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卡夫卡的挑战（二）

3.

夏千晴一直保持着快乐的心情到了晴天文学社的活动室。

将莫桑怡的事情放到一边，她开始寻找蓝洛斐设置的那个幻境相对应的文学作品。

自己现在这种状况，是附身到了别人的身上吗？

这是交换人生，还是灵魂附身？

文学作品里跟这两种情况有关的有哪些？

俄国作家果戈理那部讽刺喜剧《死魂灵》，虽然名字里有魂灵，但其实是一个现实讽刺意味非常浓厚的作品，跟灵魂附身没什么关系。魂灵指农奴，而死魂灵指死去的农奴。

中国古代的戏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有还魂情节，但人家杜丽娘是游魂去跟自己喜欢的书生柳梦梅相会，并没有附身其他人。

达夫妮·杜穆里埃的浪漫主义成名作《蝴蝶梦》？但是那里面的女主角一开始就已经死去了……

如果她的能力足够，她真的想一个个去试着开启幻境，去这些她存疑的名著幻境里找出蓝洛斐那个家伙，但是……

夏千晴明白，自己的精神力虽然经过了蓝洛斐的训练，但仍然不足以开启那么多幻境。直接点儿说，她现在的能力只能开启一个幻境，如果选错了，那么这次试炼就等于彻底失败了。

她都不知道如果进入了错误的名著幻境，蓝洛斐那个恶魔会不会把她弄出来，说不定因为对她的能力失望，干脆让她在幻境里自生自灭了。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她只能很肯定，很有把握，才会开启那个幻境。

夏千晴在活动室的那一大排书架前翻翻找找了好久，她把有可能的几本著作都挑出来放到了桌上。

突然，莫老师的手机响了。

夏千晴拿起一看，发现是日程提醒——

现在是12:15，午餐时间。

“唉，这个老师过得简直像机器人一样精准，就连吃个饭还要定时定点地提醒，她的生活就没有一点儿随意的趣味吗？”

夏千晴忍不住嘟囔起来，虽然她不想就这样离开活动室，但是因为这个身体的生理本能——需要投喂的胃隐隐在抗议了，所以她还是起身，拿起一个袋子，装上了刚挑出来的几本书，出了门。

“老师好——”

“莫老师好！”

“莫老师，这是去吃午饭啊？”

……

中午用餐时分，人明显多了起来，而跟她打招呼的学生和老师也多了起来，夏千晴要集中注意力，才不会条件反射地摆出自己的招牌笑容跟人家打招呼，而是用惯常的莫桑怡式的表情予以对方回应——嘴角几乎没有弧度的淡笑加点头示意。

就这样，她维持着僵硬的面部表情，内心纠结无比地来到了学院餐厅——教师专用的餐厅，孤单地点餐，孤单地用饭，然后孤单地出门。

夏千晴发现，莫老师不仅在学生中没落到好人缘，在老师中她也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她所在的位置周边几乎不会有人。

夏千晴真的很想知道，这个莫老师是有怎样强大的内心，每天过着这种独立而孤独的生活。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伴侣，没有宠物……

夏千晴只是伪装莫老师，过了半天她的生活，就觉得受不了。那么每天过着这种生活的莫老师，她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夏千晴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强大到可以过着没有朋友和家人的生活的人。

人总是需要一个寄托的，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夏千晴觉得自己的人生寄托就是她喜欢的文学，还有她的家人，而莫老师呢，她的人生寄托是什么？

头一次，夏千晴有了想要了解这个老师的想法。

之前，她只是想着如何快点儿过完这一天，找到正确的作品幻境进入，结束这一切而已。

吃完饭，在餐厅附近的一个半开放的教师专用休息区休息了一会儿，夏千晴起身准备回莫老师的家。

因为手机日程提醒，莫老师今天需要在家收一份重要的快递。

就在她走出休息区，准备从林荫小路走到主干道的时候，她撞见了一对亲密的情侣。

因为对方过于亲密的行为，夏千晴下意识地想避开，但是那对情侣中的一人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不管啦，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哦！不然那个女煞星铁定挂我科的！”

