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挣扎

【一】

无法理解自己现在的举动，童小柔想自己大概是疯了。一步步走在通往陆浩楠所在教室的路上，她感到忐忑不安，脑袋一片空白，各种念头轮番攻击之后终于爆炸成一团模糊的白烟。

此时此刻，她到底在做什么？

昨天夜里失眠到凌晨都睡不着。她其实还是耿耿于怀啊，所以今天来是要拆台吗？打算把所有事实说出来，都说给陆浩楠听吗？也不管他相不相信，就这样孤注一掷？

距离陆浩楠的教室越来越近，一心酝酿着待会儿怎么开口的童小柔，完全没注意到她要找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你去哪儿？”他抓住她的肩膀。

童小柔抬起头，正好对上陆浩楠的目光。

“我找你。”那个傍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尴尬。在陆浩楠坦诚自己喜欢上徐嫣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说过话，因为童小柔刻意疏远。

“找我？”

“嗯。”直到这一刻，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圣诞节的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直到10点多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偌大的操场上铺了厚厚一层松软的白雪，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童小柔低着头，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面，雪地靴因为踩在积雪上，边沿部分的颜色逐渐变深。

“找我有什么事？”男生冷不防地发问。

到底有什么事？他的态度让她瞬间丧失了勇气。她感觉自己变得可怜，变得微小，变得离周遭的世界越来越远。

强忍着内心的不安，童小柔抬头说：“如果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失忆的，你信吗？”

“不是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不是，你是……”

童小柔还没说完便被陆浩楠打断：“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那段回忆，我觉得没有必要。”

周围是比皑皑白雪还要寂寞的安静。

“我不想失去现在拥有的。如果回忆起从前，就很有可能被迫丢掉一些现在的东西，不是吗？”他苦笑着，安静却冷漠地看着童小柔。

“你说你不想记起……”童小柔热泪盈眶，“你说没有必要？是你吗？陆浩楠，是你这么说吗……”童小柔有些歇斯底里，她鼓起勇气的结果是令人感觉到多余吗？

可是，我不甘心，我要你记起来，我是你曾经非常非常在乎的人啊，你选择放弃，那我怎么办？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孤单地在回忆里挣扎？

“嗯，是我说的。与其拼命挽回已经消失的过去，不如珍惜现在所拥有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童小柔看着他，看着寒风中的少年，无论如何也觉得这不是真的，他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才对。眼下也许只是一场梦境，白雪不是真的，寒风也不是真的。可是，他伸手递过来一张纸巾，干净的校服袖口沾染的白雪，落在脸上的温暖触觉，是真的。

……

不要再执著了，就这样吧。

是我太执著吗？对自己的评价从来都是不好的、消极的，觉得自己就是不被女神眷顾的那一类人，可以为之执著的事物近乎没有。因为没有执著的资格，太过执著，会让别人觉得累，觉得想逃离，于是选择放手，认为这是对于彼此最好的选择。

可是，哪怕你讨厌我，我也非常非常想跟你在一起啊！哪怕我的方式笨拙、不可取、可笑，可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可笑的事情。我带着你赋予我的勇气，固执地想牵起你的手，被嫌恶多少次都无所谓，只要能让你记起来。

……

“好大的风，我们回教室吧。”男生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转身，一路踩着脚印往回走。

“你说过，你既然承诺，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不记得了吗？”脚步停住。

“说什么会永远陪着我，很喜欢我。说过的都不算数吗？丢我一个人在雪地上冷得颤抖也没关系？我会病，会痛，会难过也没关系？”童小柔咬牙忍住泪水，望着他僵硬的背影，期望他转过身来哪怕说一句“是这样吗”也好，至少证明他还愿意承认这段过去。

可是——

“嗯，不记得了，所以没关系。”男生冷冷地说完，继续迈开步子。他早就不记得了。

童小柔双臂环抱着膝盖蹲在雪地里。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让我带着这么厚重的回忆怎么活？

