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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梦樱错·距离

第六章:梦樱错·距离

书名:落樱少女四季歌作者名:七日晴本章字数:12113更新时间:2023-12-27 20:38:51

01

米黄色的花朵绽放在枝叶茂密,叶色葱绿光亮的花盆里,房间内清香四溢,气味似兰花,又比兰花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他说花也是有生命的,要我爱惜你呢。”我轻轻碰着花枝的星状小花瓣,自言自语,“你说我该不该挂出风铃?”

“喵……”平安走进来,围着我的脚边转,它似乎感觉到了我不佳的情绪,小脑袋小爪子蹭着我的脚踝,一双水汪汪的湛蓝眼睛看着我。

“我没事啦,是不是饿了?走,姐姐给你煮好吃的。”我一脸宠爱地抱起它,摸了摸它的脑袋,就往厨房走去。

自从平安闯入我的生活后,我感觉日子充实了很多。每天上学放学,家里不再是冷冷清清的,推门回来,它总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来迎接我。

夜深人静,平安已经睡下了,我再一次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望着手中挂断的电话发起了呆。

每周我都会给爷爷打三次电话,在电话中,我知道爷爷种了什么菜晒干了哪种药材,知道村头的魏阿姨生了宝宝很健康,知道阿湛的妈妈又给我们家送了补品……

可我关心的事,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被我伤了心的阿湛他怎么样?我不知道如果固执地去深究二爷爷和爷爷的话会怎么样?也不知道住在对面的那个少年,他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星期我一直都在回想,小时候和现在的一切就像是幻觉一样。那些走进我生命中的人,总是在我脑海中闪现,而等我想要集中精力去分析时,爸爸妈妈梦中带血的表情就会再次浮现在我眼前,阻止我继续思考下去。

其实对于他们,我印象极淡极浅,太多的疑惑和难过缠绕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为了故去的人们去做这些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在我想清楚之前,我已经起身,拿着一个苹果走去了卧室,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I dream of holding you all night and holding you seem right (我梦见拥抱你整夜拥抱你似乎很自然),Perhaps that's my reality (大概这就是我的真实),Met you by surprise, I didn't realize (无意中遇见你,我并不了解)……”

是的,我学了这首烛麟常常播放的歌。

从卧室出来,我的手上已经拿了一串风铃,走到阳台上,踮起脚,轻轻地挂起来,悦耳的声音响起来。

隔着几臂长的阳台距离,烛麟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右手拿着一个酒瓶,左手拿着一个酒杯,自饮自酌,瞥见了出来的我,他送到嘴边的酒杯停了一下。

我的手紧紧捏着苹果,站在离他不远处的阳台,不知道他为何忧愁。

他将嘴边的一杯酒,仰头饮尽,动了一下身子,蜷起右腿,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又将杯子满上了:“想问什么就开口。”

我说:“不要喝那么多红酒。”

他收回了眼光,面容沉静,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就在我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他起身如一阵风,落到了我的眼前。

“好。”他伸手,将满满的一杯酒倾倒干净,饶有意味地抬眼望了一眼我,“我不喝,但你要拿东西跟我换。”

我下意识地低头,将还没来得及吃的苹果举到他面前,他摇了摇头,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那……”我话没有说完,定定地瞧着他,他勾嘴一笑,方向一转,直直向我的唇上袭来。

淡淡的酒香充斥在我的唇间,他孩子气地在我唇瓣上啄了一下,把酒瓶和酒杯放到我手中,看着傻愣愣的我,笑了笑,醉醺醺地说:“嗯,换好了。”

丁零零的风铃在风中摇曳着,铃儿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音,这清脆的响声是如此宁静,像一曲优雅钢琴音的伴奏,像一只蝴蝶围绕着心悄悄地飞翔,触动过的地方花儿慢慢在盛开……

我看着他的笑,明亮的眼睛里藏着开心,看到他心情这么好,我心口扑通扑通地乱跳,微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忧虑,忍不住问:“你是不是醉了?”

尽管脑袋中乱得像有一群蜜蜂嗡嗡直响,我站直了身体,紧张地问他。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我脖间佩戴的小灵石,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想要购买什么?”他收回手,很认真地问。没有醉?

