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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画月梦·焚烧

第九章 画月梦·焚烧

书名:画月梦作者名:七日晴本章字数:9865更新时间:2023-12-27 20:37:53

01

蓝小翼看到四周升腾起袅袅白雾,四周的景物,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大脑中的记忆如同一摊清水,被人搅乱了。

“是啦,因为一个人,我厚脸皮,自取其辱,喜欢上两个人,一个人抛下我去了天堂,另一个抛下我爱上了别人,我比较蠢比较天真,不容易放手。”时月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你走了狗屎运,我方才救你,就是因为你是他的后人,这下看到你没事,我也就安心了,以后也有脸去见他,唉,以后你也多照看些自己啊,别妄自丢了性命,我这次可能真的会死呢。”

蓝小翼没有料到她能说出这番匪夷所思的话。过了好一会儿,蓝小翼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恍惚中,时月听见蓝小翼惊恐而慌乱的尖叫:“你的头发——”

头发?时月掬起一把头发放到胸前,微微低头,这才注意到,手中的黑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和雪一样的白。

花妖白发,说明她的生命值很低,濒临死亡了,很危险。

“想不到这般快了。”时月喃喃自语,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放下那捧白发,负手而立,迎风思索着,似乎想看透这个世界。

蓝小翼看着面前那个背影,那一头白发格外刺眼,白得寂寞,也白得让人那般心疼,他这才仔细注意她脚下,竟然是一摊细如梅花的血迹,血迹中细细密密的全是红色的梨花!

他握紧拳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谨慎而小心,慌乱又强装镇定,颤抖着从胸腔里面发出来:“时月,你这是怎么了……”

“噢,小仙女中属白发等级最高,我这是又修炼到一个等级了。”时月继续向前迈步,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有点狼狈,只见她扶着旁边的石柱,站稳了身体。

蓝小翼再也控制不住,就要往前追。

“别过来。”

听到她低低的声音,蓝小翼有点心软,还是顺从地停了脚步,她不露声色地抽了抽鼻子,犹豫了一下,笑嘻嘻开玩笑道:“人类世界不好玩,我要回家了。”

时月微微一笑,身体大半部分重量都靠在了旁边的石柱上,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倒下去,她很仔细地想了想,才扑哧一笑,温柔地开口:“蓝小翼,你告诉张井俞,说我遇见他,不后悔,你再告诉宁哲……算了,我自己去和他告别。”

“时月!”蓝小翼急急忙忙地开口,说话间又要往前走,时月抬起一只手,地上忽然卷起狂风,她乘风而去,消失在原地。

蓝小翼木然地停住脚步,百感交集地凝视着前面空无一人的地方,一切突然像时间静止了三分钟。

嘈杂声在耳边响起,汽车鱼贯而入,一切恢复到了正常的节奏。

地上,落了一朵血红的梨花。

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被时月抹去。

蓝小翼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坐在车内,手腕上戴着那只血红的镯子,他差点和前面的一辆车撞上,梦中有个女孩子,好像救了他,又对他说了什么话,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个差点撞上他的人,连连跟他道歉,蓝小翼摇了摇头,一踩油门,急速而去。

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从一个极度安静的空间过渡到了一个嘈杂的环境,耳边响起的是人说话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声。

“疼……”朦朦胧胧中,她似乎还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身体的痛楚越来越强烈,经过仔细的分辨之后,时月沉重的眼皮动了动,终于撑开了。

“她醒来了!”有一个女人在喊叫。

跑进来几个人,有人在给她量体温,有人在翻她的眼皮,时月一瞬间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医院病房里。

她打量着房间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一条小巷子里晕了过去,被好心人救了?

