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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宓妃留枕魏王才

第八章 宓妃留枕魏王才

书名:美人吟·飞花弄影作者名:夏雪缘本章字数:11745更新时间:2023-12-27 20:38:54

「离别」

前往封地那天的天气不算很好,乌云遮日,凉风阵阵,吹得衣衫凌乱,骨子里露出些许寒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魏帝居然率新封贵妃众臣亲自给我饯行。

对于一个被贬谪的人来说,这可象征着无上的殊荣。

“四弟,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跟皇兄说。”三杯酒下肚,那个曾是我二哥,现在已贵为九五之尊的人表情深沉,脸上隐约泛起了不正常的红光。

“臣弟多谢皇上厚爱。并无挂心之事。”我淡淡地答。

“真的吗?”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不爽起来,目光满是阴鸷,“你的水仙花,你的‘月’呢?以后,可再没有机会在花间揽月睡了!”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这个?

我一惊,转身努力镇定住心跳,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朝马车走去。

可是,手却被大力拉住!

“现在天色还早,急什么呢?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到封地,二哥不会怪罪你的。”魏帝忽而变换的神色令人捉摸不定,“过来,二哥有悄悄话要对你说。”

到了避开群臣和郭贵妃的僻静之地,他眼中嘲弄和报复的情绪才完全显露无疑:“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带了所有人来给你送行,却偏偏不让她来?”

“皇上的思想博大精深,岂是臣弟可以轻易看穿的?”我明白那个“她”是指谁,口吻中也不自觉带了讥讽。

回忆起昨天宓儿说她不能来送我,原来她早已猜测到魏帝会这么做。

“你一定很想再见她一面吧?可是我担心你这样娇贵的身躯在封地经受不住风霜挂掉。所以,如果你能坚持个几年,等我胸中这口恶气消了,说不定召你回来,到时再让你们这对多情人见上一面。”

“皇上!”我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恼怒地打断他,心中又恨又怒,“她可是你的妻子!你应该好好地疼惜她,而不是羞辱她!”

“你果然怕我提起她!”魏帝得意地哈哈大笑,“终于迫得你承认了,她是我的妻子!我就是要提醒你记住,她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你这辈子都不用再痴心妄想!”

望着他惨淡僵硬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我竟有些同情起他来。

这世间,有一种人,能够将心事藏得极深,宁可日夜自我煎熬,也矢口不提那个字。

二哥应该就是那种人。

我看得出,他明明喜欢宓儿。他爱她,却可以以折磨她为乐。

我和他刚好相反。

我时刻渴望着能坦荡地对全世界说出我的爱,但是形势地位使然,却不容许我这么做。

因为,说了,就是毒药,祸害无穷。

宓儿,是我爱了却爱不得的人。

爱,即是伤害。

不爱,亦是伤害。

但至少,我不能眼睁睁陷她于绝境。所以,只能选择另一种方式来保护她。

“她一直都是你的。”我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绪,平静地对魏帝说。

“她爱你吗?”他却突然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这一刻他身上没了天子的威严,有的只是内心来不及掩藏的普通男子的担忧。

“她是我的皇嫂。”

“那你爱她吗?”

“这是我的事。”

生平,我第一次发现撒谎其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哼!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会相信你们吗?”魏帝一把扼住我的脖子,起初还好,不多会儿我便觉得胸中一阵气闷,非常难受,不由得挣扎一下,几乎要昏过去。

良久,他似乎感觉到不妥,手臂一松,让我的呼吸恢复畅通。

临到马车启动前,魏帝陡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画纸丢到我面前:“这是叡儿给你的画。”

然后率领群臣前呼后拥地离去。

“济阳侯珍重。”

“各自保重!”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了,我才缓缓展开那幅画,画中只有一株孤树,并无其他。

我想起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心下略为宽慰。有他在,宓儿就有了一道强大的保障。

正要合上画,猛然间发现所有树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动。这个特征敏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细细思索这种情形,说明画中有风。

再次研究那画,终于渐渐被我看出端倪,那些树叶分明都似乎是要吹到我怀里来的样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仿佛心有灵犀,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顿悟了隐藏在画中的寓意。

宓儿费尽周折才能避开多疑的魏帝,甚至不惜利用了稚子,用心何其良苦!