熟悉的声音，不久前自己就听过，而且“女煞星”这个名字，不用说就是指现在的自己了。

夏千晴没有避开，而是走到了一棵大树后面，遮挡住自己的身影。

那边陆续有谈话声传来。

“上次已经帮过你了……”

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你还好意思说！要你帮我写篇论文，结果直接从网上下载，一下子就被女煞星查出来打零分了！我不管，你得赔偿我……”

“欣欣，你不能每次都要我给你写作业啊！我自己的作业也很多的……”

“那我们分手吧！连作业都不帮忙写，还算什么男朋友……”熟悉的声音，却完全不是熟悉的语调。那个像小白兔一样的女生郑欣，此刻打扮时髦、还化着淡妆，气质也从柔弱变成了咄咄逼人。

“好吧，我帮你……”

男生很快落了下风。

“不可以随便应付我哦！如果你再害我被那个讨厌的女煞星打零分，那我也送你零分——”

郑欣完全一副高傲的模样，而抱着她的男生连忙示弱点头，表示无论什么要求都会做到，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讨厌的女煞星……

树后，听到郑欣大相径庭的语气和谈话内容的夏千晴，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她居然被一个爱演戏的女生骗了！

本来以为自己替莫桑怡老师做了件好事，结果事实相反，自己只是放任了一个自大又傲慢的女生再次犯错。

而且最可悲的是，她居然还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中。

真是耻辱啊！

明明之前说着多么感谢莫老师，现在背地里这么恶意地说她讨厌……

夏千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痛。

咦，为什么会心痛？

她只是感觉有点儿气愤啊。

她疑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种感觉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这个身体的反应。

冷血、机器人、挂科王、女煞星……跟这些称呼挂钩的莫老师，在夏千晴的眼里，应该是一个强大到可以屏蔽和阻挡一切精神攻击，宛如游戏里的大怪物般的存在，但是没想到，因为那个爱装爱作的学生的话，这个老师会有心痛的感觉。

这还真是让她感到不解。

不过，现在这个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虽然不心痛，但是感觉很愤怒。

“周五前要给我哦，亲亲……”

“遵命，我的公主——”

“我觉得这份作业你不必交了。”

夏千晴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板着脸，从树后走出去。

郑欣的脸色瞬间煞白。

“莫，莫老师，您怎么在这里……”郑欣连忙推开男生，然后整理好弄乱的头发和衣服，收敛起傲慢的神色，紧张地问道。

“莫老师好。”那个男生也被突然出现的夏千晴吓到了，连忙鞠躬问好。

“刚刚都是误会，莫老师，我，我只是跟我朋友开玩笑的……那篇论文我一定会自己写的！”

郑欣再次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向她求情，但是夏千晴已经不会再上当了。

只有笨蛋才会在同一个人手里上两次当。

“没必要了。学号1745的郑欣同学，因为你两次叫人代写作业的行为，你的这门文学理论课成绩为零分，期末考试也不必参加了。”

夏千晴板着脸说完，不顾郑欣可怜兮兮的伪装，看向那个男生，说道：“你是曾经上过我的课、学号1620、三年级的丁浩同学吧？虽然目前你没有上我的课，但是你帮别人抄论文作弊的行为，我会向你的班主任反映……”

男生的脸色同样变得惨白。

“不要啊，莫老师！”

“老师，我保证以后再不说您的坏话了，给我一次机会。”

“莫桑怡，你真挂我的科，我就向教务处投诉你！”

“小欣，别这样，跟老师道歉……”

……

不再管后面两个或求情或干脆撕破脸放狠话的人，夏千晴学着莫老师平时的样子，坚定地迈着步伐，朝校园主干道的方向走去。

前方，太阳当头，阳光炙热，投下一片光明。

4.

