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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如夏花

第六章 生如夏花

书名:忽而半夏作者名:奈奈本章字数:12461更新时间:2023-12-27 20:37:49

我愿长成一朵炫目的夏花,

只为换你一瞬间的回顾。

【一】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偶尔睡着,也总是会被奇怪的梦境惊醒,然后只能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挨到天亮,第二天一早精神却总会好得出奇。

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得飞快,唯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人走着走着转过身来对着慢吞吞跟在后面的我说,笨蛋,快点啦。

瞧,时光就是这样神奇,从不会因为人们的挽留或是憎恶而改变自己前进的速度,所以,那些快乐的、美好的,总是会变成过去,而那些痛苦的、悲伤的,总是会到来。

听说月湖的荷花开了;听说简尘摘了最美的那一朵送给许惜夜;听说他们很要好……

据说,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三十天。而我已经习惯每天早晨给简尘发一条短信。有时候会说在哪里看到了美丽的花朵;有时候会告诉他遇到了怎样令人绞尽脑汁的数学题。但后来,只剩下一个“嗨”字。

我早已失去了当初半路拦住他的勇气,我甚至有时候是在下意识地躲着他,因为我害怕看见他和许惜夜在一起的样子,我更害怕他再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我。

更何况,毕业考临近,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他。我将这样的理由说给龙晹听,其实更多的是在安慰自己。

没课的时候,我喜欢拿一本漫画,坐在通往湖心亭的木桥上,将光着的双脚放进月湖清澈的水波里,然后对着满塘的嫣花碧叶发呆。

同样是三年级学生的顾汐倒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会经常来陪我说话。有时候小渔也会跟着来,她已经不那么排斥我,但仍然拒绝和我说话,每一次都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用一双大眼睛悄悄地审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里隐隐有敌意。

这一天,我刚看了一页小说,便有人悄悄走过来。粉色的卡骆驰鞋,鞋面上装饰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个性鞋扣。是小渔。

我并不抬头,拍一拍身边的位子说:“嗨,小渔。”

她站在我身旁闷声闷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原来你会说中文啊。”我笑,抬头向她眨眼睛,“你不知道了吧,我是天上的神仙,嗯,就是你们所说的天使,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

“你才不是天使。”小渔瞪着我,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小渔一点都不掩饰的敌意引起我的好奇,我循循善诱地问:“那你说来听听,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莫名地看着小渔。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与我对峙,良久,才咬牙恨恨地说:“不告诉你。”

我猜她多半是觉得我会抢了她视为偶像的顾汐哥哥,所以才对我敌意深重。

我合上书,正色道:“小渔,他永远会是你的顾汐哥哥,任何人都抢不走,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而我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是那种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所以,我和你一样,永远都不会伤害他。请相信我。”

小渔在我身边坐下来,脱了鞋子像我一样将双脚浸到冰凉的湖水中。她只是沉默地侧头看我,仿佛在思考我刚才所说的话的可信度。

隔了很久,她突然用乞求的语气对我说:“艾半夏,你可不可以离顾汐哥哥远一点儿?”

我诧异地问:“为什么?”

“你会伤害顾汐哥哥。”小渔言之凿凿。

“怎么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我怎么会伤害顾汐?我……”

小渔打断我说:“你已经在伤害他了。”

我正想辩解,却听见有人低低呵斥了一声:“小渔!”

我抬头,顾汐已在眼前。

顾汐大概误以为小渔又对我做出了什么不礼貌的行为,所以才会这样大声制止。

我连忙解释说:“嗨,放轻松,我和小渔只是在聊……嗯,天使。”

小渔朝我做鬼脸,起身的时候,在我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意大利语。

顾汐几乎是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可见那句我听不懂的洋文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我望着小渔的背影问他:“这小妮子刚才说什么?”

