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终点

【一】

童小柔站在街角，头顶的指示牌因为年久失修，被风吹得发出“哐哐”的响声，脚边一个塑料瓶被风刮得滚了好远。明明是初春，却有枯叶擦过面颊，灰尘味道呛鼻，尖锐的鸣笛声在耳边叫嚣。

眼前看到的是真的，还是耳朵听到的才是真的？

如果都不该相信，那么眼前的景象配合脑子里那挥之不去的声音呢？汇聚在一起才是事实吧！难看、斑驳、带着腐臭气息，令人作呕，想把它们砸碎，砸得粉碎！

童小柔冲到巷子口的两个人面前，狠狠地推开陆正信。

“你干吗？你有家庭干吗还要和我妈来往？你走啊！你害我妈离婚还不够吗？现在还要害她被人说三道四，你要不要脸啊？”

“小柔！”顾秀莲拉住女儿，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陆正信不悦地皱了皱眉，他没和童小柔计较，只是对顾秀莲说：“那我先走了。”

“嗯。”顾秀莲点了点头，脸上还有因为羞愧而染上的红晕，她拉着童小柔的手，柔声道，“小柔，我们回家吧。”

“为什么？明知道他有家庭，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本来她们说的我都不信，可现在我亲眼看到了，你要我怎么办？”童小柔转过身，冲顾秀莲撕心裂肺地吼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相信妈妈。”顾秀莲没了之前的理直气壮，反而让童小柔愈加不安。

“原来真的是你！不是爸爸诬陷你。你就是这样一种人，就是这种女人，我讨厌你！”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童小柔的脸上。

顾秀莲气得胸口不断起伏。谁都可以骂她，谁都可以误会她，但是被自己的女儿说自己是那种不正经的女人，叫她怎么释怀？

“我看透你了！”童小柔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后往家跑去。

回到家，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地抱着水晶，任凭它有多不耐烦，多不安分，她都不放开，嘴里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七仔，我该怎么办？我好怕，我该怎么办？”

水晶猛地从童小柔的怀里挣脱，爪子一不小心将她口袋外面露出的手机绳带走，手机因此从口袋里溜出来，摔散了架。童小柔也不理睬，只是蜷缩在沙发上，任眼泪一直流。发生这样的事，陆浩楠知不知道呢？他们以后该怎么相处？她的妈妈做了第三者，要拆散他的家庭，他会不会恨她呢？

应该会讨厌她吧？应该会不想再见到她吧？该怎么办呢？七仔，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童小柔依然请假。

清晨，她收拾好东西，来到上次和喻曦禾一起爬山的山脚。稀薄的晨雾让她看不清前面的路，但她还是能凭着依稀的记忆摸索着往上爬。

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

背囊很重，这次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累了可以伸手让喻曦禾拉着她走了。这次也不能歇息，喻曦禾答应要带她看这个城市最美的日出，上次因为她的懒惰，没能如愿，只能坐在山腰上看朝阳。这次也不能再对曦禾抱怨，没理由，他没理由再听她的牢骚，没理由对她这个已经有男朋友的人呵护备至了。

喻曦禾，从此我要一个人了，没有你的陪伴，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童小柔咬咬牙，喊着“一、二、三”继续往上爬。上次爬完山后，心情就变得畅快了许多，那就再试一次吧。

虽然失眠了一晚上，却并未因此变得没精神，童小柔只顾着往上爬，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薄雾迷蒙，看不见山路，如果一不小心跌了下去怎么办？上次没有考虑到，这次她同样想不到，因为始终都觉得有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所以从来没有担心过。

爬到腿软也要坚持下去。童小柔对自己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渐渐没那么浓了，她逐渐看得清前面的路，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咬咬牙，挺过去就好了。一个多小时后，童小柔终于站在了山顶，身边的一切都沐浴在晨光中，太阳刚露出额头。童小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像蛋黄一般的太阳傻笑。她用双手在嘴边做成喇叭状，然后大声朝山谷喊道：“七仔，我看到了，最美的日出，我看到了，七仔——”