胸间顿时泛起一股暖流,带着异样的温热冲撞心房,甜蜜的感觉令人如坠云端。

宓儿,谢谢你。

从此后,隔山隔水,两两相望。

「流光」

邺城似乎成了我一个人的王国。

虽然帝国中心的风光已经不再,门庭日趋冷落,但仅仅一个春华园,就已够我在消遣中打发流光。

我尽力看护着那些枯萎的水仙花球,精心照料它们,希望来年可以再次看到那些骄傲而清艳的花朵。

长时间地凝视着这里的物事,偶尔,便能从中搜寻到它们主人往日的身影。

心中有片刻的柔软,仿佛又回到曾经共度的片刻时光。

晚上,在当初曾飘过树叶诗的河里放小小的纸船,流水浮灯,满载着思念与希望前行。

如果不是后来亲自听子建亲口说出,我不会想到当初随手写在树叶上的几句诗刚好会被他拾到,既而牵引了他内心柔软的情愫,邀请我过园赏花。

就是这样看似偶然的开始,却引出后面一连串顺理成章的发展。

可见世间之事,往往就是无数偶然成就必然。

日子便这样流水似的前行。

当《七哀》中“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这样绮丽的诗句被文人们捧为经典竞相传诵,也最终传到了魏帝耳中。

他并不笨,思索前后情形,很快就联想到了叡儿的那幅画。

气愤加燥怒之下,他只身从许都连夜赶来邺城,采取的报复手段变得前所未有的残酷。

他不仅下令将叡儿从我这里抱走,且打算把他交给许都的郭萱抚养。他意图明显,要生生断绝我们的母子情分。

那一晚,我袖中藏着情殇剑,锋芒毕露,以赴死之心决定和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魏帝毕竟是在战场上征战多年的勇将,身体非常灵活,在最危急的关头险险避开,挥手一挡。

于是情殇锋利地切入他的左手小指,血流如水。

“你居然要杀我?为什么?”他死死地抓住手里用来阻挡我的盘金镶玉枕,任凭鲜红炽热的血染红金线,眼神绝望而阴冷。

“你明知故问!”我冷冷地说,探身去夺那个玉枕,“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你够狠!”见我这样说,魏帝更加又气又怒,“难道我的性命在你眼里,连小小的一个枕头都比不上吗?”

“这对玉枕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物事,也是最为亲近之物。”

“我明白了,在你心里面,根本从来不当我是丈夫!对你来说最亲近的人,也另有其人!”魏帝一甩袍袖,将那对玉枕双双踢到墙角,眼角挂着一个微笑,冷淡陌生。

他高大的身躯朝我进逼过来,趁我不备绕到我的身后,长袖一挥从后面揽我入怀,将头紧紧地抵在我的颈间摩挲:“可是,你要我提醒你多少次呢?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也绝不会放过他!”宽大的衣袖覆在我的背后,沉重又冰冷。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你不要使小人行径!”我知道他说到便能做到,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怒火。

“洛儿,我答应你,你很快就可以再看到他了。”他说得极低沉,明明是温柔的低语,却让我感觉到恶毒而怨恨的气息。

出去时,他顺手夺走了我的情殇剑。

宝剑失光,瑶琴音断。

不知为什么越是想念一个人,反而觉得他越遥远。

我盼望着见到子建,却又害怕见到他。

因为我不知道魏帝到底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我迅速消瘦下去。

从我嫁入曹家之后,父亲仅以信鸽与我一年联络数次。到后来汉帝逊位,我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于是猜测他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

所以,现在只要我不说,就没有人再能够查探出我的真实身份。唯一能引动我心绪的人,也只剩下两个。

叡儿我不必替他担心,即使不得父亲宠爱,也还有祖母的庇佑。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可是子建的安危就是我唯一的软肋。

