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愿日月星辰与你为善

01

真正的愿望，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无比强烈，无比肆意。

我曾以为，我听不到许小悠的愿望，是因为她没有许愿，她是替别人许的愿望。

然而不是这样的，在看到许小悠眼底的黑暗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我都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而听不到她许愿的内容。

因为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真正的愿望。

希望啊，奇迹啊，愿望啊，这些对于许小悠来说，都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

因为活着太痛苦，所以给自己一点儿活下去的理由。

“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看着她的双眼，轻声问她，“小悠，告诉我，你有愿望吗？”

“我有愿望啊。”许小悠的声音里，一丝感情都没有，枯燥的，干涩的，仿佛她只是一个机器人一般，“每个人都有愿望，我也不例外的。”

“所以，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我不能不管她，在第一次见到她之后，我就有一种想从她面前逃跑的冲动。

那不是因为我也许没有办法实现她的愿望，让苏乔汐醒过来。

那是因为她浑身散发出一种死亡的气息，她随时都可能撑不住而去死。

她会死，一定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握住她攀在悬崖上的手，所以她才会去死。

许小悠，我不会逃跑，我一定会牢牢抓着你的手，将你从悬崖边上拉上来的。

所以，许小悠，你可以试着贪心一点儿，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吧。

所以——

“告诉我，你的愿望吧。”我轻声说。

“醒过来。”她艰难地，满含犹豫地，念出了这三个字。

“他会醒过来的，一定会醒过来的。”我用力抱住她，我感觉到她在轻轻地颤抖，这战栗仿佛是从灵魂深处传来一样，让人心生暖意。

听到了，你的愿望，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自欺欺人好玩吗？”顾惜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与其让人怀抱着虚无的希望，不如绝望一点儿好吧。”

我松开许小悠，看向顾惜，我问他：“那么，你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吗？还是你已经不期望苏乔汐能够清醒过来？”

“不会醒来了。”顾惜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眸，我看不到他眼底是怎样的眼神。

“乔汐哥哥已经，不会再醒过来了。”顾惜冷冷地说。

“要不要打个赌？”我走上前，抬手按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你要跟我赌什么？”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已经拿不出什么来跟你赌了。”

“有的。”我很肯定地说，“你并非一无所有。”

他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笑了笑说：“我们就赌乔汐能不能醒过来，我赌他能醒过来，如果他醒了，就算我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要你的一滴眼泪。”我说，“这个你总有的吧。”

顾惜一下子沉默了。

我听一棵小草告诉我，那次之后，顾惜没有哭过，从那时候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他一次都没有哭过。

“如果你输了，你能给我什么？”他的眼底隐隐浮上一丝紧张的神色。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的，其实顾惜比任何人都害怕苏乔汐醒不过来，因为害怕他醒不过来，所以索性就不去期待他能醒来。

和许小悠相反，他这样绝望，却其实一直抱有希望。而许小悠一直怀揣希望，但其实内心早就绝望了。

“如果我输了，我答应帮你做一件事，无论是什么事，哪怕是杀人放火，我都不会拒绝。”我说。

“好。”他点点头，“我就和你打这个赌。”

“那么，小悠你就是这个赌约的见证人。”我将许小悠拉到中间，“许小悠，如果苏乔汐醒了，那么就是我赢了，到时候我要顾惜的一滴眼泪。而如果苏乔汐最终没能醒来，就算我输了，我无条件答应顾惜一件事。”

“好。”许小悠说，“我知道了。”

有赌约双方，有见证人，那么这个赌约就成立了。

“小悠，为了我赢得最后的胜利，帮帮我吧。”我冲许小悠眨眨眼睛说，“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

“有空就来陪乔汐说说话，跟他说说你们过去的事情。”我想起沐修歌嘱托我的话，“不要管他会不会回应你，要一直跟他说。”

“这样，有什么用？”许小悠不解地看着我。

“虽然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情况变好，但至少可以让情况不变坏。记住，不管多忙，每天都来陪他说一小时的话。”我说。

“好。”许小悠答应了我，“我能做到。”

