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第六章 雪晴之后见夏风

第六章 雪晴之后见夏风

书名:美人吟·飞花弄影作者名:夏雪缘本章字数:13298更新时间:2023-12-27 20:38:54

云淡风轻。

铜雀台上,宾客如云。

出席宴会的人哪一个不是才华盖世,自命不凡?但最终无不甘愿臣服在一人的才情之下。

以往,那个人定是曹氏的四公子。可是这次,却破天荒地是一个翩若惊鸿的女人。

她轻启珠唇,心思缜密,字字珠玑。云淡风轻处,若花瓣飘落地面;抑扬顿挫时,如骤雨击打芭蕉。顾盼之间,轻缓往复,游刃有余。

是以,酒不醉人人自醉。

然,生逢乱世,世事难料,她不会想到,她带着任务来到这里,最后却身陷险境。

欣喜的是,终究收获了一场爱情。

虽然有如破空烟花般短暂,仍旧千回百转。

若不是那首《洛神赋》,或许无人知晓他们的爱情。无论之前爱得有多轻渺无痕,情绪不显,有了它,那段旷古的爱恋经历千百年后,依然浓到化不开。

「甄洛」

我叫甄洛。

在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跟随父亲去“洛神庙”进香,听到了一个故事,于是就决定自己改名叫洛。

伏羲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叫宓妃,很小的时候在河边玩时不幸掉进洛河中淹死了。伏羲十分悲伤,登上天庭,请天帝封宓妃当了洛河的女神。

洛神后来嫁给了漳河的河伯,他是个风流潇洒的漂亮男子,却喜新厌旧。每年都要娶一位新娘子来寻欢作乐,不然,就发怒涨水,淹坏村庄和良田。洛神遇到这样一个丈夫,心里很不好受。

有一天,她站在岸边的岩石上,心事重重地眺望远处,那位射落天空中九个太阳的英雄羿出现了。羿的妻子嫦娥独自吃了长生不老药升入月宫,撇下羿一人在人间,痛苦而忧郁的他四处游逛,在洛水遇见了受家庭冷遇的洛神。

一个是盖世英雄,一位是旷古美人。两人都得不到家庭的安慰,同病相怜,由怜生爱。

闲话传到了河伯的耳中。河伯自己在外纵情淫欲,对妻子却争风吃醋。他决定自己来侦察一下,却又惧怕羿的勇武,只好化做一条白龙,来暗中打探。白龙的游行,掀起了轩然洪波,河水泛滥,淹毁了两岸的村庄沃田。羿最恨有人祸害百姓,不留情地一箭射去,正中了河伯的左眼。河伯“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跑到天庭去告状。

“你为什么被羿射了眼呢?”

“我,我……”河伯吞吞吐吐,“我变了一条白龙出行……”

其实,天帝是无事不晓的。他素知河伯的品行,因此不耐烦地训斥道:“你如果老老实实守居水宫,羿怎么会侵扰你?你变成虫兽之类,就该给人捕射,羿有什么罪过呢?”

碰了钉子的河伯,惹不过羿,就来和妻子闹腾。最后,洛神忍痛和羿结束了短暂的恋爱关系,从此又过起冷淡的、几乎是寡居的生活。

她的心,却是彻底地冷了。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哭起来,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的人生,冥冥中也将延续她的路走下去。

18岁那年,我接到了一个任务。

以巧妙的方式打入强大的曹氏家族内部,借机分化他们的势力。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了一个真相。原来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而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他教我琴棋书画,叫我识别珠宝玉器,一切都早就暗藏目的。

我奇迹般地没有动容。

我依然称他作父亲,恭顺地从他手中接过情殇剑。

情殇剑,相传是一对情人殉情后冤魂几千年不散,吸取天地精华凝聚而成的绝世利器。剑身极薄,刃上宝光流动,宛如出水的芙蓉雍容而清冽;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闪出深邃的光芒,变幻不定。

我紧紧地握住剑,我不懂剑道,但这刻我觉得我和它是浑然一体的。

我执剑从父亲面前走过,像清水漫过池塘从容而舒缓。阳光照耀,掌中的剑散发出奇异的光芒,我的眼眸也是深不可测的幽蓝。

恍若在暗夜里闪着神秘光芒的小兽。

此后,我嫁给袁熙只是个幌子,袁熙的落败逃走也在父亲的掌握之中。

我一步步顺利地踏上那条靠近曹家而铺设的路。

是了,我忘了给自己正身。从此我不再是甄家的大小姐,我实际上成为了一个间谍。

间谍存在于这个世上已经很多年了。自从人类有了争权夺利之心,有了贪欲恩怨的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存在。