“你好,请问我在哪里?”时月嗓子干涩,艰难地开口。

一个拿着病历本的护士,见她醒来,皱着秀眉:“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怎么会昏倒呢?你是一个中年妇人送来的,送你到医院后她就匆匆离开了,小姐,你有什么亲人吗?我帮你联系他们。”

她的身体,怎么可能被人类的仪器检测出异常?时月心里暗笑,她看向自己的头发和身体,还好,她自己处理过,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

“亲人吗?我……没有。”时月翻遍了全身,没找到手机,可能是跑的时候丢失了,她没有钱付医药费,和护士说清情况后,时月走出了医院。

有没有谁会记住她呢?永远记住这个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她,她的故事她从来没说起过,但是她却成全了张井俞和黄淼淼的感情,用全部的心力救下了蓝小翼的命。

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张井俞有他的人生,并不是她等待的人。

来到人间太久了,她该回去了……

寂寞的妖总是会用心地记住她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于是她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他,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一遍又一遍默数她千年的寂寞。

明知刚开始就错了,错在爱他太深,错在等他太久,错在这一生中仅想要跟随他一起走,在一生一世中他是她唯一深爱的人。

可他,明明不在了……

时月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了一处山林,翘首空中,如环的满月穿云而出,与她遥然相望。好久没见着这么亮的月了,月华如水,树枝摇曳,纤影婆娑,泻落在旁边的小树上,草际鸣蛩,凉风扑面。

“阿琛,我来看你了。”

夜色浓重,寂静的山道上,一抹白色身影静静地走着,远望着她,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古代女子,她着了一身浅白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梨花,乌黑的三千青丝垂在脑后,耳边仅别了一朵白玉兰,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淡雅,脸上薄施粉黛,却绝世倾城。

时月在一处孤坟下站立,这处孤坟掩映在层层叠叠的野草中,草中盛开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朵。

“阿琛,我存在千年,只为等你,我是不是错了?”时月面容清丽,眉头哀愁,于月色之下坐下来,“你睡在这里还好吗?我刚刚去看过,发现以前我们住过的院子呀,早已经成了荒地啦,那些被你亲手栽种长大的梨树,如今怕是也找不到了,你肯定没想到,当年的树中会藏着一只小花妖吧。”

时月拂了拂脚边的泥土,头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微笑着:“很抱歉……现在才敢来看你,我一直不相信你离开我了,如今才敢承认,你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阿琛,你知道我是怎么找来这里的吗?灵隐镯带我来的,只是它也很脆弱了,恐怕也陪不了我多久了,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曾经感恩且倾心你,来到人间与你相会,相恋,并寄身于你为我所作之画,时日一久,我离不开那幅画,画已成了妖,就这样年年岁岁守在你身侧,很快乐,你知道吗?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直支撑着我,所以我才能等下去,活下去。”

可你是人类,世间之人都逃不开一死,你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自此,繁华转眼成荒坟,画也因此遗落,所有的恩情爱怨于一夜之间消弭。

如此千年,乱世多变,我仍长眠画中,痴心等待,希望心爱的你有一日归来,跨越千年,我等到了张井俞,可他,终究不是你啊……

在沉思中,时月的眸光渐渐暗淡下去,何其有幸能够得遇见?要是她不贪求太多,也够了。

“阿琛,我想你了……”时月抱膝,头轻轻地垂着,喃喃低语。

微风吹拂,她听着寂静的风声,渐渐地睡了过去。

02

“小月,你又睡懒觉了?”

“小月,你跟我去书房,说好的要学习,不能反悔。”

“小月,醒醒,醒醒……”

有一个人不停地在摇她,时月睁开眼,陈琛凝视着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微笑道:“醒了?”

“阿琛……”时月有片刻的失语。

“说好的今天教你练字,怎么又睡了呢?”陈琛拉她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黑夜慢慢地褪去,走出那片山林,早晨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一片温暖。

他是陈琛,她的阿琛,他回来了?

时月一下子开心起来,抓着他问道:“是吗?今天练字?我不要练很多,五张宣纸,好不好?”

