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名:浅浅作者名:叶冰伦本章字数:14992更新时间:2023-12-27 20:38:12
(1)
“浅浅是福,浅浅是福。”
自从陆北从童妈妈那里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后,便成天追在我的身后重复着这句话,他白嫩的脸上挂着纯纯的微笑,总喜欢闪着如同星辰一般的眼眸问我:“浅浅,你说妈妈会来接我们吗?”
我歪着头,看着陆北被阳光刺得微眯的眼睛,说:“当然。童妈妈就是天使,天使是不会骗人的,不是吗?”
我的名字是童妈妈取的。在我半岁那年,一场大地震带走了我所有的亲人。而我因为埋得比较浅,幸运地被救了出来。当我被送进孤儿院的时候,童妈妈感叹着说:“这孩子真可怜啊!不过,好歹活了下来,埋得浅也是有福啊!”
于是,童妈妈就给我取名叫浅浅,没有姓。
童妈妈是院长,我和陆北是孤儿。说不上到底谁更可怜,陆北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而我,是被上帝遗弃的孩子。
孤儿院里除了我和陆北,还有许多同样被遗弃的小孩。
我的寝室里一共住着五个人,因为年久失修,房间的墙壁蜿蜒着细长的裂痕。闲暇的时候我们喜欢用从厨房里偷来的碳棒在布满细纹的墙壁上涂鸦。画得最多的,就是爸爸、妈妈和家。
虽然我们中没有几个小孩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
虽然我们都没有家。
和我同寝室的有一个叫吴菲菲的大女孩。她总是斜着眼睛看着我和小北一起玩,然后不屑地从鼻孔里发出“哼”的声音。
一次,陆北从院子里摘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儿戴在我的头上,傻呵呵地冲着我笑,说:“浅浅,浅浅是福。那等浅浅长大以后,我就来娶有福气的浅浅,好不好?”
阳光下陆北的双眼是那样明亮,那样一尘不染。
“那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你会一起娶他们吗?”我问。
我始终相信,只要我乖乖的,爸爸妈妈就会来接我。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爸爸妈妈拉着孩子的手,小孩向爸爸妈妈撒娇着要自己喜欢的玩具和零食,每个人脸上都挂满幸福的微笑。
我真的好想天天吃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甜甜的,渗入心里的甜……
“当然可以!”七岁的陆北拍着胸脯,一脸郑重地保证道。
“好,那等我长大后,我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嫁给你!”阳光下,我和他的手指勾在一起,许下誓言。阳光躲到云层后面,像害羞的女孩儿。
“哼!”吴菲菲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她大我们五岁,足足比陆北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真是一个小白痴。你不过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孤儿,还想着有爸爸妈妈来接你。你的爸爸妈妈早就死掉了。告诉你,我再也不用和你们这些没人要的小孩住在一起了,我的妈妈来接我了!”
她激动地说着,几乎将口水喷到我的脸上,说完后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之后,我们看到她真的跟着她的妈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而她的话却没有随着她一起离开,我双眼含着泪花问陆北:“真的吗?我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他们不会来接我了?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小孩,是吗?”
陆北被我的眼泪吓得不知所措,慌乱地安慰我:“不会的。浅浅的妈妈一定会来接浅浅的。”
那一夜,满天繁星,就像陆北闪闪发光的眼睛。我们挤在小小的床上,头挨着头,一起向着星星许愿:我想有个家……
(2)
天使也会骗人吗?
童妈妈一直告诉我,我妈妈会来接我的。于是,我每天都在期待,期待有一天,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牵着我的手将我带走。
但是,吴菲菲却残忍地戳穿了天使善意的谎言,扑灭了我所有的希望。
吴菲菲走了之后,我和陆北似乎在一夜之间,再也不提妈妈的事情。只是,在傍晚看电视时,眼中仍然会流露出渴望的光芒。
直到有一天,院里来了一个女人。
童妈妈让我们站成一排,我紧张地揪住陆北的小手指,心脏扑扑地跳得厉害。那个女人有一头乌黑的卷发,脸上是温和的笑容,目光却犀利地从我们每一个人的头顶扫过,然后停留在陆北的身上。就在那一瞬间,陆北突然抓紧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连目光也无法聚拢。
我的胸口忽然被一种不明的情绪充斥到快要爆裂,在她走向陆北的那一瞬间,我抬起头,脸上露出纯真无邪的微笑,小声且小心地问:“你?是妈妈吗?”
