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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钢琴上的芭蕾舞

第四章 钢琴上的芭蕾舞

书名:浅夜作者名:奈奈本章字数:12200更新时间:2023-12-27 20:38:12

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舞,惊艳了谁的眼眸?慌乱了谁的心房?尘封的记忆,能就此打开缺口吗?

(1)

“明天上午八点,我在外滩别墅的海边等你。来一下,可以吗?”

字条上的字,流美疏朗,笔画逸虬。

看字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只是此刻,我并没有那种闲心。

将小字条丢出窗外,我摇上了车窗。

外面滂沱的雨打在车身上,刷刷作响。车内的空调调得很低,我随意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镜玥烨的邀约,我自然是不会去赴的。

因为,我一点儿都不想再搅进他们的事中。

无论是忧郁可怜的莫紫茹,还是一心多用的镜玥烨,抑或是莫紫茹那个“优雅高贵”的妈妈,还是那个斯文沉默的男人,以及所有其他把我当成纪念的人,我都不想理。

我说过了,我是欧子璇。

我相信,谁也不会喜欢别人老对着自己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在我看来,我跟纪念不是同一个人。

因为差得太多了。

一路上,开车的忠叔表情很沉闷。

我想起了刚才在医院他看柳善意的目光,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忠叔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那个女人?完全不是管主任那种崇拜称羡,而是惊愕中带着微微的鄙夷。

柳善意是这个城市的大名人,而忠叔也只是刚跟着我们来到这里,按理说,他是不认识柳善意的,但是为什么会那么看她?

难道是我看错了?

但愿是吧,医院走廊里的灯光太暗,看错也是难免的。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因为我的晚归说了几句,但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严厉地指责我,估计是因为有忠叔陪着我回来,他想我也不会做其他出格的事,所以才这样吧。

一顿饭一如往常,吃得安静至极,其间,除了二叔开过口,叫我多吃点蔬菜外,再无其他声音。

这两年来,这个家永远是这么的压抑,冰冷得有些不像家。

是因为没有女人的缘故吗?

我又一次感到好奇,我的妈妈到底是谁。

即使父亲禁止任何人跟我谈论妈妈,但这并不代表我心里对这件事没有任何芥蒂。

一个孩子,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权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无论他们有多不堪,有多罪恶,孩子都有权知道这件事。

但最终,我还是被父亲那冷峻的表情所震慑住,不敢妄自开口追问。

草草地吃完饭,我上楼洗完澡,准备睡觉。

我的日子过得很无聊,每天回到家,如果父亲没什么吩咐,我便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看无趣的电视节目,等着倦意袭来。

我就像个木偶,永远活在被人操控的世界中,冰冷压抑,渴望温暖,渴望自由。

然而,那仅仅只是渴望而已。

这种渴望对我来说,太过奢侈。

自从答应了父亲不再见墨子羽后,我便再也没去过那个酒吧。

有些羁绊,在它尚未开始滋生前便斩断是最好的。

还好,那个人只不过是我人生中遇到的一个过客而已,占的分量并不重,所以抹去不会疼痛到无法呼吸,只是,心里微微地有些落寞罢了。

宽大的液晶电视里放着烂俗的韩剧,永远是千篇一律的灰姑娘故事。女主角的脸僵硬得很,不知是动手术的时候,那医生手抖了还是怎么的,她的鼻子竟然有些歪。

我无心再看下去,又找不到其他想看的节目,索性关了电视,准备睡觉。

一闭上眼,白天各种零碎的画面极快地从脑海中闪过。

莫紫茹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柳善意愤怒埋怨的表情、莫光迪冷峻漠然的样子、镜玥烨皱眉沉思的神色……

以及医院走廊里那昏黄闪烁的灯光。

所有人的脸与脑海中模糊的幻影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我总感觉以前就见过这些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为什么会见过?我明明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市啊!

还是说,车祸前我曾来过这里?

只是那段记忆消失了?