“不过你必须认真写。”陈琛看着她微笑的表情,“只有这一个条件,你答应,我就应允。”

“好呀。”原本以为时月还会讨价还价,却不料她答应得如此爽快,陈琛有点疑惑,不过心中还是充满了欢喜。

担心时月反悔,他便伸出手来,掌心朝外道:“击掌为证?”时月咯咯笑着,脚步轻盈地走近两步,抬手在他掌心拍了一下。

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径走到了尽头,陈琛走到一间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

木房子底下用四根大木桩撑起,想必是怕潮湿,旁边是一个天然的小湖,里面种满了荷花,靠岸边的地方是一排梨花树,树旁有一个水车,正在慢悠悠地转动着。

陈琛沿着阶梯走上去,时月也跟着,推开了门,宽大的屋子全都摆满了书架,架子上放得满满的。

时月走进去细看,发现书架上有纸书也有竹册。时月随意翻了一些书,发现这书屋所藏之书,颇为广泛,几乎什么都有。

陈琛神情十分温柔,眉眼间光彩流转,拿着砚台,毛笔、宣纸、迎面向她走来,把她拉到书桌前,他站在她身后,一笔一画地教她练字。

“小月,那一横要用力,对,是那样的,那一撇轻一点。”

“阿琛,我写得好吗?”

“嗯,很好。”

画面一转,到了一间烛火摇曳的房间。

时月坐在镜子前,正在描眉,面若桃花柳如眉,清澈的双眸波光潋滟,红唇娇艳红润一点点,双颊被胭脂水粉晕染出一片朦胧的轻红,梨花般的清丽脸颊上,又透出一丝妩媚的韵味来。

“小月,你幻化成人类出嫁女子的模样,不怕羞?”陈琛端着饭菜,推门而入。

“哎呀,讨厌!今天我见到有新娘子出嫁,她那身衣服太好看了,人家照着服饰,变幻一件穿着看看嘛。”时月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叽叽喳喳地争论。

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的她,华贵而高雅,骨子里透出来的那抹冷傲和嚣张,又让她除了美,更是多了几分清冷的傲气,令人不自觉地被吸引、着迷。

“我们家小月是迫不及待地想嫁给谁了?”陈琛走到时月身后,接过她手上的梳子,为时月梳了梳发,他俯身扶住时月的双肩,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唇角轻轻地勾了起来,那魅惑众生的一笑仿佛能让漫天星光黯然。

“没有了,是不是这样穿……不好看?”时月愣了愣神。

待自己回神,顿时一抹红霞飞在双颊,幸好胭脂染得重,自己不至于失态。

少年抑制不住沉闷的笑声,沉沉说道:“小月,很好看。”

画面又一转,时月的眼睛倏地瞪大,一时间空气凝固了,寂静的房间,苍凉的大雨,砸在地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时月脑中一片空白,听不见任何声音,风吹散了张扬的发。

“小月,让我来仔细看看你。”病榻上,一个人剧烈地咳嗽,虚弱地伸手。

时月的眼里看不清任何东西,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视线只聚集在了一个点,看着陈琛嘴角慢慢渗出的血,一朵朵,像妖艳的花,开在她的心脏上。

她的心里,有什么被挖走了,空荡荡的,被雨水冲刷得麻木了……

“阿琛!”时月跪倒在地,“不要离开我,不要,我不要……”

陈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靠着枕头坐起来,张开的手臂想拥抱她,她脸上熟悉的表情,嬉闹的笑,苍白的笑,他的小月真美,只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小月,不要等我……”

陈琛微笑着闭上眼,他的身躯慢慢向后仰去,在旋转的天地中看到了时月苍白的脸,时月飞奔到他身边,赶忙接住他的身躯,抱着他。

“我死后……你回到你的世界去……”陈琛咳嗽着,嘴角一边溢出了血,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中的自己,陈琛眼中一抹伤痛闪过,“小月,是我拖累你了……”

时月将手放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别说话了,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我的小月,遇到你……这一生……很好……”陈琛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缓缓抽搐,血从口中涌了出来,但他还是极力从剧烈的喘息中露出微笑,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爱上你……”