陆北和她的目光刷的一下就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身边的陆北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他的十指瞬间冰凉。而那个被我称为妈妈的女人,似乎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对着童妈妈说:“就她吧。”
尘埃落定。
我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北已经松开了我的手。我堆起一脸幸福的微笑朝他说:“陆北,我的妈妈终于来接我了。”
他干涩地回了我一个笑容,眸中的光芒消失不见,漆黑得就像深邃的夜空,深不见底。
看着他变得黯淡的眼神,我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什么言语都是多余的。我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
“浅浅,要是有人欺负你了就来找我,我保护你。”
这是离开孤儿院时陆北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对我露出天真无邪的笑颜,而是果决地转身,留给我一道受伤的空气,是那样凄凉。
我没想到,即使我抢走了本该属于陆北的妈妈,他竟然还会对我说:我保护你。
陆北的话和他落寞受伤的背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重复出现,内疚充斥了我的胸腔,我的心脏几乎要被撕裂了。
陆北,对不起!只是,我太想要一个家,我太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浅浅是一个有妈妈的孩子。
童妈妈神情复杂地为我收拾衣物,全是一些破旧的东西,她看着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那一幕,她也看得清清楚楚。陆北没有再跟我说任何话,他只是远远地站在墙角静静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再闪有星辰一般的光芒。我坚信,像他这样的好孩子,一定会有更爱他的妈妈来接他。
我朝他挥了挥手,不出声地对着他喊:“陆北,对不起。”
“对不起,陆北。”
(3)
离别的伤感很快就被对新生活的向往取代了。
我坐在新妈妈开来的小车里,虽然里面的味道让我有些不舒服,可是我心中还是充满了期待。
新妈妈戴着墨镜,专心地开车不说话,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后座上,看着沿途倒退的树丛,不敢吭声。
“这些东西,不需要了。以后,我会给你买新的。”
新妈妈突然开口,然后摇下车窗将我的行李随手抛向车外,我想喊不要,可是我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扔垃圾一般轻巧地扔掉了我在孤儿院所拥有的一切。
那里面,有陆北送我的紫色小花儿……
车子行驶的速度非常快,她不再开口,我也继续沉默着,直到车子“吱”地一声停下来,她才转过头对我说:“到了,下车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我叫浅浅。”我绽放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心里却因为她的健忘而有些小小的失落。
“浅浅,浅浅。”她念了几声之后,笑了起来说,“好了,我们回家吧。”
“嗯!”因为那句回家,我刚刚有些失落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在内心悄悄地欢呼:我终于有家有妈妈了!
那是一栋白色的楼房,简洁却又不失高雅。我跟着新妈妈进入房间的那一瞬,嘴里就像塞了几个鸡蛋似的合不起来。
复式结构,大厅比我们整个孤儿院还要大。新妈妈从乳白色的鞋柜里拿出拖鞋让我换,然后嫌弃地看着我那双破旧的鞋子,没有说话。厅内放着巨大的电视,我想整个孤儿院的孩子一起坐在这里,也会觉得很宽敞吧?落地玻璃窗,薄纱式的海蓝色窗帘,朱红色的软沙发还有钢琴,从二楼垂下三截式的吊灯,所有的一切让我眼花缭乱,这一切,我都只在电视里见到过!
客厅边上有几级楼梯,楼梯上面是厨房和饭厅。墙上挂着壁灯,还有许多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几乎不笑,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酷酷的王子。
“浅浅,你过来。”
“嗯。”我将目光从那些照片上抽离,转身来到新妈妈的身边,乖巧地笑着。
“以后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生活了。”新妈妈对我说,语气温柔却不温暖,但我的心依旧欢喜着,甚至开始有些得意在她的目光落在陆北身上时我耍的那个小小的伎俩。她并不知道我此刻内心的欢喜,依旧是温柔却冷淡地说,“这个就是你的房间了。其他的东西,我会买回来的。”
我顺着新妈妈推开的门,看到我的房间:小小的公主床,书桌和台灯,粉红色的被套,甚至还有许多的布娃娃……
这些,是我和陆北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我抬起头,紧张而激动地对新妈妈说:“谢谢你,妈妈。”
新妈妈原本微笑的脸突然僵了一下,神情复杂而尴尬地说:“我……不是你的妈妈,你还是叫我阿姨吧,我叫何冰,你也可以叫我何阿姨。好了,你去看看自己的房间,我还要忙。”
她说完,扭身离开我的视线。高跟鞋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就像在敲打着我的心。
原来,这里不是我的家,她也不是我的妈妈,只是阿姨,何阿姨……
看着满屋子我见过与没见过的玩具,我突然难过得想哭。
不知道陆北现在是不是也想哭?我好想童妈妈,好想陆北。在何冰告诉我,她并不是我妈妈的时候,我甚至想要离开这里,回到有童妈妈和陆北的地方。
可是,看着这间屋子里我曾经渴望的一切,我的内心涌起了更强烈的不舍。
(4)
晚餐的时候,何阿姨带我去吃肯德基,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么多次之后,第一次亲临现场。
“何冰,咦,这是你家的孩子吗?”
当我正捧着汉堡大快朵颐时,一个叔叔突然出现在桌旁,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儿,那个男孩儿眨着眼睛冲着我扮了个鬼脸,然后若无其事地转移目光。
“哈,老李啊,你说什么笑话呢?这是我从孤儿院里带回来的孩子。”何冰赶紧解释道,然后歪过头有些嫌恶地对我说,“浅浅,向叔叔问好呀!”
