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落在雨中的纸飞机

01

总觉得，那是个非常悲伤的故事。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窗户外面，一只麻雀挥着翅膀消失在视线之外。

而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记得曾经有人说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问题是没钱。

我一度也怀疑，这世上会有愿望与贪念无关吗？纯粹的愿望，会存在吗？我不知道。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变成心里的一道心结，慢慢地，沉淀着渴望，最后这渴望变成了愿望，再慢慢地，这愿望不仅仅只是想想而已，人们会想去实现它。

那么许小悠的愿望，会是怎样的呢？我想知道答案，又有些害怕知道答案，总觉得那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下午的课程终于结束了，我趴在桌子上不想起来，沐修歌帮我收拾书本，一切都整理好了，这才喊了我一声：“走了，回家吧。”

“喂。”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拉着他重新坐下来，“你说许小悠，她心里最想实现的愿望，会是什么呢？让那个沉睡的少年醒过来？”

“大概就是那样的吧。”沐修歌叹息般地说，“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能够实现吗？”

我苦笑了一下：“虽然我能够与花草树木沟通，能够听到人们的愿望，但我不是神，我也不是医生，我哪里有本事让昏睡的人恢复意识？”

“所以，你想放弃许小悠吗？”沐修歌一针见血地问道。

我沉默了，我的确是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看到了，所以觉得那样的愿望，我是没有办法实现的，所以本能地想要从这里逃走。

“可是，在她眼里，也许你是唯一的希望。”沐修歌温柔地说，“如果连你也放弃她，那么她就真的……太可怜了……”

“但我也帮不到她啊，与其给她希望，再让她绝望，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比较好？”沐修歌说的，我都明白，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曾经在东方家的时候，自然有人替我去决定实现什么样的愿望，那些愿望无一例外，都是可以用钱，或者用某样东西去实现的。许小悠这样的愿望，也许曾经我也遇到过，只不过被无视了。

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难过得厉害。

我是不是也曾让绝望之中的人，找到一点儿点儿希望，却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喊中，迎来绝望呢？

“先回家吧，外面看着要下雨了。”沐修歌给了我一个微笑，他拎着我的书包站起来，我从书桌里将卡卡抓出来，这家伙躲在里面睡着了。

“啊，终于可以回家了吗？”卡卡睁开眼伸了个懒腰，从我手上跳下去，抖了抖浑身的毛，迈着猫步往外走，“回家回家，本猫都饿死了。”

“沐修歌……”走出教室，清冷的风吹在脸上，将围绕在我身边的低迷气压吹散了一些，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大概会再看看吧。”沐修歌想了想回答我，“既然已经来了，什么都不做，直接离开这里，是胆小鬼才做的事情。”

“我才不是胆小鬼。”我小声地抗议。

好吧，其实我就是个胆小鬼。

天空阴沉得越发厉害了，我和沐修歌刚刚到家，外面就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来。

我站在门边，看到许小悠顶着大雨冲进院子里来收衣服，她大概也是刚刚到家没多久。下午放学之后，她第一个跑出教室，大概是又去疗养院看那个男孩子了。

雨中的许小悠，显得那样纤细瘦弱，仿佛一只苍白的蝴蝶，逆着风雨飞舞着。

“我想帮帮她。”这一瞬间，我从内心深处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愿望，不管那样悲伤的故事我有没有勇气去听，我都想要……帮帮她。”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我回过头，沐修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边。

“没关系的。”他的声音非常非常温和，让人有种很安心的感觉，“没关系的，我在这里，不管多么困难，我都会帮助你的。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你还有我啊。”

“沐修歌。”我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

“樱语！”卡卡蓦地出声打断我的话，“看外面！”

我将视线从沐修歌脸上移开，望向外面，只见瓢泼大雨里，许小悠和一个人扭打在了一起。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灰黑色外套，看上去流里流气的。

“住手！”眼见着那人的脚就要踢到许小悠，我飞快地冲进大雨里，然而有一个人比我的速度更快，在我刚刚站在许小悠面前的瞬间，那个打人的男人就被踹飞出去了。

是沐修歌，他脸上的温柔神色已经褪去，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五官滴下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沐修歌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汹涌蓬勃的怒气在他周围迅速聚集，而他就站在暴雨中，看上去平静，但其实很危险。

“许小悠，你没事吧？”我连忙查看许小悠有没有受伤。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单薄的嘴唇上没有一点儿血色，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她轻轻摇了摇头，颤抖着开口：“谢谢你，我没事。”