和许小悠还有顾惜都说好了，外面天已经快黑了。许小悠回家了，因为妈妈还在家里。我让她和她妈妈搬到我家去住，这样万一她那个浑蛋爸爸回去也找不到她们。这样就算我不在家，没办法保护她，也能让她和她妈妈不那么危险。

许小悠一开始当然不同意，不过我说服她帮忙看家，她这才答应了。

第二天，许小悠一放学就过来了，她遵照和我的约定，和苏乔汐说了一个小时的话才回家，顾惜在旁边一直就这么看着，并未参与。

不过一个星期之后，绿萝偷偷告诉我，顾惜也开始跟苏乔汐说话了。

虽然一开始说得很少，甚至都前言不搭后语，让人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是这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顾惜一直将自己的心封闭着，像个蜗牛一样，背着沉重的壳儿。要让顾惜走出过去的阴霾，不只是让苏乔汐醒来这么简单，那需要他自己从自己的小世界走出来。

他现在就像是受了惊的蜗牛，正悄悄地，试探性地伸出肉角，看看这个世界是否还对他温柔相待。

“小樱语，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插在床头花瓶里的月季花问我，“睡晚了，担心长黑眼圈哦。”

“不是的。”我翻了个身，脑袋里像走马灯似的，画面闪个不停，怎么都消停不了，“这么多天了，卡卡和沐修歌那两个家伙，怎么还不回来啊。”

“那是谁？”月季花是昨天许小悠才送给我的，她并没有见过卡卡或者是沐修歌。

“卡卡是我的猫，沐修歌是我的……”是我的什么呢？

我有些纠结了，我竟然没有办法给沐修歌和我的关系下个定义。

“是你的什么？”月季花显然不会看人脸色，没见我如此纠结吗，竟然还追问！

“没什么，睡觉！”我拉过被子盖过头顶。

02

沐修歌已经走了足足一个月了，可是还没有一点儿要回来的意思，我心里有点焦急。

他到底有没有找到治疗灵石，如果找不到的话，我这里都要撑不住了。

因为昨天，医院又进行了一次会诊，他们在考虑宣布苏乔汐脑死亡。虽然情况没有继续变坏，但是依旧没有一丝变好的迹象。

不过好在许小悠没有放弃，没有因为苏乔汐的不回应而沮丧，她仍旧每天放学后都来跟苏乔汐说一会儿话，我也依旧能听到她对着樱花树许愿的声音。

只不过现在，她的愿望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不再只是让我帮帮她。

而那句禁语，她没有再说，我有些怀疑，她那次是不是偶然念到那句话的，因为这太奇怪了，我与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和她有接触。

而比起这个，更加让我有焦虑感的是东方家。

没有了海珠的结界，我的位置很容易暴露出去，我在这里停留了这么长时间，东方家没有理由不找来这里。

是他们终于放弃我了吗？还是东方家族出现了另一个能够与花草树木交流，倾听人们愿望的异能者吗？

不、不可能。

每一代还愿师都是单独存在的，上一代还愿师没有消失，就不会出现新的还愿师，关键是水晶花蕾还在我的身上，就算有新的还愿师出现了，他们也会追过来，要回这只水晶花蕾。

还是说，他们在酝酿什么更大的阴谋吗？

可是与我相关的阴谋，能有什么呢？这不应该啊。

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天生被虐体质，这么舒舒服服地过了几天，就开始疑神疑鬼了。

算了，反正我也猜不到那群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与其纠结，不如静观其变，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那些家伙回去的。

我答应了沐修歌要在这里等他回来，我就一定要做到，我不能言而无信。

我推开苏乔汐的病房门，顾惜回家去拿点东西，他已经休学一年了，这一年里，他一直在这里寸步不离地照顾苏乔汐。

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苏乔汐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走过去，在边上的看护椅上坐下来，我看着少年沉睡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

“醒过来吧，苏乔汐。”我轻声对他说，“休息得够久了，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啊。你在意的人，她还在等着你，这个世界上，你还被人需要着。”

“那么，东方樱语，你同样被人需要着，为什么却不肯回家呢？”一个清冷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我本能地打了个寒战，不用抬头，我也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因为我与这个声音的主人一同生活了十几年，实在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可以滚了。”我冷冷地说。