脑子里一片茫然,被这些问题困扰着,我早就没了睡意。

从床上坐起来,我随手披了一件针织衫出门,准备去楼下冲杯牛奶助眠。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的,许久未曾停过,偶尔伴随着几道刺耳的雷鸣,弄得人心惊肉跳。

经过楼梯口左边的书房,我惊愕地看到里面的灯光还亮着,隐约传来说话声。

父亲还没有睡?

这么晚了,他在跟谁说话?

我心里涌起一阵疑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来到了书房门口。

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厉。

我终于听清楚了,另外一个声音是忠叔的。

“确定没提到我?”

“是的,大小姐刚要说出你的名字时,我正好赶到,喊住了她,所以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那个女人只是认定小姐是纪念,没有问到你,她应该还不知道。”

“早晚会让她知道的,只是现在说出来,就没那么有趣了。欠我的,我总会讨回来的。她跟姓莫的男人生的那个女儿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报应,都是她这个做妈的害的。她一直都是个自私的女人,不配做别人的母亲!子璇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大小姐向来聪明,她可能发现了一点什么,但是没问,我也没有说。不过,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镜家少年镜玥烨偷偷地塞了一张字条给大小姐,大小姐看完就扔了,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镜玥烨吗?如果把那小子拉拢过来,那个女人一定会气疯。她以为逼着那孩子跟莫紫茹订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怎么可能让她这么容易得逞!”

“先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等!等时机!”

……

我站在书房外,攥紧了拳头。

听到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我没有把话全部听完便无声地离开了,捧着牛奶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耳边不停地回荡着父亲跟忠叔的对话。

他们说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柳善意吧?

父亲为什么那么恨她?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又不能让我知道这一切?

他在等什么时机?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来这个城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第一次深刻地发现,我有多不了解我的父亲。

他心中的事,我全部不知道。

(2)

一夜风雨,翌日清凉。

我躺在阳台的竹椅上,端着一杯普洱茶,望着窗外还未停歇的大雨。

明明是白天,却如黄昏一般灰暗,整个天都是灰蒙蒙的,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一串音符在跳跃。

这样的天气,那个人应该不会去外滩海边吧!

不去也好,不去就不会等不到他想等的人,就不会失望,不会受伤。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之所以不去,不是因为这恶劣的天气,而是,我根本就不是他想等的人。

今天是周六,学院不上课,我待在家里没处可去,一会儿还得跟父亲一起参加一个商务宴会。

虽然不喜欢,却无法拒绝。

家用造型师给我准备了专门的晚礼服,颜色是我习惯穿的黑色。与上次父亲让我穿着见汪显至的超短礼服裙不一样,这条裙子很长,全身没有任何饰物,只是在胸前别了一枚复古的蝴蝶胸针。

那别针不是衣服上本来配好的,是父亲让造型师特意给我加上去的。

父亲做事总有他的深意,就像他不会无缘无故带我去参加宴会。

因为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过于抛头露面。

蝴蝶全身是古旧的藏青色,唯有那对眼睛黑得像个无底洞,仿佛藏着很多秘密,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进去。

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我对着镜子开始换衣服。

镜中的我,皮肤白皙,因为太瘦,眼睛显得尤为深邃,黑色的长裙单调肃穆,却很凸显气质。那枚藏青色的蝴蝶胸针,就这么别在胸前,像只精灵,黑色的眼珠子正对着镜中的我,好像在看我。

我的喉咙像被人紧紧掐住一般,望着装扮好的自己,莫名地感到异常窒息。

父亲即将参加的这场宴会又是为了什么?

这次,他又想怎么利用我这个女儿?