那他刚刚……

我吃了一惊,但是看着烛麟的表情,似乎还有话说,所以我勉强压抑住了想询问的心情,等着他继续说。

“可有作为支付的酬金?”他问。

“没有,我没钱了。”我小声地回答,上次存的钱,因为平安全都赔给了那个大叔,要不是爷爷每月会按时打生活费给我,我下一顿的饭都还不知道在哪儿。

“可有作为同等价值交换的消息?”问我的时候,他的神情很郑重,“或者超越价值的消息来交换?”

我好像没有什么同等和超越价值的消息……

一股难以言说的忧虑迅速笼罩了我的内心,我捏着手中的苹果在他面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想不出怎么办。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句隐隐约约的叹息:“秘密也可以。”

咦?他这是为了我在改变生意原则了?我抬起头,烛麟凝视着我,如高贵的王子,殷红的嘴唇逆着光,对我勾起一丝鼓励的微笑。

“暗恋你算不算秘密……”

我偷偷地打量他,几乎用听不到的声音开口,对上他深沉的眼睛,那里面和我一样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我定定地看过去,那片澄澈的黑眸里,装着我慌乱的身影。

说到这里,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我鼓起勇气继续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睡觉会想起你的笑,上课会走神回忆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只要一想到你,我再坏的心情也能变好,你为我做的那些细小的事,每一件我都看在眼里,表面上我没说什么,但是私底下我总要偷偷猜想你的心,又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你知晓。”

我的话像是投到水中的小石子,瞬间打破了静谧的气氛,风吹拂在我们身侧,扑面而来的凉爽,稍微缓解了我的躁动心情。

沉默延续在安静的夜里,我感觉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侧,令我面红耳赤。

良久,他点了点头,像掩饰了心情般,音调沉沉地道:“交易开始。”

“啪嗒”两声,在我们身后的路灯忽然熄灭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他脖子上的灵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烛麟取下那块灵石,闭着眼睛,他的手心裹着那块奇异的石头,淡淡的光芒从石头里面穿透出来,光芒越来越亮眼,似乎要将整个黑夜照亮。

慢慢地那块石头像融化般,变成了一股溪流,溪流汇聚到一起,成了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模样,镜子悬浮在我和他之间,镜面流动着银色的波浪,波浪渐渐地平息下去,镜面开始变得光滑,可是里面却照不出一人一物。

“不会被人发现吗?”我看着镜子里流动着的光,担心地问,刚刚动静那么大,光芒亮得如同白昼,周围的人肯定看到了。

他的声音很温厚,透出让我心安的笑意:“你看看现在在哪儿。”

经他一提醒,我扭头看向身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哪还在阳台,根本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手上的苹果也不见了,乳白色的雾气弥漫在四周,只有我和他相对而立,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手伸过来。”他说。

我听话地伸过去,我的手被他宽厚的手掌包裹着,他牵着我走到镜子前,将我的手向镜面贴去。

一瞬间指尖有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我,源源不断的热量传进了我的心脏。

“烛麟镜,告诉我她父母的死因。”烛麟放下我的手,对着镜面问话。

镜面上的光波流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变成了一阵银色的旋风,转动成了黑色的旋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旋涡慢了下来,最后回到了起初的样子。

02

像放映电影般,镜面上开始呈现出画面,画面似乎有几分熟悉。

冬夜街头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两边种满如血红梅的道路延伸到一座宅院前,宅院被桐制栅栏包围静静伫立着,凛冽的北风摇落下片片梅花花瓣,落蕊缤纷。

丁零……

大门外的路灯发出孤零零的响声,灯杆挂钩处突兀地挂着一串风铃,路灯下,一个妇人望着远处漫无边际的黑夜,好像在等谁。

在她转过头来的一刹那,我跟烛麟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唐璇!

不对不对,准确地来说,妇人只是和唐璇长得很像,那眼角的细纹是骗不了人的。与其说她是上了岁数的唐璇,不如说是与唐璇有关系的亲人。

下一刻,画面一转,妇人目光里有盈盈的泪光和难以掩盖的心痛,她对着谁恳求道:“我的小女儿唐樱离奇失踪了,我怀疑她被坏人捉走了,想请问您能否找到她的下落……同等价值交换的消息?我知道……我有个朋友他不久前杀了人。”

听到这句令人咋舌的话,我看到烛麟的眉头皱起,难道画面中那个妇人恳求的人,就是过去的烛麟?