那一刻我厌恶极了这种感觉,还有眼前这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妈妈,哦,不是,她不是我的妈妈,她叫何冰,只是领养我的何阿姨。
我想站起来质问她,不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要将我带回来?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放弃这种我渴望许久的富足而炫目的生活,于是我屈服了,有点怯怯地站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好:“叔叔好。”
“乖!”那个男人微笑着朝我点点头,然后很温和地问我,“小朋友,你还要吃什么吗?叔叔给你买?”
“不用了,她够吃了。”还没等我开口,何冰就抢着帮我回答了。
那个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是他身边的小男孩有些不耐烦了,吵嚷着:“爸爸,不要给乡下小丫头买东西吃啦!快去给我买全家桶!”
乡下小丫头……这几个字像尖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清楚地看到小男孩走时目光中的鄙夷,心中一阵刺痛。
肯德基外面人来人往,我果然是一个乡下孩子,否则怎么会看着这些五彩的灯光觉得眼晕得分不清色彩了呢?透过那一层干净的玻璃,我第一次明白冷漠与虚假。
而我,也在这冷漠与虚假中迅速地成长。
这之后,何冰常带着我到许多公众场所,虚情假意地对每一个人介绍道:“这是浅浅,我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孩子。”
于是,我,一个穿上了公主裙的灰姑娘,成为全场的焦点。
我所有丢人的举动,例如不会使用刀叉吃牛排、不会剥基围虾的壳,都在她的解释之下变得合情合理。一个孤儿院里的小孩,怎么会去过这样高档的餐厅呢?
看着那些或善良或虚伪的人们投递来的同情的目光,我的心也一点点变得冷硬。即便那些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在我的心头,刺得我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我依然会带着最乖巧的笑容对那些看着我的人们说:“叔叔好!阿姨好!”
我无法定义我在何冰心中的位置,她时而目光温柔地揉搓着我的短发,时而却目光嫌弃,好像我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路边的流浪狗。
(5)
来到何冰家的这一周,白天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在家,但是周末那天,何冰的心情莫名地好,非但没有出去交际,甚至从清早开始就哼着歌,还穿上了她新买的草绿色的裙子,在客厅里转了个圈问我漂不漂亮。
在我说了漂亮之后,她夸张地笑了起来,捏了捏我的脸说:“浅浅真乖!一会儿阿姨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你今天一定要乖乖的,知道吗?”
她非常郑重地交代着,这句话从我起床后已经说了不只十次了。我看着她出门,然后轻轻地走向她的钢琴边。每次她合上琴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和小心,我知道我在她的心中还不如这个钢琴。
我狠狠地打开琴盖,坐在上面学着电视里那些人的模样,发疯似的用十指用力地按着琴键,好像是它们抢走了何冰对我的爱。我尽情发泄着,直到我透过窗户看到何冰的车停在门口,才飞快地合上琴盖回到自己的房间。
何冰一进门,我就听到她热情的声音:“小诺,快进来。妈妈今天亲自下厨给你做你最爱的糖醋排骨。”
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就像一根细长的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却看不见任何伤口。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个缝,看到她身后那个瘦瘦的男生,尽管他看起来并不比我大多少,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冷漠的气息还是让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何冰的眼神分明透着厌恶。
我发现,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儿。
“对了,妈妈给你带回来一个人。”她回过头微笑着,温暖的笑容和平常大不相同,“浅浅,快出来。”
我打开门,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不敢抬头看那个男生。
“小诺啊,这是浅浅。妈妈从孤儿院领回来陪你玩的。这样你来了,就不会那么无聊了。”何冰讨好地说,然后一把将我推到那个小男生面前,告诉我,“浅浅,这是你的程诺哥哥。”
我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再一次乖巧地笑着说:“哥哥好。”
“哼。”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直接坐到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发泄。
何冰有些尴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之后说:“浅浅,你陪哥哥玩,阿姨去做饭。”
说着,她冲着我挤了个眼神,我这才明白,原来我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何冰,而是眼前这个男孩儿,只有讨他欢心,我才会真正有一个家,有一个身份。
(6)
那天的天空特别灰暗,就连海蓝色的窗帘似乎也变得暗沉。
我堆起一脸的笑容走到程诺的身边,小心地问:“哥哥,你喜欢布娃娃吗?浅浅的房间里有很多,浅浅送给哥哥好不好?”
他这一次,连冷哼都懒得给我,表情专注地盯着电视。
“哥哥,你不喜欢浅浅吗?”我胆怯地问,如果他不喜欢我,是不是下一秒我就有可能被何冰赶出家门?我突然害怕起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流落街头的我,该怎么找到回孤儿院的路呢?
