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屠格涅夫的鼓励（二）

女地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众人原本在等待一位远道而来的男爵，不料贵客没到，罗亭出现了。

他的出场身份是男爵的朋友，因为男爵无法前来赴约。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卷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唇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罗亭的外貌并不出色，家世一般，但是他很自信，且有好口才，无论多么平庸的话题、多么寡言的谈话对象，他都能滔滔不绝。他与女地主家的一位常客的言语交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被当成受欢迎的客人。

罗亭的话充满了智慧和热情，令人信服，很显然，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

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没有什么名气，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乡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聪明的人。

所有人，包括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都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自豪，她甚至开始考虑怎样把罗亭介绍给上流社会了。

罗亭语言方面的天赋令大家对他着迷，就连女地主达丽娅的女儿娜塔里娅也忍不住对他心生爱慕。但是他们的恋爱遭到了达丽娅的强烈反对，自诩为上流贵族的达丽娅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跟一个靠不住的、一无所有、只会夸夸空谈的小子在一起。娜塔里娅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在最后一次约会中，她向罗亭表明自己的心意，并且希望罗亭也做出决定，但是罗亭居然退缩屈服了。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请您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跟您见面。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哭泣，也不是为了诉苦。您看我没有流泪，我是来找您拿主意的。”

“我又能给您出什么主意呢，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什么主意？您是男人，我已经习惯于信赖您，而且将永远信赖您。告诉我，您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您妈大约不会再让我住在你们家里了。”

“可能的。她昨天就向我宣布要跟您绝交……不过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您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罗亭说道，“当然，只有屈服了。”

在跟少女示爱时的甜言蜜语，在众人面前的高谈阔论，但是到了关键时刻，罗亭的勇气和信心全部不见了，暴露在心上人面前的只有懦弱。

扮演旁观者的夏千晴和蓝洛斐就站在这两人身后的树林里。

听到罗亭说屈服的时候，夏千晴忍不住讽刺道：“罗亭就是个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就连娜塔里娅都比他勇敢，我真看不起他！”

“情况刚好跟杜绍远同学相反呢。杜绍远有着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成绩，但是他在言语表达和交流方面有太多问题了……”

“是啊，如果杜学长和这个罗亭互补，那么应该会是一个完美的个体了……”

“呵呵，原来这才是千晴殿下的目的。”

蓝洛斐察觉了夏千晴的意图，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千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她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也有点儿小小的不同，到时候实施，他就知道自己的厉害了。

故事还在继续。

罗亭因为羞愧和悲伤离开了达丽娅家的庄园。

离开后，他又做过差不多二十多份工作，比如农业改革，比如跟人投资疏浚河道，比如从事教育事业，但都失败了。

罗亭并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他有种种奇思妙想和宏伟计划，但最后实践时总是半途而废。他下不了狠心，也舍不得付出，也没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勇气，他高超的言谈技巧并未为他的人生增色，因此一直过得落魄潦倒。

故事进展到了多年后罗亭跟故人列日涅夫见面的场景。

在《一生》的幻境里，夏千晴见识过雅娜的苍老憔悴，但是这一次，看到那个谈笑风生的罗亭，还是忍不住吃惊。

头发几乎全白了，腰背佝偻着，穿一件破旧的、缀铜纽扣的长礼服……

他的眼神变了。他浑身上下，那时缓时急的动作，那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话语，无不透露出一种极度的疲倦和难言的苦衷……

不只是外表，精神风貌也改变了。

生活的痛苦，命运的残酷，岁月的折磨……

夏千晴看到罗亭的模样，尽管不喜欢这个角色，但还是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哀。

“他还知道悔恨，可惜已经迟了。”旁边的蓝洛斐也学着夏千晴发出惋惜的感慨，但是夏千晴侧过头看他，那双深蓝色的眸子里根本没有丝毫怜悯之色。

习惯了恶魔表里不一的做派，夏千晴撇撇嘴，然后看向跟列日涅夫攀谈起来的罗亭。

他的确为自己的过往感到悔恨了。

“……漂亮话葬送了我的一切，毁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摆脱不了它。不过我刚才所说的却不是漂亮话，我这一头白发，这一脸皱纹，老兄，可不是漂亮话。这破烂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话。你对我一向非常严厉，你这样做是对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结，灯油已干，油灯已碎，灯革将尽……”

故事已经进入了尾声。

结尾作者写道：“愿上帝帮助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1860年作者又给《罗亭》作了补充：