他见过那个妇人?像现在这样,在很久以前的冬夜,做了一单生意?

我抬起头来,疑惑的目光透过烛麟镜淡淡的亮光,落在烛麟清冷的脸上,在我们耳边,画面中妇人还在大喊大叫。

“我没有!我没有说谎。你不要诬赖我……你有什么证据!我看你像骗子,什么挂串风铃就来交易消息,什么交换消息不能购买,我看你这个江湖术士就想设套栽赃我。”

“我只是偶然在家中找到母亲的日记本,上面写着联系你的方法和关于失踪妹妹唐樱的只言片语,我一时好奇,好奇母亲会有怎样的秘密。”

失踪妹妹……唐樱……

烛麟想起了被捉弄的那个夜晚,也有一个人,曾经这样无礼傲慢地对他大喊大叫,他的头忽然痛起来,脖子像被人掐住了,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了?”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踉跄的身体,连忙扶住他。

他缓缓地推开我的手,浓密的眉宇间让人感觉到森寒:“里面那个女人,我忘记了,但是……唐璇找过我。”

“怎么会?她难道发现了你的身份?”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联想到唐璇转学,和他同桌,难道风传她暗恋烛麟是假的?她是在试探他吗?

“还不至于,但她的确是在怀疑我。”烛麟想了想,看到我焦急的脸色,抿着单薄的唇,每次他抿着嘴角,都代表他不高兴,这个小细节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我眨了眨眼睛,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那还好。”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当然不知道他已经觉察出了我的身世,仍旧好奇地想去碰烛麟镜。

镜面平复了,里面流动着的光波像水银,又像无数颗沉睡的星星,散发着柔和的光。

“别碰它。”叱喝声吓我一跳,我转过头,烛麟不知道想起什么,将我拉到身后,手覆在上面,闭着眼睛搅动着那一波银光,“普通人触碰烛麟镜,会被灼伤。”

难怪他要牵着我的手,之前那股热源,也许就是他为了保护我,在耗费自己的力量吧,我暗暗地想。

镜子逐渐消失,由一摊银色浪波,渐渐变回了一块幽蓝色石头,淡淡的光芒从石头里面穿透出来,烛麟重新戴上那块灵石,脸色惨白。

路灯又亮了起来,我手上的苹果还在,刚刚在烛麟镜中看到的一切,颇不真实。

“烛麟,我父母的事与唐家有关,对吗?”

我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忍不住问了出来,他苍白的脸色好了些,觉察到我的目光,他点点头,向我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我们周末去拜访唐家,我来安排。”

因为这个陌生妇人的突然出现,我觉得最有可能的真相是,唐家与我的父母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就算事实真的是这样,那爷爷为什么要把这些事瞒着我呢?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只是觉得心里越来越闷,答应了周末和烛麟一同前去唐家。

一到周末,烛麟便问了唐璇家的地址,一路驾车,载我前往。

“想不到你还会开车。”听着里面低缓的音乐声,我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倒退,想到他不用手机居然会开车,了然地自说自话,“不对,你平时也不需要车啊。”

“路比较远。”他的视线淡淡往我脸上一扫。

“对哦,总不能飞着去。”我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开着他的玩笑。车子疾驰过市内的大道,进入郊区,二十分钟后,我们行驶在一条两边种满花的道路上。这就是烛麟镜中出现的那条路,不同的是,当时的红梅变成了朱顶红。

尽头是一座伫立在青山绿水间的老宅,像是中欧世纪的吸血鬼城堡。

目及所见皆是璀璨炫目的彩绘窗棂和栩栩如生的大理石浮雕,宅子两旁有六根高大的圆柱,鲜艳悦目。

我们下了车,走过一个喷泉,水花飞溅,十分清冷,蔓生的植物攀爬在外墙,没有给宅子增加生气,反而让人觉得有点阴森。

“您好,我们是唐璇的同学。”走到一个凉亭,胡子发白的守门人打量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电话,几分钟后,他开启了大门。

“谢谢您。”

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的鹅卵石道路,宅子里面怪石林立,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像是进入了一座迷宫。气派的外面看起来修缮过,进入到府宅里面,才看得出,这栋古色古香的宅子已有些年月。

“给我钱我也不住,阴森森的。”我抱了抱胳膊,一瞬间想起了烛麟说过的那个关于风铃的恐怖故事,寒意扑面而来,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

“你来了!”