山谷间不断回响着她的声音。城市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白色的楼群，细长的街道，冉冉升起的太阳成了城市的背景。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童小柔的胸口荡漾开来，眼里流出激动的泪水，她居然爬上来了，她一个人爬上来了！

童小柔呈“大”字形躺在山顶，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喃喃地说：“七仔，如果你在就好了。”

但他终究不在。以后，她的难过、她的伤心、她的高兴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和那个叫喻曦禾的人无关。

童小柔开始躲着陆浩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这使得沫沫莫名其妙，童小柔却不说为什么，总是一笑置之。陆浩楠联系不到童小柔，没办法，只好找到童小柔的班上。

两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昔日那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树终于抽出了新芽。

陆浩楠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问道：“童小柔，你为什么躲着我？”

“对不起。”面对陆浩楠，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容易开心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童小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陆浩楠紧张地抓住童小柔的肩膀。

“陆浩楠，我们分开吧，我们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借口，你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突然提出分手呢？童小柔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只是觉得一切变得太快了，还来不及消化，就遭受到了一系列的打击。

陆浩楠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她好累，或者她本来就是个差劲的人，不愿承担，喜欢逃避。

“我知道了，你喜欢七仔，对不对？”

“不是你想的那样。”童小柔使劲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知道那些讨厌的真相。因为你知道了，也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我妈妈？”

童小柔摇了摇头：“就这样吧，陆浩楠，我们就这样。”

“童小柔，你喜欢这样欲擒故纵地玩弄别人吗？你当我是你放飞的风筝吗？想要的时候就拉一把，不想要的时候就把线剪断！理由！我要理由！你倒是给我一个确切的理由啊！”陆浩楠真的发火了，他抓着她胳膊的力道大得快要把她的手弄断了。

“好吧，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知道，那么，我告诉你。你爸爸的外遇对象其实是我妈，这下够了吧？”童小柔使尽力气挣脱陆浩楠的钳制。

陆浩楠仿佛被雷劈中，愣在原地。

【二】

陆浩楠刚走到家门口，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杯盘砸碎的声音，心底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推开门，入眼的果然是一片狼藉——茶几上的杯子已经所剩无几，地板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妈妈披头散发地坐在楼梯上，爸爸撑着额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想来这场争吵已近尾声，陆浩楠以为与平常的任何一次争吵无异，到最后都会以某个人的妥协为终结，但这次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陆浩楠刚踩上楼梯，便听到爸爸冷冷的声音传来：“离婚吧。”妈妈难以置信地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过不下去了，我受不了再和你这样无休无止地争吵。”

“离婚了你就可以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了，是吗？”陆妈妈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陆正信，你休想！”

“你看看你现在的德行！”

“我什么德行？”陆妈妈猛地站起来，“我就是这副德行，为你忙前忙后忙碌了一二十年；我就是这副德行，为你生儿子养到他长大成人；我就是这副德行，陪着你白手起家到现在小有所成。你现在才来嫌弃我这副德行，之前干吗去了？陆正信，你不配！”

“说什么都没用了，够了。既然你觉得委屈，离婚对你来说应该是解脱。房子归你，我会给你赡养费。”

“陆正信，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要是跟我离婚，我就去死。”陆妈妈的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陆浩楠站在楼梯的一侧，手握成拳头。

“你拿这句话威胁了我将近二十年，我想你也够了，你放过我吧。”陆正信刚说完便听到“咚”的一声，一切归于寂静。

陆浩楠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看到妈妈一头撞在了电视柜上。“妈！”他慌忙冲过去，扶起昏倒的母亲。

她的脑袋被电视柜角磕破一个口子，汩汩地冒着血。

究竟为什么会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说到底都是因为不满足吧，不满足的人不会快乐。