“不要说得这么冷酷无情。”那个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跟着我听到一串脚步声朝我走近，有个人停在了我的身边。

我仍旧不肯抬头看他，好像只要不看他，我就仍旧没有被这家伙逮到似的。

“我说了，我现在不想见到你。”我抬高声音，心里莫名变得很焦躁。

刚刚我还在好奇，东方家的人怎么还没有找过来，果然是经不起念叨，这不就来了！

“小樱语。”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拍开了。我抬起头怒目瞪着他，可这家伙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别碰我！”我低喝道，“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别发火啊。”东方夜双手环抱手臂，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何必这么恼羞成怒呢，我只是想接你回家而已。”

“我不回去。”我斩钉截铁地说。

他低低笑出声来：“小樱语，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子，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这个世界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事顺心，那是不可能的。”

“别跟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我偏过头去不看他，“我不想听这些，总之，我是不会再回去当东方家的傀儡娃娃的，被打扮得再精致，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那完全没有意义。”

“啧啧。”东方夜全然不在意，“那么，我亲爱的小樱语，你可以告诉我，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吗？我不认为你会有这么好心，跑来关心一个植物人。”

“那又怎么样！”我有些恼了，这人真是有办法让人瞬间炸毛，“对，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来帮别人实现愿望的，但这个愿望，不是你们经过计算，用肮脏的金钱就能衡量的。”

“肮脏的金钱吗？”他笑了笑，“的确，我也觉得金钱挺肮脏，不过小樱语，没有钱，你能够住进这个地方吗？没有钱，你估计早就饿死了吧。”

“那不一样。”他在混淆视听，这只老狐狸！

“我没有看出区别。”他走到病床边上，弯腰看了一眼苏乔汐，“用很多钱，将他送去其他地方治疗，他照样可以醒来。”

“但是那没有办法治愈人心。”我反驳他，其实这个愿望，苏乔汐醒来不过只是一部分而已，无论是许小悠还是苏乔汐，或者是顾惜，他们其实都是这个愿望的一部分。

这三个人之间，有一个死结一直存在着。那不是苏乔汐醒过来，就能解开的结。

只有让顾惜走出自己设置的心牢，让许小悠真正地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让苏乔汐彻底地清醒过来，这个愿望才算真正完成。

“治愈人心，那从来都不是还愿师的任务。”东方夜冷哼一声，“小樱语，你把人心看得太简单，也太复杂。走吧，这个疗养院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哪里都去不了，跟我回家吧。你爸爸很想你。”

“他只是想念我的能力吧。”我自嘲地笑了笑，“从我出生起就将我丢给外婆，知道我有能力，又将我像宝贝一样捧回来，将我打扮得像个木偶一样，这样的爸爸，我不需要。”

“怎么样都不肯跟我回去吗？”东方夜眼中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小樱语，你还像小时候一样，真是太不可爱了。”

03

“我可爱不可爱，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毫无防备，被我推了个踉跄，不过他很快稳住了。

“哎哟，大半年不见，还学会使用暴力了。”东方夜也不恼火，不过他那语气和表情，倒像是在嘲讽我似的，“东方樱语你别忘了，你的功夫似乎还是我教你的吧。”

“方语！”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许小悠的声音，我顿时觉得脑袋疼，许小悠这个时候怎么会过来呢？

“方语，你看我带了什么——”许小悠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东方夜。

“方语？”东方夜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啧啧，小樱语，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名字啊。”

“我自己改的不行吗？”我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最好不要胡说八道！

“方语，这是谁啊？”许小悠走到我身边，这些天相处下来，我和她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了。

“他是……”我真想把东方夜丢进大海去喂鲨鱼，“呃，他是我堂哥，对！堂哥！”

“哦？”许小悠迟疑地问，“难道是你家人知道你生病了，走不开，让你堂哥来照顾你的？”

“小樱语，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堂妹啊。”东方夜冷声说。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生气，虽然我不知道他忽然生什么气。

“你不记得我记得就行了。”我说着一把揪住东方夜的手臂，拽着他往外走，绝对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里，万一他说出我是谁，许小悠生气怎么办？