突然,一个张扬的声音打断了我胡思乱想的思绪。我和烛麟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那个声音的来源处,一抹艳丽的明黄。

一身洋装的黄衣少女已经走到了眼前,蕾丝裙摆随风摆动,脖子上的宝石项链夺人眼目,那双散发出喜悦的眼眸在看到烛麟身后的我时,倏地变得锋利起来。

“她是谁?我没邀请她来。”斩钉截铁的语气里,带着不欢迎的厌恶。

轻轻吹过的风里带着馨香,烛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到唐璇大声质问的声音落下,他才毫不在意回答:“叶是我邀请来的。”

“叶?哟,叫得这么亲密,不会是女朋友吧?”还没等我松口气,唐璇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笑。

“不欢迎我们,我们就不打扰了。”烛麟的语气里,隐隐有着不快。

“欢迎,当然欢迎,跟我进来吧。”

唐璇说完,发出一声寒彻至极的冷笑,转身往前走去,白色的公主鞋,毫不留情地踩在一地娇嫩的落花上。

03

前面隐约是一栋古堡,古堡大门外,有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奶奶和戴着金丝眼镜助手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女仆装的佣人等待着。

那个奶奶拄着一根拐杖,满头白发,身体看起来很硬朗,瞅见我们走过来,微微地弯腰,脸色严肃:“小姐,夫人在休息,待客不要大声喧哗。”

“是,阿芙奶奶。”唐璇恭恭敬敬地回答。

旁边的人无动于衷,似乎习惯了他们这样见面寒暄的方式。

“噗。”我没忍住轻笑出声,这老奶奶竟然降得住飞扬跋扈的唐璇,我觉得自己真是开了眼界。

阿芙奶奶才注意到旁边的我,就在唐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以为阿芙奶奶会生气时,老人家只是拄了下拐杖,很认真地打量我。

“唔,不好意思。”我很小声地道歉。

阿芙奶奶眯着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颤抖着,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语气慌张:“你是樱小姐……”

烛麟和唐璇怔在原地。

我一边尴尬地躲开,一边争辩:“不是,奶奶,我是唐璇的同学,我叫苏荷叶……”

“不是樱小姐……”阿芙奶奶看着近在咫尺的我摇头,仿佛从来没有认识我这个人,唐璇连忙扶住站立不稳的她。

“她是我同学,您糊涂了。”唐璇心里一阵恶寒,突然一把推开我,扶着阿芙奶奶走进去。

烛麟用眼神示意我小心行事,我点点头,跟在一群人身后走进了唐家大宅。刚踏进宽大奢华的客厅,阿芙奶奶突然抬头朝二楼看去。

“夫人您怎么起来了?”

旋转楼梯通往二楼,窗口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昏暗的壁灯下,一袭白裙的女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楼梯口,低垂的脸被漆黑的长发挡住,第一眼看上去真是有点吓人。

“咳咳……”她的身体似乎不太好,缓缓抬起头的瞬间,呆滞的眼神和病态的苍白脸色吓了我一跳。

“母亲。”唐璇一怔,连忙点头称呼。

“怎么了?”烛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悄悄问我。

“来客人了?”唐夫人忽然冷冷地开口,慢慢沿着楼梯走下来,白色的睡裙在地上拖着,她抬起头,脸色在灯光的照耀下越发惨白。

她的肌肤保养得非常好,整个人看上去却有些憔悴。唐夫人似乎正看着我,但瞳孔涣散,焦距不知在何处。

“璇儿上次来的那帮人,吵得我头疼。”沙哑的声音毫无生气。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唐璇指了指沙发,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您请坐,我马上给您泡茶。”

裙摆曳地,唐夫人走下楼,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看她一脸漠然的表情,我扯了扯烛麟的袖子,嗫嚅着说:“她好像就是……”

“咳咳咳!”唐夫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阵痛苦的呻吟代替了她想说的话。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啃咬她的五脏一样,她垂着头,好像非常痛苦。

阿芙奶奶倒吸一口凉气,全身不禁一抖,赶快吩咐身侧的仆人跑去拿药、倒水。

“还不快点,你们都是死人吗?”唐夫人虚弱的声音响起,却包含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夫人您别动怒,陆医生说你不能生气啊。”阿芙奶奶慌慌张张地迎上去,抚摸着唐夫人的后背给她顺气,把药和水送到她手中。