他闭上眼睛,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那只手臂缓缓垂下,悄无声息。大雨像被抽打的鞭子,哗啦啦,天地被笼罩在朦胧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时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喷涌而下,胸腔里燃起没有边际的疼痛火焰,像是从心脏延伸而出的铁钩,刺进她的皮肉,让她痛不欲生。

陈琛的掌心温度渐渐减去,冷疼了时月的心,所有的一切在雨雾中朦胧起来,时隔多年,那些快乐而美好的回忆像一把锯子,来来回回从心到身拉锯过,血肉模糊。

遇到你,这一生很好……

一行眼泪从睡着的人脸上流下,夜空中下起了小雨,空气清新而寒冷,时月睁开眼,眼前的天地,一片漆黑。

没有陈琛,是梦,只是梦……

丛林深处的树叶上囤了许多积水,有风轻轻摇动,雨水便顺着尖尖的叶间滑下,一座冰凉的墓碑旁,时月静静地坐着,一头乌丝沾了水珠,肆意地洒落身旁。

“阿琛,我要做一件事,然后……来陪你。”

时月站起身,看了一会儿,脖颈间的凉意侵入人心,她缓缓向山林外走去。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露出了点阳光。

时月一个人静静地走着,从黑夜走到白天,从雨后走到天晴,才看到街道上有人类的身影。

她看着西边天际薄薄的红霞,隔着起伏的山脉和树林,红色的余辉晕染在天空中,温暖而苍凉。

“一只小青蛙,肚子饿了,扑通扑通跳下水!”

“唱错啦!唱错啦!是一只青蛙四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有小孩子在做游戏,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吵吵闹闹,不知道谁家的窗口飘出了饭香,时月才惊觉自己饿了。

她看着周边的一切,老人在垂钓,孩童在打闹,妇人在临水边相互攀谈,热闹的声音,让她原本空寂的心渐渐充盈起来。

03

时月在外面寻找回宁哲家的路,她失踪了整整三天三夜,宁哲快急疯了。他报了警,可是警察局根本没有关于时月的半点信息。

几天下来,宁哲夜不能寐,他整天守着手机和大门,盼望着时月会回来。

大概是想彻底地离开这个世界,时月不愿意再见他,她回到房间,拿出信纸,心里想到什么,纸上便出现了一行行文字。

夜渐渐深了,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在地面上撒下银色的光,窗外树影摇曳,蓝色的书桌上,躺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里面那封信散发着淡淡的梨花香,字迹工整,像是打印出来的书写体,宁哲醒来,便看到了这一份“天外来信”——

讨厌鬼,不要再找我了,我走了。

我说过我不是人,我是一只梨花妖,住在一幅画中,至于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我为了寻找我的爱人,可是他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敢承认这个事实。

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树林吗?哈哈,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坏了,所以我很讨厌你。还有,我不是喜欢汉服,那天就是我本来的样子,看到你在树林里烦躁地转悠,其实我就坐在树枝上,看着你呢。

你知道吗?张井俞和我曾经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那时候看到你欺负他,我想找你拼命!讨厌鬼,谢谢你带我翻围墙,谢谢你请我吃那么多好吃的,谢谢你在我无家可去的时候收留我,谢谢你对我那么好,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乎我。

讨厌鬼,对不起,那一次在超市我用榴梿打坏了你的头,你是不是因为被我打坏了头,才犯迷糊对我那么好呀?另外,那次在酒吧,我说我被房东赶出来了,其实我的房东就是张井俞,住在你家之前,我一直在他家混吃混喝,接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你不会生气吧?生气也没办法了,我把我的存款全留给你了,就在我房间的书柜抽屉,第三个粉色盒子里面,当赔礼道歉了。

有时候觉得,你就是第二个我,你对我,就像我对张井俞,现在我能感受得到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只是从不在我面前展示出来,现在好了,我不占你便宜了,以后也不欺负你了。

