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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愿在花间揽月睡

第七章 愿在花间揽月睡

书名:美人吟·飞花弄影作者名:夏雪缘本章字数:14755更新时间:2023-12-27 20:38:54

「揽月」

建安二十二年,丕被立为魏世子。

距离父亲被册封为魏王仅数月之久。

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人轮番前来劝说我去向父亲认错,他们指天发誓,愿意死心塌地地拥戴我。可是他们不明白,政治根本不在我的兴趣范围内。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权势的失利同时带来的是另外足以令我抑郁一生的感情之殇。

庆祝宴会空前热闹。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前来贺喜之人也络绎不绝。

就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父亲神秘地挥手示意大家暂且安静下来,微笑着宣布了另外一则消息,世子的婚礼将在几日后举行,而新娘的人选,却早已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是寄居曹家很久的甄家小姐。

当所有人都竞相欢呼的时候,我手中的杯盏却选择了以一种极不和谐的姿态垂直下落。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如同古曲中插入了一个杂乱的音符,所有宾客的目光都向我这边望了过来。

虽然我早就知道二哥对宓儿情根深种,也曾亲口答应过杨修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堪境地,但自认聪明超脱如我,终究没料到,有些事人力根本无法控制,而胜负之分,却来得这么快!

“四公子酒喝多了,一时手滑,大家继续。”

一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这时闯入我的耳朵,是我听错了吗?竟然是杨修,在这种时刻站了出来,替我解围。

我终究没有看错他,也没有交错朋友。

但此刻我连一个交流的眼神都不能给他,因为我的视线已经锁定了席间一人。可是她始终低着头,不和我目光相触,因此我无法看清楚她此刻的神情。

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要争夺什么,那么只有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刻,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的困扰和不甘。内心第一次嫉妒起二哥,燥热难受的情绪翻江倒海袭来,浓烈到要将我全部的意志湮没。

我生来清傲,自视甚高,功名权势根本入不了我的眼。虽然身处在英雄与人才辈出的大环境里,一直以来也只有一个杨修是我愿意推心置腹之人。

而她,宓儿,让我自出生以来唯一一次动了念,牵了心,产生了想拥有一样东西的渴望。

然而,她已终将归属于别人。

身边是穿梭的人影,耳中是觥筹交错的碰撞。

我整个人却似乎已经入定,对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失去了感觉。

只定定看到一个人的影子,湖青色的云裳,长长的裙裾几乎曳地,漆黑的长发用一只钗简单地挽了一个松散的髻,其他的则在风中自由地飘扬,这素雅的装扮恰到好处地将身体的主人衬托得更加独特。

这才是她,连美,都要美得不同凡响……

可惜这样的美丽,却是为他人绽放。

这样一想,心中如蝼蚁钻咬,更加痛楚难当。强行命令自己从她身侧收回目光,然而思绪仍旧抛不开。

宴会,真是一个奇妙的界点。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破城之后的庆祝宴会上,而如今又是一次更加喧闹的宴会,让我意识到此后彼此距离日行日远。

记得那日带她走向后园,我随手摘下一朵花递到她手里,半开玩笑地说早就认识她,她却丝毫没以为我唐突,只是云淡风轻地粲然一笑。

那刻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度光华,让我疑惑她是从那些伴我多年的诗中走出来的旧相识。当时并不明白那种自然熟悉欣赏还夹杂着知己之感的情绪是什么,现在细想起来,那样一种早已深藏在骨髓和血脉中的交流与迸发,跨越了千万年的心动……

这样一个独特的奇女子,时而淡定从容,时而谈笑风生,言行举止别具一格,而又始终不能让人完全看清。

如云似雾,偏偏引人入胜,和我见过的多少女子都不同。

“四公子,轮到你了。”

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我,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有人将一杯酒向我递过来。

我从想象中回到现实,看了看身边一张张红晕的脸,一双双讨好的眼睛,不知怎的莫名涌起一股不耐烦:“抱歉,我今日没有心情!”

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决绝地转身离席而去。

“四公子生气了?可是每次不都是他来压轴的吗?”

“我看到四公子刚才盯着甄小姐……也许是我眼花,算了算了,不要管那么多,来,我们继续喝酒。”

身后的零碎言语随风吹散过来,若同石子击在冰面上落下裂纹,我的脚步不免有些错乱起来。

此刻人人都在为二哥欢呼庆祝,可是对我来说,这一切又何喜之有?

再继续留在这里,不过是给自己增加痛苦和失落罢了。

“四公子,您是不是醉了?我送您回去。”

一个端茶的使女刚巧路过,见我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事向我跑来,殷勤地一把搀扶住我的臂膀。

“不用,我没事。”

我非常不情愿自己此刻的神态被任何人看到,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二哥耳朵里,只能徒添更多不必要的烦恼。

我不顾一切地用力甩开了使女的手。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些失控,令她吃痛,然而她似乎全然不管,不容我拒绝再次抓住我的手:“四公子,您怎么了?有心事吗?如果您肯告诉我,我非常愿意倾听您说话,而且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这丫头倒心眼伶俐,可是,我要怎么告诉她?