门口响起敲门声,所有人都在等我。

加长的劳斯莱斯房车就停在大门口,别墅的大门处,站着这栋宅子里所有的仆人。

我踩着黑色的细高跟鞋,脚步有些凌乱地跟在父亲和二叔的身后,心情忐忑地钻进了车内。

“阿忠,你来开车!其他人各做各的事情!”父亲朝守在门口的忠叔说道。

忠叔点了点头,立刻坐到了驾驶位上。

我们还没走,仆人们当然不敢就此离去,等车驶出了很远,我回头还能望见那群人僵硬地站着不敢动的身影。

不仅是我,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惧怕父亲。

汽车穿过别墅区,转向了最近的公路,平稳地行驶着。

透过车窗望出去,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

靠近别墅区的外滩,黑压压的看不到蓝色的海,一路望到尾,没看到任何人影,我紧绷的心微微放松了一些。

不管怎样,还好,那个人没去。

这样的天气,去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房车在维也纳城堡的门口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整个城堡里灯火通明,远远地就能听到曲调悠扬的音乐声。

“今天是谁在这里举办宴会?”走向宴会厅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二叔看了看我,正要回答,父亲冷冷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汪显至把维也纳城堡的地契拿给我们了。作为这个城市最豪华城堡的新主人,理所当然应该由我来举办这个宴会,跟这个城市里上流阶层的人们宣告一声。”

“宴会是你举办的?”我惊愕地问道。

父亲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不可能只是宣告主权那么简单,如果只是那样,他没必要在我的礼服上加那枚蝴蝶胸针。

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胸前蝴蝶的羽翼扑腾了一下,那双黑亮的眼眸如墨一般深邃。

穿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走廊,我们终于到了宽阔的宴会厅。

刚进城堡的时候,我又有一种熟悉感,仿佛自己曾经来过这里。然而,当走到宴会厅时,我敢肯定,自己又出现了错觉。

我从未见过这么豪华的大厅,四面都是用琉璃镶嵌而成的,四周的柱子全用水晶堆砌,地板也是琉璃石铺成的。整个大厅流光溢彩,奢华至极。

“看来,那多加的300万加得一点儿都不亏,这个厅就抵得上好几个300万了。怪不得汪显至那老鬼敢跟我们漫天要价,怪不得那么多人想抢着买下它,这城堡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无人能超越的地位。”二叔“啧”了一声,说道。

父亲的嘴角蓦地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它再奢华,现在也属于我欧远洋。我就是这个城堡的新主人。”

我站在他们的身后,眼睛被这种奢华刺痛了。

周围的宾客个个一身高贵的打扮,举止优雅,谈吐得宜,脸上的笑容却虚假万分。

所有人都冲着这份奢华而来,所有人来的目的不过是结交权贵。

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都纯粹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这样的地方,太过奢华,太不纯粹。

(3)

没多久,父亲跟二叔就去招呼客人了。

我一个人在大厅中闲逛。

交际是我最不擅长的,也是我最不愿意做的。

父亲没有强迫我必须跟那些人交流,所以我随意地挑了几种水果,端了一杯红酒,挑了一个角落的位子,百无聊赖地吃着,冷眼看着那些嬉笑的达官贵人。

茫然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惊愕地回过头去,便看到了一张不带任何瑕疵的笑脸。

“你怎么也在这里?”穿着黑色小西装跟白色欧式衬衫的墨子羽站在我的身旁朝我问道。

丝毫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的我,顿时惊讶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话该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将嘴里的东西吞下,我赶紧把墨子羽拉到靠角落的那边,用身体挡着他问道。

要是被父亲看到,一定误会是我没听他的话,继续跟墨子羽联系的。这样的话,对墨子羽不会有任何好处。

“你以为就你们有钱人能进来啊?放心,我不是偷偷地溜进来的,我是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进来的。看见我身上的衣服没有?是演出服。这里的主办方请了一个乐队来这里奏乐。我一个朋友正好在里面,不过她身体不舒服,所以我就替她来了。”墨子羽不满地瞟了我一眼,说道。

我无语了,我是为他好,他却以为我看不起他。

经墨子羽一提醒,我果然看到宴会厅的某一处坐着一排跟墨子羽穿着一样服装的人,他们的身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

“你演奏什么?”我朝墨子羽问道。

墨子羽愣了一下,摊摊手说道:“我擅长吉他啊!不过这种地方,不需要吉他这种吵闹的乐器。本来主办方只说要个乐队,也没说要演奏什么,所以队里就把所有人都喊上了。我朋友在那做主唱,她不来的话,就缺一个主唱,正好我代替她唱。不过,我看了一下,这里好像也不需要人唱歌。所以,我彻底成了‘打酱油’的!本来坐在位子上没事干,看到你,就过来打个招呼,不过大小姐你好像很不想看到我啊!”