去宣城的时候,我跟张井俞表白完,虽然你表面上不说,但我知道你很伤心,瞒着我在厕所偷偷哭,那天你背着单反,骗我说去拍照,我跟着你走了一段路,发现你蹲在一棵柳树下大哭,哭得太可怜了,让我想笑又有点心疼。没关系,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想哭就哭,没人会笑话你的。

还有,你院子里的花朵啊,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记得好好打理它们,我会替它们感谢你的。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只是不揭穿我呢?我跟你说实话,你跟我开玩笑,没个正经的,实在拿你没办法了。

说了这么多,全是欺负你的事,最后为了补偿你,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蓝小翼是我爱人的家族后人,那天我抢他手腕上的镯子,是因为那个镯子是我送给心爱之人的,你要是想念我,揍他一顿,把镯子抢回来啦,哈哈哈……

再见了,讨厌鬼,希望你以后平平安安的,遇见一个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孩,一辈子幸福。

很抱歉没有亲自和你告别,但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全世界最美的时月留。

“小哲,你怎么哭了?”宁爷爷拄着拐杖过来,看到宁哲坐在沙发上读着一封信,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宁哲盯着它,已经发了一小时呆。

宁爷爷凑过来,担心地看着孙子,问:“是时月丫头写的?”

“爷爷。”宁哲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睛像是一只兔子,他沙哑着声音说,“月儿走了,离开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了……是去她想去的地方了吧,小哲,如果没办法忘记她,就不要忘记好了。”宁爷爷在他身边坐下来,苍老的面容上,浑浊的眼珠子溢满泪水,拍拍他的肩膀,叹息着,“人活着啊,凡事皆有代价,快乐的代价便是痛苦。”

“我不懂,我那么努力,为什么还是不能让她喜欢我?我不懂我哪里做得不好,爷爷,我不懂……”宁哲把头埋在两腿间,晶莹的泪水砸在灰色的厚重地毯上。

“人不可能什么都抓在手上,如果想都抓在手里,你就什么都抓不住,爷爷想,时月丫头就是你抓不住的人了。”拐杖声慢慢远去,声音在宁哲耳边回荡。

抓不住的人……

爱是一种感受,即使痛苦也会觉得幸福,即使心碎也会觉得甜蜜。遇上时月后,他的回忆即使破碎,也让人觉得美丽。

月儿,爱上你只是一时,忘掉你需要一生,不管你是否还记得我,在我心里,永远有一滴我为爱你而流下的泪水,永远有一个为你而留的位置,永远永远在那里……

时月离开宁哲家后,去了黄淼淼家开的宠物医馆。

成片的梨花,雪白一片,好似一场大雪,染白了枝头,如雪的花海中,香气引来了不少蝴蝶。

时月坐在外面那棵大槐树上,肩膀上落着一朵朵异样晶莹的梨花,昔日温柔的少女,愈发出落得水灵清秀,少年帮她抱着一只狗狗,她低声地安抚着它,喂它吃药。

“井俞,我们老了以后,要养很多宠物。”

“好,都听你的。”

两人依偎在一起,时月听着他们的软绵情话,嘴角浮现一个微笑,她看到张井俞和黄淼淼告别,从宠物医馆出来,一个人往家里走。

他在街道上,款款前进。时月在屋顶上,小心跟着他,就像很久以前,她跟踪他,小心翼翼,不想被他发现。

张井俞回头,时月躲到屋檐暗处,等到张井俞继续走,她才敢继续往前走。

空气中,她闻到了张井俞身上的气味,依然像夜风一样冷,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往空气中嗅了嗅,轻盈地在屋顶上飞跃着。

时月每走一段路,脚旁边便会绽放一朵花,花瓣那么小,小小的一片,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柔和的春风吹拂,时月脚步轻盈,长至腰部的顺直黑发,在耳朵两旁挽了一个双髻,随着她的步伐,调皮地左右甩动。