“她说你是美丽的天使。”顾汐答得面不改色。

“骗人!”我并不上当,“听她的口气才不像是夸人的呢。”

顾汐并不接话,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大的盒子递到我面前说:“送给你的。”

“是什么?”我看那盒子十分精致,又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接。

“就是一件衣服,”他说,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前天被小渔拖去逛街,觉得这条裙子也许适合你,就顺便买了下来。”

我探头,看见香槟色盒子上印着白色的法文字母,据我所知,这牌子明明在C城就没有店铺,他前天又怎么能“顺便买了下来”?

但我并不点破,只是指一指身上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说:“我衣服已经多到穿不完,况且,还是牛仔裤最适合我,走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可以直接坐下去,舒服又自在。”

我将浸在湖水里的双脚轻轻晃一晃,水花立刻溅了起来,有几滴水珠落到了他的脸颊上,他也不去拭,只是看着我笑,说:“反正已经很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好吧。”我伸手去接,他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我如果再推辞倒显得扭捏了。

我将那盒子打开,只看一眼,便愣住了。并不是件夸张华美的礼服,只是件式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洋装。唯一特别的地方是,那是件矢车菊蓝的小裙子。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矢车菊蓝?”我记得我并没有跟他说过我喜欢这种颜色,又或者他只是碰巧选了这种颜色。

“这个呀!”他听我这样问,脸上笑意更盛,很开心的样子,“是人都能猜到啊,你的微博背景一直都是这个颜色。”

“原来是这样啊。”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可不希望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要疏远他这个朋友。

“不然呢?”他环抱双臂笑道。

我低头叹气,装出沮丧又懊恼的样子:“请不要嘲笑和捉弄自作多情的人,她已经无地自容了。”

他突然不说话了,默默低头看着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隔了很久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没有的事。”然后,又立刻扬起嘴角说,“某人刚才是胡思乱想了吗?”

“怎么没有?”我摇一摇手里的盒子,不服气地说,“这个牌子明明在C城没有店铺,你偏说是前天顺便买的,而且,我在杂志上见过,这款式是春季款,显然是你早就买好了的。看,就算我自作多情多半也是被你误导的。”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我,很久,一句话也不说。

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开始怀疑自己并不是自作多情,甚至已经在想一会儿要怎么委婉地拒绝他。

然后,他突然轻笑起来说:“好吧,我招供,其实这裙子我确实很早就买了。只不过买的时候想送的另有其人,后来她……后来没能送出去。所以,现在就当再利用了。我其实不想说得这么残酷的。”

言下之意,都是被我逼的。

“原来你当我是回收站。”我拍拍胸口,长嘘一口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你知道的,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我又不是傻子,你喜欢简尘整个白沙学院的人都知道。”他顿了顿,又说,“我做你的朋友就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心安了,又想起他刚才说起那条裙子时表情似乎有一丝落寞,便问:“她后来怎样了?”

“谁?”

“就是你一开始想送这条裙子给她的人啊。”他虽然没有多说,但据我观察那应该是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噢。”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将双手撑在身侧,抬头看着天空,嘴角慢慢弯起来,“当然会一直很幸福地生活啊。”

看来也是个跟我一样的伤心人呢。我学他的样子望着湛蓝天空里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叹气:“那你呢?难过吗?”

“不难过。”

“为什么?”

“我本来就只要她幸福就好啊。”说完,他居然笑起来,好像这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

我却差点因为他的话落下泪来。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说出“只要她幸福就好”这样的话来呢?

反正,至少我现在是做不到的。哪怕只是在心里想一想简尘跟别人在一起的画面,我的心就会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疼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不能要这条裙子。”我说,“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

“你穿也一样。”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说,“我也希望你幸福。”

“幸福吗?”我喃喃地说道,“好像是件很遥远的事呢。”

他侧头看着我,一脸笃定地说:“一点都不远。你忘了,三天之后就是‘白沙之夜’。我说过会帮你的。”

原来,伤心的时候,时间也过得很快。三天之后,就是“白沙之夜”了。我心里微微一惊,又有些许期待,然后,灭顶的绝望像海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我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站在简尘身边了。

两个月前,他站在我的身边唱那首《女朋友》;一个月前,他牵着我的手说,明天只会比今天更好;甚至就在半个月前,他还用那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看着我说,一定会帮我找到我的亲生母亲。

可是,现在呢?