她将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了我，她将我当成好朋友，我却连名字都是假的，接近她也是别有目的……哦，怎么想，都不能让她知道我在骗她。

“走了，这里有病人，有什么出去说，不能打扰病人。”我一边说，一边拽着东方夜走到病房门口。

然而走到这里，东方夜无论如何不肯动了，我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家伙要捣乱！

“这位同学，你和我们小樱语是好朋友吗？”果然！他问了！

许小悠点点头：“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啊，她一直鼓励我，帮助我，我很高兴能和方语成为好朋友。”

“呵。”东方夜冲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这家伙要坏事了。

“东方夜！”我大声喊了一声，企图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你不是要带我走的吗？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走之前，有些话我想跟这位妹妹聊一聊。”东方夜完全无视了我话中的暗示之一，他是铁了心要拆穿我的伪装。

“你哪儿来的妹妹，别胡说八道！”我心里急得要死，没办法说动东方夜，或者让许小悠离开！

“小悠，顾惜怎么还没过来？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回去拿东西了，万一一个人拿不过来怎么办。”我慌张地对许小悠说。

许小悠张嘴正要说话，东方夜又将话头接了过去：“你在害怕什么呢，小樱语。”

“我没有害怕什么。”我硬着脖子说。

“既然没有害怕什么，那就让我说完吧。”东方夜笑了笑说，“许小悠是吧，她告诉你她叫方语是吗？”

“对啊。”许小悠一脸状况外的表情，完全不知道东方夜要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我为什么总不让东方夜和她说话。

“很抱歉地告诉你，她不叫方语，她叫东方樱语，虽然很不愿意这么说，但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她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在骗你呢。”我仿佛看到东方夜的屁股后面，摇着大灰狼狡猾的尾巴！

许小悠果然很吃惊，她满目诧异地看着我，像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解释。

“她是东方樱语，不是方语，你明白了吗？她一直在跟你说谎，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接近你的目的，绝对不是想和你成为朋友这么简单。”东方夜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方语？”许小悠的脸色有些发白，她的眼神宛如玻璃一样，看上去很坚硬，其实用一块石头就能砸碎。

“对不起。”我本来打算等到苏乔汐醒过来，再跟她坦白我的身份，跟她说声对不起，一直在骗她，可是东方夜忽然出现，将我的计划全部都搅乱了。

这一乱，我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许小悠的眼底浮上一层水汽，“乔汐能醒来，果然也是骗我的吧。”

“不是这样的。”我试图解释。

“不用说了！”然而许小悠不打算给我解释的机会，她此时就像个受伤的刺猬，浑身的刺全都竖了起来，她想自我保护，害怕从我这里听到伤害她的话语。

是啊，从小到大，她只有顾惜，只有苏乔汐，我是她第一个朋友，却从一开始就带着欺骗接近她。

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并非故意这么做的。而且这么久了，我真的将她当成了我的朋友。

事实上不只是她，对我来说，她也是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啊。

“我为什么会相信只存在于童话里的奇迹呢，我不会有朋友，不会有人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乔汐也不可能醒过来的，他根本就醒不过来了，这么久了，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他也不会顺着我的声音回到这里，是我太傻太天真，竟然相信了你说的奇迹。”许小悠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落。

“不是这样的，小悠，我真的拿你当我的朋友，其实从小到大，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也没有朋友，我虽然不像你这样，总是遇到残忍的事情，可是我也一直不快乐。小悠，你是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欺骗你，我没有恶意的。”不想让这份友情就这样被破坏，想抓住一点儿什么，不想让心里被填满的那个角落，再次空出来了。

其实我和许小悠一样，我们都不相信奇迹，不相信希望，哪怕我一直在做的，都是实现别人的愿望。

可是看得多了，便再也不相信了，因为我知道那些愿望都是怎样被实现的，那不是什么奇迹，那些只是一对对的计算公式而已。

知道得太多和知道得太少，同样是件悲哀的事情。

“请你离开这里。”许小悠转过身不再看我，我看到她转身的一刹那，宛如灯火熄灭一般归于沉寂的眼眸。

那个眼神，我曾经在她眼睛里看到过，那是对一切失去希望的纯黑。

可是后来，我以为我让她找到了希望，然而这希望，却也由我自己亲手斩断了。

04

“看吧，小樱语。”东方夜还在一边说着风凉话，“哪有那么多情深似海，朋友，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啪——”我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没有躲开，只是轻轻揉了揉被我拍中的地方，他笑了起来，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怒气，“解气吗？如果能够解气，那么再抽几下也没关系，只是发泄完了，该跟我回家了吧。”