都是因为自私，只为自己考虑，只知道一味索取，不懂得去关心身边的人。不站在她的立场考虑，就不会知道，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的男人有多寂寞。

“你妈妈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你不知道吗？怎么做人子女的？”“用脑袋撞电视柜还只是小事，没有自杀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陆浩楠帮妈妈掖好被角，她睡着了，面容安静，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么平和的样子了。自他懂事以来，她就活在猜忌和忐忑不安中，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

只是因为太爱了，太爱那个不爱她的男人。

“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吧，幸好伤口不深，没有什么大碍，等她情绪稳定点儿就可以出院了。”

陆浩楠和爸爸一起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陆爸爸只顾一个劲地抽烟，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为什么要离婚？看不出她那么痛苦吗？”陆浩楠的语气很冷静，仿佛对话的不是自己的父亲。

“爸爸只是累了。你妈妈永远只知道争吵，无论任何事，没有道理可以讲。”

“那是因为你没给她安全感和包容。”

“也许吧。”爸爸叹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求你，别再坚持要离婚了，不然她真的会死掉的。”“嗯。”

母亲康复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她看起来精神差了许多，也变得不爱说话了。医生开了些抗抑郁的药物交代一定要让病人按时吃，陆浩楠牢记于心。

家里一切如昔，只是墙上、地板上、柜子上都无辜地多了几条伤痕。爸爸已经将房子打扫了一番，泼上饭菜的墙面也重新粉刷了一下，看起来明亮了许多。

陆浩楠扶妈妈进屋，把药放在她手心后，去给她倒水，谁料妈妈竟然挥手把药撒了一地。

陆正信皱了皱眉，不忍心再看下去。

“妈，你这样不行，要吃药才会好。”陆浩楠耐心地劝说，重新倒了些药在妈妈的手心。

这次她没有抗拒，安静地服下，然后进房间歇息了。

陆浩楠又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去学校。

“爸爸，你一个人照顾妈没问题吧？我想我该去学校了，已经请了好几天假了。”

“嗯，没问题的。你去吧，别耽误了功课。”陆爸爸端着水从二楼走廊探出半个身子。

陆浩楠放心地打开门去上学了。

【三】

陆正信片刻不离地守在妻子身边，她睡着他也不离开，她渴了他倒水。他忽然感慨，就算这样也好过从前日复一日的争吵。转眼已是傍晚，又到了吃药的时间。陆正信走出卧室，原本打算倒一杯热水进来，突然想到应该先打一个电话。他回头朝卧室看了几眼，确认妻子睡着了后，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

夕阳余晖从窗户洒进来，房间内布满了昏黄的光线。陆正信站在窗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后，按下拨号键，“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他努力小声地说。

“不是说了吗？我们不要再联系了。”电话那头的顾秀莲显然也很头疼。

“我知道，我就是特地打个电话告诉你，我——”话未说完，便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惊叫，胸口忽然猛烈跳动，不安感充斥着陆正信的脑子。

他快步奔至卧室，往床上望去，被子被掀开，床是空的。再跑到窗台，在他眼下几十米的地面，血泊中躺着他的妻子。

眼泪滑落，陆正信跪坐在地，哭出声音，悔不当初。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他说完那句话？他愿意放下心中所想，好好照顾她啊！直到不惑之年，他才懂，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忽然明白，妻子不是等他悔悟，而是要他后悔，为他的所作所为，为他的不珍惜，为他的异想天开。她要他永远记住，他有过一个妻子为他忙前忙后将近二十年，无怨无悔，但求一份真心。到他终于醒悟的那一刻，她忽然不需要了。擦肩而过只是错过一次会面，而心意的错过，却是错过一生相守。