忘了是什么时候把自己从抑郁的状态中拉出来的，童小柔摇摇晃晃地回到教室。沫沫坐在位子上朝杨谦扔纸飞机，扔出去之后迅速转身假装不知情的样子。纸飞机在杨谦的脑袋上打了个转，落到童小柔的脚边。

“唉，小柔，你终于回来啦。”

童小柔蹲下身捡起那个纸飞机放到沫沫的桌子上。

“怎么了？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童小柔摇了摇头，强装镇定。

“连我也要隐瞒吗？是不是有别的女生说你坏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

“那你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好的样子？”

“刚刚从外面进来，有点儿冷而已。”

很冷，沁凉的温度一直蔓延到胸口。

“我也觉得冷。为什么学校冬天不开空调呢？冻死人了。”

“应该是怕暖和了，大家就会懒洋洋的，没精神读书了吧……”“嗯，是想制造出‘悬梁刺股’的效果吗？”

“也许吧……”

童小柔心不在焉地和沫沫说着话。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松树，树下几个穿着羽绒服的学生挥舞着铁锹，在清扫人行道上的积雪。其中一个穿着冰蓝色羽绒服的人转了个身，朝楼上的童小柔挥了挥手。

几乎要认不出来了，喻曦禾的脸一半埋在围巾里，只露出眼睛，他那比女孩子还清秀的脸本来就小，被藏起一半就很难辨认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有182厘米的身高，恐怕会被认为是女扮男装吧。

“唉？”童小柔本想打招呼，却发现窗户是关闭的，推开窗，一股冰凉的风迎面而来。

沫沫被吹得抱怨道：“小柔，好冷啦。”

“等一下。”童小柔抱歉地笑了笑。

“在看什么啊？”沫沫被勾起好奇心，于是凑过来往窗外看，“他是谁啊？”

“七仔学长。”

“咦？是七仔学长吗……都认不出来了。”

“嗯，七仔学长的全名叫喻曦禾哦。”

“啊，他就是喻曦禾吗？原来我早就认识啦。曦禾学长现在可是风云人物呢。知道吗？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听到有人在议论他。”

“嗯，昨天夜里他在广场上表演，据说人气飙升了。”童小柔向他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对了，小柔，曦禾学长在追你吗？”

“呃？”童小柔惊讶地回过头，“没有的事。”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丁点儿这样的迹象呢？被追的感觉不是应该像被捧在手心一样吗？她现在除了委屈、抑郁，一点儿被捧在手心的感觉也没有。

“啊……怎么这样？连我都不告诉吗？”沫沫委屈地鼓起腮帮子。“没有啦，除了昨天夜里聊过几句，我并没有觉得他在追我啊。”

“唉，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错过了什么吗？好像连谦谦都知道什么的样子。”沫沫激动得拔高了声音。

关上窗户，童小柔沮丧地趴在桌子上：“我希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

有没有一部可以删除记忆的机器，只要按下按钮便可以让不想知道的、想忘掉的片段通通永远消失？

可不可以这样？把我从小时候开始的讨厌的记忆全部删除，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不是我的姐妹，你不是我的恋人，我还能爱别人。

【二】

周六的上午。

喻曦禾约童小柔在附近的一家店里吃火锅。冬天吃火锅应该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童小柔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她并不想这样，于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笑着的。

喻曦禾伸出手捏了捏童小柔的脸揶揄道：“不要笑了，比咸鱼还难看呢。”

童小柔白了他一眼：“为什么是咸鱼？”

“嗯，我个人比较喜欢吃而已。”喻曦禾笑得像微风一样轻柔。

“你喜欢吃？那你干吗把我比喻成咸鱼？”说完忽然觉得失言，童小柔又白了他一眼，并没有因他亲昵的玩笑而感到不自在。

刚进店门，就看到了正在柜台付钱的陆浩楠，这家火锅店是先结帐再吃东西，也就是说他们也刚来。

童小柔拉住走在前面的喻曦禾，小声说：“七仔，我们去吃别的吧，这家店的东西好像不是很好吃。”