“这里没有人要跟你回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纷乱的心绪，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么想见这个人，一个月不见，天知道我多想他回到我的身边。

这里的饭菜不好吃，这里的人泡茶也不好喝，这里的人没有他那样的笑脸，这里的人也无法给我可靠的感觉。

沐修歌，我不肯承认我想念他，我没有办法定义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因为我不想他做我的朋友，我不想我和他，只是朋友。

“沐修歌！”我低低唤了他一声。

沐修歌缓缓走到我面前，他将我拉到身后，然后眼神坦荡地看向东方夜：“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东方夜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最终换上了一副肃然表情，“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带东方家的大小姐回家。”

“当然有。”沐修歌反而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让我感到安心，无论前面是怎样难以解决的困境，只要他笑了，那么一切就都不可怕了。

“哦？你想与东方家族为敌吗？”东方夜从未被人这样顶撞过，此时怒极反笑，“你想仔细了吗？”

“只要她想待在这里，只要她告诉我，她不想跟你走，那么就算和整个东方家族为敌，那又怎样？”沐修歌风轻云淡地说。

“有胆识。”东方夜讽刺一笑，“就怕只是随口说说。”

“要试试吗？”沐修歌不动神色地说。

“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顾惜的声音适时响起，我回头一看，就见他拎着两个大包走了过来。

“没什么，随便聊聊。”沐修歌淡淡地说，他不再看着东方夜，转身朝病房走去。

病房里，许小悠呆呆地坐在病房里，她忽然伸手，拔掉了苏乔汐的氧气罩。

“小悠你做什么！”我吓了一跳，连忙冲进去，将氧气罩的插头重新插好。

“你别管我！”许小悠拍开我的手，“反正没有希望，反正会被宣布死亡，早一点儿让他解脱吧！”

“你住手！”我急得要死，偏偏这个时候，我说什么许小悠都不会听。

“你让她拔。”沐修歌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这温度让我焦虑的内心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许小悠，每个人活着都会有痛苦的事情发生，可是如果只是沉浸于自己的不幸，什么都不想改变，一直任由自己不幸下去，那么就算希望和奇迹发生在你身上，你也是抓不住的，因为你自己从不相信奇迹。”沐修歌的声音非常沉稳，有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许小悠惨然笑了起来：“哪里有什么奇迹呢？没有奇迹的，都是骗人的，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不，奇迹一直都在，只是你不相信。”沐修歌轻轻将我推向了许小悠，“樱语会出现在你面前，本身就是一样奇迹。”

“你别再骗我了，我没有什么能给你骗的。”许小悠刚刚擦掉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没有骗你。”沐修歌此时也有些无奈，眼神深处更有一丝无法言状的悲哀，“因为对你来说，她就是希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许小悠摇摇头说。

沐修歌摊开掌心，他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海星一样的石头，那石头近乎透明，闪着流水一般温润的光，他将石头轻轻放进我的手心里，然后将我往前又推了一步。

我与许小悠，只隔了一步之遥。

“你对着一棵樱花树许了愿望，而东方樱语就是还愿师，她出现在你面前，是为了帮你实现你的愿望的。”他轻声说，“她同样也是你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将你当成了同病相怜的知己，她可以选择不帮你完成这个只有百分之一可能性的愿望。”

“现在，她就在你面前，她手心里拽着你一直不肯相信的奇迹，现在，你同样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沐修歌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他将顾惜拉出了房间，反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遽然安静下来。