人总要到失去时才能明白过来。

顾秀莲越过脚下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心“怦怦”跳了几下，心想谁家的小动物死在这里，也不处理一下。她看了一眼便转身往楼上走，很快又想到刚才收到的那条短信，来自陆正信的，约她在他家见，说是有要紧事，打他电话也不接，但是想不出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她如约而至，上了五楼，站在503室前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门后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倒也不是完全陌生，因为他的眉眼之间和陆正信有几分像。她当下便明白了那条古怪短信的缘由，也大概猜到他找她来的目的。虽然诧异，但转念一想，把一切说清楚也好，被所有人误会都不要紧，但是被自己的女儿误会是第三者，她很难过。

就这样，两个人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浩楠没说话，而是从客厅里拿来母亲的遗像，双手托着放在身前，眼神空洞冷漠：“你说呢？”

“你……”顾秀莲吓了一跳，突然想到刚才楼下的那一摊血渍，忍不住一阵害怕。她是做贼心虚吗？不不不，并不是她的错。

“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我知道什么？”

“你逼死我妈妈，现在却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陆浩楠冷笑着朝门外走了几步。

“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和我爸爸的事难道是你女儿无中生有？”

一听到是自己女儿把这一切说出去的，顾秀莲怒火中烧，更加倔犟了：“我和你爸爸之间根本没什么。”

事实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我爸要和我妈离婚？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会放弃这个家庭吗？”陆浩楠气得俊脸微微有些扭曲，“哼，你倒是一点儿歉意都没有啊！”

“这样的结果我也不想看到。对于你母亲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我和你父亲之间……总之我根本没想过要拆散你们这个家庭。”

“那你的意思是，是我爸一相情愿了？”陆浩楠生气地往前走了几步。顾秀莲被他的气势压得步步后退：“你冷静点儿，你现在再怎么生气，也于事无补啊。”

“哈，难道说我现在要对你客客气气的？你这女人是不是太好笑了点儿？你看不出来吗？我现在恨不得你去死，恨不得你给我妈陪葬。你倒好，居然说起风凉话来了，你到底有没有人性？”陆浩楠说完，狠狠推了顾秀莲一把。

就是这么一推，令踩着将近十厘米高跟鞋的顾秀莲失去重心，她“啊”地惊叫一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陆浩楠看着昏倒在地上的顾秀莲，瞬间全身的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四】

医院走廊里，陆正信心急如焚，手术室的红灯迟迟不见熄灭。

陆浩楠坐在一旁，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低垂着头，他已经全身麻木了。那天的记忆的最后一幕是扶起顾秀莲时，突然掉下来一块木头，上面那根长长的铁钉沾满鲜血。

病房里，童小柔紧紧地抓着外婆的手，外婆因为受到刺激晕了过去。此时此刻，她已经流不出眼泪，心像被人凿开一个大洞。有人进了病房，童小柔却连头也不抬。

陆浩楠走到她身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那句“对不起”要如何开口。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怎么会？

“你有什么事？”童小柔冷冷地说。

昔日亲密的恋人，如今却是造成她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对不起。”他终于说出口了，却发现这句话那么无力。

苍白的病房让人感觉冷冷清清的，童小柔的声音更冷：“说完了？”陆浩楠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突然想到顾秀莲出事前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上天好像在和他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你出去吧。”童小柔闭上眼，眼角有泪水滑落。“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你……打我吧。”

童小柔咬咬牙：“你走吧，算是我妈欠你的。在我决定恨你之前，请你离开。”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回想起发生过的事情，他更加悔恨交加。为什么那么冲动？为什么不及时拉住她？站在这里，看着童小柔被打击备受摧残的样子，他更加于心不忍。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

“我都叫你走了，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童小柔哭出声音，她抓着外婆的手，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我做什么才能补偿？”这是陆浩楠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话。

“我的妈妈是因为你，现在躺在急救室，我的外婆也因此昏迷不醒，你以为我不恨你吗？如果能一命抵一命，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可是不能，所以你以为你能补偿什么？”童小柔坐起来，紧紧盯着陆浩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只是自私，你的母亲死了，你要找个人陪葬。”童小柔恶狠狠地说着，“如果我妈妈出了什么事，你就是杀人凶手！”童小柔口不择言，不管自己的控诉有多严重。