「重逢」

魏黄初四年,魏帝将我迁封雍丘王,并令我入京朝见。

这个消息让我欣喜不已。

依律,诸王不奉诏绝对不许私自离开封地,违抗者可以处极刑。

分离后的数百个日夜里,我好几次忍不住牵马出城,但每次想到答应过宓儿会好好地保重自己,就不得不中途折返。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我日夜兼程,却不是直奔京城,而是先绕道邺城而去。

然而当我再次踏上这片曾经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旧日都城,眼前所见景象令我吃惊。

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歌舞才子赋的盛况一去不返,连当年饮酒宴乐、吟诗作赋之处的铜雀台,也已不复往日风光。两侧相距各六十步的金虎台、冰井台,虽有造型精巧的浮桥式阁道相通,也同样人疏影薄。

“建安风骨”和曾经让父亲引以为傲的盛世繁华似乎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了。

掐指细算起来,杨修离世,只隔五年。一切却疏离到恍若隔世。

幸好,我还有宓儿。

不知道当她见到我时,会有怎样的惊喜?

这样想着,心下不由振奋起来,跃马扬鞭飞驰向前。

可惜,我们的再次见面并不是我期待中那样充满激情与喜悦的重逢,而是诡秘到肃杀的安静。

春华园前,有人正张好了巨大的网在等待我。

正巧是水仙花期,我推开重重木门,一眼便看到盛开的水仙花丛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似是早有预备,听到声响,着明黄袍子的魏帝迅速地转过身来,丝毫不给我思考的机会,双目灼灼地锁定了我。

我也回望他,这几年的岁月历练让他变得沉稳了,也更加深沉。

“臣弟参见陛下。”我看不清楚他怀里抱的女子的脸,但凭直觉可以猜测得出她是谁。

“免了。”魏帝淡淡地一挥手,烟一般的浓眉下那双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他侧过头去低声询问被禁锢在怀里的女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先跑来这里见你。可见你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

“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那女子挣扎着探起头,目光担忧但无惧,带着镇静美好的笑容向我这边望过来。

那是一张令我魂牵梦萦的脸。

“宓儿!”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等意识到不该时想改口已经来不及。

“子建。”

清晰的呼唤随着风声传递过来,我甚至可以听到风吹着她的裙摆,猎猎作响。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当着魏帝的面毫不避讳热烈地来回应我。一时有些吃惊,反倒怔住了。

“不错不错!看来你们都豁出去了,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魏帝虽极力想维持着冷静,但脸色已憋得难看至极!

“皇上……”我张口想要辩解什么,但又觉得任何辩驳都是那么无力。

魏帝一挥手,阻止了我,也解除了我多此一举的徒劳:“什么都不必说了!如果之前我还有所疑虑,那么现在也已全部都得到证明!”

“来人,将雍丘王押起来,等候宣判!”

“你再怎么折腾都没用,反正我绝不会答应!”

站在魏帝身侧的宓儿一身素白单衣,身姿纤细却充满力量,美丽绝伦的脸上满是鄙夷。

这就是我们相思成灾后等待的重逢。

一开始,就充满着浓烈的肃杀与阴谋的气息。

「封后」

“你现在答应还来得及。”

“我绝不答应。”

“那我就杀了他!”

“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你以为我不敢么?”

“到时天下人就会骂你嫉妒子建的才能,设计诬陷了他,也冤屈了我,这样反而成全了我们,而你却臭名昭著。”

这是发生在我和魏帝之间的无数次争吵中的一次。

此前,他已派了使者多次前来劝说,想接我去新都洛阳,立我为后。

事情的起因缘于群臣议立平原王曹叡为太子,太子之母理所当然是皇后。

可叹郭萱算计精密,却惟独疏漏这一项。

我对后位毫无兴趣,根本不肯离开邺城,春华园里曾留下许多的美好回忆。

最后,魏帝亲自出面劝说,我依然不为所动。

“你不是将叡儿抱去给郭萱抚养了吗?为什么不立她为后?”我故意刺激他的痛处,“你可以狠心割断我和叡儿的母子之情,现在怎么不够胆量将他的养母扶上正位?”

