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奥古斯丁

“爱德华？”乔治呆若木鸡地看着卡洛开合的嘴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看自己是否在做梦。

他不能相信卡洛说出的答案……那个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害了卡洛的人，竟然就是将他从仇恨和绝望里拉离出来的爱德华？

就算是现在，闭上眼睛，他也能回忆起当初在那段快送命的日子里，爱德华是如何照顾他、为他包裹伤口的，也能想得起那个温软的声音是如何安慰着他，让他不再绝望和痛苦的。

但是这个事实并不是来自于猎人的诽谤，而是同样救了自己性命的吸血鬼卡洛，这让乔治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被自己当成天神的爱德华拥有这样的不完美。

“卡洛……爱德华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近乎呓语般吐出的字句如同玻璃般脆弱。

看着一副饱受打击模样的乔治，卡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将抚上自己脖子的手放下来，她摸上了乔治脖子上同样的位置。

跳动的脉搏和潜藏在皮肤下的血管就像一条燃烧的河，挑动了她心底蠢蠢欲动的欲望。

想要一口咬下去狠狠地吸个饱的想法挥之不去，但卡洛选择了克制自己的欲望，将手收了回来。

扑扇着纤长的眼睫毛，卡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乔治，你知道在转变吸血鬼的仪式中，那个被转变者是什么感觉吗？”

乔治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她。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安慰伤心的卡洛。

他能做的只有聆听，聆听她内心的痛苦。

“最开始的时候，刺入颈动脉的獠齿会让被转变者很痛，那种疼痛比用刀子切到手更加厉害，也比生病的时候脑袋痛厉害。被咬出的伤口会往外喷涌鲜血，滚烫的血液顺着伤口一股一股地喷射出来……吸血鬼会在这个时候凑上去，大口地吸食着对方的血液，直到被转变者的血液所剩无几才会停止。我那时候最开始觉得只有脖子痛……”卡洛在说着的同时，伸出手指着自己当初被咬出的伤口，用指尖慢慢地描摹着已经消失的伤口形状，“但是你知道一个人失血太多时是什么感觉吗？你会觉得浑身如同坠入了冰窟，四肢像被冻到麻木似的抽搐着，那种无力感和冰冷会从四肢蔓延到心脏。”

手指按上已经不再有起伏的胸部，卡洛的表情也变得痛苦起来。

“你会觉得心脏越跳越慢，直到连呼吸都快失去的沉重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你……吸血鬼会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你，你如果觉得痛苦，就按照他的话做……他会把咬开的手腕送到你的嘴巴上，让那被黑暗侵蚀的血液顺着你的喉咙流进你的身体里面。然后，你会在自己的胃被诅咒的血液充斥时，感觉你的身体从内部开始了燃烧。那种燃烧是无法阻止的，它从你的胃一直燃烧到心脏，然后侵袭到四肢。你会感受到痛苦，而且这种强迫身体变化的痛苦，绝对超过你刚才所经历过的那些疼痛十倍、百倍。在你被转变成一具活着的尸体以后，你会从疼痛里解脱，然后和转变你的吸血鬼一样，成了黑暗世界里的居民，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在阳光下做任何事情了……”

“卡洛……”

听着卡洛的叙述，乔治仿佛能感同身受她当时经历的痛苦，但他却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永远只是臆想，比不上她遭遇过的百分之一。

卡洛抬起头，对着乔治微微偏着头说：“乔治，你的痛苦根源是失去双亲，而我痛苦的根源是被双亲排斥……当他们用那种惊恐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那比用刀子一下一下割掉我的肉更让我痛苦。”

尽管还是对爱德华有着尊崇之心，但乔治知道，自己不得不相信卡洛说的一切。

那种从眼底散发出来的痛苦是那样真实，如果是心甘情愿成为吸血鬼的人，他们不应该对这一切感到这样痛苦和煎熬。

然而偏偏是这一刻，他却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去安慰对方。

这不是用言语就能抚平的伤口，尤其是来自于自己曾经信任的人的背叛！他也经历过背叛，那种绝望和疏离足以让人死去！

“卡洛……”

他只能轻声地喊着这个名字，想要借此将自己的感受传给卡洛，一如当初爱德华对他所做的那样。

看着乔治茫然无措的举动，卡洛觉得自己有些疯了。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用语言描述给一个认识还不到四十八小时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对爱德华抱有巨大好感的吸血鬼侦探。