物是,人非。

我一直没有去苏珊的店里取那两件小礼服,之前,是因为一直没有时间,后来,却是不能去。哪怕是路过橱窗有点相似的店都不敢停下来多看一眼,怕自己极力忍住的眼泪会夺眶而出,怕自己努力伪装的安然无恙会不堪一击,怕艾西看到我伤心欲绝崩溃的样子会难过。

但我知道,那些没有落下来的眼泪,早已在心里流成了河。

【二】

彩排是在“白沙之夜”的前一天晚上,艾西陪着我去礼堂。夜晚湿润的空气里飘浮着似有若无的竹香。风从两旁的萧瑟竹林里钻出来,簌簌地一阵轻响,像是在低低地呜咽。

我不由自主地裹紧衣服,却仍然觉得冷。

快到礼堂门口的时候,艾西突然停下来握住我的手:“姐。”

他一脸的忧心忡忡。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是怕我一会儿见了简尘会失控吧。

我眨眨眼睛,朝他笑道:“别担心。抱着前男友的大腿痛哭流涕那么轰动的事,姐就是死也不会做的。放心,姐不会让你丢脸的。”

能说得这么肯定,不过是因为我知道简尘今晚不会出现在彩排现场。

我想我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艾西才会不停地在我身后叫我:“姐……”

尽管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在人群里搜寻。来来回回找了两遍,最后终于彻底死心接受事实,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舞台上有人在唱《青花瓷》:“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乐音悠远绵长。

恍惚记起,在C城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这样一个杏花烟雨的时节,奈良八重樱铺了满满一地,微风一过,撩起漫天的嫣红粉白。他自那烟雾般的花海里慢慢走来,我站在路的另一端,想象着他认出我时的惊喜神情。然而,最终,不过是他心无旁骛地走远。

原来,“擦肩而过”这样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听见现场导演在喊我和简尘的名字,我站起来,慢慢走上舞台,在旁人微微讶异的目光里一个人专心致志地敲起那首《女朋友》,低着头在心里默默地唱起来。

我以为我不会哭,抬头的时候才惊觉脸上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礼堂雪亮的灯光下,有人斜靠在后排的座椅上,微微侧着头,光洁的额头逐渐暴露在有点刺眼的光线中,黝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我,沉静而优雅。

我知道他是顾汐,不是简尘。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低头,将那双仿佛永远只会笑的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里时,我差点以为他就是简尘。

“白沙之夜”分为两个部分,晚上八点到十点是节目表演的时间,十点到十二点则是舞会时间。我和简尘的节目排在倒数第三个,上场时间大概是在九点四十五分。因此,我并没有早早进到后台,而是躲到礼堂楼顶吹风。

我独自对着远处墨色的天空发呆,顾汐找上来。他一改往日的着装风格,穿一身很正式的黑色燕尾礼服,系银色领结,帅气又优雅,不笑的时候像极了某个人。

我看得发呆。

他走过来,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偏头看着我,说:“是不是足以以假乱真?”

我知道他是想以这样的方式逗我开心,便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是我记错了?今天好像不是‘化装之夜’啊。要玩一秒钟变某人吗?”

他一怔,然后会意过来,伸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傻瓜。”而后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我只觉得他身后半空的璀璨星光瞬间都暗淡了。

我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这张脸,除了那抹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温和的笑容,我竟然再也找不出一处和简尘不一样的地方。

虽然早在简尘那里得到了证实,我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他:“你确定你没有兄弟吗?”

他愣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怎么这样问?”