“你没事做,为什么不先离开呢?”看到站在远处跟人谈话的父亲突然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附在二叔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的内心开始不安,生怕父亲会对墨子羽不利,所以想催促他离开。

墨子羽似乎看不出我的窘迫,不满地瞪着我:“本来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分上,看你一个人无聊,我才特意过来跟你打招呼,打算替你解闷的。你倒好,张口闭口就想赶我走。我才不走呢!这种地方,你还真以为谁都有机会来,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来,估计出去了便再也没机会来了,都还没看够呢,就想让我走,没门。”

“告诉你吧,这地方原来是汪显至的,现在被卖给我爸了!你知道我爸,他就是买下你们琴心园的人,刚跟我一起来的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就是他。你曾经带着琴心园的居民闹过事,要是我爸看到你在这里,你觉得你有好果子吃吗?所以你还是趁我爸还没发现你,赶紧走吧!想看的话,以后有机会我再偷偷带你来看。”我半警告半安抚地朝墨子羽说道。

这些话有真有假。

真的是,我爸看到墨子羽在这里,并且跟我站在一起,肯定会发怒。

假的是,他发怒的原因,不是因为琴心园的事,而是他已经警告过我,不准跟墨子羽这种没地位没权势的人来往。

我是他安置在上流社会中的棋子,我没有自由交友的权利。

听到我的话,聒噪的墨子羽顿时沉默了。

许久,他才出声,眼神有些落寞:“好吧!我也不想再被打一次,就这样吧!我先走了,你好好玩!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玩得不是很开心,不然你也不会一个人待着了。不说了,我走了。再见,欧大小姐。”

墨子羽边说边朝我摆了摆手,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我望着少年有些忧伤的背影,心里蓦地感到抱歉。

其实,他是一个还不错的人,虽然有时候说话很贱,很讨打,但也算得上是个细心的人。

他是我这两年里,第一个在我受伤后,烧水给我清洗伤口擦药的人;是第一个发现我没吃饭肚子饿,不动声色地去买地瓜的人;是第一个看得出我孤寂,主动来陪伴我的人。

虽然那些事都很小,小得不值得人家在乎,可是对于缺爱,缺关怀,一直活在冰冷世界中的我来说,这些事很大,大得一想到,心就会感到温暖。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跟他做朋友。

只是,这个可能性太渺茫了。

我们毕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太温暖,我的世界太寒冷。

如同赤道跟两极,隔得太远。

(4)

“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静一静,现在到了我们的嘉宾演出时间。我们很荣幸邀请到了香榭城里最优雅最美丽的‘钢琴女王’柳善意女士来为我们弹奏一曲,祝贺买下维也纳城堡的这位神秘绅士,拥有了如此奢华的建筑,也感谢他设宴款待我们。”这个城堡的前主人,老色鬼汪显至的脸上挂着笑容,举着麦克风朝众人喊道。

我没有料到,父亲竟然邀请了柳善意。

想起了昨晚在书房门前听到的对话,我越发觉得,这场宴会藏着一个阴谋。

也许,我也被算进这场阴谋里了。

不然我根本不需要出席,更不需要特意带那枚蝴蝶胸针出席。

听到柳善意的名字,本来准备离开的墨子羽突然又冲了回来,丝毫没了先前的落寞,惊喜地说道:“哇,你们连她都请到了!她是我的偶像啊!我能不能看完她的表演再走?我就待在这个角落里,肯定不会被你父亲看到的。”

我没有理会自得其乐的墨子羽,只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父亲跟二叔的身影。

根本没有!

他们去了哪里?

似乎他们跟那几个人谈完话之后,朝我这边望了一眼,便没了踪影。

这是为什么?