吃下几片白色的药,唐夫人重重地喘着气,好一阵子才慢慢安静下来,吩咐道:“芙管家,我要茶。”

“好的,夫人。”拐杖声随着脚步,一下下敲击在地板上。

端着一杯热红茶的唐璇,紧闭着嘴唇,唇色有些泛青,然后,她转身走到垃圾桶边,将一杯茶倒了进去。

茶端上来,阿芙奶奶低着头站到一边。

“唐夫人。”烛麟的目光落在了唐夫人躬着的脊背上,她看上去只是一个瘦弱的中年妇人,却让他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味。

“你们……是谁?”唐夫人看着我和烛麟,眼里有微微的吃惊,她似乎忘了这间房子里还有两个陌生人的存在。

“我们想请问你一些事。”烛麟说。唐夫人抬头,不悦道:“什么事?”

烛麟为难地看了下左右,似乎想说些什么,唐夫人猜到了他的心思,吩咐道:“阿芙,你带他们先下去,我和这两位客人有话说。”

阿芙奶奶看了唐夫人一眼,点了点头。

唐夫人望着没有动静的唐璇,用似乎是吩咐,又似乎是命令的口吻道:“璇儿,你也下去。”

“……”唐璇愣住。

母亲的面容在强烈的水晶灯光下看起来异常惨白,那双呆滞的眼眸不再有年轻时的桀骜,也不像自己那般妩媚漂亮,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死寂,让唐璇一向高傲的心有了想反抗的冲动。

母亲的身体像入秋的植物,正在以看不见的速度迅速衰败下去,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看到唐夫人不打算改变主意,唐璇低下了高贵的头,不甘心地顺从:“是的,母亲……”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下去,客厅里安静了下来,很快只剩下我、唐夫人和烛麟三个人。

客厅沉重的大门被关上,听到响声,唐夫人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只是在我们身上淡淡一扫,脸上依然一片灰暗。

“才刚春末,这园子里就堆满了落叶。”唐夫人说完,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我们冷静地开口,“可惜了。”

大约是被她灰败的表情和长发间隐藏的银发触动了,我用正眼瞧了瞧这位贵妇人一般的夫人,心里忽然有点同情她。

之前教室里那群女生夸赞唐夫人的话浮现在耳边,我咋舌,感觉十分好笑,像欧洲油画里的贵妇?有气质?现在的唐夫人,病体蹒跚,毫无生气,顶多还剩下几分姿色。

我看向窗外,高大粗壮的树木,弯弯曲曲地围绕着房子,挡住了阳光的照射,使得原本采光不好的房间愈加阴暗,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树,现在这个季节,大片大片的黄叶无力地从枝头脱落,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烛麟抬头看了看唐夫人,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毫不可惜地说:“人类尚且有生死,树叶同样有荣枯,季节所至,使命所在,唐夫人不用感伤。”

唐夫人眉目憔悴,眼神中隐约透着一股倦意,她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绿扳指,有一种复古陈旧的美。

她看上去不再年轻,岁月无情地在她的肌肤上刻下痕迹。她走到烛麟面前的时候,不自觉微微扬起脸,显露她在这座府宅地位的尊贵,“你们找我何事?说。”

“唐夫人,我们想知道,贵府曾经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烛麟压得住她凌厉的气势,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问。

他的眉目含情却略显冷漠,开口的瞬间透出一股肃杀的戾气,他的面容冷峻,在自恃清高的唐夫人面前,不输任何谈话的气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烛麟,仿佛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又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在我面前的他,从未有过这样冷酷的一面。

04

大事?面对烛麟的咄咄逼人,唐夫人表情冷淡无常,如机械声一样地说:“没有,唐宅几十年来一直安宁祥和,不劳烦外人操心。”

烛麟抿了抿唇,眼神看向了别处,轻声询问:“有没有走失过什么人?一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

唐夫人怒不可遏,冲到烛麟的身边,直接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夸张:“你是什么意思?在咒我唐宅吗?”