就像,她遇见他的那天,岁月美好,春光温柔。

张井俞路过一棵槐树,洋槐花纷纷扬扬,簌簌而落,落到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仿佛间如多年前,他被时月捉弄,一身狼狈。

时月跟着他踏进青石,走过曾经的路,回到了初见的地方。

她没有穿鞋,一双白皙小巧的脚踩在冰冰凉凉的青石板上,刺骨的凉意冰得她打了一个激灵,她走到院子中的秋千旁,收起脚,坐在上面摇晃。

梨花树,落英缤纷,在庭院的上空飘洒,凄美得像是恋人的离别。

04

张井俞拿起洒水壶,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风吹过来,洁白无瑕的梨花漫天铺地,秋千随风摇摆,好像有谁坐在上面玩耍。

“时月?”张井俞看着秋千,那上面并没有人。

时月好像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么多天,他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他想,或许她贪玩,到什么地方游玩去了?

她去了哪里,关自己什么事呢?

张井俞对自己笑笑,浇完花,他进屋拿出一本书,坐在台灯下看着,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细腻光滑的皮肤上,他白天帮黄淼淼在宠物医馆干了一天的活,累了,翻了一会儿书,睡着了。

时月手执两幅画卷,一幅是他从宣城回来画的,一幅是不久前才画的《伊人舞》,张井俞睡得很沉,她现身出来,凑近张井俞,静静地看着他。

墨黑的发,微卷的长睫毛,清秀白皙的脸庞,总是喜欢皱起来的眉头,她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心,替他抚平即使在睡梦中也睡得颇不安稳的愁容。

再见了,张井俞。

“我等了太久,不记得你是张井俞,还是阿琛了……”

叹息声和风一样清冷。

张井俞仿佛听到了声音,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奇怪地看了后方一眼,风吹过他的发梢,吹落进几片梨花,刚才的叹息声,似乎是错觉。

他揉了揉眉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书桌上一封信却突然映入他的眼帘——

笑看世间,痴人万千,我是痴人之一。白首同倦,实难得见,与君一别,不再相见。

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我如磐石,曾为君蹁跹。时过境迁,故人难见,一抔黄土,尸骨千年。

旧日黄昏,映照新颜,相思之苦,我不敢言。梨花香让人心感伤,愁断肠无人解我思量。

莫相忘旧时人新模样,为情伤,我命数本就无常。笑沧桑,万行泪化寒窗,勿相念,我为梨花一缕残香。

太过痴狂,念你无心,独我孤芳自赏,万行泪化寒窗。勿彷徨,这一生我爱过他,念过你,无憾,无殇。

落款的地方,放着一朵沾着泪珠的梨花,张井俞拿起那一朵梨花,眉头轻轻地皱起,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张井俞,我喜欢你,比所有人都先喜欢你。

——我这一生最疯狂的事,就是爱上了你,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陪我白首同倦。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只要你需要我,我会立即赶来,人明明可以忘记,而我不肯放弃,我想和你一起,朝朝暮暮,我想与你并肩,等待明天,我想牵你的手,走过今生,牵你的手,生生世世。

他折起那张饱含热泪的信纸,和那朵梨花一起,锁进了抽屉里。

在他睡着的时候,她来过?

终究,是亏欠了……

寂静的夜,寂静的路,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响着。

时月执着那两幅画卷,一步步走进这黑夜,停在了一座孤坟前。她回头,看着脚步踩出的一条苍茫大道,可是她看不到这条路的尽头。

阿琛,我来陪你了。

时月把那两幅画摊开,画中的她不过十七八岁,面容不老,她的心却千疮百孔,只见她右手一动,“灵隐镯”和画轴漂浮在坟墓上空,手镯化作一团赤焰之火,时月怔怔地看着,久久没有说话。

这具身体支离破碎,身体内的灵魂也没有办法愈合修补了,只见时月衣袖一挥,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她嘴角一笑,对那团火吩咐道:“命令!焚烧!去吧——”

