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寂寞散场（一）

01

叶澜家的别墅大门紧闭着，我按了好几下门铃，在外面等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开门的不是上次那个保姆，而是换了个女人，看起来年轻又精明，气质有点儿像叶澜的阿姨。

“你好，请问叶澜在家吗？”

她打开门，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我只能站在门外询问她。

那个女人打量了我一下，神色镇定地回答道：“我家少爷被送到国外去了，短期内都不在家。”

这个消息像炸弹一般在我的耳边炸开，我的脑袋里嗡嗡直响，思维有些紊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澜出国了？为什么没有听他提起过？怎么这么突然？他最快也是昨天才被他爸救出去的，为什么他的家人会这么急着送他出国？绑匪抓到了吗？如果要抓绑匪，叶澜会是重要的证人，怎么会这么仓促地出国呢？

难道绑匪没有被抓到？

想想也对，如果案件受审了，按理说我也是证人啊，可是没有人来找过我。

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报案，叶澜的爸爸不想叶澜再遇到这样的危险，所以急着送他出国了。

“你找我们少爷有事吗？”见我颓然地准备离开，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找叶澜只是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和我一样逃离了危险，现在看来，他应该早就被救出去了。只是被救出去的时候，他忘了告诉别人还有我也被绑架了。

所以，我是被他遗忘了吗？

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是已经成功地逃出来了吗？我还活着就够了，何必计较有没有被遗忘。然而，在日光下，我摊开手，看着那满手的烧伤，还是觉得鼻尖酸酸的。

更让我心酸的是，那个曾经哀求着说“耳朵，你别丢下我”的男生离开前，什么都没有和我提过。

原来，那些寂寞时说的话都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有人真的离不开谁。

已经知道叶澜没事，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没有多浪费一天时间，我从叶澜家回到自己家后，就收拾了一下东西赶去学校。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正好是上班主任的课，班主任和同学们看到我都很惊讶。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讶异地问我：“赵灵耳，你的病好了吗？怎么不多休息一下就跑来上课了？”

我默默地站在门口，低着头说：“已经好了。”

“那好吧，赶紧进来上课吧！”

这一场离奇又带点儿酸楚的风波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我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和最初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个叫叶澜的少年果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偶尔我会想起他寂寞孤独的样子，想起同样孤独的我们，以及那些看似疼痛其实只是为了成长而受的苦。

想起那些过往，我的心里有点儿泛酸。

董珊找我的时候，已经是我回校上课的第二天。中午去吃饭的时候，她兴冲冲地跑到我们教室门口喊我出去。

“灵耳，你周一没来上课吗？为什么我来你们班上找你，你的同学说你生病在家，可昨晚我去找我妈，然后碰到了你妈妈，她说你没事啊，说你和季老师在一起。我一听就知道你撒谎了，怕你妈知道后生气，所以我说在学校看到你了。”去吃饭的路上，董珊拉着我的手说道。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见我沉默着不说话，董珊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我。

“季老师要走了，她身边没有人，我去帮她整理东西了，还去送了她。”我撒谎道，闭口不谈被绑架的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当事人都不追究，我这个不小心被卷进去的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季老师走了？她真的和你林叔叔分手了？”董珊夸张地叫起来，引来了路上很多同学的侧目，我赶紧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然而下一秒，董珊停住了叫喊，快速地抓住我戴着手套的手，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

“灵耳，你的手怎么了？”董珊问我。

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她抓着不放，似乎我不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她就不会罢休。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不小心烫伤了。”我淡淡地说道。

董珊着急地问道：“你这几天到底做了什么事啊？怎么会烧成这样？你看看你的手，每根手指都有好几个大水泡。灵耳，你去医院看过了吗？”

“看过了，药都买了，医生说还好烫伤的只是表皮，不是很严重，水泡消了之后就好了，只是可能会留疤。”我微笑着向董珊解释道。

我知道她的脾气，如果我说没去，她肯定会立刻拉着我去医院。其实我没有撒谎，去找叶澜的时候，我的确先去了一趟医院把伤口处理了一下。

听我这么说，董珊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追着我问伤是怎么来的。

无奈之下，我只能继续撒谎，反正季杭已经走了，我也不怕董珊找她求证。

我随口说道：“季老师要洗澡，脱衣服的时候水管突然破了，热水器的热水都喷了出来，我去拉她的时候，手被热水烫了好几下，所以就成这样了。后来季老师带我去了医院，我又怕我妈担心，就在她家住了几晚。本来这只手更难看的，现在已经好多了。”