我被自己脑中闪过的可能吓到了,有些慌乱地继续对他说:“哥哥,你不要不理我好吗?哥哥……”
“你别烦我!”他终于开口了,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五官都写满了不耐烦。
我心一紧,怯怯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不敢再去烦他。
厨房里何冰忙碌而快乐的身影是我来到这里后从未见过的,她眼中的疼爱是专属于母亲的特质。我的心脏微微地疼了一下,泪水不小心就盛满了眼眶。如果,她是我的妈妈,她对着我那样怜爱而温柔地一笑,我想我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你哭什么?神经病。”程诺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吼了一声,然后起身不耐烦地走上二楼。
何冰听到他的声音,立刻从厨房冲了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想如果此刻她可以变成一头大狮子,她一定会张开大嘴一口将我吞掉。她警告我,如果再惹程诺不开心,她一定会让我尝到苦果的!
何冰警告完,又回到厨房去忙了。
我坐在大厅里,茫然地看着眼前华丽却毫无温暖的家,双眼朦胧,原来在这个家里,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丢弃的玩偶。
吃饭的时候,何冰不停地朝程诺的碗里夹菜,而他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何冰的问题他也只是冷冷地嗯,或是干脆不回答。但是何冰一点也不生气,就这样看着他吃饭,露出很幸福的笑容。
我突然发现,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漂亮的妈妈,又回来了。
吃完晚饭之后,程诺突然来到我的房间,我立刻从床上弹跳起来,双手绞在一起,低着头说:“哥哥,你不要赶我出去。”
他一愣,然后撇了撇鼻子说:“白痴。”
我抬起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我不确定的神情,然后笑了起来,问道:“哥哥是不是不会赶我走了?”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权利赶你走。但是我不会喜欢你的,你和她都不用费尽心思来讨好我,我不会喜欢你们的,我永远讨厌你们!”他突然激动起来,眼睛里闪动着气愤的火焰,他走向我的衣柜,不屑地笑着说,“这些全是她给你买的吧?你真像条狗。”
“你!你才是狗!我不是狗!”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他如此讨厌。
这一刻我好想陆北,好想童妈妈。每次有人欺负我了,陆北一定会冲出来,然后抱着那个人扭打在一起。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漫溢的无助感就像一团黑色的雾紧紧地将我包围起来,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你就是我妈带回来给我的玩具!你这只小野狗!你这只没有爸爸妈妈的小野狗!”他身子微微朝前,因为生气,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分明是在骂人,但他自己的眼睛里却装满了泪花。
“你们都是坏人!”我哭喊着,可是下一秒,我就再也哭不出来。
(7)
啪。
凭空出现的一只手,狠狠地甩在我的脸上。我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
不,已经死去,我的心。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何冰的嘴一张一合,那些刺耳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穿进心脏,刺得我千疮百孔。她一手抱着程诺,小心地问他有没有受伤,动作夸张得像在演舞台剧,而我好像真的是一只会咬人的狗。
“你走开,不要碰我!”程诺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推开他的妈妈,然后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摸着我的脸问,“疼吗?”
我没有再流泪,也没有再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着,心底一片冰凉。
“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她不喜欢你。”他说,然后牵着我站起来,又对着错愕的何冰说,“你以后不准再打浅浅,否则我再也不会来见你。”
“可是,她惹你生气,她只是一个没人要的野丫头,她凭什么惹你生气?”何冰像在自言自语,神情就像受了刺激的神经病一样,眼神也迷离起来。
“神经病。”程诺厌弃地看了她一眼后,用力地把门甩过去。
他的脸在月光下,就像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男孩儿。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比他更好看的男孩儿,可是那一刻我觉得他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他为我赶走了那个会吃人的老巫婆。
“哥哥,你会保护我吗?”
我问他,楚楚可怜。就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讨厌我一样,此刻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帮我。不过,不管为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有人愿意保护我就好了。
月光洒落成一面湖,在他点头的时候,路旁的树似乎都盛开了鲜花。他轻柔地摸着我的脸,喃喃地说:“对不起。”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坏小孩。
我想,有谁一出生,就会是一个坏小孩呢?我们都在努力地变成一个好孩子,那样单纯地去相信、去爱,可是最终上天开了一场玩笑,变成我们命中无法逃脱的劫数。
那一晚我和程诺坐在地上,光着脚丫子,我对他说孤儿院里的故事,小小的陆北、坏坏的吴菲菲,还有疼爱我们的童妈妈,当然,我没有告诉他,原本该来到这里的,是陆北。
程诺告诉我,他现在的家住在城的最北边,那里有许多他的朋友。他们一起学琴、学画儿,他还会说英语,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他还说,有一个叫苏黎的特别顽皮但是很义气的男生,是他搬去城北之后最好的朋友。
程诺只有八岁,可是月光下他的脸,就好像一个大男孩儿似的,认真而专注。
“浅浅,你的爸爸妈妈呢?”最后,他问我。
我沉默着,那是我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他见我沉默,就没有再追问,只是揉了揉我的短发,然后陪着我一起沉默。
“他们死了。”沉默了很久,我突然说,“六年前的那次地震,他们死了。只留下我。”
从程诺的眼神中我看到惊讶与怜惜,本来疼得想哭的我忽然就忍住了眼泪,然后弯起嘴角说:“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浅浅,不会不要浅浅,对吗?”