“你不必激动,我只是在问问题。”烛麟云淡风轻。

“放肆!”唐夫人杀气腾腾,顿时来了脾气。

烛麟笑了笑,轻轻松松地说出一个名字:“唐樱。”

唐夫人顿时脸色大变,听到这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名字,她脚步虚浮了一下,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她反应了过来,这回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烛麟,强忍住的悲戚声,在场的人听到都不免想要流泪:“你……你是什么人?”

唐夫人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好似被匕首扎中了心脏,完全失去了一个当家人的风范。她扯住烛麟的衣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你是不是知道她的下落,阿樱……我可怜的孩子。”

“夫人!”我见状,心中不忍,站出来扶住她,她挣脱我的手,依旧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去哀求烛麟。

“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只是来确认这件事。”烛麟皱眉,眼睛深如寒潭闪动着幽幽的光泽。

“什么……”听到这个回答,唐夫人恍如梦醒,竟然失语了。

我还保持着搀扶唐夫人的动作,她眨了眨黑眼圈深重的眼睛,心中一窒,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瞬间流了下来。

“唐夫人你没事吧?”幸好我内心足够强大,不然一个堪当自己母亲的女人歪倒在怀中流泪,换作胆小的人早乱了手脚。

“你先坐下来,你这样让我们很为难。”我说。

唐夫人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房间的空地,我见她没反应,拉着她回到沙发旁,对烛麟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先别刺激唐夫人。

没想到,唐夫人一把推开我,换了一种十分坚决的表情,冷冰冰地开口:“我累了,改日再邀请你们来家里做客,疾病缠身,刚才是我失态了,还望两位见谅。”

说完,她拖着长长的睡袍,看也不看我们就往楼上走。

“哎!唐夫人。”我赶紧追了上去,大喊,“我们还有话没问完。”

“不送了。”她的脚步径直朝楼梯走去,我无语地看着她的背影,烛麟耸耸肩,好像在说我也很无奈。

我拿唐夫人没办法,只好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办法,想等她心情平静了,以后再来拜访,本来这次就是借着唐璇的名头来的唐家,既然问不到其他有意义的线索,我们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匆匆告辞了。

从唐宅回来,跟烛麟告别后,我脑海中疑云重重,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拼凑目前仅有的线索,我心中有无数的疑问。

烛麟镜中的唐夫人为什么那么激动?唐樱是唐夫人的孩子吗?走失了?为什么会走失?还有,大宅前,阿芙奶奶握着我的手那反常的一幕。

唐樱,樱小姐……

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惊雷,在我的脑海中一下炸响了——如果唐樱就是我?我是唐樱是不是这一切就说得通了?我是唐樱所以二爷爷讨厌我?唐家和苏家有剪不开的恩怨?

倘若“我是唐樱”这个假设成立,我出车祸的父母因唐家而死,那唐夫人就是爷爷的仇人,爷爷怎么会收养仇家的孩子呢?难道还有其他没有出现的人?乱了乱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线索牵扯到一起,搅得我无法正常思考。

哎……又要失眠了!我心中哀叹。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的唐宅,一间大得夸张的书房内,同样灯火通明。

呼啦啦的翻找声不停地响起,唐夫人脸色苍白,嘴角猩红,埋头在一排书架和抽屉上,似乎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冷冽的风在怒号,刮得树枝拍打在窗户上直响。

“芙管家!芙管家!”唐夫人暴躁地拍着桌子,凄厉的喊声在夜晚听起来有几分吓人。睡在三楼房间的唐璇,听到风中传来母亲的怒喊,一颗心紧张得快速跳动。

白色柔软的天鹅绒被子下,唐璇的手死死地抱着一样东西,仔细看去,那是一本灰色的羊皮卷日记,她偷来的。

从小到大,唐夫人对她就像一个严苛的独裁者,她顺从唐夫人给她安排的一切,无论是打扮穿着、言行举止、学习生活,她很努力的做到完美,却永远得不到半句夸奖。

唐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父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去世了,她所有的印象来源于唐夫人的教导,在这个宫殿一样的唐家,她见不到一张唐夫人和父亲的合照。长大后的她,隐约才觉得不对劲,有一次她去书房找一本书,无意中看到了这本日记,翻到里面的内容更是让她震惊不已。

日记是唐夫人的,根据上面的字迹和内容,可以看出当时的唐夫人还很年轻,前半部分全是少女的恋爱心声,唐璇自然而然地代入了父亲,日记的后面却字迹凌乱,撕毁了很多页,里面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有忏悔、有悔恨、有绝望、有思念……仿佛预示着主人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