夏之妹喜,商之妲己,以及后来的周之褒姒和越之西施,似乎都有间谍嫌疑。她们都是被进献到帝王身边的美丽女人,既而那些男人无一例外最后都倾朝覆国,于是祸水的名声谁也逃不了。

我不得不感谢父亲的培养,经过了多年的修炼,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可以拿捏从容,进退有序。只一眼,一个动作神态,就可以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来。

建安九年八月。

曹操破邺。

我没有随我名义上的丈夫袁熙逃走,而是躲到枯井之侧,静待时机。

没等多久,府门口一阵涌动,有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二公子,二公子,您慢点儿!”有人随后追随前面的人,一面似乎在劝阻他。

我心知那人口中的二公子,自是曹操第二子曹丕无疑。

思虑间,脚步声到距离我数尺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然后我听见“噗”的一声,有人用手拨开了我藏身处的芭蕉叶。

我缓缓地抬起惊鹿般无助的目光,抬头扫视了一眼面前两个男子,立即胆怯地低下头去。

刚才的一瞥我已经看清楚年长的那位一身副将打扮,应该是贴身心腹;而年少的那位白衣胜雪,风度翩翩,剑眉浓郁,星眸漆黑,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势。

不用抬头,我也知他此时正俯身定定地看着我。

我作势欲倒,口中微喃:“公子救我……”

然后我便昏了。

“赶快去请大夫。”我听到那少年公子说,语音焦灼急切。

当我醒来,我又看到他了,一如初见,他正俯着看我。双眸熠熠生光,似乎他正在看的是九天银河,或者是在月嫦娥。

我朝他粲然一笑,如花蕊初绽:“谢谢你救了我。”

“还好你没事。”他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突又像要肯定什么地道:“你便是甄洛么?”

“是。”

“看来‘南有大乔小乔,北有甄洛俏’的传闻果然不假。依我看来,你比她们美十倍有余。”他望着我的目光惊喜而复杂,似商人一夜间得到无价之宝,又似猎人在望着落入网中的小兽。

“多谢公子夸赞。”我不动声色。

“我叫曹丕。你可以叫我子恒。”他终于想到要自我介绍。

“你就是曹家二公子?”我假装惊讶不已,眼睛里适时地放出一丝崇拜仰慕的光芒,“早闻公子文武双全、文采出众,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是吗?呵呵。”他有些意外,但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莫非我和姑娘心意相通么?姑娘在深闺之中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一直拖延至今尚未婚娶,只为专心一意等待姑娘。”

说完,他倾身迅速握住了我裸露在外的双手,爱慕不已地细细把玩:“这便是卫风中所说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了吧?”

语甚轻佻。

我心中不快,脸色不由暗了几分,言语中却假意说是惟恐累及他名誉:“别这样。如果被人撞见,恐损伤了公子的名声,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难为你在这样时刻还替我想得周到。”他很是欣慰,接着发誓道,“我绝无意冒犯姑娘。如今老天助我曹家得以顺利破邺,姑娘也如愿以偿地被我所得,我一定会去请求父亲批准我们这桩天意注定的姻缘。”

我知道,我已顺利地俘虏了曹家未来的栋梁之柱。

是夜。

原本属于袁氏的高楼庭院被当做庆功场所,前来庆祝的宾客络绎不绝。

当曹丕携我出现在聚会上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我的姿容吸引。

但我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不仅要他们惊叹于我的美貌,更要他们臣服在我的学识之下。

曹操长子曹昂早死,现在实际上的长子是曹丕。也是曹操将来死后最有可能的继承人选。所以,我如果要成功地潜入曹家,获得曹操赏识也是极其重要的一道关卡。

而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吟诗作赋自然免不了。

主客往来,你吟我对,喧闹不堪。更有喝到三五分醉的人脚步虚浮绊倒桌椅,顷刻间象牙玉筷、银碟瓷杯跌碎于地。

而众人在旁看着,无不欢呼大笑,被笑的人也兴趣盎然,越发放荡形骸。

我一直冷静地观察,觉得表现的时机到了。

我松开了曹丕牵着我的手,莲步轻移走到那一地狼藉之前,拾起其中一个掉了一角的鹿头纹盏凝视片刻,然后蹙紧双眉忧愁地叹息:“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为罪。与其这样暴殄天物地随意毁坏,不如将这些东西卖给商人,再换米谷赈给亲族邻里。这样施人恩惠的善举,不是比办一次铺张奢华的宴会更有意义得多吗?”

话音刚落,举座皆惊。

一时间鸦雀无声。

曹操生性喜怒无常,心机深沉,我不过是破城后一个弱质女流,竟敢一开口就批评他最引以为傲的聚会,连曹丕都惊恐地变了脸色。

谁都不知道在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甄家的女儿果然不凡!”