“嗯,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个八岁的男孩儿,对一个七岁女孩儿的承诺,铭记在心,一辈子。
(8)
我以为,有了程诺的保护之后,何冰会转变对我的态度。可是,我想错了。在何冰的眼中,我始终只是一个宠物,开心时抱一抱,不开心时便可以随意唾弃。
何冰是一个公众人物,在电视里我可以看到她优雅的表演,我还知道电视台台长很器重她。有一次,台长来我家里的时候,还特别给我带了礼物,这让我受宠若惊。可是,程诺告诉我,不要去接受任何陌生人的礼物,那只会让人联想到一些龌龊的事情。我不明白,而程诺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头,说我还小。
可他也还小,不是吗?
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程诺会那样讨厌他的妈妈,虽然我并不喜欢何冰,甚至有时候觉得她像一个狠心的皇后,但她对程诺确实是付出了全心全意的爱。在我看来,程诺没有任何理由讨厌他的妈妈。
程诺没有告诉我原因,但是苏黎告诉了我。
有一次周末,程诺来的时候,身后突然冒出一个比他高一些的男生,一看到我便眨眼睛吐舌头,很像一个坏男孩儿。
程诺说:“浅浅,还记得哥哥和你说过的苏黎吗?他就是苏黎。”
“苏黎哥哥好。”我乖巧地冲他一笑,然后上前去挽住程诺的手说,“哥,这次过来有没有给我带好玩的?”
“哈,当然有!不过,这次不是我买的。”程诺神秘地说,然后笑嘻嘻地看着苏黎。
苏黎识趣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说:“喏,浅浅,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可要好好珍藏哦!”
我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个水晶音乐盒,转盘上有一个漂亮的公主,音乐响起的时候,小公主会轻轻地旋转。
我开心得跳了起来,程诺轻轻敲打我的脑袋说:“还不说谢谢,真是个傻丫头。”
我学着苏黎的模样,吐了吐舌头说:“谢谢苏黎哥哥。”
后来我们玩起了过家家,他们把白色的纱巾戴在我的头上,然后程诺坐在床上,我和苏黎就半蹲着拜堂。每当这时候,程诺就会故作老成地说:“苏黎啊,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啊,否则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程诺故意哑着嗓子,模样滑稽极了。
苏黎憋着笑,然后认真地答道:“老爸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浅浅的!”
然后,他就转过头,对着我邪邪地笑。
我透过窗户看到站在窗外若有所思的何冰,嘴角衔着淡淡的微笑,然后沉默着离开。
(9)
自从程诺出现之后,每一周我几乎都在数着日子等待周末的来临。尤其是面对何冰的奚落时,我就好想程诺,他就像一个天使一样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让我重新感受到童年的单纯与快乐。
有时候我真的好想从城南走到城北,去寻找我的王子,在他的羽翼下安静地生活。
……
何冰越来越红了,已经成为本市最炙手可热的主持人了。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应酬到半夜才回来,步伐零乱地倒在客厅里,对着程诺的照片流泪。
有一次,她去台里录节目,我独自出门到小区里的花园里荡秋千,却意外地在楼下遇到了苏黎。他和程诺差不多高,却比程诺结实多了。
远远的他就朝着我挥手,拎着一个袋子朝我跑来。
“小丫头,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苏黎得意地举起手中的袋子,袋子跳动了两下,里面是四条小金鱼。
我无心去看他手中的金鱼,只一个劲地往苏黎身后看:“苏黎哥,我哥呢?”
“小丫头,你也太伤我的心了吧,只想着你哥。今天不是周末,你爸不让他过来。”
我爸?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在说程诺的爸爸。他不知道我和程诺不是亲兄妹,自然就把程诺的爸爸当成我的爸爸了。
我苦笑了一下,内心充满了酸涩。
苏黎一把拉起我的手,像回自己家似的推开门进去,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鱼缸,再把袋子里的金鱼倒进去,说,“快,看我给你带的小金鱼。”
“哇,好漂亮!”我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四条小小的金鱼在里面惬意地游了起来。
两条黑的,两条红的。
“那只瘦瘦的、红的,就是你。”他指着正游得欢的金鱼,说,“这只肥肥的,黑的,就是我。那只又黑又瘦又丑的,就是你哥,哈哈。”
“我哥才不丑呢!”我嘟着嘴说,又指着剩下的一条问,“那这一只呢?”