“是吗？那我们去吃什么？”

“去吃烤肉好吗？前面有家韩式烧烤店。”

就这样，两个人又走出了火锅店。童小柔无意识地抓住喻曦禾的衣袖，丝毫没有注意到柜台前陆浩楠灼灼的目光。

吃完东西，已经是下午3点了。两个人走在路上，童小柔忘了戴围巾，脸被风吹得红红的，却因此显得更精神了些。

“七仔，你知道吗？”“什么？”

“学校里有人谣传你在追我。很讨厌吧，你别介意……”“嗯，我不介意。”

“那天晚上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你这么帅，喜欢你的人又那么多，你怎么会喜欢我这种普通的女生呢？”童小柔眯起眼睛，努力假装平静。

喻曦禾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你就那么希望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可语气很严肃。“对不起。”

“你知道错了吗？喜欢你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也不要觉得有负担。”

“不是的，七仔。我也喜欢你。但我知道，我对你只是依赖，因为你对我好。也许是我太自私，没有顾及你的感受，请你不要生气。”

喻曦禾揉了揉童小柔的头发：“瞎担心什么？”

他取下自己的围巾，围到童小柔的脖子上：“这么冷的天，不怕感冒吗？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你了。”

说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明明说过他顺路的。童小柔静静地站在原地，围巾上还有曦禾的味道，淡淡的，像雪，带着冰冷的温柔。

喻曦禾已经好几天没来找童小柔了，她抽屉里的包中，整齐地摆放着他那天留给她的格子围巾。

童小柔摸了摸鼓鼓的包，心里空落落的。

上课的时候，从一组传来一张字条：“我不是有意找你麻烦。放学后，学校后面的巷子见。”

没有落款，但会写这种字条的人除了徐嫣还能有谁呢？

转头，一组的徐嫣正低着头写字，手肘下的蓝色便笺纸和自己手中的字条是一个颜色。

放学后，童小柔如约来到巷子口。没有人，黄色的暮霭斜斜洒落在巷子的一角。她身后那面墙的反面是学校的操场。正因如此，隔在另一边的鼎沸人声显得墙的这边格外寂静。

正当童小柔准备离开的时候，三个笔直修长的身影走过来——镶满铆钉的蓝色牛仔外套，厚底的骑士靴，嘴角的唇环被光线镀上一层玫瑰色，酒红色的短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陌生的人，危险的气息。

她们不是童小柔认识的人，看起来比她大了好几岁，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本校的学生。

原本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走进了她们的禁区，童小柔垂下眼帘，正准备穿过她们离开这里，冷不防地被为首的女生狠狠推倒在地上，骨骼被折断般疼起来。

女生斜着嘴角嗤笑了一下：“是这个丫头没错吧？真是的，看你这么柔柔弱弱的，我还真觉得欺负你了呢。”

“你们是谁？”童小柔爬起来，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悲哀地想到一个可能。

女生走上前，用力捏着童小柔的下巴：“这张装可怜的脸，真是越看越讨厌呢。”说完又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砰”的一声，童小柔再一次因为突然受力，没来得及闪躲，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脑勺重重地撞到了墙壁上。

童小柔咬着嘴唇：“是徐嫣叫你们来的？”

“你还弄不清楚状况吗？还在妄想我们会回答你的问题？”另一个女生走上前，白了童小柔一眼，“我到底为什么还在跟你废话啊？”说完她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慢慢逼近童小柔。

童小柔蜷缩起身体。

她感觉不到危险的临近，有的只是失望，刻骨铭心的失望。真的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因为实在看她不顺眼，所以找人来教训她？