就在众人均捏了把冷汗的当口,曹操干了杯里的残酒,离席朝我走来,重新认真地打量我:“听闻你父亲自小就让你学习琴棋诗画,是真的么?”

我点点头,坦然面对着当世第一枭雄,亭亭静立,眼中并无惧色。

“女儿家当习女红,学读书,岂想做女博士乎?”他问我。

“听说自古贤女,未有不读史书以知前世成败的。不习书,何由知之?”我反将他。

就在这一来一往之间,我又赢得了一局。

曹操哈哈大笑着走到曹丕面前,亲自倒了一杯酒递到他手中:“子恒我儿,眼光甚佳!这是为父平生见你所做第一件得意之事。”

“谢谢父亲!”曹丕受到夸赞大喜过望。

但依然有人不服,定要考考我。当中一人指着破城后新搜刮来的众多古董玉石,要我作一番辨析。

我略微扫了几眼,就说出玉石产地和它们的功效:“西北之玉,声色厚重,资质温润,佩在身上可使人性情灵巧。东南之玉,声色清脆,资质清凉,佩在身上可使人精神焕发。”

“说得好!说得好!”曹操很高兴,挑出其中一只玄铁珠钗赏赐给了我,并当着众人面说,“曹家能得此才貌双全佳妇,子孙后代当前途无量。”

我拿眼去看曹丕,果见他脸色喜不自胜,飘飘然红光满面。

呵呵。

我笑了,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曹植」

秋夜溶溶。

花香从园中透过帘子,飘进室内。

银烛高烧,映照着两个摇晃的人影在墙壁上。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意至兴发,出口成章,然后懒散地将喝光了的酒杯丢到一旁,吩咐侍从继续上酒。

“好一句‘结友何须多’!子建的诗才和酒量相得益彰!”父亲的主薄杨修悠然地半躺在我对面的席位上,因为酒精发热,他已经解开了腰带,此刻几乎是半裸着身躯。

“如果你这样去参加今晚的宴会,一定会引起轰动吧?”我素喜与他相处,因为彼此都是真性情,不必有任何隐藏。所以此刻也敢于出言调笑。

“你不在,我去那儿干什么?”他答得非常干脆,“有子建在的地方,才能棋逢对手,酒满酣畅,诗兴大发!那种宴会,去了也只会败坏雅兴。”

“说得好!和我想的一样。还是我们现在这样自在。”

我虽这样说,其实不然。

一方面,我固然不屑去跟父亲那帮见机行事、谄媚拍马的门客周旋,另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我却没说。

我和杨修相交甚深,我了解他甚至可能比了解自己还深。

他是个怪才,总是很容易就能猜透父亲的心事,有时席间喝多了说出来的一些话,常常弄得父亲很下不来台。

我总有种预感,父亲早晚会萌生杀他之心。

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带他远离父亲的视线。

时光缓缓流过。

蓦地,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近侍前去开门,我抬头一看,认出是父亲身边的人。不免暗叹,看来今晚又躲不掉要去应酬一番了。

“四公子,丞相请您过去。”

“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站了起来,脚步却略显虚浮,杨修趁机打趣道,“可别摔倒了,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我摆摆手,整理了一下衣衫,“你慢慢继续喝个痛快,可别醉了说胡话就是。”

然后才疾步离去。

袁府大殿中,烛明香暗,笙歌轻缭。

我的脚步在跨进殿内之前停了下来。因为我敏锐地观察到,成堆的男人中出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

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光背影就已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当我听到她反驳父亲,坦然说出“自古贤女,未有不读史书以知前世成败的。不习书,何由知之”时,心下不由得对她有些好奇。

敢于在父亲面前畅所欲言的人,除了杨修外,她是第二个。

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哇,四公子怎么才来,让我们等得好苦!”

“四公子最近有什么好诗,让小人拜读一下如何?”

他们发现了我立在门口,不由分说就将我拽了进去。

我走到主位上向父亲行礼,少不了要和他寒暄几句。每每这种时候,父亲需要的是我的诗才为他长脸,除此之外,我想他对我其实是很失望的。

因为我和杨修之间的往来,因为我日渐近似他的个性,我的率真、我的洒脱、我的随意,在父亲看来都不是作为一个好助手、好儿子该有的品行。

他曾在一次酒后对我坦言,如果我能够学得二哥般深沉内敛,稍微工于心计,他定会让我将来坐上继承者的位置。

但我志不在此。

我向往的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生活。

乐师继续鸣钟击磬,开始奏乐。乐声中,打扮得鲜艳妩媚的宫女们雁行而上,舞姿极尽妖娆。

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一人所吸引。

终于瞅准一个机会,我慢慢靠近了她身边:“跟我走。”

这样说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她会不会拒绝。

我只是想和她单独谈谈,于是就不顾唐突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没说话。

出大殿后,她反客为主在前面领路,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我不免有些惊讶。

“你便是曹家四公子曹植?”她突然停步回头,凝视我问道。

“你认识我?”