我无奈地朝她笑了笑,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萱。公子,您可以叫我萱儿。”

不过是问问名字而已,她却欢喜得什么似的,望着我的两眼刹那间流光溢彩,如汪着一泉清水。

“哦,里面的人还等你送茶呢,你先忙去吧。”我朝她一摆手,见她还不动,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不过想到那边散散步。”

“散步?”

她半信半疑,但也意识到再耽误下去万一里面真急起来是不行的,于是快速地弯腰端起盘子,临去时又回过头来,嘱咐我道:“公子,麻烦您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出来,让我陪您一起去。”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尽头,我并没有停下脚步,相反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春华园。

宴会上的欢声笑语,我一刻也不想多听;那一张张喜悦的脸,我也不想多看。

我慌着忙着想要逃避那一切喧嚣,以及热闹表面下我本就不喜欢的虚伪言语。

可无论跑得有多快,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命运布下的魔障。

春华园今夜的天空仿佛披上了一层面纱,月亮躲在云层后面不肯露出面容,入眼尽是一片朦胧。

我命人送上一大壶陈年佳酿,然后屏退所有人,独自醉卧在水仙花园地一侧,一杯接一杯地酒入愁肠。

渐渐地,眼前开始交替出现一幅幅画面,待到那些模糊重叠的影象变得清晰,我才发现面前突然多了一人。

她的面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形体则比我最爱的水仙娇姿更美好动人。

我乍惊还喜,不禁伸手去揽她:“宓儿,你来了……”

可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却是空空荡荡。那身影如同雾气凝聚而成的薄露,在我的触摸下,一缕一缕飘散了。

我颓然地发觉,刚才不过是我的幻想,宓儿此刻怎会出现在这里呢?她应该正和曹丕接受着众人的祝贺,满心里洋溢着喜悦和憧憬才对。

这夜,春华园里的空气冰冷冷的,连呼吸一口都觉得胸口生疼。

「新婚」

曹府后院,微风习习,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我着雪白衣衫,倚在水榭临水的窗边,眼神空洞而散漫……

精致的大红灯笼,一大早就挂满了庭院,还有或大或小的红喜字,贴满了门框和窗棱。

换上新衣的下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忙进忙出。整个府邸沉浸在漫天漫地的喜悦之中。

惟独我,却毫无喜色。

甚至连计划实现后松口气的念头都不曾有。

直到夕阳西下,使女们环绕四周,七手八脚地将大红的嫁衣套到我身上,望着裙摆下茉莉一般大小的铃铛,我才像一个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的人,一下子慌了神。

“不要!我不要穿这累赘的衣服,快把原来的衣服拿给我!”我用力去扯礼服的绣扣,可是越急越摸不到门路。

这样失控卤莽,一点都不像我。

“小姐,每个新娘都必须要穿成这样的。”一个叫郭萱的使女阻止了我,她有着很清秀的眉眼,口齿也极伶俐,“这大喜的日子,您肯定是高兴得糊涂了。”

“高兴得糊涂了?”

我轻轻呢喃,是么?怎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自己有丝毫的喜悦?似乎这场隆重华丽的婚礼并不属于我,我不过是路过的旁人而已。甚至懒得看完整场热闹,就已生了厌意。

随着拜堂时间的临近,内心越发焦躁起来。

红烛高照,焰火满天。

好一场美宴,盛世无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在谁也没注意到的瞬间,新娘眼中恍然落下一颗泪,径直滴在绣了鸳鸯的鞋尖。

这意味着,从今后,我将是曹家的世子夫人。而有一个人,将不可避免地要改口唤我为“嫂嫂”。

不!我不要这样!

可我偏没有说“不”的权利!

第一次觉得,棋子命运的可悲。难道我的一生,跟幸福就此绝缘了?

从大堂到洞房的路,曲曲折折,被绣帕盖住头,遮挡住了视线,我根本看不清楚脚下的路,虽然有人领着,依旧走得极不安稳。

但是,我却渴望着即使是这样难行的路,也能够一直就这么走下去。

然而,终究还是到了终点。

安静地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思绪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纷乱。

外面唢呐喧天、欢声笑语,爆竹噼啪一波又一波地涌进红烛高照的新房里。红色的帘幔、红色的绣金凤裙、红色的金缕花鞋、红色的盖头下是一颗乱了节拍的心。

所有的一切,早在计划之中。临到头却仍然令我觉得措手不及,隐隐有了后悔的冲动。

后悔接受父亲的使命,后悔来到曹家,然而说到底,真正令我悔恨的,却是此次出嫁。

原来,所有的事都可以严格按照计划来执行,惟独嫁人这一项,光有计划是不行的。

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我会突然想起曹植。那个面如朗月、风神俊秀、行动不拘一格、洒脱自在的少年,是何时悄然在我心底植下某粒奇异的种子?并在不知不觉间以不可抑制的速度,快速地生根发芽。

当盖头被揭开的瞬间,抬头看到了另外一张与他酷似但神态却截然不同的脸,我知道,命运,已经没了退路。

“洛儿,你终于……是我的了。”

曹丕满面红光,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味,紧紧地抱住我。

在我快速思考该怎么应付这个新婚的夜晚时,他却已颓然倒下,嘴角依稀含着满足的笑,昏昏然就此睡了过去。

于是那夜,我裹着满身的珠玉绫罗,眼睁睁等着天明。

晨曦仿佛故意要与我作对,黑暗无边漫长。我的等待也无边漫长。

我在暗夜里一遍遍地想着那张有着洒脱笑容的脸,始终未曾厌腻。

而心里铜镜似的明了,他就像天际的孤舟一样,在堂上我落泪的那刻,已经离我远了,远了,模糊了。

新婚的整晚,朦胧中一直有一股清越之音,细细琐琐,在耳边环绕。

是他的琴音么?