“是，我是杀人凶手。”

“所以，杀人凶手，你还要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有多想看到你？”童小柔尽量压低声音，以免吵到外婆。

“对不起。”

陆浩楠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双手撑着围墙，紧闭着眼睛，脑子里一遍遍循环播放着童小柔说过的话——

“如果我妈妈出了事，你就是杀人凶手！”

“你只是自私，你的母亲死了，你要找个人陪葬。”

“你以为我不恨你吗？如果能一命抵一命，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耳边是树叶的“沙沙”声，在平日里听起来是惬意的曲调，此刻却仿佛死亡的急奏。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不要有事。”他在心里这样祈祷着。

【五】

急救室的门前，陆正信疲惫地坐在一旁，用手撑着额头。有人推门出来，他抬头看见红灯终于变成绿灯。

他走上前，看着正取下一次性口罩的医生问道：“医生，她怎么样了？”

“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病人现在处于重度昏迷状态。一个星期后如果无法醒来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医生冷静的声音如同每天的寒暄一样稀松平常。

“什么叫永远醒不过来了？她会死吗？”陆正信紧张地抓着医生的手臂。

“不会死，但因为大脑受伤严重，如果不能醒，就会成为植物人。这一点要看病人自己了。有的人求生意识强烈，还是很有可能醒过来的。”

病房外。

陆正信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忍不住自责。本来是最幸福的年纪，却要承受心灵上的巨大创伤，照顾同时昏迷的两个至亲，她冷静成熟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会来照顾你母亲的，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童小柔冷冷的，不愿多说话。在听到她母亲重度昏迷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面无表情，一滴眼泪都没有，冷静得可怕。

“你放心，你外婆和妈妈都会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上学吧。”

“您要我放心什么？我应该庆幸我妈妈还没死吗？您真会说笑。”

“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会觉得讨厌，觉得虚伪，但我会对你母亲负责的。就算你反对，我也不会放弃，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童小柔没再说什么，而是转身走进病房，她已经心如死灰。

第二天，童小柔的外婆醒过来了。童小柔激动得哭了出来，总算外婆还在。至亲们都躺在病床上静静地睡着，看着那样的情景，她真的好累。

陆正信没有食言，每天都来照顾顾秀莲。童小柔的外婆总是用各种方法将他赶出去，有时候是用扫帚，有时候是用茶杯。尽管狼狈不堪，他却毫不在乎。到最后，外婆累了，他便直接过去，给昏迷中的顾秀莲喂吃的，也不管她其实什么都没吃进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顾秀莲依旧没醒。

医生替她检查完后，叹了一口气：“以后，你们好好照顾她吧。”“医生，你是什么意思？”童小柔抓住医生的袖子。

“其实很多时候，病人是可以选择的，只要她的意志力够坚强，就有一定概率可以苏醒。如果你们觉得难过，不如想想，其实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她想逃避这个世界。”

“怎么可能？我妈妈怎么可能就这么丢下我和外婆不管？医生，求求你救醒我妈妈吧！求求你了！”童小柔紧紧抓着医生的袖子不放开，满脸的泪水。

“很抱歉，这个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我们医院能做的只有这些。”“不要，医生，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你再想想办法。”

“小柔，你别这样，医生已经尽力了。”外婆走过来把童小柔的手拉下来。

“外婆，我想妈妈，我想看到她活力四射的样子，我不想她变成现在这样，我想和她说话。”童小柔撕心裂肺地抱着外婆哭喊。

“小柔，乖。”外婆轻抚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每次童小柔受了委屈，她总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童小柔放开外婆，冲到病床旁边，使劲地摇晃顾秀莲的手：“妈妈，你醒醒，我知道你只是累了，你特别想睡觉对不对？我求你了，你醒醒好吗？你和我说说话啊。”