“因为太像了啊。”我喃喃地说道,“世界上怎么会有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简直就是奇迹呢。”

他笑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也许这个奇迹就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呢。”

我愣了愣,突然感慨地说:“你要是他该多好啊。”

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微笑。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但再看他时,他的脸上已满是笑容。

我猜他一定又在心里说我是个傻瓜,于是说:“可惜,我知道,你不是他。”

楼顶的风很大,将我的头发吹得散乱,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听见顾汐说:“他就在楼下,你不下去吗?”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回答道:“不要。”

然后被自己尖厉又怪异的嗓音吓了一跳。是的,我在害怕,我在逃避,我以为不直面简尘与许惜夜的笑脸就能假装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事实上,刚刚,我就站在这里,亲眼看着他侧身为许惜夜打开车门,然后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进礼堂。

他甚至一直对着她笑,而他从来没有那样对我笑过。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大脑却一点都不受控制。他的笑脸像一把利剑,直直插入我的心脏,彻骨的寒意从左胸腔里一点一点慢慢侵蚀四肢百骸。

我抱紧手臂,却仍然不能抑制住身体的轻轻颤抖。

肩头一重,然后便有暖意覆上来,恍惚间,我听见顾汐急切地叫我:“半夏。”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苦笑:“瞧,我就是这样没用。”

顾汐用他的礼服将我牢牢地裹住:“半夏,你不该让自己这样辛苦。”

“那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呢?”我看着他,一脸的无措,像个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去找他问清楚。”顾汐双手扳着我的双肩,仿佛想将我从噩梦里摇醒一般,“你不可以再这样折磨自己。”

“不!”我挣脱他,惊恐地后退一步说,“不,我不要去见他。他不喜欢我了,他甚至讨厌我,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憎恶……”

“半夏,”顾汐抓住我的肩膀,低下头,就那样长久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借此给我勇气,“你问一问你自己的心,它不想知道吗?它不想知道简尘为什么要提出分手,又为什么突然和许惜夜在一起吗?它真的不想知道吗?你真的就甘心这样放手吗?”

他的语气极轻,我渐渐在他耳语般的询问里平静了下来。

是啊,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弃?如果能,我此刻又怎么会如此狼狈?逃避,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向前一步,柳暗花明或是彻底心如死灰,都要好过现在吧?

可是,我只要一想起简尘看我时,那种深恶痛绝的眼神,我的心就仿佛突然之间被人掏空了,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灰意冷。

“因为什么还重要吗?不管因为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已经开始厌恶我了。顾汐,你知道吗,没有用了,他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有用了。”

“半夏!”顾汐轻轻拍着我的背,“不要只用你的眼睛看,要用你的心去感受。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但心永远不会。如果他的心是喜欢着你的,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心都骗不了人。所以,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感觉得到一个人的真正心意。”

“可是……”我仍然犹豫不决。

顾汐又说:“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简尘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曾经针对过你的许惜夜?”

我一怔,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我明知道顾汐多半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但心底仍然希望这是真的。也许,简尘真的是因为要故意气我,才和许惜夜在一起的。

他不是不喜欢我了,他只是在生我的气。

可是,他因为什么生我的气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正如顾汐所说,现在已经到了该解开所有症结的时候了。

我将顾汐的礼服还给他,然后对着漫天的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顾汐,你说得没错。人总是要学着面对现实。来,让我们下楼去轻松轻松。吹冷风?让它见鬼去吧。”

顾汐听我这样说,仿佛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笑容来。

隔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在我身后极郑重、极郑重地说:“半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知道,他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给我勇气和力量。我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朝后面比画了个“一切都很好”的手势。

【三】

站在后台的入口处,我需要用力地深呼吸才能抑制住双手微微的颤抖。隔着一室纷乱的人影,我一眼便看见了简尘。

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头把玩着手机,仍然是那副淡漠疏离的表情,像一块极地寒冰,默默散发着彻骨寒意,让人忍不住瑟缩。

只是,我的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衣服上,便再也不能移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此刻穿着的那件薄毛衣,正是矢车菊蓝色的。