我和许小悠长久地对视着，我从她眼神中看出了挣扎、茫然、胆怯和不确定。

我手心里的那颗石头传来温暖的温度，这是沐修歌的温度，我的心里仿佛被一团温水胀满，我不再迷茫，不再焦急，不再不知所措。

“我重新做个自我介绍。”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既然我一开始就错了，那么从现在开始，我要纠正自己的错误，“我是东方樱语，是个还愿师，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帮各种各样的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虽然说帮人实现愿望，可事实上，我除了聆听那些愿望之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我只是傀儡娃娃而已，选择实现什么样的愿望，怎么样去实现，都是别人决定好的。”我缓缓地说着，将自己的故事说给她听，就像一开始，她将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一样。

我们是朋友，朋友应该以诚相待，欺骗，哪怕是善意的欺骗，都不应该存在的。

“后来我觉得那样的人生我不想要，因为我不想一辈子都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于是我酝酿了一场离家出走，幸运的是，我逃出来了。”

“但就算是逃出来了，那些许愿人的声音，仍旧不停地缠着我。我本不想继续再帮人实现愿望，是沐修歌告诉我，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无法逃避宿命，但至少我可以决定用哪一条路走向最终的宿命。”

“于是我决定继续帮人实现愿望，只是不同的是，我不再去实现那些浮夸的，用金钱就能实现的愿望，我想实现一些，值得我去实现的愿望。然后，我就听到了你的呼唤。是的，你在呼唤我，我没有办法不管你，于是我化身方语来到你身边。接下去的故事，你都知道了，现在我将一切都告诉了你，要不要相信我，要不要相信我带给你的奇迹，由你自己选择。”

05

流水一般的沉默将整个病房吞噬。

还是不行吗？在我坦白一切，在我告诉她全部的真相之后，她还是无法相信我吗？

“对不起。”然而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很小很小的道歉声，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跟着我感到一个人朝我扑过来。

我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她大声哭了出来，很大声很大声。

“对不起，没能相信你，是我不对，明明答应了你要真正地抱有期望，可是我还是骗了你，我只是不想你难过，所以我答应你每天来和乔汐说话，其实我仍然不相信他能醒过来，我还是没有抱过希望。”她边哭边说，“对不起方语，真的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啊傻瓜。”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心情感染到了，我也跟着大声哭了起来，我们就像两个大傻瓜一样，就这么边哭边说话，直到我们破涕为笑，直到眼泪终于干涸。

“认识你，真的是个奇迹。”许小悠微笑着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奇迹。”

“并不是这样的。”我笑着摇摇头，“和苏乔汐相遇，是奇迹。有一个顾惜这样的弟弟，是奇迹。你和你妈妈还好好地活着，这也是个奇迹。小悠，不要一直看着黑暗，看得久了，会忽略掉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其实奇迹一直都在你身边，活着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然而如果心里注满阳光，那么看到的风景哪怕是废墟，也会开满鲜花。”

“嗯！”许小悠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方语。”

“我是东方樱语。”我纠正她。

“没关系，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是我的方语。”她稍稍歪着头，笑得很明媚，“你是我的奇迹。”

想看看她真正的笑容，这是我见到她之后第一个念想。

终于，终于，我看到了。

果然很美很美，纯白得像初夏盛放的栀子花。

“给你。”我将手中的那块灵石递给她，“这颗灵石能够让苏乔汐清醒过来，这一个月来，顾惜也慢慢地打开了心房，不再将自己禁锢在牢笼里，现在只要乔汐醒来，一切的雾霾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她接过灵石，眼圈有些泛红。

“我们是朋友啊，不用说谢谢。”我走到门边，拧开门把手，“小悠，实现你内心渴望的那个愿望吧，对这个世界贪心一点儿，身为女孩子，稍微任性一点儿，没有关系的。”

“那我就贪心一回吧。”她笑着哭了，“说一千次一万次谢谢都不够，是你让我有微笑的能力，我终于能在乔汐醒来的时候，微笑着面对他了。”

“加油！”我对她做了个鼓励的手势，然后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进去吧。”我对顾惜说，“记得你输了，就要给我一滴眼泪的。”

顾惜飞快地闪身进了病房，“嘭”一声，病房的门重新被阖上。

我深呼一口气，心里盈满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喜悦。从记事起到现在，我实现过很多很多的愿望，却从没有哪一次感到过快乐。