“呵,除了恃才傲物的曹子建,还有谁能站在门口引起那么大的骚动,成为文人雅客竞相巴结的对象?”

月光下,她容颜莹澈,仿佛三月流淌的清泉,溶溶地流进我心里。

连身上的白色素衣,也仿佛得了灵气,如暗蓝天幕上的一抹微云。

她清冷明洁地站在那儿,却有种辽远的神秘。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

我见她身侧有开得极娇艳的花,随手摘了一朵递到她手里,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我认识你很久了。”

“你认识我?”她吃了一惊,有丝丝惶恐,但很快就释然了,对我一笑,“四公子以前来过邺城吗?也许我们曾经在路上相逢过。”

“不!”我坚定地摇头,望着她的眼睛,“我一直在想,诗经里那个在水一方的佳人真的存在吗?没想到,今天终于让我等到了。”

“呵,四公子真会取笑人。”她拿着花的手蓦然颤动起来,如春日刚破蛹的蝴蝶的翅膀,窃窃地颤动着。

“告诉我你的名字!”

“甄洛。”

“好,以后,有空来找我喝酒。”

「初见」

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只知道他是与众不同的,和曹操、曹丕,大殿内的所有人都不同。

我很喜欢他率性温暖的笑容。

还有他摘花给我时,脸上自然洒脱的神情。

我一眼就猜出他的身份,有这样洒脱气质的人,定是曹家的四公子——曹子建。

居然第一次见面就要求我跟他走,连临别的话也那么独特,邀请我找他喝酒?

呵,这个人,倒真有趣。

曹操很喜欢邺城,下令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

一批新房子落成后,我住进了曹丕给我安排的别院之中。

以我的修为,想要博取曹府上下欢心自然易如反掌。很快,这里俨然成了我的第二个家,不仅出入自如,连一应供给都是上上之选。

人人都心照不宣地以为我将来坐定了曹家少夫人的位置。只差等着曹操拟订婚期而已。

没人知道我出现在曹家是一步步策划好了的计谋。

一天晚上,曹丕来看望我。

“洛儿,我明日要出征了。”

“哦,我知道,愿将军早日凯旋归来。”

“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他定定凝视我,那样灼人的目光,隔着衣裳也可感觉到温度。

“战斗的时候不要一味冲杀,记得保护自己。”我意识到某种危机,一面说一面用目光四处搜寻服侍我的使女。

可她们却偏偏全都销声匿迹了。

我心下明白,如果不是得了曹丕的指示,她们绝对不敢这么做。

眼见得曹丕越来越靠近我,用手拈起披散在我肩两侧的一缕长发,拼命嗅着,表情狂热,声音却温柔得出奇:“好香。”

我的手握成拳,悄悄摸到了随身携带的情殇剑。

还好,他只是猛地俯下身子用温热的嘴唇轻触到我额头,又慢慢松开了我。

这瞬间,对我对他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如果此刻他对我用强,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做出某种极端的事情来。

曹丕随曹操出征,去日甚久。

恼人的宴会失却了主心骨,也就变得人影稀疏了。

一日,我正在后院散步,见到梧叶飘黄、倦鸟归巢,引发了内心的感慨。

零落成泥的叶子尚可以成为新的养料,倦鸟还可在疲惫时有巢可归,可是一个身负任务的间谍,哪里去寻找一个可以休息的港湾呢?

我随手扯过数片树叶写下几句诗来排遣,过后丢进水沟之中就忘记了。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一时兴起的举动,埋下我此后一生变迁的伏笔。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一张请柬——水仙花期将近,姑娘若是闷得慌,欢迎来舍下赏花。

落款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曹子建”。

「水仙」

水仙,有凌波仙子美称。

我自小爱养。

只因觉它洁白素雅,冰清玉洁、自是花中第一流。

待到见了她,方知人和花是可以互相媲美的。那日在浇花时无意中拾到一片题了诗的树叶,不知为何,一看之下就直觉是出自她之手。

诗句中隐含有身世悲凉之感。

我无法去窥探她内心的隐秘,但也不忍她一人承受难言之隐。思索再三,郑重地写了张邀请卡,希望能借赏花来帮她排遣内心抑郁。

杨修并不赞同我的举动:“子建,人人都知她将来定是子恒的人,趟浑水可不是你的作风。”

“她不同的。”我辩驳道,“而且,我对她也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觉得她身上有股特别的力量吸引我。”