代替那暗淡下去的喜烛,在我心上擦出些许星光。

「寂寥」

半月后,也许是为了表达某种抚慰之情,我的封地增五千户,加上之前就有的五千户,成为了人人艳羡的万户侯。

封地虽在临淄,却因父宠得以继续留守在邺城。

人人都以为,父亲内心依然对我留有惜才之意。于是不乏好事者前来献计献策,我却一概拒之门外。

我能够理解父亲的苦心。他既爱惜我,却也明白我意不在此。从这点上来说,他是了解我的。

可是就连他,包括所有人,都不知道从小就傲视万物的曹子建,内心已做不到真正的淡泊。

就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人。

此后的无数良夜,每每举酒自饮,心底总是黯然。

如果没有宓儿,我的一生,也许就是这么洒脱任性地过去了。快活自在,不受拘束。

然而,她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我的洒脱自在从此有了束缚,那如潭水般幽静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将我捆绑。

我一直觉得她身上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可是每次靠近时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她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精明者如父亲、深沉者如二哥,都为之深深折服。

能够被这么多人宠爱,她应该是幸福的。可我总觉得她并不快乐。

自从大婚之后,彼此就很少碰面。即使在某些不得已必须同时出现的场合,各自的视线,也刻意绕开了去。

但奇怪的是,却似乎分明都知道对方心里的难过。

知道隔离的视线里藏了深刻的情意,欲说还休。

「杀生」

大婚之后数月,曹操的头疾迅速加重。

而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没来得及褪色的大红喜字掩盖不了府中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腐朽气息,全府上下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只有我心知肚明,这一切正是我长久以来种下的果。

我教他以冷水浸头,只治标不治本,不过把寒气尽数压迫回去,长此以往日积月累,到最后一旦发作,就无药可救。

而这时一人的出现,几乎使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便是华佗。

当那个瘦削精悍的医者被引见到曹丕面前,我心下骤然一惊。对于民间传闻此人可以起死回生的医术,我虽不太相信,但有所忌惮是必然的。

如果让他见到曹操,察出病情,彼时细细分析病理,曹操即使不能察觉出我的动机,也定然心生疑窦。

所以,我不得不有所防范。

在他们交谈的间隙,我适时自屏风后翩然现身。

“久闻华先生医术盖世,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说着便要弯腰行礼。

“洛儿,你来得正好,听听华先生对医理的见解。另外,也趁这个机会让他瞧瞧,为何你始终不曾怀上我们的骨血。”曹丕显然有些兴奋,连这样私密的话题都毫不避讳就随意说出口。

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不过不是缘于羞怯,而是因我心内明了一切。

“不敢不敢!”

那人口中虽这样说,眼珠却骨碌碌直瞪住我的面容,竟然不顾尊卑礼仪。

我不免心下叹息,纵然医道高深,依然不免耽于美色。

略一沉吟,已暗自有了计较。

待到他与曹丕会谈结束,我便将他邀请到了内室,请他为我勘察。

换上轻薄的霓裳羽衣,我斜卧在榻上,腕上系着一条细长的红色丝线,依稀可以看到帘外之人闪烁的目光。

“夫人三餐怎样?睡眠可好?”半响,终于听到他问话。

“都好。”我笃定地答。

“经我检测,夫人的身体一切都很正常。”

“那为何不能怀上孩儿?是什么缘故?”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然后我一挥手,让室内伺候的使女全退出去。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便掀开阻隔的珠帘,走到了他面前。

“先生救我!”

我屈膝跪倒,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纤手抓住他双袖,然后抬起泫然欲泣的脸,眼中的无助足以令天下任何男人动容。

“夫人先起来,鄙人愿为夫人效劳,万死不辞……”他贪婪地凝视着我的脸,双手从宽广的袖袍之中一点点伸将出来,带着几分颤抖和大胆,缓缓抚上我洁白的脖颈。

“大胆!”

这声断喝来得如此及时,就像曾经演练过的一样:“你——气死我了!竟敢对夫人无礼!”

风过处,曹丕手执长剑,愤怒的剑尖直指华佗。

“世子,这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的还会有假?!”

“子恒,我……”我闭紧双目,为自己即将染上鲜血的双手忏悔,滚烫的眼泪顺着光洁的面容流了下来。

这番景象看在曹丕的眼中,自然演变成了另外截然不同的含义。

“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押入水牢。”

风波当然不会就此完结。

是夜,我重赏了配合得当、报信及时的使女郭萱。并交给她一个新的任务。

让她去散播华佗是东吴间谍的传闻。

“夫人,您放心。这人竟敢冒犯您,奴婢一定帮您好好地出这口气!”