“哈哈哈，真是太快人心……”

回到莫老师的家里，想起刚刚那两个学生哭丧的表情，夏千晴开心得踢了鞋子，倒在沙发上大笑。

那种“复仇”的畅快感，就好像大热天吃了一桶冰激凌一样爽，让她忍不住想大声尖叫。

“虽然今天当了一次铁面无私的‘恶人’，但那两个家伙是自找的啊！我这是代表莫老师行正义之举，禁不正之风！”

夏千晴笑了很久，觉得岔不过气来，才坐直了身子。

“唉，毕竟不是自己年轻的身体啊！笑着笑着居然喘不过气来了，难怪莫老师平时总不笑……”

笑过之后，夏千晴又对自己利用莫老师的身体做出这种轻率的举动而感到愧疚。

“对不起，莫老师，用您的身体做了不该做的举动。不过，如果您以后记得我代替您做过的事，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呢？”

夏千晴忍不住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自己的身体被蓝洛斐藏在了某部作品的文学幻境里，那么莫老师呢？

她的精神体是被蓝洛斐用不可思议的手段带走了，还是依然在这个身体里沉睡？

如果以后恢复过来，莫老师会不会记得自己用她的身体做的那些事？

重要的是，她会不会生自己的气，然后向自己的老师告状，给她处分啊？

想到这个，夏千晴就垂头丧气了。

她决定在离开前写封信跟莫老师道歉，并检讨一番。

夏千晴走进了莫老师家的书房。

她坐到了樱桃木的书桌前，然后拿起笔筒里的笔，还有——

桌上有个厚厚的笔记本，夏千晴下意识地拿起翻开，就好像这个身体的习惯性动作一样，坐到书桌前就是为了在这个本子上记录什么似的。

夏千晴翻开了那个本子。

扉页上写的是“2014－2015年，莫桑怡的工作日志”。

接着，夏千晴看到了莫老师工工整整、条理分明、一丝不苟的工作记录。

不是抒发每日心情感想什么的，而是跟莫老师说话的语气一样，干净、直接、清晰。

每日上了什么课，每日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有什么特别工作，有什么学生得了高分，有什么学生功课出了问题……

每一件事情都记得很清晰。

特别是新学期带新班级的第一堂课，莫老师居然把所有学生的姓名和学号，以及外貌特征等在本子上记下了。

全部手工记一遍，不是在电脑上输入，哪怕人数超过两百，她也会全部在工作日志上记一遍。

所以，这就是莫桑怡老师对自己教过的每一个学生都认识，都记得名字的诀窍吗？

而在课程结束的时候，莫老师又会记一遍学生的名字和学号，后面加上对他们的成绩和表现的简单点评，比如——

学号1641邓凯，成绩优异，上课专心；

学号1642王思明，有天分，但喜欢开小差，成绩应该能进一步提高；

学号……

夏千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记录日志和莫老师一样，是那种简单、直接、冷漠的，似乎不带任何感情的话，但夏千晴就是觉得心里翻涌出来了浓浓的感动。

就像冷冰冰的机器人一样的莫老师，一丝不苟、认真又详尽的工作日志……为什么让她觉得比那种两三千字、妙笔生花的煽情文章还感人呢？

之前，夏千晴还在猜莫老师的生活寄托是什么，看到这本工作日志后，她明白了。

这位作风严肃认真的女老师，全部注意力和乐趣都集中在她的工作上了。

她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她教过的学生，认真地记录教学中的每一个问题和每一步进展……

在其他人看来，也许这种全身心专注于工作，而且还没有落到好名声的做法并不值得提倡，但是莫老师自己并不那样认为吧。

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那么认真而严格地要求自己，并且同样严格地对待她的学生。

正是因为她的认真和严谨，所以那些不认真、不严谨的人觉得她怪，觉得她有问题，觉得她是女煞星，觉得她在故意整他们……

明明她才是没有做错的人，但是因为怀着那种浅薄想法的人多了，所以莫老师这个认真工作、态度严谨的人被当成了不受欢迎的异类。

夏千晴不免想起自己在知道这位老师的名声后的想法——为什么这位老师跟别的老师那么不同、那么严格呢？

明明只要跟其他老师一样，学着跟同学打成一片，学着更有亲和力，就会受同学们欢迎，就会摆脱那些不好听的绰号，为什么不去做呢？

这样自己也能过得轻松一点儿、舒服一点儿，不是吗？

为什么要找罪受呢？

这就是她当时的想法。

夏千晴当时还觉得莫老师的行为和作风是有问题的——太严肃，太认真，太没趣味了。

夏千晴把自己的观念加到了莫老师的身上，但是看着这些工作日志——不止这一本，她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的玻璃书柜里码着一排排和面前这本日志一样的本子，大概有十几本吧……