……

一直以来都觉得即便再恶劣，但像这样恨不得我去死的你是不存在的，所有的埋怨都只是埋怨，下一刻就会忘记。之所以会竖起自己身上的刺，只不过是因为经年累月的恨，因为爱才有恨。我一直这样坚信，也从没有一刻希望你消失，也会害怕你遭遇不测。哪怕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也明白这种血肉亲情的宿命是摆脱不掉的。

而今，你却找来这样一群人，告诉我，一切都是我太天真，太傻！我真是傻！

……

女生们抢过童小柔的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和文具都一股脑儿扔到地上，撕的撕，扯的扯，踩得踩，仿佛她们撕的、扯的、踩的就是她童小柔这个人一样。童小柔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恐惧感，被蹂躏得一塌糊涂的书本和文具早已面目狰狞，不辨真颜了。看着它们，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也被面前这群女生蹂躏了！

她不出声，也不哭泣，像死了一样。

“喂，她是不是吓昏过去了？怎么不出声？”一个女生有些担忧地说。“唉，够了吧！走吧，这样就可以了！”

“算了算了，我打个电话给那丫头。”

童小柔蜷缩着身体，五脏六腑都好像快碎裂了，听觉也变得不灵敏，隐约听到那个女生在打电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童小柔终于支撑不下去，眼前突然一黑，晕了过去。

【三】

童小柔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站在一片黑暗里，身前是澄亮的湖面，她的样子倒映在水中。

忽然，徐嫣出现了。她站在童小柔的身后，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然后轻轻地伸手推了童小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童小柔仿佛没有力气，只是被这么轻轻一推，便一下子掉进水里了。

水很冷，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割着皮肤。童小柔在不断地下沉，下沉。可是，湖面上的景色很清晰。她看到陆浩楠站在湖边，一脸漠然地看着湖底的她，徐嫣走过来牵着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走开了。沫沫蹲在湖边哭泣，但是她没有看见童小柔，只是一个劲地哭，并且往湖里投着心形的信纸。童小柔想发出声音，可是她很痛苦，无法呼吸，好像有人在把她往下拽。

沫沫的身影越来越小，童小柔想呼救，但是她喊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卡住，生疼生疼。

死了吧，一定是的。梦里，童小柔对自己说。

可是，又有人在摇她的手，好混乱，好吵。是谁呢？是谁在喊她？“小柔，小柔？”

“你醒醒，小柔？”

“小柔，是妈妈呀，妈妈回来了，小柔？”妈妈？妈妈！

……

应该还是在做梦吧！

童小柔费劲地睁开眼睛，一团白色的物体缓缓爬上童小柔的肩膀，然后伸出粉红的舌头，发出一声“喵呜”。

“小柔，你醒啦？”

真的是在做梦，眼前的人明明是外婆。她看起来很疲惫，银色的头发有些乱，眼角还有泪水。

“外婆，我……”童小柔勉强出声，全身都在疼。

“别动，别动，你后脑勺伤得挺重的。”外婆伸手摸了摸童小柔的脑袋。

白色的天花板上洇开一层层水渍，刚才的事情仍旧盘踞在童小柔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外婆……我怎么会来医院？”

“有个孩子送你来的。担心死我了。小柔，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外婆心疼地理了理童小柔的额头的碎发。

到底是谁？

“是沫沫吗？”

“不是，是个男孩，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

外婆摇了摇头。

童小柔垂下眼帘，眼前忽然浮现出模糊的画面——映入眼帘的是男生线条美好的下颚，刺目的光线如同汹涌而来的浪，瞬间漫入视野，然后眼前的世界变成明亮的白，倏地又陷入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外婆拿起一旁的水果刀，熟练地削起苹果来。

童小柔仰头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要一想到那张字条就感到一阵耻辱的心痛。她竟然天真地以为徐嫣是真的想找她好好谈谈。

真讨厌！真烦！翻了个身，童小柔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小柔，来，吃个苹果。”