“好,你去吧。这件事情结束后,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请求。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一定帮你办到。”

“谢谢夫人。”

她欣喜地对我一鞠到底,然后就风风火火地执行任务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相信她定不会辜负我的嘱托。

从大婚之后,这个叫郭萱的女孩子就被曹丕拨给我作为贴身使女。我见她办事得力,人也极玲珑,就渐渐留了心。

慢慢地相处下来,就结成了心腹。

不日。

华佗向曹操提出的开颅手术之事被坚定否决。不仅如此,因私下流传东吴间谍一事,他被怀疑有谋杀曹操的险恶居心,被判斩立决。

临刑之时,据说那个医术高深的人曾感叹地留下一句话:“千万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泪,尤其是美丽的女人的眼泪,那是世间最毒的鹤顶红。”

无人能懂他的寓意,只有我全部了然。

因为,我才是真正的间谍。

他不是。

我并不想杀他,但如果他不死,我的处境就会很危险。只要人类还存在着斗争,阴间的枉死城就永远都不会荒废。

曹操失却了获得健康的最后机会。他常常在会议时中途离场,或者痛昏过去。

在这样的情形下,大权逐渐移交到身为世子的曹丕手中。

而他在茶余饭后,总有意无意地拿那些朝堂之上的讨论来和我分享。原本按照事先制定好的计划,这个时候我应该趁宠进言,找到一切机会挑拨曹家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让曹家因内斗而势落。

而我,不知怎的却开始犹豫起来。

曹操缠绵病榻,他虽对我无恩,但作为长辈,他对我的赞赏和维护帮我奠定了在曹家不可动摇的地位。

而曹丕,也算得上是一个好丈夫。谢绝了多少权贵进献的美女以及官宦之家攀亲的巴结,至今未纳任何妾室入门。

对于曹植,开始不忍,现在依然不忍。

而其他的曹氏兄弟,基本都长年征战在外,我与他们见面的机会甚少。但不知为何,间或见到他们风尘仆仆的稚嫩脸庞,心每每就软塌下去。

父亲当初叫我来弄垮曹家,是为助大汉重获天威。可是,他疏忽了一点,汉家天子与我并无渊源,开始时仅有的一点敬君爱国之心,在年深日久中,也渐渐被冲淡了。

于是有时我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命运注定不许我平安。

我记得那天是中秋。

照例在宴会上一番应酬之后,我只带着一个使女,离了宴席,到花园里看盛开的木樨花。

一眼望去,满树的淡黄银白,连空气都带着甜香。

风过,落花满地,有如铺上了一张华丽的花毯。

而在那花毯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男子白衣飘飘的身影。紫玉簪下的长发,在风里轻荡,如世间最轻盈的舞蹈。

只需一眼,我就辨出他的身份。

我仓皇转身,示意使女随我悄然离去,可是——

“四公子!”

使女也认出了树下之人是谁,并欣喜地唤出他的名字。

树下的人听到叫喊转过身来,没去看一旁兴奋雀跃的郭萱,而是径直朝我望了过来。

到了这般境地,避无可避,我也只得大方地向前,弯腰对他一福:“好巧,四叔也喜欢这木樨的清香?”

“宓儿。”

劈头这声熟悉的称呼令我十二分惊讶又不安。他却浑然不顾,走近紧紧一把揽住我!

霎时,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在心底呼喊,不能!这样是不可以的!

但是,身体却仿佛被抽离了骨头一般,绵软无力。

这是第一次,在我成为他名义上的嫂嫂后,他对我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这样仓皇失礼,其中必有缘故。

果然,等到他再次开口时谜底就揭开了:“我该怎么办?父亲让我娶崔家的女儿,我拒绝了。父亲让我说出原因。可是宓儿,你知道的,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怕,可是不能牵连你……”

“你要成亲了?”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胸口骤然紧缩了一下,等到冷静下来,才清醒自己不该有任何绮念:“那是好事啊,你不该拒绝。”

“什么?”他醉意朦胧的眼睛缓缓瞪大,仿佛不认识我一般,“宓儿,你明明知道子建喜欢的人只有一个。即使娶不到她,也绝不会另娶他人!”

他说得焦急而且情真意切,而我,在他那样痛楚而无奈的目光凝视下,滋味百陈,几乎泪盈于睫。

“你哭了么?宓儿?”曹植孩子气地抚摩我脸上的泪痕,悲伤的眸子中流露几分欢喜来,“你肯为我流泪,终究对我还是有情意的。这便够了!”

他用指尖温柔地为我擦干了脸颊的泪,在我毫无防备的瞬间,猛地俯身轻轻吻上去。那么近,身体发肤间的接触,在梦境里,亦是缠绵留香。

就在我即将闭眼沉沦的刹那,却看到了身侧一双惊诧、失落、气愤、怨恨的眼睛。

是郭萱。

她转身奔走时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充满了怨怼不甘和某种极危险的气息。

“萱儿!你等等!”