1848年6月26日炎热的中午，在巴黎，“国立工场”的起义几乎被镇压下去的时候，在圣安东尼区的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正规军的一个营正在攻占一座街垒。

几发炮弹已经把街垒摧毁，一些幸存的街垒保卫者正在纷纷撤退，他们一心只想着逃命。突然，在街垒的顶部，在一辆翻倒的公共马车的残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旧衣服，腰间束一条红围巾，灰白蓬乱的头上戴一顶草帽的男子。他一手举着红旗，另一手握着弯弯的钝马刀，扯着尖细的嗓子在拼命叫喊，一边向上爬，一边挥舞着红旗和马刀。

一名步兵学校的学员正用枪瞄准他，放了一枪……只见红旗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掉下来，他自己也脸朝下直挺挺地栽下来，好像在向什么人行跪拜礼——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

“你看！”一位逃跑的起义者对另一位说道，“波兰人被打死了。”

“他妈的！”另一位回答道。接着两人飞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户都关着，墙壁上弹痕累累。

这位“波兰人”就是——德米特里·罗亭……

罗亭就这样在盛大的历史事件中，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死去了。

枪炮声阵阵的战场，流血的躯体，是幻境的最后场景。

“我没有想到罗亭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以为他会在某个城镇的角落贫病无依地死去，但是作者让他在战争中死去了……”

夏千晴的声音透着一丝失落，哪怕不是自己喜欢的角色，但是看着这个人从年轻走向苍老，从事业心蓬勃到颓废不起，到横死战场——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会心有不忍的。

“很聪明的结尾。罗亭哪怕颓废落魄了，也有他不甘心平淡走完一生的野心。也许这次死亡是他唯一成功的理想实践吧。”

蓝洛斐给出了他的见解，让夏千晴莫名地多了一丝领悟。

“殿下，你找到你需要的灵感了吗？幻境要结束了。”见夏千晴沉默地站在那里，蓝洛斐问道。

“当然有，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夏千晴点点头，收回了落在战场一角的目光。

幻境的场景结束。

一阵失重感后，所有的画面消失。

耀眼的白光闪过，晴天文学社的活动室里，空气中出现水纹状波动，停止的时钟“咔嚓”一声开始走动，而就在走动的那一秒，半空中突然多了两个人。

夏千晴和蓝洛斐回到了现实世界。

5.

夏千晴从前很不喜欢那种夸夸其谈的人，她有一个叔叔，就是这种类型。

非常喜欢高谈阔论，喜欢夸耀，但是许下的诺言没有一句会兑现，说过的话也不会去实践。

夏千晴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有“空谈家”“空想家”这种说法，她只是单纯地把这个并不是很亲近的叔叔当成了喜欢说谎的骗子。

当时在夏千晴心里，说过的话却不去努力实践，或者只会卖弄口才等到行动的时候又瞻前顾后、犹疑不前的人就是骗子。

这个骗子叔叔总是对亲戚家里的小孩说自己在外面多么风光，多么有能力赚大钱，以后会给多大的红包，但是每年过节的时候，他塞给这些小孩的是几颗糖。更有趣的是，他跟自己的老婆说过自己在外面当了小老板，但是他的老婆偷偷去他工作的地方一看，还是那个被呼来喝去的打工仔，叔叔的老婆气得回家了。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举。

但是也有一次，让她对那个叔叔的看法有些改观。

那次中考，夏千晴迟迟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她紧张得不得了。父母要她继续等，也有其他亲戚猜测她可能没有考上，但是那个叔叔大声地对她说：“不用担心，我觉得你肯定能考上的！我看人很准的，以你的能力，想考首都的名校都没问题……”

后面又是一大通夸夸其谈的言辞。

明明讲得很虚伪，但是因为这个叔叔的话，她的心情竟然放松下来了。

而之后，她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也证明她是虚惊一场。这个叔叔也立马过来说是自己的好话起了作用。

虽然大家都笑呵呵的，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但是夏千晴很感谢他，在自己最煎熬的时候，这个叔叔的话带给了她信心和希望。