“这一只呀,是我妹妹。她叫苏莞,你哥也认识。她身体不好,现在在国外治病,要不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他说。
我们围着小金鱼看了很久,我突然感动得想哭。
我们,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永远,是那样长,我看不到尽头,七岁的我,已经无法去相信永远。那样单纯的信任,早已在上帝遗弃我时,便一起消失了。
“苏黎哥,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苏黎点点头,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表情。
“我哥,为什么不喜欢妈妈?”我本来想叫阿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出口就成了妈妈。似乎只有这样,苏黎才不会看不起我,我才能够与他平等。
苏黎突然就皱起了眉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许久,不说话。
“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苏黎哥?”我拉着他的袖口,来回摆动。
苏黎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那你不准告诉你哥,是我告诉你的。”
“我保证不说,而且我还会假装不知道的。”我举起手发誓,他立刻被我的样子逗笑了。
我们拉勾之后,苏黎才告诉我,原来程诺的父亲和何冰离婚了,因为何冰想给程诺找另外一个爸爸。所以,程诺不喜欢他的妈妈,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
(10)
周末,程诺来的时候,看到了我房间里的小金鱼,我告诉他是苏黎送的,然后指着鱼缸里的小金鱼告诉他哪条代表谁。
当我说到苏莞的时候,程诺笑了起来,说:“苏莞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丫头,很调皮,有一次上了树下不来,最后还是我把她抱下来的。”
我想,那个苏莞一定很幸福。在我眼中,能够被亲生父母疼爱的孩子,能够让程诺如此甜蜜地微笑的孩子,就是幸福的。
“哥,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朋友呢?”我问。我的生活,好像除了程诺就只有苏黎,可是他的世界却是那样精彩,有那么多的朋友。
“因为哥哥有同学呀。”他又揉我的短发了,“浅浅还是留长发好看,短短的像个男孩子。”
“嗯。”我眨了眨眼睛,只要他觉得好,我就一定会做。
到现在,我仍然不敢对程诺任性,潜意识里我仍然想要紧紧地抓住他,害怕他一个不高兴就不再要我。我像溺水的孩子,紧紧地揪着一根稻草却又不敢用力拉扯,就这样飘浮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冲走。
没有人知道,我常常独自对着满天繁星发呆,回忆在孤儿院的日子。想着那个叫陆北的男孩儿,他是不是原谅了我的自私?是不是,有一个漂亮而善良的妈妈去接他了?
有时候在梦中,我会看到陆北泪流满面的脸,还有在迷雾中试图穿过生死来给我温暖的手。我知道,那是爸爸和妈妈,他们一定在天堂里流泪,所以天空就会下雨。
“浅浅,好像也该上学了吧?”
正当我沉默的时候,何冰突然出现在门外,用怜爱的目光盯着我,可是我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到虚伪。
“明天阿姨就给你办理入学手续。”她笑了笑,又冲着程诺说,“小诺,就和你一所学校吧,明天我就去和校长说,这样你也方便照顾她。”
“哼,你早该这样做了。”程诺冷冷地说。
程诺的冷漠让何冰有些受伤,一时间,气氛很尴尬。
我只好出声缓解这尴尬,摆出满心欢喜的样子对何冰说:“谢谢阿姨!”
小小年纪的我,原本应该是不谙世事的样子,却在与何冰的相处中飞快地成熟起来。
何冰似乎对我的上道很满意,难得地对我露出一个赞许的笑,温柔地对我说:“浅浅乖,你先和哥哥玩吧,我去帮你联系上学的事。”
……
上学的事,终于办好了。
我不知道何冰是动用了什么关系才让我进入了那所所谓的贵族学校,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每天都可以见到程诺了。
七岁的我,把程诺当成了我的整个世界。
每天早上何冰都会开车送我去上学,并且会绕到城的那一边接上程诺。刚开始程诺是不愿意上车的,当我探出脑袋,甜甜地喊了一声哥之后,他才犹豫着上了车。
同学们对我的名字感到很好奇,总是会问我:“你姓浅,然后叫浅?”
我笑了笑,并不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我该如何回答。直到有一天程诺站了出来,告诉那些好奇的同学:“她姓程,叫浅浅。”
那一刻,我心里的甜蜜仿佛要溢了出来。终于,有一个人,肯定了我的身份。
(11)
程诺和苏黎同班,他们比我高一个年级。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去足球场看他俩踢球,然后在结束之后递上两瓶水。每次男生们都会哄笑:“程诺,你真幸福,有个这么乖巧的妹妹。”
我很开心听到他们说,我是程诺的妹妹。这样,我就不再是一棵浮萍,飘荡无依。
我留起了长发,风吹来的时候,会轻柔地飘起来。晚霞中,我们三个人在操场上一路嬉闹的场景,成为我记忆中最美的画面。
何冰会坚持每天的接送,我感觉到程诺的笑容只要一遇上何冰,就会立刻凝固。就连空气中,也飘着一丝火药的味道。
他始终都不肯原谅何冰。
那天在回家的车上,我悄悄拉着程诺的手说:“哥,你知道吗?阿姨每天都很累,可是她还是一直接送我们上学。”
我知道何冰听得到,她从后照镜里紧张地看着程诺的反应。
“累?每天应酬得累吧?”程诺抛了个白眼后,转向窗外。
何冰化着精致妆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起来,嘴角抽动几下之后,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她对程诺总是有着无限的忍耐力。
不知道为什么,何冰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甚至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冲着我发火。我学会了做饭、扫地、洗衣服,只要一回家我就会立刻做饭,可是她有时候连尝都不尝,就直接倒进了垃圾桶。
我看着垃圾桶里的饭菜,再看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双手,泪打在手上,比油还烫。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不论我如何努力去学会做一个好孩子,去讨好她,她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妈妈?