我陡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曹植,追赶她而去。

「断袖」

坊间开始悄悄流传着我断袖的传闻。

事情始于父亲迫我娶了崔家女为妇之后。

新婚不久,崔妇回娘家,见人便啼哭,诉说夫妻间一直“相敬如宾”,夫婿对自己甚为冷淡,连新婚夜都是分席而卧。

人人对于这类传闻总是有十万分的兴趣去探索。

而我却恰在此时选择与杨修重修旧好,每日和他郊玩,一起并辔在官道上谈笑,引酒高歌。

甚至常常在他处留宿不归,撇下家中的娇妻不管不顾。

敏感的人群联系前后情形,逐渐怀疑到我的情爱取向。

当杨修拿这样的传闻来询问我的意见时,我云淡风轻地一笑置之。

“让他们说去吧,我自己心里明白。事情远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我不过是娶了自己并不想娶的人,而偏偏又不愿意将就罢了。”

“你还是不能忘情于她吗?”杨修自然明白我所指,目光灼灼望住我。

“是。如果某天你也爱上了那样一个人,你就会明白,除非这颗心死了不再跳动,否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怀。”

“真的如此么?”

杨修兜头灌下一大口新酿的百花酒,拉起半敞的长衫,起身飘然而去。

不知是否我眼花,那个瞬间,他眼底有某种失落的情绪一闪而过。

莫非他对我……

这个念头不及诞生就被我压下,因为这实在太荒诞了!这会严重侮辱我们之间的友谊。

而那日中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宓儿。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我缺乏应付现实的诸般技巧,虽然很想去见她,却又不知该寻求何种途径。

只能日夜在梦境中,构筑幻想的完美。

不想这天竟在廊下偶然遇见了一人。

“四公子。”

我刚采撷完酿酒的花露,身后出现一声怯怯而鼓足勇气的呼喊,带着几分清晨的清新落入我的耳里。

“你是?”

我回过头,看到了身后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她正定定地望着我,目光中隐约有爱恨交杂的复杂情意。

可我并不认识她。

“公子不记得我了么?”她的眼神有些黯然,不过很快掩饰过去,“奴婢是服侍世子妃的使女。”

“服侍世子妃?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叫萱儿吧?”我从回忆里搜索出这个名字,“宓儿曾经和我谈起过你。”

“是。”她听到我认出她来,先是喜悦地点头,但在听完我后面的话时,眼中不知为何又涌现了暗黑的潮水,神色比先前更为复杂。

我没有去理会她突然不悦的原因,伸手拦住了她:“那么,你和世子妃经常相处,一定知道她平时都在忙些什么?能不能够说给我听听?”

此刻的我,就像是在焦急地等待恋人音讯的另一方,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声音里那急切得近似讨好的口吻,已经暴露了某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世子妃很好,只是偶尔看起来比较累。”使女不急不徐地说着,在我充满期盼的注视中,却陡然在某个节点提高声调,“特别是最近她怀孕了!所以世子让她好好休息,都不准她出门。”

“怀孕?!”

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词汇,狠狠地击中我的心脏!

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我失态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几乎要掐进她细嫩的皮肤里:“这个消息是真的吗?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您弄痛我了。”使女冷冷地甩开我的手,和之前的神态判若两人,“自然是真的,世子请了最好的医生来确诊,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么快……就有孩子了么?”我喃喃地念着这句话,抓着她的手失去力道,缓缓松开垂下。

如果说此前我还可以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幻想的狭窄天地中继续梦境的完美,那么这一刻,我再也无可逃遁。

孩子是两个人共同的骨血结晶,具有神奇的象征意义。

从此将原本各自独立的个体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再也不能分离……

我第一次感觉这廊下的风那么大,几乎要使我站立不稳。

“四公子,你为什么这么关注她?你很喜欢她吗?”

使女临去前忽又回头,奇怪地对我没有再用敬语,眼神里却清晰地呈现出一个女孩子受伤后报复的快意:“可你实在不该喜欢她的!每个人都喜欢她,反而会招来不幸!”

然后她叹息一声,轻巧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反目」

我一直在偷偷地喝一种药,这药可以使我免于受孕。

但不知为何,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纰漏。

首先是偶感身体不适,后来越来越嗜睡,然后见到油腻的事物就忍不住呕吐,我开始意识到不妙。

却已经来不及了。

当曹丕欢天喜地地搂住我在耳边说,孩子已在我腹中快两月时,心突然塌陷了一块。

空空的,不知为谁。

“夫人,您还要继续喝那种药吗?”

就在那晚,郭萱的这个问题令我所有的疑窦一下都找到了答案。

“原来是你。”我笃定了心内的猜测,却有了新的疑惑,“为什么这么做?”

“呵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某些傻瓜断念呢。”她发出灿烂的笑声,然而脸却是冰冷的。

“你喜欢……四公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计算起我怀孕的日子,是在中秋之后不久。

回想那天曹植与我在木樨树下拥吻的情形,当时那双夹杂着惊诧、失落、气愤、怨恨的眼睛我并没有忘记。

是我太大意了。

那天我追上郭萱之后,她的神色已回复正常。对我道歉说自己刚才的举动失当,并允诺会为我守护秘密。

我信了她。

因为如果不信,就必须杀了她来守住这秘密。

而我,不想沾染新的血腥。

于是一时的仁慈,就给自己埋下了今日的隐患。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一个请求吗?”郭萱没有正面回答我,转而向我丢出一个问题。

“记得。”这个时候,我已大概明白她的请求会是什么,肯定和曹植有关。

“我原本想求你把我派到四公子身边去。只要能够在他身边,即使做再累再苦的活,我也会觉得幸福。可是——你把一切都破坏掉了!”她幽黑的眼瞳中突然有了可怕的神色,“你毁灭了我唯一的梦想!所以,你欠我的,必定要为此付出加倍的代价!”