夏千晴想着，叔叔的那些空话、大话对他自己来说是无益的，但是对于听那些话的人来说，有的时候也是一种心理安慰，也能起到作用。

所以，她对罗亭这个文学人物的评判也是这样的。

罗亭缺点很明显，但是这个可悲的人物身上，也有着容易被忽视的闪光点。

罗亭天才般的语言技巧，他的高标准理想主义诉求，在他的谈话里体现后，总会令那些在现实中昏昏欲睡或者麻木已久的人受到刺激：

他兴之所至，恣意发挥，充满了激情和灵感，绝无空谈家的自鸣得意和矫揉造作。他并没有挖空心思地寻找词汇，词语自己会驯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里，每一个词语似乎都是直接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来，燃烧着信念的火焰。

罗亭几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说话的高超艺术，他知道怎样在拨动一根心弦的同时，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颤动、轰鸣。

有的听众或许不明白他说的确切含义，但是他们也会心潮澎湃，他们面前一道道无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

也许这种谈话于他本身无用，但是对于其他的听众来说，他人的言语可以起到刺激的作用。

屠格涅夫塑造这个人物，并不是一味地贬低他，突显他的缺点，其实也是写出了一个非常矛盾的多余人的形象。这类人是19世纪俄国文学作品中的一个典型，他们有着高尚的理想追求，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和审美水平，有变革现实弊政的抱负，但是他们性格软弱，缺乏行动力，没有抗争的勇气和毅力，只能用忧郁、彷徨的态度面对生活，碌碌无为。

因此，罗亭的很多话对于其他人是有着启示意义的。所以，天真善良的娜塔里娅才会爱上他，而最后跟他重逢的列日涅夫也坦诚自己其实也欣赏他性格中的某些部分。

人无完人，每个看似一无是处的人，身上也总会有一两个隐藏起来的闪光点。而夏千晴就是需要借助罗亭性格和品行中闪光点的部分，来帮助自卑到极点以至于患上社交恐惧症的杜绍远学长。

杜绍远参加报告会的那天。

计算机系教学楼一楼的活动大厅内已经坐满了人。最前面两排坐的是系里和学院的领导、老师，还有教育局方面的领导也特意出席，杜绍远的家人也在其中。校报和市内的几家报纸、电视台也派来了摄像和记者。

离报告会正式开始还有15分钟。

台上的屏幕上播放的是杜绍远在国外拿到国际青少年计算机软件编程大赛特等奖的视频。而舞台后方的嘉宾休息室里，杜绍远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时钟，就仿佛看到了死刑倒计时一样，他心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汗珠。

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和修身的黑色西裤——这是他的父母过来后特意买给他的。父母知道他的顾虑和压力，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用行动给了他支持。

他的头发也被打理过，乱糟糟的头发剪成了清爽的碎发，额头露出来了，眼镜也换了超薄镜片的——这是他的导师送给他的礼物。

此刻的杜绍远，如果只看外表，会发现他长得还不错，是那种清秀的男生。但是，他的内心并没有改变。

对于即将上场的演讲，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懊悔、惶恐和害怕，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里翻涌。

“我应该立马逃走的，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不行，我不能再让爸妈和老师失望了。”

“如果上了台，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办？我会搞砸的……”

“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毛病？我真恨我自己……不争气，丢人现眼……”

……

如果不是他手里紧紧地握着那部手机，他说不定已经不管不顾地逃跑了。

什么优秀事迹报告会，最后会成为他的丢脸报告会的……不行，他不能待在这里。

逃跑的念头又一次占了上风。

杜绍远刚刚离开凳子，但想起不远千里赶来的父母和导师亲自带着他做发型、配眼镜的场景，他又坐了下去。

不行，不能这样逃跑，再说……

有人说会给他不紧张的演讲稿。

杜绍远打开了手机，再次翻看昨天半夜才收到的短信：

“杜绍远学长，我是晴天文学社的夏千晴，幸不辱命，我为你准备好了不紧张的演讲稿，明天你上台前我会亲自给你送来稿子，请放心，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短信末尾的笑脸表情让杜绍远想起了那个黑发少女亲切的微笑，因为这个，因为她短信里笃定的语气，他起伏不定的心情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而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了。

杜绍远抬起头，看到了因为一路疾跑脸上浮现出红晕的黑发女生，她一边喘着气，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份稿子递过来。

“对不起啊，杜学长，我从家里赶过来的……路上堵车晚了点儿，还好及时给你送到了。”

“啊，没，没事，谢……谢。”

杜绍远紧张地回答着，收回停留在夏千晴身上的目光，低着头接过了那份稿子。

看到那份稿子上的第一句话时，他愣住了，随后抬头望向夏千晴，质疑道：“这个……这个真的……能让我不紧张？”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开场？