值得一提的是,通过日记唐璇知道了自己竟然还有一个妹妹——唐樱!那些撕掉的页数似乎全是关于唐樱的文字,残留的只有只言片语,日记里还不停地提到“秘密”“家族”这些字眼,让人看得一头雾水,日记的最后写着几段话——关于神秘少年“烛”的能力和联系他的方法。

所以,那次唐璇大着胆子按照日记提到的方法,瞒着唐家所有人,挂上了一只落樱铃,没想到那个少年真的来了!她在诧异急切下惹怒了那个少年,这是至今她最后悔的事了。后来她背地里也挂过几次风铃,但是少年却像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在网上搜寻了各种各样关于“烛”的信息,找到了一个叫烛麟的苏伦学院学生,可是烛麟的资料太简单了,像被人刻意抹去了,所以她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唐夫人暴怒的声音依然在楼下回响,唐璇躬起身子心惊地抱住自己和日记,这是她第二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上次的事历历在目,她恳求唐夫人允许她转学,唐夫人让她在房间内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她晕倒时妥协了,通过关系找到了和唐家关系很好的校长,满足了她的心愿。

偷日记的事如果被唐夫人发现了……

唐璇一想到这种可能,害怕地打了个冷颤,全身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夜,似乎更黑了。

05

“报应!报应啊!他来找我了,他来找我了!”

身穿白色睡袍的唐夫人疯狂奔跑,空荡荡的客厅里,响起凌乱慌张的脚步声,她披散着长发,脸色更加惨白了。

“他偷了我的日记!他来了,啊!”

唐夫人一边跑,一边抱着脑袋拼命摇头,脸上的表情因为恐惧而有些扭曲,突然,她脚下一个踉跄。

唐夫人摔倒在地上。

“夫人!”阿芙奶奶瞳孔一阵收缩,扔掉拐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扶她,抱住她,像安慰自己的孩子一样安慰她,“先生没有来,您别怕,别怕,他没有来。”

“没来……”唐夫人剧烈地咳嗽了一声,把空洞的视线移回到老人脸上,声音虚弱地问,“你没骗我?”

看到对方近乎崩溃的样子,阿芙奶奶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人,轻轻帮唐夫人整理好凌乱的长发,低头轻声说:“不骗,阿芙从不骗夫人,夜深了,我扶您去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唐夫人像个无助的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身边的人将她扶起来,她失神的眼珠子瞪着二楼的楼梯间。

见到母亲的目光投向自己藏身的方向,起来查看情况的唐璇连忙后退,闪身躲进了角落的阴影里。

眼看阿芙奶奶扶着唐夫人上来,唐璇迈开步子,轻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唐璇回到房内,轻手轻脚地关好门,脱掉毛拖,像一只机敏的狸猫,迅速地躲进了被子里。

“咯吱……”就在她刚闭上眼睛装睡时,房门被人推开了,阿芙奶奶看着地板上一横一竖的两只拖鞋,皱成一团的被子,心中瞬间清明。

少女来不及盖好被子的胳膊还露在外面,阿芙奶奶轻轻地叹息,走到床边帮少女掖好被子,沉默了一会儿,呼吸的热气喷在唐璇的肌肤上:“小姐,夫人她心里也苦,你就原谅她吧。”

柔和的台灯温温地亮着,唐璇挑了挑眉,没有做任何回应,一双紧闭的眼睛带着微妙的情绪睁开了。

她看着眼前墙上阿芙奶奶的影子,弯腰帮她放好拖鞋,脚步声慢慢走向门口,话语带着警告的意味:“东西放回去了,我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门咔嚓一声关上。

“啊!”唐璇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转头看向阿芙奶奶走出去的房门,视线移到自己书柜上那一排金灿灿的荣誉证书和奖杯,嗔怒地对着空气生气,“呵,不就是一本日记?以前的她是暴君,现在的她是疯子,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母爱,像个傀儡一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原谅她?说起来容易,我原谅她,谁来可怜我!”

她气腾腾地躺下去,完全把阿芙奶奶的提醒抛到了九霄云外,可笑!她堂堂唐家大小姐,为什么总是怕一个佣人呢?还怕了这么多年!