陆正信于心不忍，上前拉住童小柔的胳膊：“孩子，你冷静点儿。”

童小柔狠狠甩开陆正信的手：“不要你管，我妈妈都是因为你们才会变成这样，你走开！”

“妈妈，你快醒醒啊！你说过等我考完试就带我去香港迪士尼乐园玩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还说要带我去日本的北海道，还有外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你别睡了，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去北海道吧！”

“你快醒醒啊，醒醒啊，我们一起去。”童小柔泪流满面，使劲摇晃顾秀莲的手，到最后发现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时候，她趴在顾秀莲的身上痛哭失声，“妈妈，你别不说话。妈妈，你快起来啊，你快起来。”

“外婆，妈妈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童小柔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外婆问道。

“什么？”老人家惊讶地看着外孙女。

“妈妈好几天都不在家了，不是走了吗？她是不是先去那边了，等我们一起过去？”童小柔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说话的语气好像忘了她妈妈出事了。

外婆吓坏了，她抓住童小柔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小柔，你在说什么啊？那边是哪边？”

“那边是浅京啊，妈妈住的地方不是叫浅京吗？”

“你妈妈她……”外婆忽然感到不对劲，“啊，是，你妈妈去浅京了。”

童小柔笑起来：“那只要我考完试就可以一起去了对不对？”

“嗯，所以你要好好考试，考完了我们就去你妈妈那边。”

外婆笑了笑，决定带童小柔去医院看看。但她想不到的是，挂号的时候，医生竟然要她带自己的外孙女去精神科。

医生帮童小柔检查了一下，又问了几个问题，接着把外婆叫到里面的一间病房，和她单独谈话。

“照情况来看，小姑娘大概是受的刺激过大，心理承受不住，下意识地想逃避现实。”

外婆抓紧手里的包，担忧地问道：“这是一种病吗？”

“倒也不是，她这个年纪的人，会出现这种状况的也不少见，你不需要担心。现在只要多带她去散散心，让她从阴影里走出来，直面困难。”

“谢谢医生。”外婆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出病房。

六月，童小柔考试完毕。

她固执地以为，妈妈只是回到自己的城市去了。所以在得知考试分数足够上那个城市的知名学院时，她欢快地抱着水晶来喻曦禾家里和他道别。

傍晚，天边的晚霞绚丽无比。

喻曦禾一推开门便看到了站在门外、脸上还绽放着喜悦笑容的童小柔。“小柔，你怎么来了？”喻曦禾很惊喜，但又忍不住责怪道，“下次来之前，记得跟我打电话，知道吗？还好我今天在家，要是不在，你就白跑一趟了。”

童小柔吐了吐舌头，笑起来：“七仔，我要走啦。”

喻曦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去哪里？”

“我要去我妈妈所在的城市，和外婆一起去，以后我就把水晶交给你了。”说完，她把怀里毛茸茸的一团放到他手里。

喻曦禾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如果他没记错，童小柔的妈妈现在应该还躺在医院里，据说成了植物人。

“什，什么时候决定的？”

“早就决定了啊。妈妈过去很久了，我和外婆也都准备好了，你要好好照顾我的水晶哦，我会回来看它的。”

“那，你要走很久吗？”

“嗯，是不是舍不得我？但是我会回来的。”童小柔歪了歪脑袋。“童小柔，让我抱抱你。”

童小柔微微错愕，随即大方地张开怀抱：“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好吧，免费的哦。”

话刚说完，她便看到喻曦禾的俊脸放大，那压在额头上的柔软触感是来自他的。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说好只是抱抱的，这样是不是太亲密了点儿？本想伸手推开喻曦禾，但是对方仿佛早有预料，已经抓住了她的两只手，不让它们乱动。

他的唇缓缓地移到她的耳旁，轻声呢喃：“一定要记得回来，我等着你。”