“那是谁，需要帮你报警吗？”我关切地问她。

她再次摇摇头，只是这一次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愤怒和无奈，她说：“让他走吧，不用管他。”

“给我滚！”沐修歌低喝一声，也许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了，那男人一句话都没说，逃也似的跑掉了。

我扶着许小悠进了她的家门，才进去就听到了一阵哭声。我愣了一下，循着哭声望过去，只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跪坐在地上哭泣。

沐修歌走过去，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她家里乱糟糟的，好多东西都被砸坏了，看上去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打斗。

“怎么回事？”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一切都是刚刚那个男人干的吗？太可恶了！

“先让她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衫吧。”沐修歌打断我的问话，“被雨淋湿了会感冒的。”

“也是！”沐修歌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心细，谁做他女朋友，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想到这里，心里却忽地划过一丝尖锐的疼。

是啊，沐修歌，总有一天他会有喜欢的人，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且等到我找到另一颗灵石，他就不需要继续跟我待在一起了。

明明认识他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可是我却好像习惯了他的存在。

啧啧，果然一个人不寂寞，寂寞的是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又要回到一个人的状态。

02

一个小时后，许小悠才在凳子上坐下来。

在许小悠去洗澡的时候，我和沐修歌帮忙将乱七八糟的家具物件放回了原位，也是这个时候我们知道了，刚进门时跪坐在地上哭的那个女人，是许小悠的妈妈。

“谢谢你们啊。”许小悠的妈妈叹着气说，“不然……”

“阿姨你别这么说。”我忙说，“我们是小悠的同学，而且今天早上，小悠才帮了我们。”

“刚刚那个人是谁？”我想了想，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屋子里沉默了一下，几秒钟之后，许小悠缓缓地开了口，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我的爸爸。”

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儿什么，但是听她亲口告诉我，还是让我觉得很意外。

“我去做晚饭，你们留在这里吃晚饭吧。”许小悠的妈妈这个时候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我本打算说不用了，不过沐修歌冲我轻轻摇了摇头，拒绝的话就没能说出口。

客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哦，不对，还有一只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懒猫。

许小悠手里捧着一杯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好久好久，她终于开了口：“你们觉得奇怪吧，为什么我爸爸会这么对我。”

“嗯。”我没有否认。

我确实很奇怪，在疗养院里，绿萝告诉我，她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么这个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还是她的继父呢？

如果说是继父打继女，这个倒是不稀奇，但……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那个人不是我的爸爸，我希望我的身体里没有他一半的血液。”她的眼神满是愤恨，而愤恨的尽头，却是化不开的悲伤。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说给我听听吗？很多东西一个人藏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吧。”我轻声说。

“我去帮阿姨做饭吧。”沐修歌适时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这样怎么行？”许小悠想去拦住沐修歌，“你们是客人，我去帮忙就好。”

“让他去吧，修歌做饭很好吃的。”我抓住许小悠的手臂，将她按在了凳子上，“现在没有别人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许小悠沉默不语，眼底有挣扎的神色。

“或者不告诉我也可以，毕竟对你来说，我们还不熟悉，等什么时候，你想找个人诉说，而你愿意相信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我说。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说：“不是的，我不是不相信你，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方语，见到你，我总觉得很亲切，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一样。我只是在想，我要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那就从头说起吧。”我轻声说，“不管多长的故事，我都会认真地听完的。”

她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她想了想，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小会儿，她缓缓地开了口。

故事的源头，一直追溯到她记事起。

在许小悠的印象中，好像最初的最初，就是没有止境的争吵，是翻箱倒柜的巨响，是妈妈的哭声，是爸爸凶狠可怕的吵闹声。

是的，别的孩子记忆里，快乐的童年回忆，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

那些黑暗的记忆中，唯有一样是这么多年来，回忆起来就觉得温暖的。

那有关于一个大她三岁的少年，他有个非常非常温柔好听的名字，叫苏乔汐。那时候她和妈妈还住在另一个地方，苏乔汐是邻居家的小孩，是许小悠羡慕的那类小孩。

他从出生起就被所有人喜欢着，他永远穿着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新衣服，口袋里永远放着一块香香的手帕，许小悠第一次见到苏乔汐，差点以为他是个女孩子，因为他长得非常清秀，又总是文文静静的，像个小女孩。