“你分明是迫我与群臣为敌!”

“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还怕区区几个不听话的臣子?!”当内心开始深切地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就恶作剧似的偏偏不想让他轻易达到目的。

我现在便有几分这样的心理。

“好!既然你执意与我对抗到底,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魏帝吩咐左右侍卫上前拖住我,“将她也带去,我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强硬!”

脏乱不堪的囚室里,因为多年闲置,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将里面的人拖出来!”

下达完命令,魏帝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转头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答不答应?”

“我不会改变主意。”

其实,我之所以能自始至终这么镇定,是因我看穿了他的底线在哪里。

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杀掉子建。

天下才气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这是何等样的赞誉!

当年的世子之争,虽然曹植流水无情,但很多人包括曹操却都是落花有意。最后曹丕虽顺利夺得世子位,但依然有很多人对曹植念念不忘。

如果在这个时候杀掉子建,根本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二哥,求你不要迫她!”曹植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猜测曹丕在强迫我做不甘愿的事情,于是贸然求情。

“都是因为你!”魏帝一把抓住他衣领,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知道我为什么召你进京吗?封你为雍丘王不过是迷障,我是要借机让你入京来劝说她接受后位!而且,我料到你必定会先来这里,所以就早早在这里等候着你!”

“封后?这么说,是好事啊。”听到这个信息,曹植的神色有些怔忡,眼神里有替我欣喜又有些许淡淡失落。

“可我不想做他的皇后。”我微笑着走过去直视他那双极美的眼睛,“当初嫁给他,我便已错了一回,我不会再错第二回。你明白么?”

一旁的魏帝听到我这样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疯狂地一把拉过我, 似乎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你这个贱人!说你爱的是我!是曹子恒而不是曹子建!说给他听!!”

可他越是气急败坏,我就越是气定神闲。

“我无话可说。”我冷冷地仰起脖子,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于去看。

这当然激怒了他,手中的剑立刻指上我的咽喉,火红的眼睛、类兽的瞳孔,仿佛要渗出血来。

曹植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冲了过来大叫:“放开她!”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握那冰冷锋利的剑锋,鲜红的血很快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去。

他这样奋不顾身的举动,却让魏帝更加震怒,将手里的剑尖重新对准了他:“你就这么在乎她吗?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和我抢?”

曹植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加深了对魏帝的刺激:“我现在还叫你一声二哥,是因为我确实和宓儿真心相爱,我们对不起你。可是你既然娶了她,为什么后来却又辜负她?”

“怎么,你心疼了?!”

话音未落,锁骨处一阵钻心的疼,魏帝手中的剑插入了我的锁骨下方,我的脚步几乎不支。

“宓儿!”曹植飞身扑上,一把扶住我,转而祈求地望向一脸阴鸷的魏帝,“你想要怎样?”

“让她答应跟我去洛阳,做我的皇后!”魏帝将剑尖继续往前伸出半寸,更多的血从曹植手掌中蜿蜒而下。

“好,给我们三天时间,到时给你答复。”

强忍着剧烈的痛楚丢下这句话,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生离」

魏帝返回了许昌,临走时丢下一句话,限我在三天后返回封地,并且永远不许再回邺城。

他终于绝望,放弃了逼宓儿为后。

我弄不明白,宓儿当初既答应嫁给他,为何现在却死也不肯做他的皇后。就如不明白当年我能感觉得出宓儿喜欢我,可是最后却选择了二哥。

大夫检查了她的伤势并无大碍,黎明时分,她终于醒了过来。

看见守护在旁的我,便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他总算放弃了吗?”见周围并无侍卫监视,她有些惊讶。

“嗯。”