看到杜绍远惊讶的神情，终于缓过气来的夏千晴露出了一个让人放松的微笑，说道：“当然啊！相信我好吗？”

说着，她走过来，双手按在了杜绍远紧握着稿子的手上。

一刹那，常人看不见的白光突然在空中绽放。

随后，一个高个子、微微驼背、天然鬈发和蓝眸，但是脸上洋溢着自信和从容微笑的虚影浮现在空中。

罗亭，拜托你，把你的信心、你的语言能力借给面前的这位学长吧！

他有着天才的能力和过度谦虚的品行，只是他需要一次向大家表达自我的机会。

在接触杜绍远的时候，夏千晴对着他人看不见的幻影——从屠格涅夫《罗亭》里诞生的文学角色罗亭默默地祈祷着。

那天开启幻境后，夏千晴拜托蓝洛斐唤出了罗亭这一文学作品角色，封印在自己的手上。等到报告会的这天，除了她特意准备的演讲稿，她还要把从罗亭身上借来的口才能力借给杜绍远。

空中的幻影罗亭朝夏千晴微微颔首，随后朝杜绍远附身而去。因为夏千晴的主动接触，杜绍远涨红了脸，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仿佛变成了石头人。

在罗亭的幻影没入杜绍远身体的同时，杜绍远清醒过来，他如同抓着烫手的火炭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后，然后瞪大眼睛惊慌失措地望着夏千晴。原本想结结巴巴指控对方突然靠近的行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说话变得流利多了。

“夏千晴同学，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女生不能随便碰别人，尤其是男生，古人说男女授受不亲，我知道你是想鼓励我。谢谢你，但是你不必……呃，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结巴了？”

杜绍远说着说着，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没有说半句就卡壳，反而大脑里好像堆满了各种词语。他完全不会因为过度紧张而想不到词语，而是很多词语、很多语句排着队要从他的嘴巴里出来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看到惊喜交加的杜绍远，夏千晴忍不住笑着提醒道：“因为你看了我给你的不紧张的演讲稿啊！”

杜绍远闻言，立马瞪大眼睛，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双手端正地捧着稿子，仔细地打量着，似乎想要看出那篇稿子的魔力在哪里。

“夏千晴同学，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篇稿子会让我不紧张？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没有SAD症状了一样……”

是因为罗亭的附身效果吧。

但这只是暂时的，罗亭加持在他身上的能力应该只够他完成演讲的一部分。夏千晴是故意这么设置的，否则，就算罗亭的能力让他作弊过关，于杜绍远学长也并无大的益处和改进。罗亭的能力只是为他起一个好头，能不能完整地演讲完，还要靠杜绍远学长本身的意志。

当然，这些不能明说。

夏千晴想了想，然后收起微笑，郑重地对杜绍远说道：“因为这一次我为学长准备演讲稿的时候，想的不是为了向其他人报告学长多么优秀……当然，学长，你很厉害，能拿到国际上的奖项。我想的是，这是学长向大家表达真实自己的机会。学长，在克服你的心理问题之前，首先应该真正地认识自己……”

“我自己？认识我自己？”

杜绍远一头雾水，但是他很认真地听着夏千晴说话。

“学长，你太在意自己的毛病，反而忽视了自己的优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学长你那样的天才大脑。而世界上那些成功的天才，比如易怒的爱因斯坦，比如疯狂的尼采，他们的性格、他们的行事作风方面也有缺陷，也会被人诟病。学长，你是少数的天才，所以会有天才才有的缺陷……”

“我只是计算机方面比较厉害而已……”

被夏千晴再三夸奖，杜绍远忍不住脸红了。

“我觉得，认识自己的优点但不自傲，承认自己的缺点并且有决心去改变，才算是真正认识自己。况且学长只是得了心理疾病，并不是犯了什么品行上的错误。所以，不要因为自己的心理疾病而感到羞愧或者自责。学长，疾病是可以治愈的，相信你自己好吗？因为你真的是很厉害的天才，如果克服心理问题，你会更厉害……”

说着，夏千晴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绍远，准备好了吗？要上台发言了……”

杜绍远的导师过来提醒，杜绍远匆忙拿起稿子出门，临走前朝夏千晴投去感激的目光，而夏千晴也微笑着朝他做出手势。

“加油——”

报告会现场。

杜绍远在众目睽睽下走上了讲台。

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令他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的老师和同学，扫过正襟危坐、脸上带着担心神色的父母，扫过期待地望着他的导师。