那天爸爸妈妈又在吵架，她被爸爸丢过来的一只玻璃酒杯砸中了脑袋，她没有哭，因为她哭了之后，会让爸爸更加狂躁，她就会收获更多的疼痛。

她捂着脑袋走出家门，坐在小区公园里的秋千架上，小声地哭，那时候是黄昏，橙黄色的夕阳照下来，在她的记忆里留下非常重的一笔，以至于隔了这么多年，她仍能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的全部细节，公园里长着什么样的花草树木，还有苏乔汐朝她走来的时候，被夕阳映在地上的影子，全部的一切，都非常清晰地记得。

苏乔汐踩着一地的夕阳朝她走来，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一块纯白色的帕子递给她，他的声音充满稚气，一板一眼，好像一个小大人似的。

“擦擦眼泪吧。”他在她身边吊着的另一只秋千上坐下来。

秋千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大雁嘎嘎地叫着从遍布晚霞的天际飞过去，许小悠接过了白色帕子，苏乔汐给了她一个十分灿烂的笑脸。

那个笑脸混合着暮色黄昏，一同印入她的脑海，刀刻一般地深，怎么样都忘不掉。

“给你吃吧。”苏乔汐给了她一颗巧克力。

巧克力有点苦，可苦味消失之后，就是温暖的甜味。

她后来走了很多地方，穿过大街小巷想要再买一次那样的巧克力，然而却一次都没有买到过。

因为那不只是巧克力而已，对于许小悠来说，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也是无法复制的巧克力，那个味道，仅仅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

许小悠四岁那一年，爸爸因为过失伤人被抓了起来，而妈妈带着她敲开了一个律师家的大门，那一年，爸爸被关进了监狱，而爸爸因为长期虐待殴打妻子孩子，被法院强制判定与妈妈离婚。

那个家终于解脱了，许小悠的人生，也仿佛是一直下着大雨的阴天终于放了晴。

第二年，妈妈和顾叔叔结了婚，没多久弟弟顾惜出生了。

后来的时光是平静的，直到顾叔叔生病，他病得很厉害，因为不想花光积蓄，他放弃治疗，短短三个月就去世了。

顾叔叔对许小悠很好，因为他不会打她骂她，会给她买新衣服，会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她记得，小时候顾叔叔对她说：“小悠，你也可以像小惜一样，叫我爸爸的。”

然而她总觉得叫不出口，后来她想喊他一声爸爸，他却怎么也都听不到了。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悲哀，就是这样残忍，就是这样……不留一点儿余地。

所以有些话，想说就不要迟疑，有些人想见就去见一见，因为也许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们没有意识到，很多人一转身，就再也无法遇见了。

03

顾叔叔死后，妈妈带着许小悠和顾惜，三个人一起生活。虽然清苦一点儿，但是过得也算是快乐。而苏乔汐也一直很照顾他们，顾惜很崇拜苏乔汐，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变得和苏乔汐一样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妈妈和姐姐。

如果生活就这么走下去，那也算是一种圆满与幸福了。

然而老天爷似乎不愿意看到许小悠活得快乐，许小悠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两年前，入狱十年的爸爸出狱了。

他找到许小悠的妈妈，他跪在地上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已经改好了，已经不会再做那些混账事了。而就在这时候，念小学的顾惜回来了。

爸爸知道许小悠的妈妈已经再嫁之后，当场就翻脸了，他打了妈妈一顿，将妈妈身上全部的钱都拿走了。后来时不时地，他总会出现，走的时候，总会拿走一些什么。

“妈妈，我们搬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他了！”终于，许小悠再也不想忍受这样的生活了，“那简直不是人，他是魔鬼！”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妈妈默默地哭，“我们没有钱搬家。再忍忍吧，或许……或许他不会再来了。”

“可是我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啊。”许小悠根本不相信妈妈的说辞，因为每一次她都是这么说的。

她跑出家门，去公园的秋千架上坐下来，每当她不高兴，心情沮丧的时候，她就喜欢到这里坐一坐。

“小悠。”苏乔汐正好回来，他比小悠大两岁。

“乔汐。”见到苏乔汐，许小悠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你回来了啊。”

“嗯。”苏乔汐在她身边的秋千上坐下来，“怎么了，心情不好？”

“那家伙又来了。”许小悠恨恨地说，“真希望他永远消失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坏那么讨厌的人。更讨厌的是……我身体里竟然还流着那个人的血！”

“会结束的，一定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的。”苏乔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还有我，我会保护你的，小悠。”

“谢谢。”许小悠的眼圈顿时就红了，“为什么你总对我这么好呢，乔汐？”