那些都是莫老师的工作日志。

如果心里没有丝毫兴趣和喜欢，没有人会把这么复杂、单调的记录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教师生涯。

莫老师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哪怕成为大家最不喜欢的、最排斥和害怕的任课老师，她也没有放弃过她的工作态度和坚持。

如果没有今天的经历，夏千晴恐怕还是无法理解莫老师的行为和风格。真正地成为了她，从她的角度去看，才发现自己从前仅凭表面的印象和他人的评论得出的结论有多么不可靠。

在明和学院很多人眼里，莫老师是一个奇怪、固执、脾气坏、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坏老师；而在莫老师自己看来，她只是遵守了一个老师应该有的职业素养和道德，并且还做得更好而已。

如果没有同学们认为的坏老师，缺乏自制力、尚不成熟的同学们反而容易变成不受约束的坏学生，所以——

真正奇怪、有问题的，应该是他们这些人的看法吧。

“换一个角度去看待问题，果然不一样呢。如果不经历莫老师经历过的，我就不会明白这些。在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之前，我对问题的看法是不清晰、不深入的，而转换之后，我反而想清楚了这么多……”

夏千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思考着。

她似乎快要想到蓝洛斐选中的那部作品是什么了。

“从他人的角度、从非我的角度去看世界，就好像穿破迷雾到达了新世界一样……这种感觉也只有那部作品才会创造出来吧！”

夏千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随后她走到客厅，从包里掏出了从晴天文学社带回来的几本书，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本书上——

卡夫卡的《变形记》。

5.

弗兰兹·卡夫卡是一个在世界文学史上有些特别的作家。

生前勤奋创作，但是并不以发表、成名为目的，所以他的作品并不为世人所知；去世前，他也让自己的挚友将自己所有的作品焚毁，但是挚友出于对他的作品的尊敬和喜爱，并未照做，而是整理出版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卡夫卡全集》九卷，其中八卷作品更是首次刊出，从而引起世界文坛轰动。

生前无人知，死后名满天下，卡夫卡的经历就和名画家梵高一样。只是梵高生前是对名声求而不得，而卡夫卡则觉得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所以那些为了消解自己心中的孤独和苦闷的作品，没有问世的必要。

他是一个真正的隐士作家。

卡夫卡的作品多以荒诞主义的手法来体现个人对社会的陌生感、孤独感和困境感，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作就是他的短篇小说——《变形记》。

夏千晴翻开了那本书，小说的开篇赫然是——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主人公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人是不能变成虫的，所以一开篇的情节设置就给人荒诞新奇感。

就好像夏千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自己恍然觉得是做梦一样。

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发生了。

小说主人公格里高尔是一个小人物，是一个经济窘迫的家庭的顶梁柱。父亲生意失败，母亲是个病弱的家庭主妇，妹妹还在上学，家庭维生的所有压力全部在他的身上。

在发现自己变成甲虫，最初的惶恐后，格里高尔担心的是没有了他工作赚钱，家人怎么办。

人总有暂时不能胜任工作的时候，不过这时正需要想起他过去的成绩。而且还要想到以后他又恢复了工作能力的时候，他一定会干得更勤恳、更用心。我一心想忠诚地为老板做事，这您也很清楚。何况，我还要供养我的父母和妹妹。我现在景况十分困难，不过我会重新挣脱出来的。

而家人呢，在发现亲密的家人变成了怪物后，他们是惶恐不安的——母亲害怕尖叫，妹妹觉得他恶心，父亲觉得愤怒耻辱……

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身体越来越差，但是家人默契地把他关在了房间里，甚至把他的房间里原有的家具清走，把他熟悉的地方当成了杂物垃圾房，一旦格里高尔出房间，就会用扫帚驱赶……

他从家人依赖信任的对象，成为了被憎恨的怪物和负担。

你们一定要抛开这个念头，认为这就是格里高尔。我们好久以来都这样相信，这就是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他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跟这样的动物一起生活的，他就会自动地走开。这样，我虽然没有了哥哥，可是我们就能生活下去，并且会尊敬地纪念着他。可现在呢，这个东西把我们害得好苦，赶走我们的房客，显然想独占所有的房间，让我们都睡到沟壑里去……