但是她心底有一个声音让她这样做了！

她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一直堆积在心底的痛苦被释放出来，这让她感觉轻松了许多，或许这是因为乔治那未经掩饰的关心触碰到了她心底被冰封的地方……

“卡洛……”

反复被呼唤，让卡洛有些莫名地心烦意乱起来。

她想要离开这里，逃开这意味不明的呼唤。

这个想法主宰了这一刻的自己，卡洛蓦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自己和乔治之间的距离。

这个表示着拒绝的动作让乔治难过得垂下了头。

假装看不到他难过的表情，卡洛别过白皙而修长的脖子，低声说：“我告诉你这一切，并不是要你否定自己的想法，你也不必为此而不快……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也该走了。”

“卡洛！”听见卡洛要走，乔治情急之下大喊了出来，“既然你和我都想找到爱德华，为什么不一起寻找他呢？”

“找到以后呢？”卡洛听到乔治的提议，忍不住反问，“你寻找爱德华是为了报恩，而我是为了杀了他！难道我在你面前杀了你一直想找的恩人，你不会痛苦吗？”

“找到爱德华，或许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说出当初把你变成吸血鬼的原因！”乔治认真地看着卡洛的双眼，说，“卡洛，或许我不能体会你所经历过的痛苦，但请你相信我，爱德华绝对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乔治为爱德华说话，这让卡洛很焦躁。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打断了他的话，她冰冷着一张脸对他说，“我想我应该离开了。”

乔治听见她这么说，立刻向前走了两步，拦在卡洛的面前，用肯定的语气说：“卡洛，你需要我的帮助！留下来，跟我一起寻找爱德华！”

面对这个提议，卡洛下意识地拒绝了：“不，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卡洛！”看着卡洛眼底不经意流出的痛苦，乔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大声问道，“你是害怕和我一起找到爱德华，还是害怕再次被人背叛？”

乔治的话让卡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想法被挖掘了出来，可更让她觉得有些无措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当初爱德华的背叛就像埋藏在心中的一根刺，总是在她以为伤口快要愈合的时候蹦出来刺她一下。

然而，现在要她忘记那根刺来信任一个人……她真的很怕，真的做不到……

看着卡洛痛苦的表情，乔治拉过卡洛的手贴住自己的胸口，用近乎发誓的口吻对她承诺：“卡洛，请你相信我一次好吗？如果我背叛了你，那你就挖掉我的心脏好了……可是，你给我一次证明诺言的机会好吗？”

他卑微的恳求让卡洛不禁有些动摇。

她掌心下稳定而有力的跳动，是那样炙热……

回过神时，卡洛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甩开了乔治的手。

乔治的话其实对她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只是，她不想放任自己就这样下去。

至少，她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消化发生的一切。

“我想回去……”看着乔治失望的神色，卡洛不禁补充道，“但是我可以留下我的联系方式和地址，等你伤势好些了以后，我们可以再联络。”

拿起客厅的留言便条，卡洛匆匆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所居住的酒店地址写在了上面，然后在乔治说出挽留话语之前，消失在了黑暗里面。

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站在原地看着被关上的门，乔治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似乎也被带走了。

直到断裂的骨头处传来阵阵刺痛，他才将所有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这伤口，这断掉的骨头，都提醒着乔治此刻他的无能为力。

如果不能尽快好起来的话，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完成自己的承诺！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乔治在这一刻下了一个决心，拿起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多年未曾拨打的电话依旧保持着开机状态，当对方接通电话并且以诧异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时，乔治说：“巴特尔叔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回到酒店的房间，卡洛脱下大衣随手扔到了衣架上，打开冰箱取出之前买的血浆吸食起来。