我点点头,疼惜地握住她的手腕,她越发比两年前分别的时候瘦了,仿佛随时都会化成烟飘散。

“他有没有说什么?”她仍然不放心地问,于是我就把魏帝走时的话告诉了她,“哦。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像世间任何情侣那样幸福而简单地相偎相依,把其他所有一切都置之度外。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去想结束后的生离死别。

最后的那个夜晚,并肩躺在水仙花丛里看宽广的银河,她突然对我招手,示意我靠得再近些:“子建,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她望定我,眸子幽黑深邃:“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这个我早就知道。”我感觉得出她还有更重要的话在后面,环绕在她身上的迷雾也许就要揭开了,心下既期待又有几丝不安。

不由也定定地望住了她。

“你听说过间谍么?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最后又被你父亲用来离间刘备与关羽。我的真实身份和她一样。”她淡淡地开口。

“间谍?”我的眸子骤然瞪大,她却依然微笑着缓缓说了下去,“我进入曹家都是事先计划好的,选择嫁给你二哥,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是计划最后出现了意外,我爱上了你。后来,我遭郭萱嫉恨,她换掉了我的药,使我意外怀上了叡儿,因为你和叡儿,我决定忘记自己间谍的身份。但郭萱因妒生恨,把我们互相喜欢的事实告诉了魏帝。所以后来我遭受冷落和你被贬,都是魏帝的报复。”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样也许可以不必受这么多苦。”所有谜底都解开后,我才恍然明白,她曾经独自经历那么多黑暗与残酷,远超出我的想象。

然而身处在群雄并起的乱世,无论什么样离奇的事情,都随时有可能发生。

宓儿最终放弃了使命,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欣慰。

“你不怪我欺骗了你吗?”

“我只怪自己从未与你分担一丝一毫。”

“子建,谢谢你……”

“宓儿。”

我们心意相通,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天不亮,魏帝派来的差官就到了。名义上是护送我上路,实际上是监视我。

空气中酝酿着某种不寻常气息。

虽是生离,却分明有不祥的意味。

分别时,宓儿神秘地塞给我一包东西:“子建,这个给你。路上再打开看。”

“好。”我依言收下,却说不出多余的话。

我很想带她走,私奔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可是却被她拒绝。她说她有办法很快就能和我再见面,我半信半疑,但也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

车夫一扬鞭,马车就向前行去。

很快,春华园门口伫立的身影,就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我还留恋地不肯回头。

几天后的傍晚时分,当车马到达洛水换船之时,我恍惚记起宓儿曾经提过,这里是她的家乡。在她小的时候,还曾经去过宓妃庙里玩耍。

于是便动了念,下令在附近的驿馆休息。

等入夜随行的侍卫都休息之后,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

可是,亲眼看到的一切却令我备觉几分凄凉。庙已荒废,檐角都结了蛛网,风一吹,灰尘如沙砾一般扎进眼里,生生地疼。

根本找不到她留下的丝毫痕迹。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记起来还有一件礼物没有拆看,便回到了驿馆。

当我展开那个包裹,看到玉枕以及素笺上清秀的笔迹:“金缕玉枕本是一对,现在送一个给你,以后,就让它代替我陪伴你吧。”

心,突然就生生地塌陷一片。

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令我心慌意乱。似乎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着什么。

睁着眼一直撑到黎明,才朦胧睡去。魂魄却离了躯壳,悠悠然向前飘去。

恍惚间到了一个仙境般的所在,依稀辨认出是白天路过的洛水。

此时薄云轻轻掩住了明月,水面云蒸雾绕,五彩荧光忽隐忽现。

突然一阵鸾铃叮咚作响,一辆六条龙齐头并进拉着的云车缓缓停在我的视线中。珠帘一动,一个女子探身出来,虽然薄薄的面纱遮盖住她的面容,但一举手一投足,都美得不可方物。她向我站立的地方走过来,轻盈像飞鸟一样,脚下生起蒙蒙水雾。

“子建,我没有骗你吧?我们又见面了。”