“……”

我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益,索性闭口不言。

手却不知不觉摸到了父亲送我的那把断剑——削铁如泥的情殇。

在几百人的深宅大院里,偶然死一两个卑微的使女,应该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有那么几秒钟,室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鬼魅的呼吸。

“有什么机会可以让我补偿你吗?”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张花朵般美丽的脸,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现在,你最好别打算弄掉这孩子,否则一旦世子追究起来,你死了不打紧,别连累了别人!”她丢下这些话后决然地站起身,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将盛满黑色药汁的瓷碗丢到地上,摔得粉碎。

于是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和这个女孩,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她便会永远恨我。

因为,我夺走了她唯一的爱人。

毁灭了她少女时期最美好的梦境。

「失友」

世子为新生儿举办的百日宴上,人人都踊跃赋了新诗,惟独我只顾和杨修喝酒到烂醉,未发一言。

这样重要的场合竟然没有好诗句,人们开始怀疑我那令大家艳羡的才思是否已枯竭。

而我明白,我的沉默不过是要将所有的一切埋藏起来,作为给那场未完成的爱情最昂贵的陪葬。

建安二十四年十月,关羽北伐,围困曹仁于樊城。

身体有所好转而重新开始打理部分政务的父亲欲以我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援救曹仁。

而我,却因与杨修共醉而不能受命。

父亲大怒之下,愤而将杨修赐死。

我不禁痛哭,如丧至宝。

我自认是世上最欣赏杨修的人,也一直以他的保护者姿态自居,但到最后,却是我害了他!

从此,我更加放浪形骸,经常做出违逆之事,不仅不思进取,还终日买醉。

每日除了静卧于那片水仙花丛,便是在春华园中沉醉度日。

夜半偶然惊醒,见天上明月孤单一轮挂着,终忍不住泪如雨下。

枉我有最坦荡的性情、最横溢的才情,到头来却什么都留不住。最心爱的女人,虽近在咫尺却隔着永远看不见的距离;最依赖的朋友,却连累他不能善终。

这是我第一次发觉,权势原来这么重要。

以前也不是没有模糊地幻想过,如果当初我获取了世子之位,以父亲对宓儿看重的程度,也许后来和她结为连理的人就是我。而直到杨修之死,才让我真正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

如果我有足够强的力量,至少可以尽力让他免于一死。

但,我醒悟得似乎太迟了。

「罪人」

杨修死后,曹操一发病势沉重。

我明白经此一事,他对最钟爱的儿子曹植已彻底心灰意冷。

这次他的病也已入膏肓,再多的努力,也留不住死亡近前的脚步。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操病逝。曹丕嗣位为丞相、魏王,改元建康元年。

而我,顺理成章成为魏王妃。

曹丕的手段和野心在此后才开始真正地显露出来。

他一反曹操生前“维护汉室”的口号,公然制造了一连串的事端以武力威逼,于是,随之而来的,就是汉献帝禅位。

同年十月,曹丕代汉称帝,国号大魏,追尊曹操为魏武皇帝,庙号太祖。

人人都以为我将成为大魏的皇后。

连我,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怀疑的事实。

但命运总是玄机四伏。

“给你!”

“什么?”

这是我和郭萱自冷战后的第一次对话。我生下孩子之后,有了新的乳母,渐渐和她疏离。

更多时候,让她跟随在曹丕身边伺候。

“临淄侯叫我带给你的。”

“你去春华园了?”我从她手里接过那张字条,并不急于去看那纸上写了什么,倒对她的行为有些好奇和不安。

“是陛下让我前去请他商量事情,而他居然又喝醉了,还差点把我当成了你……”郭萱语气生硬地复述当时的情景,“这张字条是他让我带给你的,呵呵!他对你真是情深不悔!”

“谢谢你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哼,你们——好自为之!”

她的神态那么冷若寒霜,话音极沉重,似乎恨不能片刻间迫得我心如止水。

我兀自发怔,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缓缓展开字条细看,那熟悉的字迹却令我再度失神……

“恭迎陛下,万岁万万岁!”

直到门口跪倒迎接的呼喊声传进耳朵,我才猛然惊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慌乱地去收桌上那张摊开的纸,但还来不及隐藏好,明黄色的身影已到眼前。

“陛下今日怎么回得这样早?”

我极快地转换笑颜,心却跳得如铜鼓一般。

“怎么,不欢迎吗?还是我打扰了你的好事?!”曹丕从未用过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我这才发觉他脸上的神态完全不同往日,阴鸷而陌生至极。

“不知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冷笑着的郭萱,意识到不妙,但依然竭力保持着冷静。

“拿来!”曹丕冷冷地丢出两个字。

“什么?”我佯装不知,还抱着最后一丝破灭的幻想。

“还有什么!你手里抓着的东西!给我!”曹丕怒吼。

我还要挣扎,手上突然吃痛,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里面的东西立即就被他劈手夺去。

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欲抢过来一口吞掉那张纸,但曹丕已然将纸上的字尽数收入眼底——

“夜夜月光撒清辉,愿在花间揽月睡。多么缠绵的句子!”他恶狠狠地逐字读着,原本红润的脸有些发青,“这是谁给你的?”