童小柔的耳根一阵发热，趁他不注意，往后退了好几步，尴尬地大笑起来：“当然当然，我会回来的。”她虽然看起来心无旁骛，脸却比番茄还红，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的，“那……你要记得帮我照顾好水晶哦，不能让它饿着，不能瘦了！”

“放心吧，我一定会挑上好的鱼骨头给它啃。”

童小柔抓狂地说：“水晶是猫，波斯猫啊！”

“啊？原来是波斯猫，难怪这么胖呢！一直以为是它吃得太好了，还一直想问你，怎么能把猫养得跟自己一样？”

童小柔的额头滑下三根黑线：“哪里，我可是一直拿着你的照片去宠物店让人帮它修毛的哦。”

“啧啧啧，难怪越来越帅了。”

“自恋这一点也特别像你呢。”被喻曦禾一打趣，刚才的尴尬全都不见了。

他也不再说话，开始逗弄猫咪，对着它说话：“你的主人说不能让你饿，不能让你瘦，改明儿我就给你设计个营养套餐吧，保证你以后路都走不动。”

水晶“喵呜”了一声，仿佛在抗议。

童小柔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把水晶交给你我才最放心。”“就算是为了猫，你也会回来吧？”

“嗯，一定会回来的。”卡在喉咙里的那句“不仅仅为了猫啊，也为了你”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什么时候走？”

“凌晨3点的火车，所以2点就要起床呢！真怕起不来啊！”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来，童小柔按下接听键，“嗯，我在外面呢……很快就回来，外婆，你不用担心。”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外婆的电话吗？”

“嗯，催我回去啦。”童小柔笑了笑，“七仔，再见。”“再见。”

童小柔转身离开，走了一段路，回头看见喻曦禾仍抱着水晶站在那里。夕阳将他的轮廓勾勒得笔直修长，微微有点儿落寞。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会难过？

一转头，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有些感情连自己都不明白呢。喻曦禾，七仔，你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夕阳下，喻曦禾一直站在原地望着童小柔的背影不愿离去。直到她消失在拐角，他才蹲下身，对水晶自言自语：“所以就算为了你，她也会回来吧。”

水晶眯了眯眼，凑到喻曦禾面前舔了一下他的脸。

【六】

“嗯，凌晨的火车。”外婆坐在沙发上，电话那头是童小柔的爸爸童贺笙。

“一看到睡着的妈妈就冷静不下来，哭得喘不过气，挺严重的。医生劝我还是不要让她看到秀莲比较好。”

童贺笙在那头沉默了片刻后说：“那，去了那边怎么办？你们怎么安顿下来？要不要我送你们？”

“算啦，你好好养病吧，陆正信把一切都处理好了。说起来那个男人对秀莲真是不错，把女儿交给他，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

“小柔他爸，你也别介意，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是相信我女儿的。她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我知道她一直没忘记你。不过她脾气不好，很少有人受得了，又倔，你们到底是没缘分。”

“我知道。”童贺笙喃喃地说，“你们去了那边要好好保重，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吧！虽然和秀莲离婚了，但我一直把您当母亲看，小柔也是我的女儿，你们别忘了还有我这个亲人。”

外婆哽咽道：“嗯，知道了。”

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童小柔。

“外婆，在和谁打电话呢？”

“你爸爸，你就快走了，好好和他聊聊吧。”外婆说完把话筒交给童小柔。

“老爸，最近身体好点儿了没……嗯，凌晨3点的火车呢……会习惯的，你要注意身体，我下次回来你要健健康康的……”

外婆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

“小柔，我去跟隔壁邻居道个别，你和你爸爸好好聊聊。”“知道了，你去吧，外婆。”