这样说的时候,我是发自内心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将二哥的东西占为己有。世子之位,还有她,我都没有动过任何歪念。

到目前来说,我都只是被她身上所展现的风华和气度吸引而已。

“吸引,往往就是爱的开始。子建,以后你的人生,不会再这般惬意了。”

丢下这句话,杨修甩袖叹息而去。

自此后,他再不到我的府邸来喝酒。

偶尔路上遇见,他也漠然无视而过。

我在痛惜之余,却也无可奈何。因我深知杨修的为人,一旦决定,就无法挽回。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坐在水仙旁边,直到曙光微露。

朦朦胧胧间,似乎看见有人在茫茫白雾中朝我走来,凌波微步,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待认真去看,那影象却又消失了。

“为什么不能呢?”

我茫然地盯着还未完全盛开的水仙,伸出手指缓缓抚摩花苞:“瞧,它们每年都这样安静地开,安静地凋谢,我所要的,就是这样存在的美。”

“我以为我是最早的了,还有比我起得更早的人?”

一个清越的嗓音突然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我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她出现在石砌的桥上,周围浮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正冉冉而来。

和我刚才梦中所见极其相似。

我不习惯像二哥那样也叫她洛儿,叫甄洛又显得太生疏。

听她跟我讲起小时侯自己改名的原因,我灵机一动:“那么,我便叫你宓儿如何?”

“我就当又多了一个名字。”她像是很愉快,接受了这个别名。

此后数日,我们常在一起交谈,我从来没有察觉自己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仰慕之情。

此前,我从未曾对世间女子动心。即使自小身边就珠环翠绕,但无花能入我眼。

所以,我宁愿花费时间去照顾那些喜寒怕热的水仙。并为它们千辛万苦找来了至宝迎凉草。

可是,当我越来越多地面对她时,我知道,那条防线已经岌岌可危。

她博学而机智,兴致来时完全不把我这个“建安七子”之首放在眼里,旁征博引常常让我惊叹不已。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身上似乎有某种神秘的信息,一直牢牢地吸引着我。

她身上,有太多太多值得我去探究的谜。

「离间」

我看出曹植的心意。

这个才高八斗的少年,他从来不曾恋爱过,所以他不懂得,爱情往往就是从相互吸引开始的。

我们已经被彼此吸引了,但我们的爱情却绝对不能开始。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开始故意疏远他。

我知道,作为一个前来里间曹家的间谍,我绝对不可以对曹家的任何人动情。

他虽然是一个生活在世俗之外的男子,但骨子里流着的,依然是曹家的血。

我不允许自己在击败对手之前,就先已溃不成军。

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仿佛有风携带着沙砾吹进眼里,生生地疼。

有人从身后轻拍我的肩膀,我的视线迷朦,然后看见满身铠甲的曹丕。

“洛儿,我又打了大胜仗!”他不愿意花费一点点时间换下脏乱的战袍,第一时间跑来见我。

看见我眼底的湿润,他缓缓地抬起我的下巴,问我怎么了。

“看见你回来高兴。”

“是吗?我还以为你和四弟玩得开心,不想看到我回来呢。”那一刻他的目光阴鸷,他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

听他提到曹植,我心里咚地一跳,假意恼怒:“我不过是去看看他养的花而已。如果你这么介意,那么自此以后,我再不出这房门半步就是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曹丕见我生气,也有些讪讪然,“四弟也不是旁人,只不过稍微注意保持距离就好了。府里人多嘴杂,我也是为你的名誉着想。”

“嗯。我知道。”

我开始在各种场合刻意地亲近曹丕,借以打击曹植的信心。

我从他失望受伤的眼神里看出,他以为我和他一样,都认定了非彼此不要。

可是,我没有忘记我的身份,也没忘记我来这里的任务。

其实如果我嫁给他、杀掉他的话也许比杀曹丕更容易,那我为什么不呢?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曹丕是将来世子最有可能的继承人选,肩负重任,当然要先除掉他;而不是对曹植不忍心。

我要先获取曹操和曹丕的绝对信任,然后再伺机离间他们父子,到那时再回头收拾曹植也不迟。

但内心,我知道我骗了自己。

上天真是助我。

不久,曹操的头疼病发作了,我终于等到布下另一棋局的机会。

“大人,可以用凉水浸泡试一试。”我委婉地进言,“这个法子以前有人用过,据说疗效不错。”

“唔。”曹操不置可否。

我知道以他多疑的性格肯定会有些怀疑,并不再多言以免引起他更多的不信任。但是后来可能痛得难以忍受,就依言做了一次,却果真好受很多。

通过这件事,曹操对我更加赞赏和喜欢。

而我也渐渐看出,如果要一次除掉曹家的精英,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必须用最好的计策。