我匪夷所思地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全身的神经悉数绷紧。

穿着紫色长裙、装扮精致的柳善意,听到汪显至的话,已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双手提着裙摆,优雅地走上了宴会厅中央的舞台,坐到了早就安置好的黑色钢琴旁边。

蓦地,全场的灯光全灭了,只剩下一束光投在钢琴那儿。

不受年龄侵蚀、风采依旧的柳善意在灯光的照耀下,手指在钢琴上灵活地弹奏着,明艳动人。

琴声悠扬,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流淌出来,周围仿佛有纯白色的精灵在舞动,她弹奏的曲子正是贝多芬的世界名曲《月光》。

仿佛每一个音符下都埋藏着一颗平静而柔韧的心,让人不自觉地为之动容。

我的手指在琴音中不由得颤动起来,等我意识过来,望着自己的双手,不禁愕然无比。

柳善意不知道何时已经结束了她的表演,灯光又一次明亮起来,台下掌声雷动。她提着裙摆浅笑着连连朝其他宾客致谢,然后从容地下了台,再度站回了人群中。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丢了魂似的,望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双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会这样?”站在一旁的墨子羽不知何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手上,同样震惊地问道。

我无法解释,仿佛这一切都出于本能。

失神间,汪显至又一次拿着话筒登上舞台,脸上依旧挂着谄媚的笑容。

“欣赏完柳女士的琴艺,接下来欢迎我们的另一位嘉宾,这个城堡里的新公主,欧子璇欧小姐为大家带来另一首钢琴曲。”

洪亮的嗓音喊起,整个宴会厅又一次变暗了,圆形的灯光突然照到了我的身上,我想躲也躲不掉,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你也会弹钢琴?”身旁的墨子羽惊愣地问我。

我又一次哑口无言。

为什么会这样?

我根本就不会弹钢琴!

汪显至到底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子璇,上去!”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沙哑而又冰凉的嗓音,我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黑暗中,有人在拍我的肩膀。

“是谁在那里?”不知道来人是谁的墨子羽惊愕地低声问道。

而我已经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那个人的命令,我从来不敢违背。

纵使周围一片黑暗,但我也能感受到周围人朝我投过来的目光。

不知道柳善意又一次见到我会作何感想。我已经没心思想那些,肩膀上的手掌加重了力道,我痛苦地咬紧了牙,硬着头皮朝渐渐被灯光照亮的钢琴走去。

当我坐下来后,我听到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我能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不外乎是因为我这张脸长得实在是太像忧郁的天才音乐少女纪念了。

这张脸,配着这代表性的钢琴,众人为之惊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之前未曾接触过钢琴,可是父亲的意思又不能违背,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手伸在半空中,对着黑白相间的琴键,不知道该弹什么。

我会弹什么?

然而,没等我迟疑多久,我的双手仿佛着了魔一般,不受控制地自己弹奏舞动了起来,压抑忧伤的音乐响起,我的思绪完全停止,唯有一双手在键盘上快速地弹动着。

音符仿佛刻在了我的灵魂里,只要一触碰琴键便会自动飘出来。

我想要停下来,可是无法停止。那绝望的曲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心口像被人用刀狠狠地刺着,疼得只想尖叫,可我像哑巴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整个人震惊了。

当手指敲下最后一个音符,我坐在钢琴边,身体僵硬,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竟然……竟然弹出了纪念的曲子。

那首无人能模仿的《天使在地狱》。

直到全场的灯光再度变得明亮,我依旧茫然地坐在位子上,忘记了起来谢幕。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像见到鬼一般望着我。

特别是人群中最为显眼的柳善意,看我的表情,既震惊又愤恨,还带着些惊叹。

“是《天使在地狱》,除了纪念没人会弹,她是纪念!”

“可汪先生明明介绍她是欧小姐!叫欧子璇!”

“纪念的老爸不是被纪念杀了吗?她怎么还会有个父亲?而且转眼还成了富商家的大小姐!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

“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如果她不是纪念,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又怎么会弹这首无人能弹的曲子?”

……

台下的人议论纷纷,我僵硬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望着四周吵闹的人们,脑袋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会弹纪念的曲子?为什么我会长得这么像那个人?为什么我的头会这么痛?为什么我感到压抑得仿佛要窒息?