我跟自己说,也许,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但转瞬间,便自我否定,不,不,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我曾经说过喜欢矢车菊蓝色才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选择这件毛衣。

是的,我宁愿相信是这样的。

我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目光。下一秒,他真的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幽深得仿佛能洞穿一切。我死灰复燃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然而,他的眸光落到我脸上不过只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仿佛我是个隐形人。

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凉到心底。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凉,如置身冰窟,像个木偶任由化妆师摆布。

我听见主持人在报幕,念到我和简尘的名字,台下一片欢呼声。有人从身后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是要上台了,机械地走到架子鼓前坐下,习惯性地抬头看时,才发现简尘已经立在了话筒前。

我等了足足三秒,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那样静静立着,望着台下。

按照惯例,这种演唱加伴奏的节目在开始前,歌手是要给伴奏者一个暗示的。然而,他没有回头,即使只是为了表演节目的需要,他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咬着牙敲下第一个音符,几乎是同时,简尘发出第一个音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知道的是,连一眼,他都不肯回头看。

明明是那样激烈欢快的音符,却像是谁在号啕大哭,又仿佛是敲在心上的离歌,一下一下,直敲得血肉模糊、麻木得不知疼痛。

我听见他唱:“I could be your boyfriend!Hey Hey You You,I know that you like me...”

音色完美,却跟丢了节奏。尽管很快他便调整了过来,但我知道,像简尘这样有音乐天赋的人是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他的侧脸隐藏在舞台灯光的阴影里,辨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古怪。

然后,我便捕捉到他的一个小动作,他没有握话筒的左手紧紧握成拳,贴放在身体左侧。我知道,这个动作他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下意识地做出来,那就是他紧张的时候。

所以,他现在是在紧张吗?

他紧张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已经到了和音的部分,我跟着节奏唱:“Hey Hey You You!”

紧接着的一句便是:“I could be your boyfriend!”

简尘唱这句时,仿佛是下意识地,微微向我所在的方向偏头,其时,朦胧的灯光正落在他的眉目间,如梦似幻。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却看得再清楚分明不过,他哀伤的眼神里藏着压抑与痛楚。

我的心仿佛被人用极长极细的针狠狠地刺了一下,痛到不能呼吸,却又在下一秒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了。

顾汐,我感受到了。

他的心,我感受到了。

他的心刚刚在对我说,他是喜欢我的。

仿佛是在眨眼之间,一曲已经终了,台下掌声雷动。

他并没有留下来与我一起谢幕,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他便快步离开了舞台,快得仿佛像是在逃离。

若不是那一个眼神,我多半会以为他是不愿与我多待一分钟的,但现在我知道,他是怕留得太久,会泄露他还喜欢我的秘密。

我在后台搜寻简尘的身影,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明明是喜欢着我的却要假装不喜欢?这一次,无论他用多恶毒的语言来伤害我,我也不会再相信他的谎言。

然而,我将后台找了个遍,也没有看见简尘,这才想起他应该是去舞会现场了。

舞会场地设在学校的专属酒店的一楼大厅,我到的时候已经有悠扬的乐声从里面飘出来。明晃晃的水晶灯映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男生英俊潇洒,女生俏丽可爱。

我的目光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游弋,没有看到简尘,也没有看到艾西,就连顾汐也好像不见了。

转头,远远看见许惜夜穿一袭紫色长礼服立在通往衣帽间的门厅处,翘首以盼的样子,仿佛是在等人。

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简尘应该是去换礼服了,而她在那里等他。

是直接走过去找简尘,还是应该在原地等待?