于是,我决定导演一场好戏。

春暖花开时节,满园怡红快绿。

我约了曹丕在后花园见面,却暗中同时也约了曹操。

我知道曹操老谋深算,即使让他喜欢上我,以曹操的个性,也绝对不会和儿子为争夺一个女人反目。

所以,我假装向曹操请求嫁给曹丕,说自己仰慕曹丕的少年有为。

曹操爽朗地哈哈大笑:“你的眼光不错,几个儿子当中,子恒的手段权谋最类我。”

“大人的每个儿子都很不错。”我假意奉承,一面拿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进口处的动静。

计算着时间,曹丕应该快来了。所以当我感觉到有人影晃动时,不等看清就顺势装作不支往前一扑倒进了曹操怀中。

“怎么了?”

“……”

“是不是因为和恒儿的事担忧过度?好,过几天我就帮你们选个好日子。”

“谢大人。”这下我更加装作娇羞地不敢抬头。

这一幕我在脑海里设计了很多遍怎么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以最大限度地借此引起曹丕对曹操的误会。

我自以为机关算尽,造化却十面埋伏。

我怎么都没想到,进来的人居然不是曹丕,而是曹植。

四目对视的一刻,当他目光惊讶愤怒绝望鄙夷地望向我时,内心的阵痛让我明白,我到底还是对这个少年动了情。

「醉吻」

当我看到她倒在父亲怀里的那一幕,我几乎以为我走错了地方,或者是我的眼花了。

她着嫩黄衣衫,如粉英吐蕊,含羞带怯地依偎在威武的父亲怀中,而父亲看她的眼神分明充满爱怜。

我知道,或许装作视而不见是最好的。

对我,对她,对父亲而言,都是。

可是,这样的情形又叫我怎么忍耐得住?!

我双拳紧握,朝着那拥抱的两人走过去,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全部难听的话:“父亲!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对得起母亲吗?对得起二哥吗?”我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语毕几乎气绝。

我清楚自己更深的其实是为自己伤心。

我错看她了吗?

如果是二哥倒也还好了,毕竟二哥先救了她,可是,她竟然与父亲……

我狠狠地一跺脚,不顾身后传来的严厉叫喊,如风行水面径直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仿佛身后是漫天而起的刀光箭雨,一回头,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院子里击筑,喝酒,没有踏出院墙一步。

以前,好歹还有杨修陪我驰骋天地,高谈阔论,可现在,连他也失去了。

而另外的,未曾得到就已失去。

我观望庭院中瘦梅虬枝,处处都透着讥讽和凄凉,只能一杯接一杯地把自己灌得烂醉。

一醉方休,但愿许多事醒来就能忘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有个人走了进来,眉目似极了她。但是怎么可能呢?

她断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然而那种感觉又是那么真实,甚至连呼吸都间或可闻。

是了,我一定是在做梦。

这样一想,倒反轻松了。

如果是做梦,那么无论说了什么,都作不得数。

“怎么这样糟践自己?”伴随一声低喃,额头一凉,似乎是一条湿润的毛巾被放到了上面。

“不要走。”

我紧张地去抓她的手指,浑然不觉酒精渗透开的痛楚,只感到那指腹微触时瞬间的燥热。

“我喜欢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就……”

顺着指尖往上,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她的手掌。

我也不知道自己竟有那么大力气,十指与她紧紧相扣。掌心相摩,敏感处的肌肤,抚过灼热,一片片酥麻开来,花瓣般颤栗着。

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臆间搏动之声,如擂鼓般砰然作响,混合着鼻息间逐渐粗重的气息,不断蔓延、弥散,充溢了整间内室。

“你喜欢我么?”

“……”

“不说,便是喜欢了?”

“……”

“我从来,都没想过会爱上一个人。我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你出现,改变了一切……”我挣扎着想用力把她拉近,再拉近,拉到我可以抱住的距离里来。

但是——

“不行!”

她突然决绝的两个字,令我猛地一震,倏然从梦中惊醒。

睁眼却清晰地看到她坐在我床沿,脸上红潮未褪,难道,刚才一切竟不是梦吗?