“对不起，外婆，我不想吃东西。”因为头埋在枕头里，童小柔的声音变得闷闷的。

“好吧，你好好休息，我去学校帮你请个假。”外婆起身替她盖好被子。

“咔嚓”一声，门被关上了，整个病房又陷入寂静的气氛中。

童小柔抓紧被子，难过、心痛、失望等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刀刃一般划在身上，带来尖锐的疼痛。比起隐隐作痛的外伤，它们显然要恶毒得多、冰冷得多。需要做到这个分上吗，徐嫣？

……

“小柔，你别动啊，我来就行了。”

童小柔正打算起身喝水，还没翻完身就被沫沫制止住了，沫沫认真起来还真像个贤妻良母。

“我不要紧。”

“小心点儿嘛，从楼梯上摔下来可不是小事。”

不知道是谁送她来的，难得那个人贴心地告诉外婆，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于是童小柔也将计就计地承认了。

不过，送她回来的人到底是谁呢？

“你这几天都不用去学校了，留在医院好好养伤。”沫沫一边倒水一边交代，“对了，今天曦禾学长问我你怎么不在，我告诉他你住院了，他很担心，问我你在哪个医院，看起来好像要来探望你。”

“啊，什么时候？”

“放学的时候啊。”

“沫沫，你帮我把这个送给学长吧。”说完，童小柔从包里拿出那条格子围巾。

“嗯，我下午去学校时带给他。”沫沫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不过，你真的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怎么别的地方都没有受伤，就后脑勺伤到了呢？”

“嗯，后脑勺着地，疼死我了……”

“你呀，幸好没伤到脑子。”沫沫看了一下手表，“好啦，我走了。”“嗯，拜拜。”

沫沫离开后，童小柔撑着身体从床上下来。爸爸好像也在这家医院吧！前段日子很少来探望他，因为担心遇到徐嫣和她妈妈会发生口角吵到他。

童小柔扶着墙壁一路来到二楼的病房，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陌生人。“请问，你找谁？”

“我找童贺笙。”童贺笙是童小柔的爸爸。

对面的人想了想，接着恍然大悟，将门打开了些：“请进，童先生好像在睡午觉。”说完，那人不断地打量着童小柔。

“谢谢。”童小柔笑了笑。

同样是白色的病房，爸爸躺在靠里面的病床上。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和那个人说的一样，爸爸在睡觉，轻轻呼吸着，像是睡得很香。床头柜上摆放着药物，点滴瓶子里的药水在冒着细小的气泡。

童小柔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童贺笙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醒了过来。在看清眼前的人后，他笑起来，喊了声：“小柔。”说完便想坐起来。

“爸爸。”童小柔站起来，走过去扶他。很久没有这么叫了。以前她总是很倔犟，爸爸越是想见她，她越不见他。明明知道他希望听到她喊他爸爸，她也咬着牙看都不看他一眼。

后来他生病了，她来探望的次数也很少。

“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你知道的，我不想碰到心姨她们，怕吵到你。”

“嗯，我知道。”童爸爸摸了摸童小柔的头，其实最近他的视力变得不太好，很久才看清童小柔头上的伤，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谁找你麻烦了？”

童小柔这才明白，其实谁都知道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她以为她的谎言能骗过所有人，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大家都只是默许她的体贴。

“嗯，遇到了一些麻烦。”

童爸爸有些激动起来：“是谁？”

“没关系的，没关系，也只有这一次了。”童小柔安慰道。

“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还找你麻烦？”

“我也不清楚。”童小柔摇了摇头，“我会尽量避开她们的。”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唉，爸爸不在你身边，照顾不好你。”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外婆的身体还好吗？”

“嗯，挺有精神的，每天都去小公园锻炼身体。”

“嗯，那就好。这几个月爸爸要住院，你要好生照顾外婆。”“嗯。”童小柔乖巧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很快，徐嫣的妈妈便出现在病房里。她新染了一头酒红色的头发，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脚上蹬着一双裸色的高跟鞋，鞋跟足足有十厘米。