我第一次像现在这般茫然无助,下意识地朝父亲的方向望去。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依旧冷漠地站在刚才那个角落,墨子羽被父亲身后的保镖架着,动弹不得。

“我想大家误会了!这是小女,并非你们所认识的纪念。”突然,父亲开口了,穿过人群,边走边说,目光紧紧地盯着台上的我,眼神冰冷。

他早就知道我会弹琴对不对?他早就知道我会这么不对劲对不对?

所以,他才将我带到这个宴会上来!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是不是又成了他的棋子?

“你是?”有人惊疑地问道。

父亲冷峻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微笑,转过身去,面向众人。

从台上,我能清晰地看到周围所有人的表情。

当父亲转身的时候,柳善意的整张脸都白了,而我爸似乎很满意那个女人这样惊恐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这是一场局,一场以我为棋子,对付柳善意的局。

我终于有些明白父亲的深意了。

只是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针对柳善意,也不懂,为什么我会弹那首曲子。

究竟还有多少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柳善意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待留意到我胸前的那枚蝴蝶胸针时,她那张漂亮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

连带着表情变得扭曲的,还有她的丈夫,莫紫茹的父亲,莫光迪。

有什么尘封已久的秘密好像被无形地揭开了,莫光迪望着柳善意的目光开始有了怨恨。

这是一场早就计划好的阴谋,而我只是个任由摆布的傀儡。

如果我真的是欧远洋的女儿,那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弹只有纪念弹得出来的曲子?

如果我是纪念,那谁又能告诉我,我为什么成了欧远洋的女儿?

我到底是谁?

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想不起以前的事情?

之前丧失掉的记忆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二叔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他不提前通知我?

连他也把我当成傻子了吗?

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我的脑子里全是疑问,头撕裂般地疼痛起来。

周围的人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指着我议论纷纷。

父亲依旧站在原地,无声无息地与莫氏夫妇对峙着,他们的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复杂光芒。

头快要痛死了,现在,我不想追究任何事了,只想逃离这个奢华的大厅,不再理会任何人。

想到这里,我抱着头冲下了台,极快地越过惊愕的人群,拼命地朝门口跑去。

我想逃离,逃离这乱了套的世界。

父亲的保镖们过来拦我,我用力地反抗,却无力至极。

因为那两个保镖都来堵我了,墨子羽自由了。

身旁抓着我的那个保镖突然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我来不及惊愕,手已经被一把拉住,整个人被带出了门,使尽全力迈动着脚步,奔跑再奔跑……

(5)

我穿着高跟鞋跑不快,基本是任由墨子羽拉着我跑。身后的保镖紧追不舍。

我不清楚父亲为什么非要把我追回去,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彻底地利用我,为什么让我对他如此失望。

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头痛得仿佛要炸开来,整个思维都是混乱的。

维也纳城堡很大,大到从大厅到大门不知道得穿过多少条走廊。

墨子羽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根本不认识路,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带着我四处乱撞。

仿佛置身于迷宫中,我们找不到出口。

还好,身后的人早已被甩掉,这也算是稍微值得庆幸的事。

“喂!你还好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像鬼似的,出什么事了?”墨子羽边拉着我找出口,边跟我说话。

我能感觉到冷汗正簌簌地从我的额头上往下掉。

脑袋昏昏沉沉的,所有的事物都飘忽起来。

我脚步虚浮地跟着他走,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头痛!很痛!好像要裂开了!”

墨子羽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两个,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幻影。

他将我搂紧,大声地喊道:“喂!欧子璇,你别急着晕倒啊!前面有亮光!出口就在前面!你撑着点啊!一出去我就送你去医院!”