一时间,满室寂然,只有清冷如水的月光,幽幽地洒落一地。

她有些坐立不安,不知该说什么似的。我也心乱如麻,胡乱道:“我,口渴得很……”话音甫落,便觉得不妥。

她在府中身份特殊,既不是我的使女,自然没理由这样来照顾我这个买醉的人。更何况也许将来她会是……我没力气想下去。

但是她却全然未觉,起身倒了杯水,扶起我的上身,然后将水送到唇边。

或许我实在渴得厉害了,大口吞咽着,细细的水流漫出唇角,蜿蜒而下。

她担心滴到被上,于是用指去抹,却正巧触到了我舔唇角而未及时收回的舌尖。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她的指尖是凉的,带着点淡淡的咸味。

她的手火燎般缩了回去。

我觉得自己浑身都绷紧了,如一张拉得满满的弓,几欲弦断弓裂。

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是我喝醉后眼底的红丝太多,还是怎的,只觉她此刻的双唇娇艳欲滴,令人心驰神往。

我定定地看着,身体仿佛受到蛊惑一般,前倾,前倾,一点点地朝她靠拢过去。

她不躲闪,嘴唇与嘴唇,终于贴合在一起了……

「春华」

雪晴之后见夏风,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当嘴唇被另外一张嘴唇准确地捕捉住,男子身上特有的气息和美酒的芳香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细细体味这从未有过的触觉和感受。

如清风拂过带露的花蕊,温柔之下却埋藏着细密的颤动。

在此之前,我以为父亲已把一切都教给了我,可此刻我才知道,他只培养了我怎么散发魅力去吸引男人以及令他们臣服的本领,却没有教我在面对同样的诱惑时怎么抵御沉沦。

在彼此呼吸共缱绻的短短几秒里,我几乎失去了思考任何事情的能力。

我万万没有料到,世间还存在如此奇异而美妙的感受,一瞬间带着巨大的魔力攻城掠地,侵入我防御最坚固同时也是最脆弱的领地……

直到榻上之人梦呓似地呼唤我的名字,我才恍然惊醒过来。

“宓儿,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么?不是做梦?”

曹植伸手将我更紧地搂向他怀里,任凭原本遮挡在他身躯上的绫罗锦被滑落,最终委顿于地。

梦么?

我也很希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梦,这样,醒来后我还有机会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凭空几下珠帘漫空摇动的脆响,将室内的两人同时惊得抬头。然后,手提长剑满脸怒气的曹丕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四弟!洛儿!你们——”

即使隔着数尺开外的距离,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从他颤抖的剑尖传递过来的怨怼和暴戾之气。那猛兽受伤后的噬人目光,几乎要把我和身后的人硬生生撕成碎片。

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是浮现在我脑海的第一反应。

对于那天的花园失约,其实我曾找机会询问过曹丕原因。当时他给我的解释是临时被重要的事情拖住,所以才不及赶来。他又是作揖,又是道歉,低声下气求我原谅。

我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以他对我热络讨好的程度,有什么事情比赴约更重要?

而且,还有一个更令我疑惑的地方是为什么在那么重要的关口,曹植会突然出现?

因为早在布下计划之前,我就已打探到那个花园曹植平时很少去。而有些事,我并不想过早地让他卷入。

可是事与愿违,最终他却偏偏被卷了进来,令我猝不及防!

更加让我惶惑的是,无论在什么景况下,曹植完全没想过要压抑和克制自己内心的真实性情。他当场那一通毫不掩饰气愤和失望的厉声指责,让曹操大为光火。

如果不是我在他离开后不动声色地巧言转圜,也许他已经被盛怒之下的曹操逐出了家门。

而现在,我似乎意识到了某些可怕的气息正向我袭来……

“二公子,你也来这里看望四弟?呵呵,真巧,怎么我前脚来你后脚就到了?还记得上次你出征回来我曾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尽力压下胸中杂乱的情绪,表情从容淡雅,然而语意中却分明带有尖锐的刺。

那次出征回来后,曹丕在谈话中不经意透露出他不在的期间我所有的动向,我立即意识到,他一定暗中派人监视着我的举动。当时,我给了他很严厉的警告,原以为他会就此收敛,却没想到他竟然本性难改。

但即使是这样,我依然抱存着一线希望。那就是,现在还不到撕破帷幕的时候。

“我……”

果然,曹丕略微迟疑,就选择了我设想中的答案:“我自然是来看望四弟。”

“既然是来看望,却隔得那么远,是怕被酒气冲了吧?”我缓缓弯腰拾起地上的锦被,将它盖在曹植身上。同时不动声色地以手轻抚他手背,示意他不要卤莽坏事。

“笑话!我素来爱美酒如慕名剑风流,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曹丕脸色发红地将佩剑入鞘,冲动地大步走近曹植卧榻,“四弟,好些了吗?”