这熟悉的声音让我几乎不敢置信,我上前用颤抖的双手撕下她的面纱,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就是宓儿。

“宓儿,你怎么来了?!”我激动得想要揽住她,可是触手却成空。

等我再仔细去看,她却又站了离我不远处的水面上。轻薄的上衣在阵阵清风中随风飘动,如流风吹起了回旋的雪花,飘逸若神深不可测。

“宓儿!”我喜悦地靠过去,她却再次从我眼前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宓儿,宓儿……”

我大叫着从梦里惊醒,一切情景都恍然历历在目,但却又那么不真实。宓儿远在邺城,怎么会到洛水来呢?

我想,一定是我太过思念她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离奇的梦。

这个至美的梦境让我才思泉涌,也因此成就了我一生最美好的作品。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此时我还不知道,这篇《洛神赋》,将成为献给我们爱情最华丽也最凄美的祭奠。

「花葬」

魏帝借赐封之名让曹植进京,打算利用他来迫使我就范。

却没有想到我将计就计,因此和心爱的人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深知,魏帝封我为后,不过是想利用我去暂时应付那些臣子而已。而我,当然不会乖乖地去帮他获得那些人的拥戴。

对他有异议的人越多,我爱的那个人就越安全。

只有让魏帝忙于应付安抚朝中众臣,他就必然不能贸然再去动曾经众望所归的曹植。

这是我为爱了而不能相守的人,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乱世中的爱情,从来就没有圆满。

换上数年前初见时的旧衣,我含笑用玄铁珠钗刺破跳动的动脉。当红色温暖的液体洒落到洁白的花瓣上,盛开的水仙受惊似的合拢花瓣,随即枯萎,片片凋零。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每次的花谢,他都像期待来年春天般等待再次的花开。

那么子建,请你相信,这次的离别,只是为了下一次能更好地和你相遇。

我现在,是真的,如你曾渴望的那般,在花间揽月而睡了……

「二曹」

愿作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凤箫吟沉醉在这样美好的情怀之中,留恋着不愿醒来。

现在她已经对被催眠后的一切驾轻就熟,相应地对每一世的代入感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几乎疑惑她就是那个为爱而舍弃了间谍身份的勇敢而美丽的女子,隔着上千年的时光长河,她和她遥遥相望,心意相融。

她允诺她:我,会让你的子建幸福的。

这样想着,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向上弯起。

一直在旁边守护的苍梧谣望着凤箫吟脸上涌现的恬淡笑意,知道她已经醒了,放下心来。

刚去取了杯水返回,探身去看床上那人,不提防修长的手突然被一把抓住,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子建?”

充满依恋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从没有过的娇柔。

苍梧谣一怔,平静幽深的双瞳陡然明亮,泛出水似的薄雾,但仅仅是极短的时间就迅速恢复潮水般深沉:“要不要喝水?”

凤箫吟见他并未回应自己刚才隐晦暧昧的试探,心里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脸色绯红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见底。

苍梧谣等她稍微平复心情,就领着她来到了令莫的病房。

昏迷中的人依然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凤箫吟回想起梦里曹丕小指被甄洛用剑刺伤的事,有点失神。她记得令莫曾告诉过她,他的左手小指表面虽无异样,但从小就不能像其他手指一样伸展自如。

这个特征仅仅是巧合吗?

“或许,他就是曹丕的转世?他说对不起是要请求甄洛的原谅吗?”她无意识地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却看到苍梧谣脸上认同的表情。

“一般来说,每一世都不会再记得前面一世发生的事情,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令莫在被雷打中的瞬间,也许想起了部分封存的前世记忆。”

苍梧谣的这个观点促使凤箫吟下定决心一试。

她走向前去,抓住令莫的手握在手掌中,试探地在他耳边说:“子恒,我原谅你了。甄洛原谅你。”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的很神奇。

大概隔了几分钟,令莫的眼皮就动了动醒过来了,不过当他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病房里时显得很惊讶:“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被闪电击中后,已经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了。”听到凤箫吟这样说,令莫露出更加疑惑的神色,“不会吧?被闪电击中没有死,我还真是命硬哦。凤凰儿你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新招捉弄我?”