董珊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拉着我的另一只手说道：“那为什么这只手也有水泡？”

“那是因为我用两只手拉季老师的啊！”

“那照你这么说，季老师岂不是也被烫伤了？她没事吧？”董珊渐渐地相信我的话，问起季杭来。

“还好，如果我不去拉她，她肯定会被烫得更厉害，现在也只是身上烫了几处，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好了，赵灵耳，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别不告诉我，我们是朋友，要有难同当的，知道吗？”董珊双手叉着腰，有些生气地说道。

“知道，我们是朋友。”我微笑地看着她。

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不想让她为我担心，虽然心里期盼着他们能主动发现我的脆弱与不安。

看，亲爱的朋友，我是一个多么矛盾的人啊！

02

第一场模拟考试结束后，我意识到了升学考试的紧迫。考上大学是我现在唯一的目标，为了集中精力复习，我不得不放弃一些事情。

“灵耳，你真的决定不去摆摊了吗？”在得知我的决定后，已经和我们打成一片的朴一欣打电话问我。

我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回答道：“只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我想多花点儿时间复习。至于摆摊，等考试结束后有那么长的暑假可以利用。你和董珊也把重心放在学习上吧！”

“嗯，也是。那我也不做了，还是先准备考试要紧。哦，对了，这周六是我的生日，灵耳，我们叫上董珊一起吃个饭吧！”朴一欣说道。

“好的。”和朴一欣聊完，我继续擦头发，然后去洗衣服。等什么事都做完了，我闲得无事，就站在阳台上看夜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倚在阳台上，看着自己那双疤痕未退的手，勾起嘴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成长道路上的那些伤痛最终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去，只留下淡淡的伤疤告诉我们，我们曾经受过伤。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眺望着这座城市向来引以为荣的夜景。看着眼前那片霓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些心酸的过往最终都成了我前进的动力，我相信未来会很美好。

一场雷雨骤然而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我匆匆地回到屋内，将门窗都关上，拉上了厚重的落地窗帘。

听着外面急骤的雨声，我心绪不宁地写着试卷，时不时地看看旁边的手机。

今天妈妈又是上夜班，前几天她的雨衣被树枝钩坏了，直到现在也没见她买新的，估计因为忙，所以忘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可是现在下起了雨，我想她一定没有带雨具。想起她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又没雨具的情景，我忍不住焦躁起来，再也坐不住，打开门，拿着钥匙就跑了出去。

小区里有便利店，我穿着雨衣骑车经过那里，给妈妈买了一件新雨衣，然后直往妈妈上班的宾馆骑去。我很少去她上班的地方，因为她觉得孩子老去那里找她对她影响不好，宾馆的经理会觉得她不认真工作，上班时间还带孩子。

从家里骑自行车去宾馆需要十五分钟的车程，即使出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防护措施，两条腿上都套上了塑料袋子，可是赶到宾馆的时候，我还是成了落汤鸡。雨衣的帽子早就被吹开了，我的头发和之前洗了的头发一样湿漉漉的，身上也是，半边衣服都浸了水。雨水从塑料袋的缝隙中流入了鞋子里，我能感觉到鞋子也湿了。

我站在宾馆门口，对着门外的镜面柱子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忍不住想笑。我是怕妈妈淋湿才来送雨衣的，这下好了，自己也淋湿了，一会儿妈妈看到了，肯定又会说我没脑子的。可是就算落得一身狼狈，我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作为女儿，让他们操心了十几年，我也该为他们做点儿什么了。

妈妈上次哭着和爸爸说她什么都给不了我，可是她已经给了我很多，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她把被抛弃的我带进这个家的。这比什么都重要，而我才是真的什么也给不了他们。小时候离家出走，让他们担心，后来又被冤枉偷钱被抓去派出所，让他们丢脸，直到现在，学业上也没有让他们骄傲，和朴吱吱那阵子闹的风波也让妈妈担惊受怕了很久。

我真的什么都给不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当个乖孩子，不再抱怨生活的不公，不再说他们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每个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是靠自己去争取的，而不是靠别人给的。