不管怎么说,她今天实在太累了,一天之内经历了讨厌苏荷叶、讨厌母亲、讨厌阿芙奶奶的烦躁心情,再加上偷了日记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她的精神和体力的消耗都极大,所以她必须好好休息。

明天再说吧……

唐璇慎重地将日记本藏到枕头底下,心里默念着以后要做的事,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金黄色的阳光穿透白灰色的云朵,呈现出了火红色的云彩,变化无穷。唐宅院子里的石榴花渐渐开放了,像一片燃烧的烈火,又像黄昏升起的红艳艳的晚霞。

唐夫人梳了一个精致的发髻,化着浓妆,穿着一身红裙站在窗前,雍容华贵,仿佛那晚那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是另一个人。

“夫人,您吩咐我们查的人,我们查清楚了。”有人递上来一个密封的信封,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捧着唐夫人想要的信息,低着头,等待女主人的亲启。

是当日阿芙奶奶身边的那个助手。

唐夫人的病时好时坏,发病的时候宛若三岁的孩童,清醒的时候她又是那个手段凌厉的女主人,只是近两年,她清醒的日子,似乎越来越少了。

涂着鲜红色指甲的手拿过信封,撕开,取出里面的资料和照片,照片中全是一个少女,有不同年龄阶段的单人照,也有和一位老人的少量合照,背景不像在城市,倒像在偏僻的山村。

唐夫人翻开那页薄薄的资料纸,视线落在了一行字上——苏荷叶,唯一亲人,爷爷苏钦羡,父亲苏瑞,母亲何穗,均已亡故,死亡原因车祸。

苏瑞,何穗。

唐夫人眺望着那一簇簇血红的石榴花,手轻轻地按摩着太阳穴,这两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果然她也老了吗?

“金助手,你可认识苏瑞和何穗?”她问。

“回夫人的话,这个我需要调查,有可能在唐宅做过事也不一定。”助手回答。

唐夫人慢悠悠地点头,目光淡淡扫过一脸严肃的助手,回头吩咐他:“你查查苏钦羡这个人,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夫人,如果苏小姐就是樱小姐……”经验丰富的助手没有继续说了,毕竟这件事牵扯到唐夫人最关心的失踪的孩子,他不敢贸然决定。

这件事在唐家一直是个禁忌。

有多久了呢?金助手望着唐夫人爬满了皱纹的眼角,十八年了,离樱小姐失踪已经整整十八年了。

当年唐夫人和唐先生闹那么大,然后唐先生心脏病去世,仆人们各自辞职回了老家,也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偷偷拿了唐家的财产偷跑,还有些知道唐夫人秘密的人,怀疑是唐夫人害死了唐先生,甚至胆大包天地来敲诈勒索,那时候唐家乱成一片,他还年轻,毅然跟着阿芙奶奶留在了唐家。

这个女人,手上并不干净,很多阴暗的事还是他帮着背地里做的,她似乎不曾被谁理解,包括被她养育的大小姐唐璇,但就是这样的她,撑起了家大业大的唐家,唐家能够安稳地走到今天都是靠她。

唐夫人冷笑了一声,低垂的眉眼看不清神色,金助手只听到一句话,包含着一股强硬的决心,传进他的耳朵中。

“属于唐家的人,必须回到唐家,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

金助手不说话了,是啊,这才是唐夫人,尽管她生病了偶尔犯糊涂,可她毕竟是唐夫人。

看到身后的助手在发呆,唐夫人的声音柔和不少:“金助手,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是……好的,夫人,我知道了。”金助手顿了一下回答。

“你发什么呆?”唐夫人笑了笑,看着他,眼睛里含着疲倦,她张开嘴喘了一口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会办好的,我只是觉得,夫人为了樱小姐,也应该保重自己。”金助手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间。

咳嗽声渐渐小了下去,唐夫人不动声色地回味着助手关心的话,那双充满着血丝的眼眸,更加灰暗了。

放在桌上的信封,上面摊开了一沓照片,最上面一张,蓝天白云,明朗的少女盘膝坐在碧绿色的草地上,眉眼稚嫩,笑靥如花。

起风了,石榴花一点点被吹散在风中,像撒开的纱裙,像纷飞的柳絮,随风飞进房间,落在那一沓照片上,火红的花瓣,如凋敝的心,如泣血的泪。

阿樱啊……

妈妈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