“难道是我把你打晕的啊?”凤箫吟没好气地朝他瞪过去,一面提醒他,“你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叫着洛儿,你都不记得了?”

“洛儿?没印象。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洛儿。”

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天,刚站起来腿还些有不太适应,令莫刚下床就趔趄了一下,半边身体都靠在了凤箫吟身上。

“三国的甄洛呀,你真的忘了?”凤箫吟扶着他,不确定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在装,声音里隐约有几丝失落。

“呵呵,你不会是说洛神吧?这玩笑可开大了。”令莫以前读《三国演义》时很爱曹植的那篇《铜雀台赋》,不过对洛神和这个建安第一才子之间的传闻,他并不相信,所以笑得很夸张,“假如我真能生在三国,我宁愿做曹子恒也不做曹子建。”

“你本来就是……”话说了一半凤箫吟又打住了,不知为何没有说下去。

“是什么?”令莫被勾起了兴趣,不死心地追问无果,只好去巴结苍梧谣,“拜托拜托!催眠大师不要也跟着买关子,莫非一道闪电把我带回了三国?那我变成了谁?关羽,曹操?还是刚才说的那两兄弟中的一个?你快告诉我。”

“是谁并不重要吧。”苍梧谣的话却更加深了令莫的困惑。

“那什么重要?”

“轮回。”

令莫是轮回中一员的身份至此已得到确定无疑。

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在无形之中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能够一起堕入轮回这么多次,说明彼此之间的纠葛和恩怨一定很深。既然现在三个人又重新聚集在一起,会不会发生前面几世那样的事,谁也没有把握。

“到这里来之后我们还没好好地去玩呢。明天去铜雀台拍几张照片吧。”

之前因为令莫出意外而搁浅的旅游计划,被凤箫吟再次提起。

她现在无比强烈地想去找寻与梦中有关的一切,那篇《铜雀台赋》,她依稀记得几句。在电视剧《三国演义》里,“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被诸葛亮改成了“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如果能够亲眼一见曾令曹植才思敏捷的瑰丽建筑,应该又是另一番感受。

但是当第二天三人来到了流传千古的铜雀台,眼前看到的一切却不免让他们失望。

年深月久,三台雄伟而豪华的面貌已不可见。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连最为著名的铜雀台都只剩下一堆不足十米高的夯土堆,其当年作为全城军事制高点的风采不再。

“还好昔日‘三曹’等都有著作流传,这里也被后世认为是一代豪迈文风‘建安风骨’的发祥地。”令莫试图说出一些理由来宽慰一脸黯然的凤箫吟。

“我现在身边就有‘二曹’,是不是应该不再有遗憾了?”沉思半天,凤箫吟突然说出这样突兀的话,令莫一时没听出头绪。

待到有些明白过来时,却见凤箫吟幽幽地凝视着一侧的苍梧谣,眼底波光流转,说不出的迤逦动人。

返回时,不知怎么三人都变得格外沉默。

苍梧谣的精神明显不济,吃过晚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待着,似乎很累的样子。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令莫误以为这是他在退让,给自己和凤箫吟单独相处的机会,心下有几分感激和窃喜。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但他也没去深究。

「海棠」

凤箫吟二十岁生日还有差不多半月就到了,这天,令莫拉着她上街去逛,想要她自己挑选合意的礼物。

可是在热闹的旅游一条街逛了半天,礼物没买成,却意外地和别人打赌赢了几张海棠花展的门票。

“海棠?”凤箫吟想了想,记起与之相关的一句诗,“宋词里‘一树梨花压海棠’, 不记得是谁写的。”

“苏东坡啊。”令莫故作神秘地贴近她的耳朵 ,“这诗还有个典故呢。想不想知道?”