“……”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字迹,他定是再熟悉不过的,问我不过是讽刺和嘲弄。

“原来萱儿说的,都是真的!”忽地,我的手被他握住,握得我生疼,“你果真喜欢四弟!原本我还不信,现在证据确凿,不由得我不信了。我竟错看了你!这些年来一直拿你当宝贝一样,你却暗中勾引我的亲兄弟!背着我做出这等违背伦理的事情来!”

这个曾经发誓要爱我一辈子的男人,此刻眼中已被怒火充斥。他紧抿着唇,墨色的眼眸看不出一丝往日的爱恋,深沉如海,波涛汹涌,看不到底。

“你知道么?原本册封你为后的诏书我早已写好,幸好萱儿及时提醒我,一国之母乃天下礼仪的典范,让我再观察观察。没有想到,这一观察下来,却查出了一连串关于你和四弟有染的蛛丝马迹。最初我并不信萱儿的一面之辞,直到今日亲眼见到你们私相传递的情诗,我才不得不痛心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洛儿,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曹丕收起之前的强势与怒气,眼底闪着虚无的光,让人更加琢磨不透。

“我也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和我的丫鬟暗通款曲呢?”

我神色淡定地反唇相讥,却遮掩不住眼底的鄙夷。

“你敢诬赖朕?!”

曹丕紧扣着我颤抖的身子,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是无尽的黑暗,与黑暗中喷出的火焰。

“彼此彼此!如果你不先污蔑我,我根本懒得计较你们之间的事!”

我的冷漠彻底刺激了曹丕,他转身望定身后之人,口吻绝望至极:“郭萱听旨!”

“是!”

“你机智聪颖,又善察上意,即日起,册封你为贵妃!还有,如果以后谁胆敢再散布刚才的两句诗,定斩不赦!”

他的声音极大,可以让门外所有的人听到。

我一窒,看向他,他眼中是满满的报复快意,却依然掩藏不住内心最深处的失意。

“谢陛下隆恩!”

昔日使女从地上抬起头望住我,高傲的目光中似有万千利箭,要把我生生射穿。

我知道,这才是她复仇行动的开始。

她现在身份与我等同,而且正当宠幸,日后一旦取得后位,那时我和子建势必都成为她掌中的棋子,可以让她随意拿捏。

我并不贪婪这个位置。但我知道,一旦身处被动,我将让子建以后的路变得崎岖坎坷。

“皇上,您忘记曾经允诺过我什么吗?”我酝酿了以下情绪,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委屈悲伤的情人,“您发过誓绝不会负我的。现在怎么可以凭一张纸条上的两句诗,就认定我和临淄王有不可告人的瓜葛?众人都慕曹子建之才,我也不例外。闺阁中无聊时偶然借他的诗诵读,也不算为过吧?”

曹丕一直冷静地听我辩驳完才阴鸷地丢出一段话,顿时令我浑身冰冷:“萱儿留着你以前常喝的那药汤的药渣,我命人验了,说是避孕的方子。你根本就不想孕育我的骨血,这便是你不爱我的最好证据!”

“原来你早就什么都知道!而你却什么都不说!真是卑鄙!”

被人这样算计还蒙在鼓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最可怕的人,原来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这句话还真是充满讽刺。

“因为我想给你机会!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有苦衷。可是等到最后,你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把我当傻瓜继续做出辜负我的事来!”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眼中杂揉着矛盾、痛苦、不舍、挣扎,失望等等情绪。

最后,所有的波澜慢慢沉静下来,一切似乎沉到了深不可见底的海底。

“我到现在才明白了,我有的,你不稀罕;他有的,我要下辈子才有。”

曹丕狠狠地望住我,将那张纸在我眼前一点点撕得粉碎。随即逼近我,捏紧我的下巴宣布:“你别忘了,我已经是大魏的君主!要谁死,谁就不能活!”

然后携郭萱盛怒而去。

这晚,月亮从云层里透出半边脸,是一滴眼泪的形状。

此后,魏帝极少到我的住处来。偶然来了,也必定是喝得烂醉,粗暴地将我羞辱蹂躏一番后便离去。

数次,我将长仅数寸的情殇剑放在枕头下,每到临头却因为想到叡儿稚气的小脸,杀机便被遏止了。

即使我不爱这个人,可是他是我儿子的父亲。这计划之外的失误,注定我从此处处受制。

魏帝常常携新封贵妃频繁进出许都,并下旨以洛阳为陪都,大兴宫室。

邺城渐渐成为冷落之城。

魏黄初二年,曹植遭灌均诬谄,虽事后查无实据,但为示警戒,他依然被贬为安乡侯。

后不知何故,复又改封甄城侯。

我深知所谓诬陷,其实都是出于曹丕的授意。

我不顾一切地去了春华园。

明知此去如被人发觉等待我的将是囚禁或者鸩酒,我都不在乎了。

午后柔和的日光照在空荡的院落,水仙花花期未至,却已含苞待放,空气中隐约有丝丝缕缕清香。

窗前的人正背对我在收拾行装,身旁是满满一大车的书。轻轻呼吸一下,似乎都可以闻到其中的墨香。

对于一个贬谪的人来说,其他也没什么好带的了,何况金银玉器,他从来都不放在眼中。

时间,静静流淌。

他终于感觉到身后的某些异样回转身体,在看到我的那刻,手中拿着的玉砚砰然落了地。

我含笑细细打量着他清减许多的修长身躯,素白的单衣上挽着一条青色腰带,系住长发的绯色绸带随意地飘落下来,不时随轻风在空中舞出几个飘逸的姿势。

“子建。”