昨天在乔治的住所里，因为没有血浆可以填充自己空空的胃袋，她捕食了老鼠，尽管伤口因为这样好了一点儿，但她清楚，还是只有人类的血液才能彻底让她恢复过来。

在喝干第二袋血浆的瞬间，卡洛叹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痛快的呻吟。

身上还隐隐作痛的地方因为新鲜血浆的补入，开始进行自我修复。

躺在柔软的沙发上，一张带着关切神情的脸从她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是乔治……

在这一天两夜间发生的一切让她无法形容。

一直被自己强行封闭的情感逐渐溃堤，独自辗转着这么长时间的清冷在这一刻突然让她感觉到了悲伤。

那种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忍不住感到了一丝寒意和寂寞。

她有些想念那个曾经狠狠地背叛了自己而自己却信任的人了……

脑海里不断闪过的曾经的欢乐片段在百年之后，依旧清晰如昨日……

卡洛悲哀地发现，这些快乐是她在这一百年里面不断想要忘记的，她同样悲哀地发现，自己越是想要忘记，越是记得清楚。

甚至，她的耳边还会响起爱德华曾经的温柔的声音，她还会想起那能够抚慰一切痛苦的声音是如何拯救过她，又是如何将她带下了地狱……

紧紧地握着拳头，卡洛用力地在墙壁上敲了一下，闷响声强行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将那些片段赶出了她的脑海。

她发现，自己因为乔治所说的那个爱德华而动摇了。

明明就是抛弃自己的人，明明就是那样残忍对待自己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出那种温柔？

这个事实让卡洛有些不能接受——爱德华明明将她圈禁在了只有仇恨的孤独世界里，为什么还会去化解别人的仇恨？

难道乔治比她更特别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卡洛有些晕头。

她甚至发现，因为这些可能性，她陷入了自我厌恶中。

回忆着冷冰冰的爱德华，痛苦而憎恨着自己的父母……

那被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就像冰窟一样，让卡洛浑身发冷地深陷其中，品尝着那绝望和痛苦。

好冷……

好想要温暖……

摊开的手指仿佛回应她一样，产生了灼热的错觉。

卡洛想起了乔治拉着她的手覆在胸口上的触觉……

那感觉好舒服……

想要让身体温暖起来……

这个念头让她仿佛梦游一样，她迈着轻巧的步伐走进浴室，跪在浴缸旁边，拧开了热水龙头。

哗啦啦倾泻在浴缸里的热水在空气中传播着温度。

用手拨弄着几乎与浴缸边缘持平的热水，那温热的液体晃荡着，时而溢出浴缸，时而舔舐着奶白色的浴缸壁。

水面上升腾的热气如同薄雾一样朦胧而美好，也诱惑着卡洛想要快点儿将自己沉浸在其中吸收它的热量。

深吸了一口气，卡洛脱掉自己所有的衣服，顺着浴缸壁滑进了浴缸。

水被这突如其来的侵袭按压着漾出了繁复的涟漪，波纹在碰撞中交错出各式的线条。

她埋头看着水里的身体，发现本来漂亮的曲线被荡漾的水波扭曲了。

卡洛伸手就着热水，一下一下用力地按摩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可以让停止跳动的心脏通过按摩重新恢复活力一样。

这样一直持续了好一会儿后，卡洛才放弃了按摩，苦笑着将热水浇到了自己的脸上。

怎么会失控成这样？

是因为乔治的关切让自己失去了自控力吗？

还是因为爱德华，因为关心了其他人的爱德华？

俯下身体，将头埋进水里，卡洛静静地感受着被热水浸透的每一个部分，暗自为自己快崩溃的情绪感到好笑。

从水里抬起头，卡洛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悲伤和痛苦随着这水温的降低消融殆尽。

伸手拂去脸上的水珠，卡洛觉得自己还是快点儿收集爱德华的资料比较好。

然而就在她正准备从浴缸里起身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顿时紧张起来。

那种明明被遮掩着却藏不住的强大存在感，卡洛几乎不用思考就可以分辨出来者的身份。

是那个吸血鬼！

是那个在警察局停尸间和自己交过手的吸血鬼！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想法一样，一个身影从浴室的阴影里剥离出来。

看清楚对方的卡洛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吸血鬼……甚至可以说，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如此完美的存在。