“既然是和苏东坡有关,那不妨说来听听。”

见她有兴趣,令莫就轻松地放开了话匣子:“苏东坡有个好友词人叫张先,他八十多岁时娶了年轻貌美的小妾。祝贺的时候,苏东坡故意调侃他作了这句诗,梨花形容白胡子的老头,海棠指美女,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老牛吃嫩草’。”

“原来是这样。”凤箫吟不由得想起好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介绍,“我之前还奇怪怎么《Lolita》的中文片名被译作《一树梨花压海棠》,现在想来那些翻译的人真是太绝了!”

两人本来打算叫上苍梧谣一起看花展,但后来想到这几天他一直对什么都淡淡的,回去可能也是白跑一趟。而且两个人先看了如果觉得好,也可以明天陪他再看一次,反正票有好几张。

于是就先兴冲冲地去了。

前来看花展的人并不多,更方便了他们可以好好地欣赏。海棠花颜色非常艳丽,红的灿若朝霞,黄的娇若花蕊,唐代诗人吴融 “云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的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凤箫吟觉得奇怪,被这么多海棠包围着,却没闻到空气中有一丝花的芳香。

令莫笑了:“很遗憾是不是?张爱玲曾说过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有刺,三恨红楼未完。海棠无香排在第一位,可见一代才女对此也是耿耿于怀。”

“这个有什么典故吗?”

“似乎是和五胡十六国时期一位公主有关,具体我也不清楚。”

变化就这样悄然来临。

当凤箫吟再次凝视那些娇艳的花朵,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盛装女子美丽忧伤的脸庞,内心突然悲伤得难以自抑。

紧接着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浑身冷到不行。

令莫看到这个情形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眼就看出,这分明是她的病又发作了!

这下他急坏了,赶紧带着她回到旅馆,径直推开苍梧谣的房门闯了进去。

房间内的人正背对着夕阳在练习瑜伽。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修炼方法。苍梧谣受到惊扰后回头,看到令莫紧张的神情立即意识到发生了大事,赶紧站起身走过来。

“怎么回事?”他一面检查凤箫吟的病情,一面低声询问令莫。

“我也不知道,刚才带她去看了海棠花展,她就突然这样了。”令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第一次在苍梧谣面前低下头来。

“为什么不先跟我说一声?!”苍梧谣失去冷静,冷峻的面容勃然变色。

“可是只是看次花展而已啊。”令莫从没见过他这样,忍不住小声辩驳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她问我海棠无香的典故,我随便提了提,没想到就……早知道不去看了!”

“算了!”苍梧谣冷冷地对他一摆手,“现在说这些没用。你先照顾她,我出去一趟。”

令莫虽然好奇他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心情跑出去,但还是忍住了没问。

为了将功补过,在苍梧谣出门的这段时间,他专门上网查阅了“海棠无香”的相关资料。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篇野史中查到一丝线索,里面提到前燕国的清河公主死后,其弟慕容冲用海棠花葬她的事情。

“难道凤凰儿的某世和清河公主有关?”

十几分钟后苍梧谣回来,令莫马上对说他出自己的猜测。

却没想到苍梧谣淡淡地说他早就知道,凤箫吟的第六世是清河公主。

令莫不信:“那你怎么刚才没说?”随即却看到苍梧谣敞开的门口有一大捧艳丽的海棠,顿时明白了他刚才出去的原因。

“那一世太过悲惨,我原本不希望让她再次经历,没想到还是发展到这一步。”苍梧谣轻轻地将所有的海棠放到凤箫吟的身体周围,令莫惊讶地从他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看到了深沉的怜惜和不忍。

“现在海棠已经触发了那一世的记忆,就必须把所有事情重新回溯,才能救她。”亲眼见证了前面几世催眠后的效果,令莫也明白接下来只有这个唯一的选择。

当他再去看床上的凤箫吟,发现苍梧谣用海棠在她周围摆了整齐的一大圈,依稀是一颗心的形状。

这天晚上,伴随着无香的海棠,凤箫吟沉入了第六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