从巷子出来，初夏的傍晚有清凉微风拂过。

外婆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往医院驶去，她想在临走前再去看一眼女儿。病房的门是关着的，外婆推门进去，一股药水味扑鼻而来。顾秀莲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插着针，一旁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橙色余晖从窗户照射进来。外婆拿起一旁的盆子，从开水瓶里倒出热水，然后又用凉水兑了一下，试了试温度，不烫也不凉，这才将毛巾放进去，搓了搓，然后拧干，走到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帮睡着的女儿擦拭。

“其实现在想想，你这样躺着，起码还在我们身边，我们还能听见你的呼吸声，事情好像也没有很坏。”老人家一边擦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小莲，你都不知道，你不化妆的样子其实更好看。你啊，以前就喜欢浓妆艳抹，其实天生丽质，化什么妆呢？我啊，虽然不喜欢看你化妆的样子，但是你脾气倔，也就懒得和你说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抬起女儿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擦：“有时候也真后悔让你这样为所欲为。其实害你变成这样，妈妈也有一定责任呢。”

“你也算是个有福分的人啊！陆正信待你也真不错，天天来医院照顾你，比我们都周到。”老人家又叹了一口气，“唉，把你交给他，我也算放心了。小柔受的刺激太大，心理医生说她是在逃避现实。我想应该只是暂时的，她会挺过来的。总有一天，她会再来看你的。”

“啊，水凉得还真快，都怪我，兑多了冷水。你等等，我去给你换盆热点儿的水。”外婆端着盆子走了出去。她没有看到，身后女儿紧闭着的眼角悄悄滑下了一滴泪。

凌晨3点，火车站。

火车晚点，童小柔挽着外婆的手坐在候车大厅里等。

陆正信从火车站附近的超市买来不少吃的和饮料，装了满满一袋子。“小陆啊，买这么多做什么？我们祖孙俩吃不了这么多的。”

“吃不了就留着以后吃。”陆正信爽朗地笑了笑，然后转头问童小柔，“小柔，你晕车吗？”

童小柔摇了摇头：“不知道，没坐过长途车。”

陆正信从口袋里掏出一板药丸递给童小柔：“这是晕车药。坐火车晕车的概率不大，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先吃两粒，不然到时候晕车挺难受的。”

“谢谢叔叔。”

“让你费心了。”外婆在一旁说。

“阿姨，你别跟我客气，应该的。”

“唉。”外婆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别的地方，突然疑惑地皱了皱眉，“小柔，那孩子手上的猫和咱们家的水晶还真像呢。”

童小柔顺着外婆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喻曦禾抱着水晶站在那里，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水晶在他怀里左顾右盼。

“外婆，那是我朋友，我过去一会儿。”童小柔说完，跑到喻曦禾身边问道，“七仔，你怎么来了？”

“突然记起你好像是这个时候走。”喻曦禾淡淡地笑着，刻意忽略掉自己失眠的事实。

“其实你不送我也没关系。不过你来了，我当然更高兴了。”

喻曦禾伸手揉乱童小柔的头发：“不送你我会良心不安的。”

“呃？怎么说？”

“能把你安全送走，我也算是消灾解难，平息众怨，功德无量吧。”童小柔一拳打在喻曦禾的身上：“哼，你就会损我。”

喻曦禾笑了笑。

广播里响起播音员清亮的声音：“特63次列车进三站台四道，工作人员请做好接车准备。”

“啊，我要走啦。”童小柔抬手挥了挥。“后会有期。”

“喂，臭七仔，你很老土好不好？”童小柔打趣道。“你一定要回来。”

“知道啦！”童小柔说完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喻曦禾依旧站在那里，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想了想，又跑回去，紧紧地抱了喻曦禾一下：“七仔，我会想你的。”

……

原本以为，后会有期是一定的，以为你会一直在原地等我，所以便随心所欲地往前走，因为知道每一次回头都会看到不远处的你的身影。春夏秋冬更迭，你却不会变。但，我忘了变的是时间。潮汐涨落，万物离合，几个转身，几番起落，物是人非，你已不在。

唯有记忆被承载篆刻，抛光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