去掉斗篷的吸血鬼毫不吝啬展示自己的美貌，将他所有的一切展示在浴室明亮的灯下。

黑色燕尾服修饰着他完美的身材，白色的大敞口衬衫随意地解开了两颗纽扣，将他那白皙的皮肤给露了出来。

比例完美的脸蛋，光洁饱满的额头，如同分水岭一般高耸的漂亮鼻子，还有丰润的嘴唇和晶亮的双眸。

这无比完美的五官，不论谁拥有其中的一件都足以成为绝顶的美人儿，然而这些令人艳羡的五官却组合在一起，成为了绝世难得的宝物。

卡洛突然明白她伪装身份在图书馆工作时看到的特洛伊故事里，海伦引起战争的原因了。

这样的美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为了拥有他而疯狂。

如果说吸血鬼的致命诱惑是一种魔力，那这个吸血鬼的存在则是魔力的源头。

世界上不可能出现比他更美貌的吸血鬼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是一种极致，就连他的黑色长发，都成为了陪衬他美貌的道具，甚至他脸上的倨傲也成了理所当然，仿佛这个骄傲的神态只为了他存在……

他看着卡洛震惊的神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嘲讽似的挑起了唇。

卡洛看见那抹笑容时，才想起这个吸血鬼在昨天差点儿杀了自己，是个极为可怕的存在。

本能地想要离开浴室，从眼前这致命的魔力里逃走，然而她却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不得不继续待在浴缸里面，团成一团来遮掩自己的身体。

吸血鬼轻轻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卡洛下意识地伸手掩住自己身体，张开嘴巴想要尖叫。然而就在她张开嘴巴的时候，却发现一根冰冷的手指压在她的嘴唇上，截住了她的声音。

吸血鬼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浴缸旁，站在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卡洛保持安静之后，他稍稍弯下腰说出了自己的保证：“卡洛，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了。”

收回压住卡洛嘴唇的手指，吸血鬼伸手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将一个冷冰冰的吻印在她的手背上，然后，用一种充满戏剧意味却优雅到极致的腔调说：“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是奥古斯丁三世。”说完，他放开卡洛因为这个举动而变得僵硬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

奥古斯丁靠在被热气弄得潮湿的墙壁上，斜着眼睛看着用手圈住自己身体屈膝坐在浴缸里的卡洛，说：“你不用猜测我的来意，我来找你，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卡洛，你是怎样变成吸血鬼的？”

温和的问话让卡洛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

“我在病重的时候，被变成吸血鬼的好朋友爱德华咬了一口，所以成了吸血鬼。”

想不到在因为乔治而挖开伤口的同一个夜晚，自己居然会被逼着再次温习曾经让她那么痛苦的过往，卡洛露出一丝苦笑。

对卡洛的神情没有任何表示，奥古斯丁继续问着自己的问题：“你变成吸血鬼的时候，那个叫爱德华的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一个人变成吸血鬼太悲哀了，所以要让身为好朋友的我，和他一起变成吸血鬼。”

这个答案让奥古斯丁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随后，他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么，卡洛，你对吸血鬼有什么了解吗？”

这样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卡洛有些冒火，她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胳膊，反问奥古斯丁：“身为只能在夜晚出没的吸血鬼，我应该还有其他的了解吗？被诅咒的永生，以窃取鲜血为活力来源，冷漠地看待一切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吸血鬼，不是吗？”

近乎无礼的回答并没有让奥古斯丁生气，他只是低头思考着卡洛的回答。

接下来的时间里面，奥古斯丁并没有再提出问题，他像是在等待什么，静静地看着卡洛。

这让卡洛无法从浴缸里站起身出来，只能坐在原地等着他的下一步举动。

本来滚烫的热水在两人僵持一般的对视中慢慢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冷。

卡洛坐在满浴缸的冷水中，禁不住寒意的侵蚀瑟瑟发抖起来。

吸血鬼的体温本来就低，就算身体的感知再迟钝，但是在受伤以后，这样的寒冷还是会让恢复不完全的身体难受。

卡洛抑制不住的抖瑟让奥古斯丁感到奇怪，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挑起一侧眉毛，疑惑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不是昨天被我打伤了吗，为什么还要坐在冷水里面？”

明明就是因为这个在浴室里突然出现的男人才会让自己被迫坐在冷水里面，可是他还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问自己！

卡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干脆豁出去了，朝他不满地发泄说：“难道你不知道我现在还坐在这里面的原因是因为你吗？你一个大男人出现在我的浴室里面，还是在我全身赤裸坐在浴缸里的时候，身为女性，我不应该为你的莽撞无礼表现出我的羞涩吗？”