第一次,我这样缠绵悱恻地念他的名字。

以前只敢在暗夜里默诵的名字,这次却真切生动地唤了出来。

他先是一怔,随即嘴边有了温暖柔和的笑意:“你来了?”

“你不欢迎吗?”我轻快地靠过去,帮他捡起跌落的东西,轻轻放回他手中。

双手来不及抽离却被他一把捉住。

“他……没有阻拦你么?”从短暂的喜悦中回神,他马上意识到该为我们此刻的处境担忧。

“他才懒得管我呢。因为他知道,我的心从来不在他那里。”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一面抚上眼前清俊的脸庞,疼惜地道,“最近吃得可好?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也瘦多了。以前,你的手腕比现在圆润。”他的手顺着延伸,握住我纤瘦的胳膊,紧紧地握着,不忍放手。

“呵呵。如果你答应我以后吃饱一点,睡好一点,下次见面时,我就还你一个最初那般的宓儿。”话是轻松的,寓意却那么深沉。

明知道此去或许就再见无期,话还是不愿意说破。宁愿给彼此留下最后一丝美丽的幻想。

忽然又沉默下来,时间从指尖溜过去许多。

“对不起,宓儿,是我害了你!”

促不及防地,一滴晶莹灼热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我的指尖。

郭萱获宠,我惨遭冷淡抛弃,其中缘故,以他的聪颖,毕竟猜测得出个几分所以然。

“子建,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没有害我。反倒是我连累你流落到千里之外,你怨恨我么?后悔么?”

我紧张而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生怕那红润好看的双唇中吐出任何敏感的字句,就足以把我打入万劫不复境地。

“傻宓儿,我从不后悔遇见你。更不后悔爱上你。即使是现在——”他猛地一把揽过我,滚烫的双唇倏地吻上我滑腻的脸颊,“哪怕世人都宣判我有罪,我也要做一回最幸福的罪人!”

“我也愿意。”

我亦热烈地回吻过去。这样勇敢真实的子建,才是他内心最坦诚的呈现。

接下来狂风暴雨似的爆发,那样密集灼热的亲吻,令我惊喜又彷徨。

仿佛置身在惊涛骇浪之中,被一波波的大浪冲上峰尖,旋即又坠入谷地,然后再次冲向新的峰顶。

“我爱你,子建。”

话极轻,然而抱住我的人却灵敏地捕捉到了这细腻温暖的词句,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变得更加贪婪和温柔起来。

“既然决定了做最幸福的罪人,那么,我们便干脆罪大恶极好了!”

手顺着他的衣带摸索,找到那结扣,轻轻一拉,一切,便开始朝着充满罪恶感也最甜蜜幸福的方向发展……

“宓儿……”

情迷意乱中,我听到他情不自禁的释放与呐喊,“子建到今日才知道,原来犯罪也可以这般快乐。罪越深,越快乐!”

我的心一阵颤抖,这是我听过的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风雨过后,便是静谧的平静。

“子建?”

我摩挲着他修长入鬓的双眉、高而挺直的鼻梁、微微迷合的眼睛,分明面对面拥抱着,心内依然泛起相思无限。

“嗯?”他答得极轻,语调却听得出来是极愉悦的。

“子建。”我复又呢喃。

“嗯。”

……

“宓儿。”

静默了一会儿,见我不再出声,他揽住我脖子的手微一用力,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之上,将我往怀里更深地带了带,几乎使我不能呼吸。

“嗯?”

……

“宓儿……”

“不要学我。重复地叫一个人的名字,小心魂魄飞走哦。”

他仿佛怕应谶,当真不再开口。当我准备嘲笑他时,头上却又传来动静:“只是想趁现在,再多听听你的声音。”

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可是其中隐藏的心酸无奈,却那么令人心动。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于是我们就这样一遍遍只是叫着对方的名字,依然觉得丝毫不厌烦。

“我明天……恐怕不能去送你了。”

眼看窗外天色暮合,再不回去恐怕会生出新的事端,我坐起对着菱花镜梳理蓬松的乱发,语气却尽量轻松。

身后抱着我肩膀的身影微一凝滞。

等我转头去看时,他又很快露出一抹笑容。和我一样,想要努力冲淡这离别的气息。

“走了?”

在心底告诫自己不可以留恋,以免增添他的愁绪,但步到门前,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你,保重。”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简单得优雅从容。

却仿佛在暗夜的水面投入一块花瓣,散出涟漪,渲染,荡漾,似有,还无。

心,微微地疼。

这个人的美好,世上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