他的心跳加快，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闷热，让他难以呼吸。

他克制住心中不安的情绪，手在微微颤抖，许久才抬起手，让稿子上的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这份稿子有着魔力，在看到稿子上的字迹时，他的紧张感似乎少了一点点。

他低下头，凑近话筒，然后念出了演讲稿上的第一句话，以他从来没有过的流利语速。

“我是杜绍远，2014年度国际青少年计算机软件编程大赛特等奖获奖者，同时我也是一名SAD患者。”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静的会场突然喧哗起来。

杜绍远的父母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似乎不明白儿子为何要当众自揭短处；而杜绍远的导师也震惊得瞪大了眼睛，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其他不明所以的人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纷纷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台上那个额头冒出了冷汗、肩膀轻轻颤抖的男生。

SAD是什么？

患者？说明这个获得国际大奖的年轻人有病？

台下的人纷纷猜测着。

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嗡嗡声，杜绍远停顿了一下，他在说出那句话后就不敢再抬头看台下的人了。

他害怕看到往常那种带着嘲笑的或者是失望的眼神。

“SAD是社交恐惧症患者的简称，像我一样的人现在有很多，是世界上仅次于忧郁症、酗酒的心理疾病。

请大家不用担心，这种心理疾病对大家、对社会并没有负面影响，SAD患者绝对不会做出危害他人或者社会的行为，我们只是会害怕，害怕人群，害怕在公共场合成为焦点，害怕公共演讲……大家可能不知道，今天能站在这里讲出这一切，我拼尽了我的一切勇气，在上台的前一秒，我跟自己说了无数遍不要晕倒、不要从这里逃离……”

台上的男生额头上冒着汗，头都不敢抬，近处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但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明明他的脸色苍白得似乎要晕厥过去，但他还是努力站在那里，努力流畅地念着稿子。

因为他的努力，他道出真实的自己，台下的人渐渐停止了议论，安静地听着他讲话。

“一直以来，我都为自己患有这种心理疾病而感到羞愧和自卑。这种羞愧和自卑让本来就游离于人群外的我更加难以融入人群。

哪怕获得了国际上的大奖，哪怕每年软件编程大赛总是能拿到冠军，我也从不认为患有SAD的我优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只能活在黑暗里的影子。我想跟同龄人一起正常地交流，一起聚会，一起唱歌一起笑，但是抱歉，我都做不到。我甚至没有直视女生眼睛的勇气，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随着杜绍远的讲述，台下的人纷纷露出不同的神情。

他的父母因为深知儿子的痛苦而拿着纸巾擦着眼泪，而一直以为学生只是过度内向的导师先是震惊，而后露出了担心和愧疚的表情——如果自己多了解他一下，多照顾他一下……

受邀而来的一些领导，本来有些不满优秀事迹报告会变成了检讨会，但是随着台上的人讲话的深入，也慢慢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那些原本是来走过场的记者们也露出了抓到新鲜爆料的兴奋表情——有心理疾病的天才少年？论现代教育的缺失？会不会炒作成新的热点话题呢？

台下的一切，台上的人并不知晓。

他只是觉得，自己不是在演讲，而是在向其他人倾诉。

他的自卑，他的阴影，他的痛苦，还有他的希望……

除了他的外表，他的成绩，他获得的大奖，希望有人关注他的疾病，关注他的痛苦。

不要投给他“异类”的目光，不要在他无法出声的时候发出冷漠的嘲笑，不要在他准备克服自己的毛病，朝对方伸出手的时候以嫌恶冰冷的眼神来拒绝。

“……无论我多么不喜欢身为SAD患者的自己，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真实的一面。我只是希望，看到我的成绩和我的天分的人，知道我的疾病，多给我一些理解；看到我懦弱自卑一面的人，记得我取得过的成绩，多给我一点儿宽容……我，我……”

突然，那种流利的口才似乎消失了，杜绍远开始结结巴巴地念起来，而且一个词卡了很久，使得他更加惶恐不安。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飞走了，明明下一个词就在嘴边，但他就是念不出来。

只是念出来啊，杜绍远，你怎么念不下去了？

杜绍远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着。

可是此刻的他手心冒着汗，额头被汗水浸湿，手脚都在微微发颤，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了。

他整个人似乎要僵住了。

如果连演讲稿都说不完，他怎么办？好好的演讲，又会像过去一样无疾而终，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柄吗？