奥古斯丁一直神秘而冷漠的脸上，因为卡洛的回答浮现出了自他出现后第一缕不同的表情。

“你果然什么都不懂……他竟然都没有教过你关于吸血鬼的一切……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还有害羞这种感情的吸血鬼……”说完，奥古斯丁身影一晃，瞬间取过了挂在浴室另一侧的大毛巾放在了浴缸旁的陶瓷矮几上，然后打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直到浴室的门再度自动合上，卡洛才从已经冷透的浴缸里爬了起来，用大毛巾裹着自己，让这柔软丰富的纤维吸干她身上的冰冷水滴。

奥古斯丁虽然说了不会伤害她，但是卡洛还是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本能上的惧怕。这个强大的吸血鬼完全没有人类的感情，甚至就连他所想的一切都与自己见过的吸血鬼不同，断定一只吸血鬼是否危险的标准在他身上完全不适用。

他高傲骄纵、任性妄为，甚至在昨天他明明没有任何杀意的情况下，因为自己袒护着乔治就对她下了杀手，却又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放了她一马。

这只吸血鬼的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但是她的心里却有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念头。

如果还想活着找到爱德华，她必须从奥古斯丁身边逃走，不然早晚会被他害死……

想到爱德华，卡洛对逃跑这件事情又有些踌躇。

奥古斯丁是自己遇到过最强大最古老的吸血鬼了，如果她能从这只吸血鬼那里得到一些帮助，杀死爱德华的可能性会增加许多。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还有害羞这种感情的吸血鬼……

奥古斯丁的话再一次回响在耳际，然而这仅仅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卡洛感到了惧怕。

她害怕自己也变得如同奥古斯丁所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没有感情没有任何感知的活死人……

这种惧怕从她被爱德华转变为吸血鬼以后就一直缠绕在心间，这也是她杀死同类的原因。

卡洛甚至无法想象，因为时间和现实的潜移默化，自己也变得逐渐冷漠而没有感情的样子……

这种惧怕压过了她对奥古斯丁的恐惧，压过了她对爱德华的执著，想要成为人的愿望再一次主宰了她全部的意识。

如果向奥古斯丁求助成功，自己会很快变回人类的可能性让卡洛充满了勇气，也让她在脑海里面想了一些用来说服奥古斯丁的话。

穿好衣服以后，卡洛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浴室的门走进了客厅。

奥古斯丁坐在陪伴着她度过漫长岁月的红樱桃木棺材上，一只手撑着下颌眺望着窗外的城市。

此时的他静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安静得就像是一尊雕塑，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卡洛的出现一样。

走到奥古斯丁的身边，卡洛看向他所凝望的方向，那里除开林立的水泥森林，剩下的只有不断闪烁的霓虹灯。

清了清喉咙，卡洛轻声地问奥古斯丁：“能告诉我，你多少岁了吗？”

仿佛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奥古斯丁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继续看着窗外。

这让卡洛有些尴尬，但是她不想就这样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鼓起勇气问了他下一个问题：“奥古斯丁，你来自什么地方？”

他依旧保持着沉默，而这却激起了卡洛的好奇心。

“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你吸过老鼠的血吗？”

“为什么吸血鬼没有羞涩这种感情啊？”

一连串的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回应，奥古斯丁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一样，维持着不变的姿势。

能想到的问题都被问光了以后，她终于感到有些泄气。

这个神秘出现的吸血鬼根本就不告诉她任何她想知道的事情，这样下去卡洛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如果找他帮忙的话，那一定是件不可能的事。

就这样放弃了吗？

但是，不放弃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吧……毕竟两者的实力悬殊，她不可能强迫奥古斯丁为自己做任何事情。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卡洛用略带自嘲的口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奥古斯丁，我想，你找我不可能是因为我好看吧……但是你能告诉我你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然后一直摆酷的原因吗？”

“我出现当然不是因为你好看与否。”奥古斯丁脸上被一种诡异的表情破坏了平衡，那表情就像是听到了笑话却又笑不出来一样。

但片刻之后，奥古斯丁的表情又恢复了平常那样的冷漠。

“我只是为了看你是否和他说的一样特别、有趣才会出现在这里。”仿佛展示着自己活过的岁月一样，奥古斯丁叹了一口气，说，“你要知道，一个活了太久的吸血鬼是很寂寞的，当然，也很容易被有趣的事情所吸引。还好，他没有让我失望，你真的很有意思。”

