分记忆。”医生回答。

医生的话让她感到不安，她下意识地去看母亲和其他亲人。奇怪的是，母亲和表姐等人的反应先是紧张得不行，听了医生的话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表姐甚至拍了拍母亲的背，似乎在安慰她，“没事了，都过去了，小琦以后不会有事了。”

失忆虽然不影响身体健康，但对失忆的人来说，同样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她们当时的反应却像是在庆幸王佳琦失忆一样，怎么看都有点儿奇怪。

而王佳琦就像是突然被所有经历过那段时间的人排除出了圈子，没有人愿意把过去的细节告诉她，这让她很不安。

送走表姐以后，王佳琦翻找起了以前的相册。她从出生时的照片开始看起，一张张看过去，看着那个名叫王佳琦的女生走过一段又一段人生轨迹。她一边看着从前的照片，一边回想那时候周围发生的事，虽然有些过于久远的事情记不清了，但大抵还是有个模糊的印象。

一直看到了大学时期，王佳琦开始觉得有些吃力。

她继续往后翻，却发现相册里似乎少了几张照片，刚才还是新生入学时期的合照，莫名就跳到了她现在的状态。

为什么那段时间不拍照了？王佳琦很疑惑，恰好手机响了，她随手接通，听到对面是陈暮。

“佳琦，我们定个时间去拍婚纱照吧。”那头的陈暮听起来很高兴，明显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好啊！”王佳琦随口应了一句，眼睛却还是盯着相册里的自己。“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先陪你去试婚纱。”

“嗯……”王佳琦想了一下，“我还不确定，要不我过两天再告诉你吧！”

“好。那拍照的地点呢？”陈暮耐心地问，“夏天还没有过去，我们可以去海上拍外景，海面或海里都可以。对了，你喜欢在水下拍吗？”

王佳琦刚想找个理由结束这个电话，闻言只好说：“我要想一想……时间的话，不如你跟我妈商量一下？随便选个好日子就可以了。”

那头的陈暮微微一顿，随即回答：“好。”

“我还有事忙，先挂了。”王佳琦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注意力又回到了手里的相册上。

一个习惯用拍照的方式来记录生活轨迹的女生，为什么突然有一段时间不拍照片了呢？王佳琦前前后后翻了几遍，确定相册里缺少的就是自己大学毕业前后那段时间的照片。

“怎么回事？”王佳琦嘀咕，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又是那段时间……她发现，只要是跟她遗忘的那几年有关的事，就会变得有点儿蹊跷。

“小琦，你真的让我帮你决定吗？”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母亲进来了，“刚才陈暮让我帮你们选拍婚纱照的日子，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哎呀，你又在看什么呢？”

王佳琦把相册递给母亲，指着上面的空白处问：“妈，这里是不是少了几张照片？”

母亲一愣：“哪里少啦？”

“这里啊……”王佳琦指着相册说，“前面这几张是我刚进大学时和室友的合影，还有军训时的照片，后面就变成了我在公司加班的自拍照了，这中间少了好几年吧？”

母亲皱着眉头看着相册，看上去像在思索，目光却有些闪烁。

“你那会儿不是忙着考证嘛，还打算考研来着，整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照片就拍得少了。后来，你毕业后直接签了一家公司，又忙得不可开交，过了好久才稳定下来，这才开始拍照片。”母亲摩挲着相册回答。

“是这样吗？”王佳琦还是觉得奇怪，“可我高三那一年也拍了很多照片呢！高三是很忙的，甚至比考研的时候更紧张！”

“哎呀，都说了你是因为没时间才没拍的，你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呢！”母亲说着，一把拉开抽屉，把相册丢了进去，嘴里不轻不重地责怪着，“以前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人家陈暮这么忙还抽出时间来跟你定日子，你倒好，一大早起来什么事都不干，老是抱着以前的东西不撒手。这些东西能给你幸福？多大的人了，这么不懂事……”

王佳琦听着母亲的唠叨，眼神暗淡下来。她的确过于敏感了，但她的心定不下来，根本没心思去想和陈暮的婚事。

她甚至有点儿后悔，后悔在陈暮求婚的那天答应得太快了。她对自己的人生还有疑惑，怎么能全心全意地去对待另一个人呢？

不过，这种念头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不敢让母亲知道，不然母亲那颗好不容易放下来的心又要悬起来了。

母亲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刚才的责骂让女儿不开心了，便在旁边坐下来，拉过她的手，苦口婆心地说：“小琦，我知道你对失忆的事情很介怀，但妈妈告诉你，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过去是怎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未来。妈妈很看好陈暮，你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在妈妈眼里，陈暮就是你的现在和未来，你要好好抓住这个人，不要再被其他的事情分心了，好吗？”

王佳琦看着母亲满是鱼尾纹的双眼，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母亲的担忧和关爱，还有依旧茫然的自己。但她不想再跟疲惫的母亲纠缠了，于是点点头：“好，我会去跟陈暮说的。”她听到了自己妥协的声音。

一个偌大的房间里，窗帘全部放下来了，将外面的阳光全部遮掩。一个人坐在真皮沙发上，懒懒地跷着腿，正盯着手里的一张照片出神。

他的手边有一部手机，屏幕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他刚刚跟王佳琦的母亲通完电话，对方说会帮忙劝一劝王佳琦，让她对这桩婚事上点心。

他是陈暮，王佳琦的未婚夫。

他手里捏着一张照片，背景是一所风景优美的大学，镜头前的两个人亲密地靠在一起。其中的女生头发刚刚过肩，眼神明亮，笑容恬静温婉。她身边的男生同样年轻，整个人就像一道耀眼的阳光，全身上下充满了活力。

他们背对背站着，男生正欲转身，像是要去偷亲身边的人。

女生的五官虽然稍显青涩，但不难看出这正是几年前的王佳琦，那时候她正上大学，骨子里透着一股青春独有的快乐和自信。

男生相貌英俊，眼睛里似乎满满的都装着王佳琦一个人，然而，他不是陈暮。

陈暮在被定格的时光之外看着他们，像隔着一段遥远的往事。他轻轻地抚摸着照片，指腹来回摩挲王佳琦温柔的笑脸，突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