“谢谢二哥,已经好多了。”曹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丞相大人如果看到这兄弟友爱的一幕,一定很欣慰。”我一面说一面观察着曹丕的神色,以他的机警,肯定能够听得出我话中暗藏的玄机。

曹操年已六旬,世子之位却一直悬空,明眼人都知道,他还在进行着最后的衡量。

论手腕和处事能力,自然是植不及丕;而论才华和民心所向,丕却不及植。

对于每每逢宴必招人赋诗、无赋不欢的曹操,内心里其实应该是更偏爱曹植一些的。铜雀台筑成之日,曹操曾下令众人作赋,曹植下笔成章,毫不费力就写出了文辞华美、远胜众人的《铜雀台赋》,令曹操深深引以为傲。

但他同时也知道,曹植过于坦荡和直率的作风,是政治人物最致命的弱点。而曹丕作为事实上的长子,当然比曹植更有资格继承世子之位,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宣布立他,说明曹操心中还有所顾忌。

这件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曹丕定然也心中有数。

所以细细想来,花园失约一事,十有八九不是偶然,而是曹丕的计谋。他有没有看穿我原本的用意我不得而知,但他显然已经达到了离间曹植和曹操的目的。成功地让弟弟在父亲面前做出无礼举动,无形中使曹植离世子之位远了几分。

从曹植的春华园出来,曹丕一直紧随在我身后,却始终阴沉着脸。

我知道,他在期待我的解释。

但我绝不会主动让自己落入下风。这种时候,就比谁更沉得住气,更有耐心了。

最后,他当然没有比过我。

“洛儿,你和四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开口,他的语气就咄咄逼人。

“如你所见。”

“什么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我冷冷地盯着面前面容俊朗的男人,“提剑闯入病房,究竟是冲谁而去?我倒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眼里已经这么容不下我了?何必呢?当初既然是你带我回来,现在也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立即消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说到后面,我原本假装的不满和委屈都变成了真愤怒,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要难以对付。

所以,我不能再简单地按步骤来进攻,必要时得以退为进,逼他先乱阵脚。

“洛儿,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太紧张你了!所以才……”曹丕一把握住我的手,见我没有挣扎,急促的神态有所缓和,“要怪只能怪你太美了,令我时刻都在担忧害怕。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你!”

“没有人要夺走我,只要你自己不赶我走。”我知道女孩子撒娇的样子有多迷人,特别是当一个绝色的女孩子含笑带嗔的时候,就更加令人无法拒绝她的魅力,只能心甘情愿地沉沦。

“我怎么舍得赶你走?”曹丕顺利被我迷惑,放松警惕,喜不自胜地透露出一个消息,“洛儿,父亲已经答应我,下个月就让我们完婚。”

“完婚?”

我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他。虽然这个早在我的计划之中,但当它真的到来时,我却不知为何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慌乱。

“是啊。等到你真的成为我的妻子,那时,我自然就会放心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我的睡房前,曹丕还是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我感觉到他目光中渴望的神色和血管内雀跃的不安,这促使我不得不作了一个决定,甘愿冒着再次惹怒他的危险使出全部力气,不顾一切地将手抽离了他的掌握。

我记得父亲曾经告诉过我,为了达到目的,要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最宝贵的身体,在必要时,也要毫不犹豫地献出去。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办到的,但现在我知道了,我的修炼还远远不够。所以在潜意识里,我无比坚定,将最后还是会发生的一切尽可能地推迟。绝对不允许它提前发生。

“公子,若你果然真心待我,就应该不缺这一月等待的时间!除非,你并无诚意……”我佯装羞怒气愤地冷下脸,背转身去不肯再看曹丕。

“对不起,洛儿,我只是一时情难自禁,并不是有意要冒犯你。”他连忙道歉,试图察看我的表情,可我始终不肯正面对着他,最后他无法,只得跟我道别后转身离开。

“你们也都退下休息吧。”我挥退服侍的使女,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正对着镜子卸下钗环,突然一阵乐声吸引了我。

有人在击筑。乐音淡漠而感伤,温柔又悲凉,几乎让我听得痴了。

那里面隐约透着几许萧瑟,几许落寞,撩动着夜,撩动着空气,更撩动着我的心。

我猛地忆起一件事,从袖中拿出一张素笺展开,就着昏黄的灯光默诵上面风骨神秀的小楷:

有美一人,被服纤罗。

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红颜韡烨,云髻嵯峨。

弹琴抚节,为我弦歌。

清浊齐均,既亮且和。

取乐今日,遑恤其它。

“蓊若春华,红颜韙烨……难道这就是他将园子取名为春华园的寓意?”不知为何,我情不自禁地心下一动。

迫不及待地再看下去,却看到了令我不敢置信的最后一行字——初七晚梦宓儿醒来所作,植题。

这素笺是我在捡起地上的锦被之时一并拾到的,当时未及多想就塞入衣袖内,就这样带了回来。

却没想到,竟然因此洞悉了一个我数日来刻意去淡化的事实。

握着素笺的手禁不住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子建,如果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你——

还会对我用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