被这老吸血鬼当成猫咪的逗猫棒一样的玩具并没有让卡洛感到在意，此时她更在乎的是从奥古斯丁嘴巴里面说出的那个“他”。

有人告诉了这个老吸血鬼她的存在，所以奥古斯丁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几乎不用思考，卡洛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名字就是那个人的。

卡洛带着小小的期待和兴奋，有些结巴地问出了她的问题：“你能告诉我，那个告诉你我很有趣的人是谁吗？”

她带着些微祈求的语气让奥古斯丁很是受用，这一次这个优雅的吸血鬼不再保持沉默，而是很直接地回答了眼前这个小玩意儿的问题：“那个告诉我你的存在的人也是一个吸血鬼，他叫爱德华。”

这个答案既是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卡洛以为爱德华不会再提起自己，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对一个老吸血鬼说自己的事情。

一时间，卡洛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复杂到让她完全无法在现在这一刻消化掉这个消息。

几乎是不假思索，卡洛冲到奥古斯丁身边，用手拉住他的衣袖，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是不是……认识他，认识爱德华？”

她的声音如同绷紧了弦的小提琴随意按压出的旋律，紧张而有些歇斯底里。

当卡洛将这一个问题问出口以后，那种延续的勇气让后面的问题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了。

她对着奥古斯丁发出了连串的疑问，关于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的疑问：“爱德华他在哪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在这些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卡洛心头突然一凉，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更在乎爱德华，更关心爱德华。

甚至，她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哀求和痛苦——为了爱德华！

然而奥古斯丁却依旧是那样一派娴雅的姿态，静静地看着她自说自话，一点儿都没有想要回答的念头。

卡洛绝望地看着他，心里愤恨无比。

奥古斯丁不会明白，那种在寂寞百年以后，终于遇到了一个知道爱德华存在的同类的感觉。

这让她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就像是心口被溢满了滚烫的热血一样，似乎回到了自己还是人类的时候。

可是奥古斯丁却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卡洛，既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般冷漠。

这让卡洛难过而愤怒，她大口地吸着气，朝奥古斯丁尖叫起来：“回答我！你是不是认识爱德华？他在哪里？你告诉我！”

似乎因为愤怒，她忘记了自己和奥古斯丁的实力相差有多大，紧紧地抓住奥古斯丁的手，大声地问着，一点儿也没有掩饰自己因为他默不作声而发自内心的焦急。

奥古斯丁漆黑的眼眸就像浓黑的夜色一样，散发着冰冷的危险，直到卡洛发现自己几乎快贴在他的身上时，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寂静是那样令人害怕。

意识到这一切，卡洛松开紧抓着奥古斯丁前襟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坚硬的墙壁，才止住了后退的势头。

她并不是单纯害怕这个性格反复无常的吸血鬼，可是卡洛却知道，尽管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是在她内心也有着一柄双刃剑。

其中一边的剑刃期待着奥古斯丁回答她所有关于爱德华的问题，而另一边的剑刃也害怕着他的回答。

不管是哪一个回答，毫无疑问，都将对她造成延绵的痛苦，而不是解脱。

心中那种因此而产生的不确定感，让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手脚的颤抖……

她抬头看着奥古斯丁，想从他冰冷的双眼和冷漠的表情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她除开这如同假面一般的美貌容颜和冷酷无情之外，什么其他的情绪都没有发现。

失望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鸣，卡洛用力抱着自己的肩膀，背部用力地抵着墙壁，好像她可以借着这个动作汲取到力量，又好像这个动作能帮她遮盖住那满溢的忧伤。

就在这时，旅馆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从外面踹开，卡洛看见乔治从门外冲了进来。

乔治看见吸血鬼的时候停了一下，但下一秒却直接冲到卡洛身边，用力拉起她的手向外飞快地跑去。

眼前这戏剧化的一幕发生得这样突然，甚至快到卡洛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她随着乔治奔跑的时候，她知道奥古斯丁并没有想要强留下任何人的意思，否则在乔治冲进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可以要了乔治的小命。

对这个古老而可怕的吸血鬼来说，那绝对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就在离开房间的那一瞬间，卡洛听到奥古斯丁温柔有礼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卡洛，你会想再次见到我的。而你若想见到我，你会知道到哪里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