但是这一次，我却觉得能够听懂花语真的太好了，能够听到那些愿望，真的太好了。

“他会醒来的吧。”我一步一步走向沐修歌，与其说是问他，倒不如说是告诉他最后的结局。

“会醒来的。”沐修歌微微笑着对我说。

东方夜一直坐在走廊里的沙发上，他一手支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卡卡呢？”我问沐修歌。

沐修歌指了指隔壁病房，无奈地说：“那家伙说是累了，躲在那里睡大觉。”

“哈哈，那个胆小鬼。”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它一定是感觉到了东方夜来了，躲起来不想见他。”

“哦？”沐修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卡卡害怕那家伙吗？”

“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嫌弃？”我想起在别墅里的时候，卡卡总是离东方夜远远的，就算路过东方夜，也是尽量离他远点贴着墙壁走。

那场面，如今回想起来，仍旧很想笑。

“回去，有见一见家人吗？”我扯回话题，“你母亲她还好吗？她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鱼。”

“嗯，她很好，她让我带了一样礼物给你。”沐修歌从口袋里翻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我，“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我接过来，轻轻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条非常美丽的珍珠项链。

“好美！”在东方家，无论是什么，我都见过最好的。但是这串珍珠项链，却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一串。每一颗珍珠都是特别的，每一颗珍珠都与众不同，它们被串在一起，造就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喜欢就好。”沐修歌抿唇笑了，“我帮你戴上吧。”

“好呀！”我将项链递给他，沐修歌走到我身后，他拉着项链绕过我的脖子，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呼吸都有些乱了节奏，我屏住呼吸，害怕他听到我打鼓似的心跳声。

他的动作非常温柔，他将我纠结的长发拉起来，轻轻地扣上项链的搭扣，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声：“好了。”

声音仿佛耳语一般，我打了个寒战，回头的瞬间，我的视线刚好撞到东方夜的眼神。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我从未看到东方夜露出过那种眼神。

一瞬间，我竟然无法形容出来。

不过我并没有多想，因为此时我很高兴，我看着沐修歌，问他：“好看吧，我戴着没有辱没这串美丽的珍珠吧。”

“嗯，还行吧。”他仍旧是一副非常淡定的样子。

这家伙！

正当我恨得牙痒痒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是许小悠开的门，她眼睛亮晶晶的，那是被眼泪洗刷过后，非常干净的眼神。

“乔汐醒了，他想谢谢你。”许小悠说。

我跟着她走进病房，想了想，又折回去，拽着沐修歌走了进去。

病房里，原本一直躺着的那个少年，此时被扶起来靠坐在枕头上，他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眼神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绿萝曾经说过，如果这个少年醒过来，会拥有怎样的一双眼睛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不由得变得更加柔软起来，绿萝绿萝，你马上就能看到少年的双眼了，你会不会像那朵爱上种花人一样的百合花似的，觉得快乐，觉得心愿已了呢？

植物的生命是那样短暂，一岁一枯荣，岁岁春又生，万物皆有情。

“谢谢你。”苏乔汐的嗓音，许是因为很久不说话的缘故，有些嘶哑，“让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最美丽的奇迹。”

我知道他眼睛里的奇迹是什么。

每个人对于奇迹的定义都是不一样的，像许小悠觉得，苏乔汐醒来就是奇迹。

但是对于苏乔汐来说，奇迹就是看到许小悠发自内心的微笑吧。

“不用谢。”因为，我也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奇迹啊。

“喂。”顾惜的声音里满满的别扭，“我输了，你要的眼泪，给你。”

他递给我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花，蔷薇上有湿润的水珠，我知道，那是少年自灵魂深处滴落的眼泪。

“我收下了。”

这朵美丽的蔷薇，必然经历了苦难、痛苦、风雨、霜雪，最终怒放于阳光下。

小悠，我不知道将来我们还会不会再遇见，但是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希望你永远开心，脸上的笑容不要消失，要有对抗一切丑恶不平的勇气，不管现实多么残酷，都不要只看得到黑暗的角落，晴空一直都在。

当你内心坚强，便会发现，曾经苦恼惧怕的一切，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快乐地走下去吧，愿清风明月庇佑你，这是我——还愿师东方樱语，送给你的祝福。

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想在你身上，看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