原本一脸的笑意，看见童小柔，她那张明媚动人的脸瞬间垮下去，露出一副嫌恶的样子：“你怎么在这里？”

“秋心，好端端的，干吗板着脸？”

徐秋心白了童小柔一眼，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后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美妆杂志，时不时朝童小柔瞟一眼，眼神带着疑惑。

父女俩又闲聊了几句，然后童小柔说了声“再见”，转身出门，却迎面撞上徐嫣。她胸口忽然冒起一团火，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

徐嫣瞪了童小柔一眼，径直走进病房，坐到病床旁边说：“爸爸，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豆花。”

站在门口的童小柔一下子没忍住，冲进病房，拉住徐嫣的胳膊：“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我要是死了，你就开心了是吗？”

实在是忍不住了！她也想有风度一点儿，不想在爸爸面前这样歇斯底里，不想让那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不想丢外婆的脸，可就是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失望、怒火急于发泄出来，否则会憋成内伤。

徐嫣当然是一副“你有病”的样子，她轻松甩开童小柔的钳制，露出鄙夷的目光：“你装什么可怜？你受伤关我什么事？”

“怎么回事？”爸爸有些严厉地问道，坐正身子，把徐嫣刚刚买回来的豆花放到一旁。

“你敢说我受伤和你没关系吗？”童小柔气愤地质问道。

徐嫣也仿佛被吓到了，有些乱了方寸，说话也没有平时那么趾高气扬：“喂，你不要动不动就说我找你的麻烦好吗？是的，我是不喜欢你，但是，你凭什么说你的伤是我弄的？是你自己招惹了别人还不知道吧！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不定早就有人看你不爽了。”

“还能有谁看我不爽？最恨我的人不就是你吗？不是你自私善妒又霸道，所以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方法找人教训我吗？”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童小柔的脸上。

“到底是没妈的孩子，说话还真是没教养。我女儿是你可以随便指手画脚指责的吗？这里是医院，你爸爸是病人，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徐秋心早就忍不住了，她几乎是几步跨过来打了童小柔。

自从看到童小柔，她就忍得手指都发痒了。

童爸爸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这是在干什么？当我不存在吗？嫣儿不准被随便指手画脚，小柔就可以任你打了？”他拉过童小柔，如同老鹰护住自己的孩子一般，“没看到小柔头上有伤吗？你撒泼也要有个限度！”

徐秋心恨恨地瞪了童小柔一眼，又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徐嫣见爸爸生气了，只好乖乖地扶着他，劝道：“爸爸，你别生气，妈妈也是为了我。”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童爸爸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对童小柔说，“小柔，你先回病房，改天我再去看你。”

童小柔点了点头，脸上绯红一片，眼睛却亮得惊人。

【四】

病房里因为某个人的到来而变得温暖热闹，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向日葵，金黄澄亮的色泽令整个病房变得亮堂起来。

童小柔诧异地盯着手里喻曦禾的手机，手机里正在播放一段视频。视频的主角正是前几天欺负童小柔的女生。这几个人再也没有那天嚣张跋扈的气焰，而是在摄像者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连连说着“抱歉”。

“有没有觉得痛快些？”曦禾双臂环胸坐在童小柔的病床边。没错，那个幕后的人正是喻曦禾。

没想到童小柔并没有感到惊喜，而是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嗯？”

“七仔，那天是你送我来医院的吗？”那个模糊的侧脸实在难以分辨。喻曦禾摇了摇头：“不是我，是陆浩楠。”他看了童小柔一眼，接着说，“是我朋友看到的。那几个丫头从巷子里出来后不久，陆浩楠就抱着晕倒的你从巷子里走出来。”

居然是陆浩楠？童小柔愣住了。

“又被感动了吧？”喻曦禾眯了眯眼睛，伸手弹了一下童小柔的脸，“果然帮你报仇的人怎么也抵不上救命恩人啊！”

“哪有……”童小柔无力地反驳道，“不过，你真的教训了那几个女生？”