“说什么傻话，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呢？”他笑起来，美好得不可思议，若不是他就在眼前，许小悠绝对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温柔美好的少年。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许小悠怔怔地望着他，“乔汐一定很受欢迎吧，前几天还有女生来找你的呢。”

苏乔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你害怕我被其他女生抢走吗？”

“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因为乔汐你不是我的所有物，如果说我是一棵无根的野草，那乔汐，你就是一株美丽的蔷薇花，我靠着你花瓣上滴下来的露珠存活。但我知道的，蔷薇花不是小草的，蔷薇花应该和更加美丽的花开在一起。”许小悠说着，眼泪却落了下来。

“很不安吧。”苏乔汐低低地说，“其实小悠你，是喜欢我的吧。”

许小悠错愕地看着苏乔汐，自己决定隐藏一辈子的心事，被人一下子就猜中了。

“傻瓜。”他笑得很轻很淡，眼底是一片怜爱，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然后他忽然倾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夕阳将这画面，晕染成最美丽的初恋画卷。

“那么，从今天起，苏乔汐是许小悠的男朋友。”他缓缓地，用带着微笑的声音说，“这样，会安心一点儿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像在仰望自己的信仰一般，在这一瞬间，对这个人的喜欢到达了极致。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秒该有多好，那样一切就不会走向毁灭。

那天是许小悠的十六岁生日，苏乔汐来家里给许小悠庆生。

那个人，是在许小悠切蛋糕的时候进来的。

他喝得醉醺醺的，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他说：“今天是小悠生日，我来给小悠过生日来了。”

“你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许小悠一下子就炸了。

他醉得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许小悠，他说：“长大了翅膀硬了？我是你爸爸！”

“你不是！”许小悠大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啪——”一个狠狠的耳光甩过来，许小悠的嘴角边流出了殷红的血。

“你打我姐！”顾惜怒气冲冲地扑过去，“你竟然敢打我姐，我不许你打我姐！”

“滚开！”那个人一把推开顾惜，径直朝妈妈走去，他一把揪住妈妈的头发，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蛋糕“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这一刹那，对这个人的恨侵占了全部，许小悠的眼睛里，只有那把水果刀，她冲过去，抽出那把刀，她拿刀逼近爸爸，她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杀了你！”

“你敢吗，你来啊，你杀啊！”被酒精麻木了理智的爸爸，被许小悠的举动激怒了，他走上前想要夺下许小悠手里的水果刀，“你杀了我，你要去坐牢的！”

“坐牢就坐牢！”许小悠和爸爸扭打在了一起，然后就是一片混乱的扭打。

接着，许小悠完全不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看到了很多血，殷红的血从苏乔汐的肚子里流出来，顾惜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张纸片似的，他的手上握着的那把水果刀，满是血迹。

“杀人啦！”醉得一塌糊涂的爸爸，在看到血的一瞬间，终于清醒过来，他满眼恐惧地落荒而逃，留下满地狼藉。

“快叫救护车啊！”许小悠扑上去，她用力捂住苏乔汐的肚子，血不要流得这样快，不要这样快，不要夺走她生命里，唯一的那道光。

拜托，真的拜托，不要熄灭她黑暗世界里的，救赎之光。

04

然而命运的残酷就在于，它不会照着人们所期待的方向前进。

苏乔汐伤在肝脏，失血太多，造成大脑缺氧，而就算手术及时，他也因为脑部缺氧而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顾惜误伤了苏乔汐，因为他还小，加上误伤，并没有判刑。但是顾惜自己，却给自己判了死罪。

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哪怕那只是混乱之下的误伤。他的心被关在厚重的牢门背后，他跪在苏乔汐爸妈的面前，求他们将他送去监狱。

苏乔汐的爸妈一开始也无法原谅他，当然现在仍旧没有原谅他，他们罚他一直照顾昏睡不醒的苏乔汐，让他一直看着苏乔汐，让他知道自己对他做了些什么。

时间一晃就是一年。

苏乔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可是他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而最近，他的情况还在恶化，医生说，再醒不来，就要宣布死亡了。

那个害得他们这么惨的家伙，在隔了这么久之后，竟然还敢上门，他赌光了钱，跑来跟许小悠的妈妈要钱，他翻箱倒柜，终于许小悠忍不住将他推到外面，他们扭打在了一起。

跟着，就被站在门口的我看到了。

许小悠说完了她的故事，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我以为我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当我听完整个故事，我才知道我根本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我不知道这世上竟然会有人悲惨到这样的境地，像是上天将所有的不幸都赐予了这个人一样，那种被按进水中，怎么样都无法呼吸空气的绝望感，快要将我吞没了。