我拎着雨衣走进宾馆的大厅，有人在值班。董珊的妈妈小芳阿姨是值班人员之一，看到我的时候，她愣了一下，随后便站起来笑着和我打招呼。

“灵耳，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将自己那件湿透的雨衣放在了门边的空篮子里，然后抱着没拆封的新雨衣走了过去。

“外面下雨了，我妈没带雨衣，我是来送雨衣的。”我回答道。

小芳阿姨微笑地看着我，说道：“灵耳，还是你有心，我家珊珊就不会想到给我送雨衣。不过，你自己骑车过来的吗？你看，你都湿透了，你妈要是知道你特意送雨衣过来而且淋成这样，肯定会很感动的。”

我难为情地笑了笑，朝四周望了望，搜寻我妈的身影，但是没有看到，便转过头问小芳阿姨：“小芳阿姨，我妈现在在哪里啊？”

小芳阿姨愣了一下，犹豫地说道：“估计在厨房吧！要不你把雨衣给我，我一会儿给她，你先回去吧！”

“不用了！”我不懂小芳阿姨为什么犹疑，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说道，“我去找她吧！一天没见她，我挺想她的，呵呵。”

“灵耳……”

小芳阿姨似乎还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是我顾不上听，脚步轻快地朝厨房走去。

在厨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后来是一个陌生的洗碗阿姨说我妈可能在楼上的包厢里，我才转移了方向。

离开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洗碗的阿姨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带着一丝莫名的轻蔑。

然而我当时急着找我妈，根本没仔细揣摩那个人的眼神。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笑着来的，却是哭着离开这里的。已经十八岁的我很少在人前哭了，可是那一晚，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迎接美好的未来了，可是我错了。那些让人受伤难过的事会陪伴你一生，哪怕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还会有新的事发生。

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来这一趟，那样的话，我就不会看到那么悲痛的一幕。

03

“既然小简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得不干这一杯了！”

男人粗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然后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黄老板好酒量，来，再来一杯，祝黄老板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好了，小简，你想卖酒也不能光说啊！你也来喝一杯！”

“不不，黄老板，这么好的酒我可不能乱喝。喝没了，我也买不起啊！”

“没事，尽管喝，没了，我来买。”那个男人财大气粗地说道。

然后我听到了女人娇笑的声音，有人在起哄，有人在喊“小简，好酒量”，有人说“再来一杯”……

我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雨衣，用力地咬着下嘴唇，才控制住没有叫出声来。端菜的服务生绕过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透过门缝，我看到我妈坐在一堆男人中间，满面潮红地劝那些男人喝酒。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那肥得像猪蹄一样的手不规矩地放在她的肩上，我妈别扭地动了动身子，躲开了。

她眼底的隐忍和她脸上娇媚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天爸妈吵架时妈妈哭诉的声音。

她说：“你不知道我在外面有多苦。”

爸爸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原来她是这样工作的。原来生活把她逼成了这样，原来现实一直是残忍的，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不敢冲进那间包厢，我怕冲进去以后什么都变了。我蹲在走廊的尽头，抱着新买的雨衣，呆呆地等着妈妈出来。

我努力安抚自己，不要冲动，就当什么也没看到，我告诉自己我们家在变好。

我以为只要我们努力了，那些压力就会慢慢地远离我们，我们会慢慢地还清房贷和赌债，再也不用过算着钱度日的日子了。

然而那些都是美好生活的假象，在假象的背后，是悲哀而又残酷的现实。

原来妈妈是这样赚到钱的，她出卖自尊，做着让我爸难堪、让自己恶心的事，就是为了多赚一点儿钱。

钱真的那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人出卖自己。

包厢的门不停地开开合合，有人端菜进去，有人端着空盘子出来，有人一副急切的模样往洗手间跑，经过我身旁时，还轻佻地吹着口哨。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终于看到妈妈带着醉意从包厢里走出来。她走路歪歪斜斜的，一个男人扶着她，朝洗手间的方向走来。

我站起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妈妈笑着将那个男人推开，自己走向洗手间，然后她的目光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看到了妈妈瞬间变白的脸色，看到了她羞愧难当急于逃离的表情，我看到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捂着自己别过去的脸，听到她对我说：“不要看。”

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刚才扶她出来的男人也已经回包厢了，这里只有我们俩。

我快速地将手里的雨衣塞给了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跑了。

生活为什么这么戏剧化，才让人没笑多久，就又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