因为我是插班生,虽然之前童妈妈也教我们读书识字,可是我的进步还是很慢。第一次测验,我没有及格。何冰拿着试卷,脸青得可以演鬼片,然后甩到我的脸上,眼神凶狠。
“对不起。”我低着头说。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她真的是我的妈妈,在为自己孩子的成绩不好而生气。如果她不开口,我愿意将这种怒气理解为恨铁不成钢。
可是,她坐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之后指着我说:“我把你从那个鬼地方带回来,就是让你来给我丢脸的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成绩拿出来会让人家看不起我的!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早知道你这么蠢,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来。”
“阿姨,我错了。”我抬起头,眼珠子转了转后试探着问,“阿姨,不如让哥哥帮我补习吧。这样,你也可以常常见到哥哥。”
何冰忽地站了起来,盯着我良久之后说:“浅浅,你是不是在怪阿姨?想要向小诺告状说我骂了你?”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仓皇地解释:“不是,我怎么会怪阿姨?是我没有考好,是我的错。”
何冰盯了我很久,目光犀利得像要穿透我的灵魂,许久之后她才说:“那……就让小诺帮你补习吧!”
我打电话给程诺,跟他说了让他帮我补习的事情。程诺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在电话那头安慰我说考得不好也不要不开心。
我和程诺讲电话的时候,苏黎正好在他的身边,我听到电话那头他暴笑的声音,心情也跟着晴朗起来。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没心没肺地笑下去,那该有多好!
因为程诺要来给我补习,何冰的心情明显愉悦起来,并且每次程诺来的时候,她都会留在家里给我们准备丰盛的饭菜。有时候补习较晚,程诺也会留下来睡。
之后的日子,虽然程诺对何冰还是冷冷的,但是何冰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很多,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好了起来。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我想一直到高中毕业,我的年少时代,一定也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充满幸福与笑容。
一句话,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就如同我当初的那句“你是妈妈吗”,改变了我和陆北的命运。而那次,程诺的一句话,也推翻了我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
(12)
初中毕业那天,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和程诺一个学校。为了庆祝,程诺特意约了苏黎出来,我们准备一起去餐厅里吃饭。
已经上了高中的程诺和苏黎已经微微有些大人的模样,就连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清汤挂面的小女孩。他们两个都长高了很多,程诺不爱笑,但是仍然有许多女生喜欢他。而苏黎,却大大咧咧的,脸上总是挂着很阳光的笑容。
程诺不停往我的碗里夹菜,说:“浅浅,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瘦?看看你的脸色,那么苍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的饭菜都抢来吃了呢!”
苏黎也附合说:“就是,瞧你,现在只要抬起这楚楚可怜的小脸,就有人给你钱让你去买面包吃吧?”
我跳起来要打苏黎,被程诺拦住了,嗔怒着要我好好吃饭。我朝苏黎做了个鬼脸后坐了下来,因为程诺叫我好好吃饭,于是我开心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
这么多年来,只要程诺叫我做的,我就不会拒绝。
“哥,你说过,我考上重点高中,就会有奖励的哦!”吃完饭,我伸出手,笑嘻嘻地讨要礼物。
程诺歪过头,无奈地看着苏黎说:“苏黎,都是你把我妹教坏的吧?她怎么越来越像你妹了?”
苏黎更夸张地说:“我妹?她比苏莞乖很多好不好?你现在要是看到苏莞,肯定会吓得下巴都掉下来。”
他啧啧地叹道,我也好奇起来,到底什么样的女生,会让程诺这个雷打不动的人掉下巴?
就在这时候,程诺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到来电显示之后,不耐烦地将手机扔到一边,然后说:“今晚我们要不要喝点酒?庆祝我们的小公主,终于升入高中了。”
小公主?还没有喝酒,我就已经晕了起来。整张脸通红通红的,就好像这个称号是我偷来的,坐立不安。
“程诺,你还是接电话吧。”苏黎并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是将目光落在他不停震动的手机上。
程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黎,然后接通电话,冷淡地问:“什么事?”
听他的语气,我就知道,是何冰。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他有这种语气,是恨却又无法抹去那隐藏起来的爱。无法恨得纯粹,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吧?
“我和浅浅在外面吃饭了,今天晚上不回去。你自己吃吧。”
程诺说完就想挂电话,可是那一头的何冰像是突然受了刺激,声音大得连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晚上不回来?浅浅怎么没问我同意还是不同意?你让她马上给我死回来!”
“你说浅浅的时候,能不能温柔点?如果你不愿意当她妈,我就把她带回我爸家。”程诺的语气看似轻描淡写,但实际上他的拳头早已经握紧,关节突出,我想他的心一定也很疼吧?
“你要她,不要妈妈?”何冰愣了一会儿才说道,语气中满是惊讶与难以置信。
“是的。”程诺冷冷地答完,爽快地挂断电话。回过头,整理好笑容,对我说,“浅浅,要不,你跟我回城北的那个家?”