我一时难以决断。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看见有人从门厅拐角处的阴影里走出来,黑色的礼服,银色的领结,狭长的凤目。他抬头,目光自我脸上扫过。我的心跳得仿佛要从胸腔里冲出来,然而,下一秒,那激烈的心跳便慢慢归于死寂。

我看见他嘴角微扬朝着我的方向展颜一笑,我便知道他是顾汐,不是简尘。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不明所以。我举起手朝顾汐示意,他却假装没看见一样径直朝许惜夜走过去,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惹得许惜夜笑逐颜开,立刻挽着他的胳膊走向舞池中央。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思绪像打了无数个结,理不出一点头绪,但我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直到顾汐领着许惜夜目不斜视地自我身旁走过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他正在做什么。

他说,半夏,我会帮你的。

他侧着头看我,开玩笑似的说,是不是足以以假乱真?

他是要假扮简尘绊住许惜夜,好让我有机会接近简尘。

真是比我还傻的傻子啊。聪颖如他,又怎么会想不到这方法的百密一疏之处,可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呢?

我知道,我应该立刻上前阻止顾汐。然而,我立在那里,脚像生了根一般,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我想转身大声叫他的名字——顾汐。

可是,当那个与顾汐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的人出现在门厅处时,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吞下了所有的话语。我知道,我这样做有多自私,可是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志。

我安慰自己说,只要一小会儿就够了,我只要跟简尘说几句话就可以了。没有关系的,第一支舞还没有开始,就算开始了,顾汐应该可以撑一会儿的。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大厅里的灯光突然暗下去,圆舞曲响起来,开场舞是以轻盈的旋转著称的华尔兹,那么顾汐的腿……

我心跳一滞,急得径直朝简尘迎上去。

仿佛是在梦里一般,如水似月的朦胧光影里,简尘静静立着,用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刻在心底。

他用那双充满怜惜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微微弯腰伸手说:“半夏,我们来跳最后一支舞。”

像是受了蛊惑,我忘了找他的初衷,忘了顾汐的处境,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里。

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优美动听,我跟随简尘在悠扬的乐声里舞动,轻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飘起来。

忍不住抬眸去看他,正撞上他深邃又冰凉的目光,那目光一改之前的温柔,冷得直透出森森寒气,我的舞步立刻就有些杂乱起来。他不说话,只是专心跳舞,在我偶尔踩到他的脚时低下头来看我一眼,然后继续一言不发。

这个人,越来越让我猜不透了。轻纱般梦幻如雾的光影里,我渐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急速的旋转里仿佛梦呓一般轻声问他:“为什么?”

他随着音乐侧身,眸子藏在幽暗灯光的阴影里,故意避而不答,说:“你不是说要有始有终吗?那就遂了你的心愿,以这支舞来结束吧。”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问这个。”我仰着头,盯紧他的眼睛说,“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说完,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内心忍不住欢呼,原来,我的感觉是对的。

我直视着他,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心呢?你明明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那样说的。”

即使隔着厚重的礼服,我轻放在他肩上的手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后背的僵直。但转瞬间,他便恢复如常。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否认,而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那又怎样呢?事实就是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

我闭一闭眼,他的笑声仿佛还回响在耳畔,里面全是我听不懂的决绝与无奈。那无奈令我心痛,也让我确定他与我分手一定事出有因。我告诉自己,这一次,绝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我慢慢仰起脸来,想要问出心中所有的疑问。

节奏明快的音乐声就是在这时被猝然打断的,我听见许惜夜尖厉着声音:“死瘸子!”

紧接着便是重重的一声“啪”。

脑袋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一般,“嗡”的一声,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时,只见舞池的中央,顾汐正踉跄着站定。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无数人的肩头,落在我脸上的刹那,他嘴角的笑意缓缓绽放开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许惜夜面前的,只记得当我狠狠一掌掴上她的右脸时,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出声。

“请你收回刚才那句话!”我瞪着许惜夜,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许惜夜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掌打蒙了,捂着右脸半晌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说:“我就说了,死瘸子!怎样?”