“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你们也许不明白，可我明白。对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得把他弄走。我们照顾过他，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责怪我们有半分不是了。”

“她说得对极了。”格里高尔的父亲自言自语道。母亲仍旧因为喘不过气来憋得难受，这时候又一手捂着嘴干咳起来，眼睛里露出疯狂的神色。

格里高尔最后只能乖乖地待在黑暗的房间里，最后孤单又凄凉地死去。他的家人们因为他的死而感到轻松和愉悦，而并不知道，这个可怜善良的老好人在临死前想的是——

他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

善良忠厚的老好人格里高尔，因为变成了甲虫，失去了工作能力，且成为人人畏惧憎恶的怪物，而被最亲的亲人抛弃。

尽管变成了甲虫，但格里高尔依旧有着人类的情感，他依旧眷恋着自己的亲人，想尽办法不让自己引起他们的反感。但是对于亲人来说，他依旧是无法接受的存在，是异类，是必须抛弃和隔离的怪物……

明明他还是他，不过换了个模样，不过失去了帮家里赚钱的能力，格里高尔的存在就被家人否定了。

故事的很多细节描述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孤独以及困境感。

他往往躺在沙发上，通夜不眠，一连好几个小时在皮面子上蹭来蹭去。他有时也集中全身力量，将扶手椅推到窗前，然后爬上窗台，身体靠着椅子，把头贴到玻璃窗上，他显然是企图回忆过去临窗眺望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自由。

因为事实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稍稍远一些的东西他就看不清了；从前，他常常诅咒街对面的医院，因为它老是逼近在他眼前，可是如今他却看不见了，倘若他不知道自己住在虽然僻静，却完全是市区的夏洛蒂街，他真要以为自己的窗子外面是灰色的天空与灰色的土地常常浑然成为一体的荒漠世界了。

孤独、绝望和困境感——卡夫卡作品里经常体现的内涵，在这部作品里展现得尤为深刻。

格里高尔的困境其实代表现实中很多人会遇到的一种困境。

人的存在，对于他人来讲，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如果超过了他们认可的范围，是不是就会遭到冷遇和排斥呢？

如果有一天你变成了另外一个外表截然不同的存在，尽管你的内心还是一样的，你的记忆依旧在，但是熟悉你的那些人，还会承认你的存在吗？

你是接受外界给予的印象、意见、看法等存在的社会人，而你自己本身、你真实的内在人格始终是孤独的，甚至有很多时候是绝望的。

这就是这个荒诞的故事所展现出来的讽刺意义。

就好像莫桑怡老师，女煞星、挂科王的恶老师——这是她在众人眼里的形象。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师严谨又认真、细心的工作态度，她对自己职业的热爱、她的本真……

大家以为她是冷血、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但是夏千晴想到之前这个身体传达给她的那种心痛感。

是那种遭遇欺骗和误解后的心痛感。

如果真的冷漠、没情感，怎么会有那种心痛感？

是因为莫老师也感觉到了格里高尔感受过的孤独和困境感吧？

生活在人群里，但仍像处于与世隔绝的荒漠。

确定了蓝洛斐选取的是《变形记》的文学幻境，夏千晴开始行动了。

这部作品虽然是短篇，但是篇幅比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要长很多，应该恰好达到了开启一个完整的幻境的门槛，而且刚好也是夏千晴的能力所及的。

看来蓝洛斐也不是胡乱挑选作品来为难她的。

“《变形记》文学幻境，开启吧——”

夏千晴将手按在了那本书的封面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集中精神力构建幻境场景——

格里高尔，房间，甲壳虫，母亲，父亲，妹妹，秘书主任……

一个个形象、一个个场景被她用精神力构建起来。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就会发现此刻夏千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一种白色的光芒染透了。

光芒以夏千晴为中心慢慢扩散，而《变形记》的幻影也缓缓在空中形成，它上面的光芒比周围的白光更加强烈耀眼。

“可以了。”

夏千晴睁开眼睛，在看到那本水晶幻影书形成后，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她轻轻抬手，那本书飞到她面前，她伸出手，指尖轻点。

瞬间，水晶幻影的明亮光芒大盛，夏千晴感觉自己的意识被那本书吸了进去。

咔嚓——

时钟的钟摆停止了摆动。

一个软绵绵的身躯倒在了沙发上，就仿佛睡着了一样，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水晶幻影书迅速收起所有光芒，随后消失在空中。

6.