“怎么会？我从来不打女人。”

“那怎么？”

“所以我找了几个女生教训她们。”

童小柔无奈地扶额。

“你怎么会招惹她们？”

“嗯？”

“问她们，她们居然说看你不爽很久了。你到底哪里得罪她们了？”

“我哪里会得罪别人啊？”童小柔气哼哼地坐直了上身，“我是那种喜欢招惹是非的人吗？”

“嗯？所以……”喻曦禾看了童小柔半天，“她们是嫉妒你？”“呃？”

“不然干吗把你的东西毁成那样，还把你推到墙上？”喻曦禾蹙起眉头，似乎童小柔的样子看起来惨不忍睹。

童小柔捂着脸说：“啊，我现在看起来很可怜吗？”“那倒不是。”喻曦禾笑起来。

童小柔张开手指，露出一对眼睛，从狭小的指缝间静静地看着喻曦禾好看的笑脸，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

“只是……像受伤的咸鱼而已啦。”

“咻——”一大团白色的物体飞快地朝喻曦禾的方向飞过去，砸了个正着。

喻曦禾坐在原地，抱着枕头笑得前俯后仰——童小柔气急败坏的样子配上她受伤的脑袋，真的很好笑啊。

“喻曦禾，你找死啊，还笑！”童小柔索性从床上站起来，准备拿另一个枕头打他。谁知道因为脑伤未愈，头顶一阵眩晕，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朝地板跌去。眼看就快要和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亲密接触，喻曦禾将手里的枕头扔到一边，只是稍稍舒展身体便稳稳地接住了往下倒的童小柔。局面180度扭转，两个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觑，原本保持着再安全不过的距离，此时两人之间却亲密得大概只能刚好放下一个拳头。

童小柔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

喻曦禾仍旧保持着将童小柔护在怀里的动作一动不动，看着童小柔，仿佛出了神，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异常深邃，他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眼见着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童小柔慌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又万分艰难地爬上了病床，整个动作看起来比咸鱼还笨拙。在这期间，喻曦禾也坐回凳子上，脸色微微泛红。两个人狼狈得像烧开了水的水壶。

“你……下午不是要上课吗？”童小柔用被子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对眼睛，“时间快到啦。”

“嗯。那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喻曦禾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嗯，拜拜……拜拜。”童小柔挥了挥手。

喻曦禾走后，童小柔倒在床上，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忽然很想撞墙。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心跳的确加快了！“扑通扑通”地跳着，居然……心动了。

因为脑部受伤，童小柔不得不留院观察几天。今天医生终于通知她可以回家了。童小柔下了床，活动了几下筋骨，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过比起前段日子好了很多。将被子叠好，又将仅有的几件行李收拾好，童小柔看了一下时间，早上10点整。想到外婆应该还要待会儿才来，童小柔穿好鞋子，决定去医院外的花园走走。

室外还是很冷。这几天没有下雪，却远比圣诞节那几日冷。童小柔在光秃秃的草地上踱来踱去，直到看到一个人。

她愣了几秒钟，接着搓了搓脸，跑到那人面前，笑起来：“我知道是你送我来医院的，谢谢了。”

陆浩楠提着水果有些不知所措。他其实是来看她的，犹豫了好几天，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她应该很伤心吧！原本以为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可能已经出院了，大不了白跑一趟，却没想到正好碰上刚出院的她，一时间有些尴尬。

“嗯，你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嗯，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不过要好好休息。”童小柔努力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现在，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好像不应该对他有怨气！所以像普通朋友一样说说笑笑吧，她做得到的。

童小柔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水果，问道：“你是来探病的吗？”

她当然不会以为他是来看自己的。童小柔心知肚明，但还是天真地期待着。

“嗯，看一位伯父。”陆浩楠咬咬牙，撒了个谎。

已经决定远离她了，何必给彼此任何希望呢？

童小柔点了点头，侧过身：“那我就不打搅你了。怎么说也是你救的我，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陆浩楠点了点头：“再说吧。”