墨子羽用力地大吼道,我已经没力气再回他的话了。

外面的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空中的乌云散去了些,整个世界变得明亮了一点。

墨子羽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扶着我钻了进去。

我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座椅上,身体坠下去的时候,头磕到了车窗玻璃,却没喊痛。因为那痛跟头痛比,实在不值一提。

墨子羽将我扶稳,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无力思考的我,根本没去想这样的举止是否显得过于亲密了,人已经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没想到前不久,我刚送人来这里,没过几天,自己也躺了进来。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太过刺鼻,我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躺着有些累,我刚想坐起,一双手突然伸过来按住了我。

“你要做什么?喝水吗?我给你倒!”墨子羽急忙将我按回床上,关切地说道。

“我睡了多久?”揉了揉还不太清醒的脑袋,我一边接过墨子羽递过来的水,一边问道。

“大概两个小时吧!医生说你醒来后,要做个头部的CT扫描,这样才能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头痛。我现在就带你去好不好?”

我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他,思绪恍惚了片刻,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我没事,我要出去!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这种味道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死亡。

“你的头不痛了吗?痛的话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不然有什么毛病,拖久了可不好。”墨子羽眨着明亮的眼睛,朝我真挚地说道。

我摇头,语气飘忽淡然:“嗯,现在不疼了!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睡了觉,再度醒来,那股剧烈的疼痛感完全消失了,只是,先前发生的事又浮现在脑海里,心底的茫然和疑惑丝毫不曾减少。

“嗯,你的脸色是比之前好多了!那好吧,你要是觉得没事,我就去跟医生说一声,马上出院。你再躺会儿,我去去就来。”墨子羽帮我盖好被子,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我蓦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一声微弱的“谢谢”从我的嘴里飘出。

墨子羽顿了顿,转头朝我露齿一笑,眼里带着柔和的笑意:“这才对嘛!别人帮了你,说一声‘谢谢’才是最礼貌的!看来你学得不错!我总算没白教你啊!呵呵!”

说着他还得意地朝我挑了挑眉,我感激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倨傲地别过头去,冷冷地说道:“别废话!快走吧!”

“哈哈,知道了!欧大小姐!”

墨子羽离去,独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愣。

之前困扰我的疑惑又一次汹涌而来,我第一次对那段失去的记忆有了追回的想法。

过去的我是怎样的?

在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到底是谁?

现在除了自己,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从医院出来,我暂时不想回家。

对父亲的芥蒂,我还未解除。

如果说他第一次利用我引诱汪显至,拿到维也纳城堡的地契,是为了利益不顾一切,那么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是商人的本性吗?

带我参加维也纳城堡的宴会,通过汪显至之口让我表演钢琴,还故意把我跟柳善意摆在一起,故意让我佩戴那枚复古的蝴蝶胸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刺激柳善意?

我敢肯定,父亲跟柳善意应该早就认识。不然柳善意不会一看到父亲,就露出那么惊恐的表情,他跟忠叔也不会有那番对话。

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为什么那么憎恨那个被很多人爱戴的“钢琴女王”?

是否因为,柳善意跟我被禁止提起的妈妈有关?

父亲恨我的亲生母亲,所以连带着也恨柳善意?

但是,隐情又是什么呢?

我不得而知。

我不想回去,墨子羽也没有勉强我,只是说如果我不嫌弃,可以跟他回家,先在他家住一阵子。

这种时候,我当然巴不得他能够收留我。

只是他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放着好好的别墅不住,而愿意住即将被拆除的琴心园那种破旧的地方。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我的故事太短了,短得只有两年的时光,具体地说,是从两年前车祸后醒来的那天开始,直到现在。

我一直知道,我不爱那个家,因为它毫无温暖。

除了不爱之外,还带着一些恐惧。恐惧再次被利用,恐惧自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傀儡,一个复仇的工具,也恐惧,在那里,会丧失所有的自我。

琴心园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家家户户都有人忙活做事,所有人都努力地为生活打拼着。

我跟在墨子羽的身后,一路上听到无数人跟墨子羽打招呼。

有人玩味地看着我们,有人直接好奇地问墨子羽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有人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所有人,每个表情,每个姿态,都很真实,没有虚假。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因为,我已经厌倦了虚假。

(6)