夏千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道光——一道从狭窄的窗口射到格里高尔那间狭小房间的光。

幽暗的房间里，格里高尔变成的甲虫努力伸展着身躯，小小的头，扁平的身躯，贴在窗玻璃上，望着窗外。

而这栋房子的另外一个客厅里，格里高尔的家人正在用餐，大家默契地忽略了有关格里高尔的话题，完全没有缺了一个人的感觉。

在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他的家人有没有试图表示过关心，想过去找人治愈他呢？

并没有，只是把他作为家庭的不幸和耻辱锁起来了。

因为成为了光线，夏千晴的目光和感知可以捕捉到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角度，听到里面的每一个声音——

格里高尔害怕吓到家人，努力隐藏自己；格里高尔的母亲一见到他就晕厥，妹妹的厌恶，父亲的愤怒和粗鲁的驱赶……

还有最后，格里高尔孤单地死去，他的家人在得知他的死讯后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起乘坐电车去郊外散心的情景。

“你终于来了，千晴殿下……”

中短篇的幻境场景结束得很快，在最后，夏千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光芒缓缓地回转。

有人逆着光走来。

修长的身体，黝黑的头发和眼眸，冰冷的微笑，还有他双臂横抱着的一个宛如沉睡中的女生——

蓝洛斐，还有自己的身体！

宛如童话里王子抱着公主的唯美画面，但是在看到他的眼神时，夏千晴恍然醒悟，哪里是王子，分明是冷酷的恶魔。

“蓝洛斐——”

夏千晴想发脾气指责这个偷走她身体的家伙，但是因为此刻她的形态并无发声功能，所以根本做不到。

她只能缓缓地控制自己朝那个女生的身体飞去，没入那个身体里。

与此同时，幻境场景缓慢地消失，他们如同站在时间流逝和空间转换的中心点，周围那些奇异的三维曲线扭曲着、旋转着。

直到蓝洛斐再次找到出口，抱着还未完全苏醒的夏千晴跳了进去。

微风带来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好似催眠曲，让夏千晴根本不想醒来。

黄昏时分柔和的光线打在她白皙的脸上，染上晕黄的色泽。

夏千晴还是慢慢地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抬起自己的双手，对着光线观察——白皙，修长，细嫩的皮肤，这是熟悉的手！

然后摸摸自己的脸颊，手心的温度带给她真切感。

她回来了！

不但回到了现实世界，还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夏千晴一高兴，立马坐起来。

一张雪白的羊毛毯从她的身上滑落。

她才发现自己躺在晴天文学社的沙发上，而蓝洛斐——

那个人从窗前缓缓地转过身来，因为逆着光，一时间，夏千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千晴殿下，恭喜你成功通过了第一次特殊试炼。”

他缓步朝夏千晴走来，俊美精致的五官也慢慢地展现。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没有让我成为一只爬虫或者老鼠啊？”

看到蓝洛斐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本来压在心底的怨气忍不住发泄出来了。

这个恶魔一定是偷偷躲在哪里看她的笑话。

“如果千晴殿下有那个想法也不错哦！我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你是要体验挪威鼠的一天，还是二尾舟蛾的幼年期呢？不过这些会比较枯燥……”蓝洛斐收敛起那丝笑意，一本正经地对夏千晴说道。

夏千晴的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连忙抬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

“跳过这个话题，蓝洛斐，我们还是来谈谈这次的试炼积分吧。之前你说过，只要我通过，就会给我30积分吧？”

“没错，这次特殊试炼只要你通过，就获得30积分。截止到目前，千晴殿下，你已经拥有了105积分，完成了初步目标的十分之一。”

原本还因为拿到了最高积分而开心的夏千晴，听到才十分之一的进度，忍不住失落了。

积分还是太少了……我得多接委托、多做任务才行啊！

夏千晴颓然地想着，但是提到任务，她忍不住想起了莫桑怡老师。

“对了，蓝洛斐，既然我回来了，莫老师那边怎么处理？我用她的身份捅了一些娄子，还把晴天文学社的一些书落在她家里了。”