童小柔尴尬地笑了笑：“那……拜拜。”说完，她把手插进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陆浩楠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医院。

童小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言自语：“童小柔啊，你真没出息。”

他在努力地撇清关系，巴不得再也不见。

不过是顺便救了你而已，胡思乱想什么呢？你们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啊！

她低下头，不想让路人看到自己没出息的泪水。

为什么冬天那么冷？为什么回到过去那么难？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无法放手？对你执著的我病入膏肓了吧！忘不掉啊！

【五】

童小柔忽然不知道那个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门开着，还以为遭遇小偷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外婆，只见她老人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童小柔进屋。

看到妈妈的时候，童小柔的脚仿佛突然被钉子钉在地上。对面的女人剪了一头短发，化了淡妆，因为开着暖气，她仅仅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即便是如此清爽的扮相也显得风情万种，童小柔的妈妈是个美人。

看到发呆的童小柔，顾秀莲莞尔一笑，张开双臂：“宝贝女儿，连妈妈都不认识了吗？”

“妈妈。”童小柔喃喃喊道，松开手里的袋子。真的是妈妈啊！不是梦。她冲过去，一把抱住顾秀莲依旧纤细的腰身，眼泪全蹭在她的身上。

“乖，是不是很想妈妈？”顾秀莲温柔地抚摸着童小柔的脑袋，一向玩世不恭的眼神突然充满了爱怜。

“小柔特别想你，前段时间住院，说梦话还喊‘妈妈’呢！你呀，都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祖孙俩。”外婆把东西放下来，坐到一旁。

“好啦，妈，我一回来你就唠叨。小柔还没吃中饭呢，我切好菜了，你去炒一下吧。”

“好好好，又嫌我啰唆。”

外婆说完进了厨房，客厅突然只剩下童小柔和妈妈两个人。再想念也好，这么久不见，总归是有些陌生的。

童小柔哭完，有些害羞地坐好：“妈，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啊，我的宝贝女儿，这么久没见，越来越漂亮了。”

顾秀莲抬起手替童小柔擦干了眼泪，突然想到什么，缓缓蹙起清秀的眉：“小柔，你怎么弄到受伤住院的？”

“哦，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就变这个样子了。”童小柔皱了皱鼻子，一脸的无所谓。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摔到哪些地方了？”

“没事，妈，我很好，这几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呀，从小就像个男孩子。”顾秀莲说完，伸手将一旁的行李箱拿过来，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件崭新的雪白的羽绒服，“来，试试，不知道该给你带什么礼物，就给你买了衣服。”

“嗯！”童小柔点了点头，然后欢快地钻进房间换衣服。羽绒服是短款的，正好童小柔的身材很修长，这样一来，她的腿就显得更长了，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左转右转，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她才出去给妈妈看。

本来只有两个人的家，因为顾秀莲的回归热闹了许多。饭桌上，顾秀莲不断给童小柔夹菜。她变得细心多了。

“妈，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啊？”

“嗯，冬天结束了就走，在家陪你们过年。”

“还要走吗？”

“是啊，那边的店暂时交给别人帮忙管理，但总得我自己去盯着啊，不赚钱怎么给你买好看的衣服？”

“嗯。”童小柔点了点头，“妈，我想好了，以后到你在的那个城市去。”

“乖，认真学习。”“外婆也要去哦。”

“当然了，一家团聚，妈妈会努力赚钱的。”

这一天，童小柔真心实意地觉得，只要和妈妈还有外婆在一起，就是她最开心幸福的日子。在妈妈身边，她什么都不需要多想。

当然，如果谁都不说出真相，如果这真相不会让那么多人受伤，如果过去已经过去了，那么，幸福就会离童小柔很近很近。但未来总会到来，真相会露出它可憎的表象，如同贪婪丑陋的怪物，一点儿一点儿吞噬掉所有人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