顾汐在身后拉我,我倔强地立着不动,眯着眼睛与许惜夜对峙:“你听清楚了,如果你再说,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死瘸子!死瘸子!我又说了。”许惜夜示威似的仰起脸,逼近我,笑得像个恶毒的巫婆,“艾半夏,你以为你找个死瘸子来就能以假乱真了吗?你以为这样就能从我身边把简尘抢回去?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就算没有我,你和简尘这辈子也是不可能的。你只配和这死瘸子在一起,因为你们和你的父母一样……”

我不知道她的嘴里还会说出怎样恶毒的话来,她可以骂我,但不可以说顾汐和我的父母。我浑身发抖,在她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举起手,一掌打下去。

然而,我那一掌终究没能落下去,有人紧紧地扼住了我的手腕。我侧头,对上简尘那双冰凉如水的眸子。他牢牢扼住我的手腕,任由许惜夜在一旁得意地向我示威。

原来,他如此维护许惜夜。

仿佛有千万根针芒同时刺中心脏,痛得一阵晕眩,我倔强地咬着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只用一双眼睛瞪着简尘,拼尽全力地挣扎,想要将那一掌打下去。

但是,他扼着我的手腕,那么用力,他的眼神那么坚定,仿佛不惜将我的手腕折断也会阻止我打下去。

原来,在他心里,我可以被人任意侮辱。

原来,他这样在乎许惜夜,在乎这个肆意辱骂我的人。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挣脱不了他的挟制,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涌上来,我别开脸,固执地与他僵持。

我想我大概是因嫉妒而发了狂,不然不会胳膊疼得仿佛快要碎裂,却仍然不肯放弃。长久以来,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努力,我和他就会有好的结果,然而,到了现在,我所能坚持的,大概只剩下这一点点尊严。

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大厅里装饰用的花束、墙壁、桌椅都晃动起来,天旋地转一般。

我闭了闭眼,恍惚间听见谁冷冷地喝了一声:“简尘,你够了。”

我茫然地睁开眼,转头去看,一团模糊的影像里,顾汐朝我伸出手,轻声说:“半夏,我们走。”

他莹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眸底慢慢聚积起无尽的伤痛,仿佛下一秒就会因那伤痛而粉身碎骨。

我才知道,这一刻,真正关心我的人,是顾汐,而不是简尘。

而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顾汐的庇护下,落荒而逃。如果,此刻,我已失去了我的爱情,那么不能再失去我仅剩的尊严。

可是,如果爱情已经没有了,尊严还重要吗?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走出大厅的那一刻,潸然而下。可惜不是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为我挺身而出。

【四】

一路上,我只是觉得冷,颤抖得厉害。顾汐大概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一直默不作声,只是一路紧紧地抱着我,仿佛不那样做下一秒我就会飞走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扶着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然后用自己的外套将我包裹成一个粽子般,又将我的双手放在嘴边不停地呵气。

他默然做完这一切,才说:“抱歉,被我搞砸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黯然地说,“是我太自私,连累你被……”

他打断我说:“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策划的,你一点都不知情,更没有拜托我去做什么,何来自私之说?”

他生生挨了许惜夜一掌,又因我而受辱,现在却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说话。我不禁动容,抬头去看他,才发现是在月湖边。

他的身后是一池碧荷,微风过处翠叶翻飞,亭亭如盖,无数碧叶间莲花正开得恬静优美,沐浴着月光皎洁似玉,纯净胜雪,一如他现在望着我的眼神。

我看着他,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坦白:“从你走向许惜夜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我也明白你那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我明明知道,无论是华尔兹还是狐步,对你的腿都会有很大的伤害,可我仍然没有阻止你,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以为他已经因此而生我的气,却听见他说:“半夏,我们是不是朋友?”

我讶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仍然回答:“当然是。”

他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小说里所有的人物,为什么?”