“不了,哥。”我摇摇头,那并不是我要的结果。这些年来,我那样努力去让她看到我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点,虽然最终我还是失败了,但却无法对自己说,真的对她一点感激也没有。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上重点中学;如果不是她,我不会遇到程诺和苏黎;如果不是她,我不会看到班上那些讨好的目光;如果不是她,我大概还待在那个破旧的孤儿院中编织着虚无缥缈的梦。
我承认,我很虚荣。何冰带给我那丰厚的物质生活可以填满我空洞的心,欲望怂恿我无法离开她的光环。
(13)
“你们是一个妈生的,怎么你妈那么重男轻女啊?”刚才电话里何冰说的话,苏黎也听得一清二楚,他为我打抱不平地说。
我和程诺都没有回答,苏黎也没再追问,只是叫了一打啤酒喝起来。
我们一共喝了两打啤酒,从来没喝过酒的我居然还能自己走出餐厅。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歪歪扭扭地走着,两旁的槐花飘落下来,香气弥漫整个夏天。我白色的长裙也跟着飞舞起来,突然好想大声唱歌,将心中所有的不快都吼出来。
我问程诺,是不是唱一千遍的《我们都是好孩子》,就可以变成好孩子?就可以得到妈妈的爱?
星星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已经长成这样好看的男生,不知道那个眼睛里同样装着星星的陆北,是否也长成了这样好看的男生?我不安地哭着、闹着,眼泪流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
他摸着我的头发说:“浅浅就是好孩子啊!浅浅一直是好孩子。”
“我不是好孩子!不然为什么,她不喜欢我?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她还是一点也不喜欢我……”我哭了,这些年来,我已经学会不去掉眼泪。即使忍不住要哭泣,也会抬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可是,这一次我哭了。因为,即使我唱一万遍的《我们都是好孩子》,唱到喉咙泣血也无法成为那样纯洁的好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我从清新走入了尘嚣,迷恋上了这种优人一等的生活,我无法逃离心的魔咒,更无法面对被欲望囚禁起来的那个纯洁的灵魂。
“浅浅,你不要这样想。她不喜欢你,不代表你就不是一个好孩子。浅浅一直就是一个好孩子,是哥哥眼中最好的孩子……”程诺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脑袋。怀抱温暖得让人心安。似乎在那一瞬间,我的心真的安宁了、平静了,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惧了。
苏黎歪在一旁的草地上睡着。
我想我已经醉了,只有醉了,才可以看到如此美的月亮,才可以感受到如此温暖的话语。
于是,我轻轻地唱了起来:
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
想起你薄荷味的笑。
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
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就这样,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就这样,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天真的孩子,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可爱的孩子,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我想要问一问天使,是不是,我真的乖乖的,妈妈就会来接我?我更想要问一问她,为什么我那样努力成为好孩子,却还是不愿意分给我一点点爱?
我只是,渴望爱的孩子……
(14)
我们都喝醉了。我在程诺的怀里号啕大哭,苏黎在草地上睡得像婴儿一般宁静。
程诺不停地拍着我的背,他说:“浅浅不要害怕,哥哥会给你一个家,一个有温暖有爱的家。”
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只是,我忘记了,我们都还只是个孩子,如何有能力给别人一个家?
当那束车灯打在我脸上时,我暂时温暖的心一下子掉入冰窟。何冰鄙夷地盯着我,然后狠狠地甩下一巴掌。
“妈,你疯了?”程诺并没有想到她会出手打人,他又惊又怒,我的目光正好落在睡得安宁的苏黎身上。
“你,跟我回家。”何冰第一次,没有理会程诺的话,目光犀利地盯着我。
程诺一把把我拉到他的身后,语气冰冷地对何冰说:“回家?你那个地方是家吗?我要带浅浅回我爸那边。我给她一个家。”
“我给她一个家。”
程诺的话让我觉得我一定是醉得出现幻觉了,才会听到他说着如此让我心醉的话。程诺知道,我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而已。
“程诺,你为了她,竟然这样对我说话?”何冰终于忍不住对他吼了,目光中充满绝望与疼痛。她哭了,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孩,呜呜地哭诉着,“这些年来,我做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你和你爸爸,这些年来给我的折磨,还不够吗?”
程诺的身子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但仍旧冷漠地说:“这些年来,浅浅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看不到?想要别人给你机会,为什么你从来不给别人机会?”
我抬起头,正好撞见他眼中对何冰的满满的失望。
“浅浅,浅浅。我原本以为有了她,你会亲近我。我没想到她会让你更加疏远我,她就是一个祸害,该死的祸害!”何冰失控地大喊着,吵醒了沉睡的苏黎,苏黎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是我妹妹,你心理变态了吗?居然这样说她!”程诺也怒不可遏地吼了起来。
她就是一个祸害,该死的祸害!
何冰的话让我的全身变得冰冷,原来我那么多年的讨好和努力,在她看来一文不值,而我,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祸害,一个该死的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