“奶奶,我回来了!”刚到门口,墨子羽便朝屋里喊了一声。

没听到老人回答的声音,倒是一个纤瘦的身影突然从门后跳了出来,高兴地抱住了墨子羽。

“回来了!怎么样?维也纳城堡宏伟吧?去得还值吧?”那女孩揽着墨子羽的脖子,微笑着说道。

那女生穿着打扮很随意,身上的衣服裤子都很肥硕宽大,她身材高挑,侧脸很美,鼻梁很高,长得有点像混血儿,紫色的短发帅气干练,耳朵上的蛇形耳钉很凸显个性。

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我的脑海里便奇异地闪过另一个身影,慢慢地与之重合在一起,只是幻影里的人高傲的气息与眼前这个人怎么也搭不上。

“快给我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墨子羽抓着那女孩的手,受不了地大叫道。

我望着他们握在一起的双手,心里闪过一丝凄然。

原来,他对所有女孩子都很亲密。

“尚子涵!算我求你了!放手吧!我真的喘不过气来了!”喊声转为哀号。

似乎对墨子羽的求饶很满意,那个女孩微笑地松开了手。

尚子涵!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感觉很熟悉。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尚子涵,就是我那位身体不舒服让我代班的朋友,以前是肖邦学院狂飞乐队的主唱,不过现在乐队解散了,她不做了。怎么样,挺牛的吧?而且长得很漂亮!”墨子羽将手搭在尚子涵的肩上,微笑着跟我介绍。

尚子涵转过头来,她长得竟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纪念?”那气质高贵的混血美女震惊地看着我,突然出声喃喃地说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墨子羽松开了她,来到我的身旁,指着我朝她说道:“这是欧子璇,欧大小姐,她爸就是那个买下琴心园的地产商,也是维也纳城堡的新主人。她会弹那首没人能弹的《天使在地狱》,也很牛,对吧!不过,好多人都跟你一样,看到她都会喊她纪念,纪念真的跟她很像吗?”墨子羽好奇地问道。

我转头看着他,讶然道:“你不认识纪念?”

这个城市几乎所有人都认识纪念,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他知道纪念的《天使在地狱》,又怎么会不知道纪念长什么样呢?

“我只听曲子,从不看人的。像那些娱乐报啊、杂志啊、娱乐新闻啊,我从来都不看的。当初认识小涵前,她没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以前就是肖邦学院那个大名鼎鼎的尚子涵。不仅是纪念,就连镜玥烨、莫紫茹,我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其实不用你说,作为香榭城的人不知道这些,我有时候也觉得挺丢脸的。”墨子羽自嘲地解释道。

我有些理解了,为什么他从不像其他人一样,见我第一面时,感到那么震惊。

“你叫欧子璇?你不是纪念?不可能,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双胞胎也没有这么像的。你如果不是纪念,怎么可能会弹她的《天使在地狱》?那首曲子没有人会弹。能一秒弹出十六个音符的,这个城市只有纪念一个人。”尚子涵怀疑地朝我说道。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墨子羽已经率先开了口:“小涵,你弄错了,她弹的那首没有出现过一秒十六个音符。虽然曲子听起来一样,可是少了那种绝望的挣扎。所以那首应该是不成功的《天使在地狱》,她应该不是纪念。不是说,纪念当年是因为被认为犯病误杀了她爸才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吗?但是,欧子璇她明明有自己的爸爸啊!她爸爸就是那个要拆琴心园的奸商!”

墨子羽的话让尚子涵一时反驳不了。

我站在原地,沉默着,内心却波涛汹涌。

其实不怪尚子涵怀疑,连我自己也在怀疑,我到底是谁?

墨子羽根本不知道,我从未弹过那首曲子,今天他听到的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弹的曲子。

如果我真的只是欧子璇,那我为什么会弹那样的曲子?是因为曾经模仿过,还是其他?

“是吗?”尚子涵微微地低喃了一句,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眼神很复杂。

这个时候,墨子羽的奶奶出来了,招呼我们进去吃饭。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身旁的墨子羽推了我一把,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啊,小心走慢了就没得吃了!”

我被推进了屋,再也不好意思拒绝。

满桌的家常菜,四个人围在桌旁,边吃边聊天,很有家的味道。

这种感觉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这两年没有,我相信前十六年也应该没有,不然我的心不会因此被温暖填得满满的,感动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