“因为他们之间的友情。”

“我以为这就是友情。”他指一指我和他,微微笑起来说,“半夏,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以友情的名义。”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还害得你被人打。”我望着他有些红肿的右脸,心里满是愧疚。

“你怎么没做?”顾汐很不认同地说,“你为我跟许惜夜拼命。”

我没有告诉他,后来的那些歇斯底里,不过是因为气不过简尘维护许惜夜,不全是为了他。

右手腕处隐隐作痛,低头,隐约可见腕上的青紫,想起简尘捏着我的手腕时的狠厉劲,我刚刚遏制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只能抬起头来假装看星星:“哇,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说完就后悔了,虽有明月,但云层遍布,哪里有一颗星星?

顾汐不但不揭穿我,还学我的样子抬头看天说:“是啊,看,那一颗最亮。”

我侧头看着他,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像太阳一样温暖?

“顾汐!”我叫他的名字,不想令他太担心,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你不可以再让我感动,不然,我真以为有外星人入侵了地球,换了你和简尘的脑袋。”

“是吗?”良久,他仰着头对着夜空笑了起来说,“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想,这笑话大概真的不太高明,不然,他嘴角的笑意不会那样牵强。

远远的,有莲花的香气随着轻风飘过来,令人心境澄澈。我和顾汐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起抬头静静地望着夜空,仿佛那里真的有浩瀚星空。

远处墨色的夜空里,有绚烂的烟花轻啸着盛开,转瞬间,又归于死寂。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顾汐轻声说:“其实,还有更感动的。”

他将右手伸到我面前,掌心是花花绿绿、漂亮得无以复加的玻璃纸。

“是什么?”

他将那些玻璃纸一层一层地剥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说:“糖。”

是那种硬硬的、透明的、琥珀色的、市面上已经不多见的水果糖。

“小孩子的东西,我才不要。”我别开脸,本能地抗拒,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之类的情绪最要命,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

他好像一眼便能看透我的心,好脾气地将一粒糖塞进我嘴里说:“口是心非的家伙。”

一股清甜自舌尖处绽放,慢慢渗进左心房,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这是十年不曾触碰的味道,我以为时光早已让我对它无动于衷,却没想到早已刻入骨髓。

原来,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一如简尘,一如我刚刚逝去的爱情。

我含着糖,呜咽着口齿不清地说:“顾汐,你一定是故意的。这种古董店里都找不到的东西,居然能被你找到。你一定是想看我哭鼻子、丢脸,一定是这样的。你快说,你是怎么挖空心思找到它们的?”

他看着我笑,说:“用心就能做到。”

我默然不答,心里并不十分认同。

用心就能做到吗?可是,有些事我明明很用心,为什么还是成了这样?

艾西在月湖边找到我和顾汐的时候,我正在吃最后一粒糖果。看艾西的表情,多半已经知道刚才舞会上发生的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拍我的背,带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艾西悄悄地拉我的袖子,说:“艾半夏,我更喜欢顾汐。”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但是我假装听不懂:“原来你喜欢顾汐啊,可是,我记得顾汐是男生啊。”

“艾半夏!”艾西似乎很生气,瞪了我半晌却只是轻轻地说了句老气横秋的话,“要珍惜眼前人。”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火,转头就冲他嚷嚷:“我就是喜欢简尘,我只喜欢简尘,我就是要对简尘念念不忘,这才叫珍惜眼前人。”

仿佛这样就能自我催眠,就能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艾西大概是真的被我气疯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咬牙朝我吼道:“那你有本事就去珍惜啊,去告诉简尘啊,不要一个人偷偷地哭,这样算什么本事?”

“去就去。”我丝毫都不退让。

“好,你去。”艾西气呼呼地瞪着我,“艾半夏,我再也不管你了。”

说完,艾西掉头就走。

我在他身后跳着脚喊:“不管就不管。”

然后,我就看见了顾汐。他立在远处路灯橘黄色的光影里,身侧是一丛悄然绽放的白蔷薇。月亮就在这个时候露出脸来,如水的月色下,那一丛白蔷薇随风而动,花影深深浅浅地落在他的眉间。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样远远望着我微笑着的顾汐好像是透明的,仿佛一触碰就会消失在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