“她不会记得是你做的事情，因为我在她的记忆里动了点儿小手脚。至于你落下的那几本书……”

蓝洛斐指了指茶几，被夏千晴带走的那几本著作赫然躺在茶几上，让夏千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你给我拿回来了？太好了……”

夏千晴松了一口气，这样她就不用担心莫老师想起她干的好事，来找她麻烦了。

幸好有这个恶魔善后啊！

与此同时，在另外的场所——莫桑怡的家里。

躺在沙发上的莫桑怡被手机的定时闹钟惊醒过来。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中的自己好像做了一些怪异的事情。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发髻松散不成形了，于是她干脆放散了头发，重新梳理整齐。

“叮咚——”

突然，门铃声响起。

莫桑怡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下午4点半，是约好的快递上门的时间。她去开了门，签收了那份快递——

一个不大的小纸箱，可以轻松地单手托起。

莫桑怡拿着这个纸箱来到了书房，拿裁纸刀划开胶带，打开。

里面是别人寄来的信和照片，还有一些伴手礼。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生在M国普林斯顿大学校门口跟两位异国学生合照，笑得十分灿烂。

看到那张照片时，莫桑怡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但是那个微笑比闪电消失得还快，又恢复了绷紧的弧度。

她放下照片，又拿起了那封信。

莫老师：

谢谢您的推荐，我在新学校过得十分愉快。老师，您最近过得好吗？我给您寄了这边……

一边看信，莫桑怡一边回忆着跟这个学生有关的事情。

这是莫桑怡早年教过的一个学生，曾经很顽皮，但是天分佳，莫桑怡不忍心女孩的天分就此荒废，于是对她特别严格。

一开始这个女生喜欢跟她对着干，但是在莫桑怡的高压政策下，不得不屈服。

她原本以为莫桑怡会因为她的挑衅而给她穿小鞋，但是没想到她交的一份作业被高度认可，并且被莫桑怡推荐给了核心期刊发表。

直爽性格的女生忍不住跑去问莫桑怡——

“您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还推荐我的论文发表？”

“这是一个老师对一个有天分的学生的认可，跟讨不讨厌没关系。”

莫桑怡当时板着脸回答对方。

结果那个女生竟然因为那句话“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因为自己跳脱的个性，她并不是老师喜欢的那一类乖巧又成绩好的学生，所以莫桑怡的那句话对她来说很突然，也很重要——她第一次从老师那里得到正面的认可。

她才知道，原来在老师心里，自己是一个有天分的学生。

连最严格的老师都这么认可她，那她怎能去浪费自己的天分呢？

从此，女生收敛了从前的任性，发奋向上，最后以优秀的成绩毕业，还考上了国外名流大学的研究生。

南美洲蝴蝶的一振翅，能引发太平洋上的一场暴风雨，这就是蝴蝶效应。

而老师的一句话、一个行为，对于学生来说，也能起到这样的蝴蝶效应。

莫桑怡很快看完了那封信，信的末尾署名是“永远尊敬您的学生——李荷拉”。

看到那行署名的时候，莫桑怡发现自己的镜片似乎被雾气模糊了。她摘下眼镜，从抽屉里拿出眼镜布擦了擦，重新戴上。

的确有很多人怕她、讨厌她、给她取难听的绰号，但是也有人这样打心里尊敬爱戴她。

这就是她喜爱自己这份工作的原因。

不需要她教过的人给予百分百的喜爱，只要那里面有百分之一的人能有真正的成长和成就，有千分之一的人懂她的苦心，于她足以慰藉。

名家TIPS：

卡夫卡（摘自百度百科）

弗兰兹·卡夫卡（1883年7月3日—1924年6月3日），奥地利小说家，20世纪德语小说家。文笔明净而想像奇诡，常采用寓言体，背后的寓意人言人殊，暂无（或永无）定论。

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赢得世人惊服，与马塞尔·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等并称为西方现代主义的先驱和大师。1909年开始发表作品，1915年因短篇小说《司炉工》获冯塔纳德国文学奖金。为纪念这位独一无二的大师，1983年发现的小行星3412以“卡夫卡”来命名。

美国诗人奥登评价卡夫卡时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