只见那团燃烧的火飞到了半空中,慢慢地变大,完完全全地将画笼罩住了,那火似有生命般,只是包裹住了画作,并不燃烧,在正对着时月的那一面,出现了两只悲伤的眼睛,看着时月,似乎在等她的命令,也似乎在和她告别。

时月点点头。千年一场画梦,梦该醒了。既然不能同生,那就让她伴他地下长眠。

看到时月点头了,那火一下子似猛兽张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画作各个角落,疯狂地燃烧了起来……

随着画作一寸一寸化为灰烬,时月的身体也变得透明,千年以来,她承载了太多的爱恨情仇,终于可以放下,归于尘土,了无痕迹。

“砰——”一声巨响,透明的身体轰地炸开,漫天的梨花,花朵数不胜数,从天空落下来,落满了漫山遍野,落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雪白的景象迷住了不少人,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梨花树,一棵棵竞相开放。

天地间,那白色,白得朦胧,白得素洁淡雅,像是一场伟大的葬礼,它们浮绕在天空,随着风吹走,被花瓣沾上身的人,都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它们疯狂地开放,又快速地凋落,在山川上,在河流中,不分日夜地飞舞。

凄美,绝艳,哀伤。

飞舞的花瓣,壮观的景象,吸引了每个将睡的人出门观看。

宁哲披着睡衣,站在高高的阳台,看着天空中奇异的一幕,他伸出手,捧住几片洁白的梨花,失神地问:“月儿,是你吗?你来跟我道别了吗?”

黄淼淼揉着惺忪的睡眼,她站起来,推开窗看着这如梦如幻的一幕,风吹得她挂着的风铃作响,花瓣卷着风铃,轻轻地敲着、敲着……

张井俞站在院子里,梨花落满了他的全身,他看到夜空中,一颗耀眼的星星坠落下来,心脏陡然痛得一收缩。

妖陨星落,是不好的兆头。

他手捂在胸口,十分不安,他望着茫茫的天际和飞舞着的梨花,想起了那个少女,那封书信,像一封绝笔。

张井俞忍住胸口传来的不适,张口喃喃自语地念着:“梨花一缕残香,你太过痴狂,念我无心,万行泪化寒窗,你爱过他,念过我,无憾,无殇……”

他看着这场满城梨花凋败的葬礼,心里的苦涩,全部涌上心头。

一时间,泪落无声。

05

第二日。

层峦叠嶂,地上覆盖着厚厚的野草,苍劲翠绿的松树,高傲地挺立在野草中,山风扑来,花香阵阵,袭入心扉,舒畅开怀。

一对老夫妻尽情吸吮着风里甜甜的空气,宛如痛饮了一杯浓浓的葡萄酒,走到一处,老太太忽然指着前面问:“老头,你看,那儿是不是多了一棵梨树?”

他们是住在山下的护林员,对这片山林很熟悉,哪里多了一块石头都知道,一夜之间,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棵大树?

两人相互搀扶着,拨开半腰高的野草,来到一处空地。

眼前一处年代已久的孤坟,土丘微微凹陷了进去,旁边长着一棵巨大的梨树,梨树枝丫茂密,盛开着繁茂的梨花,为孤坟遮风挡雨,山风吹拂,雪白的梨花簌簌落下,覆盖在坟墓上。

“土还是新的,这棵树像突然长出来的,奇怪了哟,方圆几里,只有这么一棵树木。”老太太轻轻地抚摸着梨树,抬头说。

老爷爷重新修整了下快荒芜的坟,笑呵呵地说:“大概这座孤坟是它的某位亲人吧,看他孤零零的,来陪他了。”

老太太将那块破旧的墓碑擦了又擦,上面逐渐显现出一行清晰的字——陈琛之墓。

两人又把随身背着的水壶拿出来,给梨树浇了水,然后,才慢慢地往山脚下走去。

泥土与落花混在一起,一座新坟出现在山林野地里。

梨花飞舞,花香萦绕,坟依靠着树,树陪伴着坟。

从此,生生世世,相依相伴,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