如果此刻抬起头，看到的会不会是爸妈和老师失望的眼神，还是其他人嘲笑鄙视的目光？

杜绍远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带头鼓掌，随后，大家的掌声也跟着响起来了，从稀稀拉拉的变成热烈的一片。

怎么回事？

为什么自己在台上卡壳了还给他鼓掌？

“加油……”

“绍远，你行的……”

“杜同学，加油，别紧张！”

“慢慢来！”

“我们支持你，杜学长，你最棒了！”

……

台下的鼓励声清晰地传入了杜绍远的耳中。

而这一次，他听明白了，不是讽刺，不是嘲笑，不是嘘声，而是善意的鼓励。

杜绍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他抬起了头。

结果，他看到了台下那一张张脸：有严肃的，有惊讶的，有担心的，有微笑的，有跟他一样紧张的，还有眼中带着泪花的……

唯独没有嘲弄和鄙视。

“加油啊，杜绍远学长，你第一次表达出真实的自己，也是第一次接收到这么多正面的鼓励……相信自己能行，继续啊！”

舞台一侧，偷偷关注着台上和台下情形的夏千晴忍不住握拳在胸，默默地给杜绍远打气。

现在，罗亭的力量消失了，全部要靠杜绍远自己完成演讲了。

杜绍远抬头望着台下好几秒钟，眼中泛起了晶莹的泪光。随后，他忙低下头，然后结结巴巴地跟大家解释刚刚的状况——

“谢谢……刚刚是SAD症发作的……的表现。对，对不起，我，我会努力克服那些……完，完成演讲……”

鞠躬道谢后，杜绍远面红耳赤、全身颤抖，但是很努力、很坚定地继续完成演讲。

这一次他正式进入了报告会的主题，分享了他参赛的心得，细致地讲述了他对未来软件编程发展趋势的一些看法和灵感构想。虽然并没有前半段那么流利，但是现场的人没有发出笑声或者嘘声，反而安静地听着他演讲。

最后，杜绍远感谢了他的老师、家人、领导，还有——

这并不是夏千晴准备的稿子里有的，杜绍远感谢了今天在场的所有给他掌声鼓励的人。

“谢谢你们……真心感谢……我，我会努力克服SAD，希望……有一天真的配得……得上……你……你们给……给的掌声……”

演讲结束，杜绍远走到台前，深深地朝台下的所有人鞠了一躬。

他鞠躬多久，那热烈的掌声就持续了多久。

杜绍远的父母和老师甚至站起身来，拼命地鼓掌。而谁也不知道，一直低着头鞠躬的杜绍远，在低头的刹那，眼泪哗啦流出，滴落在台上。

SAD患者的泪腺控制能力比较差，这也是没办法的。

怎么也止不住眼泪的杜绍远默默地给自己找着借口。

舞台一侧，一直等到杜绍远的演讲全部结束，看到杜绍远的父母和老师红着眼眶围着他，拍着他的肩膀给他鼓励的温馨情景，夏千晴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她掏出纸巾擦了擦眼角。讨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也湿了。

“嗡嗡嗡——”刚擦干眼泪，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夏千晴打开手机，发现是来自蓝洛斐的短信——

本次任务获得积分25分。文学幻境能力选择正确，演讲词准确，共鸣效果佳。扣分原因——千晴殿下实在不适合流眼泪的样子。

附带一张图片居然是她在舞台一侧流眼泪的照片。

也就是说，蓝洛斐那家伙当时也在台下。

可恶！之前她邀请的时候，还说没空来！

更可恶的是，他怎么可以用那种任性的理由扣她宝贵的积分呢？“蓝洛斐，你这个任性的恶魔！”夏千晴有些崩溃地大喊出声。

名家TIPS：

屠格涅夫（摘自百度百科）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即伊万·屠格涅夫（1818年－1883年）生于世袭贵族家庭，是俄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曾在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就读，并开始诗的创作。后到德国学习，长期侨居国外。

1847－1852年发表了《猎人笔记》，揭露农奴主的残暴和农奴的悲惨生活，因此被放逐。在监禁中写成的中篇小说《木木》表现了对农奴制的抗议。早期诗作有《帕拉莎》《地主》，其他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父与子》《烟》《处女地》，中篇小说《阿霞》《多余人的日记》等，还有剧本《村中一月》和散文诗等。他善于写景，擅长塑造少女形象，风格清新，富于抒情，被列宁誉为俄国的语言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