“对不起，让你说这些痛苦的事情。”好久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难受吧。”

许小悠苦笑了一下，眼神却有一丝解脱，这些事情大概她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起过，事实上她应该也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痛苦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分享，只能在心底越酿越沉，最后变成一个庞然大物，压得人无法呼吸。

“许小悠。”我抓住她的手，郑重地对她说，“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不管结局如何，不管我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但是许小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溺水，我没有冷漠到那样的地步，人心其实很柔软，很温暖，我想让这个姑娘，真正开怀地笑一次。

“谢谢。”她哽咽着说，“其实你听我说这些，我就已经很感谢你了。我是个不幸的人，跟我走得近了，也会变得不幸的。”

“不会的，傻姑娘。”我轻轻抱了抱她，“听说过这句话吗？当你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就是你开始得到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要一直相信奇迹的存在，奇迹才会眷顾你。”

她怔怔地望着我，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她笑了：“嗯，我从未放弃奇迹，也没有放弃过希望，虽然奇迹和希望，从来都没有眷顾过我。”

“吃饭了。”沐修歌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围裙，应该是许小悠妈妈的，看上去有些让人发笑。

“嗯，吃饭吧。”许小悠深吸一口气，眼睛里聚集起来的水汽，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是个坚强的姑娘，一直都是。

在许小悠家里吃过饭，我和沐修歌带着卡卡回到了自己的家。

关上家门，疲惫感铺天盖地朝我袭来。

我在沙发上坐下，沐修歌倒给我一杯水，他在我对面坐下，轻声问我：“她的故事，你都知道了吗？”

“嗯。”我轻轻点点头，然后缓缓地，将这个忧伤的故事，告诉了沐修歌。

说完了之后，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植物人醒过来？”

他想了想，说：“我记得深海里有一种灵石，能够治愈一些创伤，可是那灵石很难找，在大海里要找到那颗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害怕时间上来不及。”

“没关系！”我一下子雀跃起来，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那都有可能让苏乔汐醒过来，只要他醒了，顾惜就不会再让自己的心继续封闭在牢笼里，而许小悠悲惨的生命中，那道耀亮她黑暗的光芒就会重新亮起来。

“我会留在这里，我和许小悠一起看看有没有办法让苏乔汐的情况稳定，至少不再继续恶化下去，我会争取时间，一直到你回来为止。”我的心跳得非常快，心情从未有过的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苏乔汐醒过来，这是我脱离东方家，第一次自己去完成一个愿望。我想完成它，我想让那个姑娘，快乐起来。”

“好。”沐修歌点了点头，“那明天我们就分头行动，你和许小悠待在医院，记住让许小悠和苏乔汐说话，说说曾经发生的一些美好的事情，这样苏乔汐听到了，会有求生意识的。你想办法留在医院，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医院宣布苏乔汐脑死亡。”

“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我说。

“不过有个问题。”沐修歌说，“我回到深海，需要那颗海珠，可是海珠被我带走的话，你就没有办法隐藏自己的气息了。”

“没关系！”被东方夜抓到，大不了就是被押回东方家，继续成为一个傀儡，我有办法逃出来一次，就有办法逃出来第二次。但是如果不这么做，苏乔汐就有可能救不回来了。

第二天，我送沐修歌和卡卡去机场，卡卡被装在宠物笼子里。

“一定不要被抓到。”沐修歌的目光深邃无比，“在这里，等我回来。”

“放心，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我扭头看向卡卡，“卡卡，你路上可别说人话，暴露了被拿去解剖我可不救你。”

“哼，本猫才不像你这么傻。”卡卡轻蔑地哼了一声，“小樱语，别太想我呀。”

“放心，我一定不会想你的！”我说。

看着沐修歌和卡卡上了飞机，我转身往回走。

到家之后，推开家门，空荡荡的屋子让我有些寂寞。

卡卡这只笨猫，才离开，我就开始想你了。

想念的只是卡卡吗？或许，还有别的人吧……

我浑身猛地一震，除了卡卡，还有谁呢？沐修歌吗？

不不不，我一定只是想念他做的饭菜！

嗯！一定是这样的！

05

我向学校请了个病假，然后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苏乔汐所在的那家疗养院。

苏乔汐一开始是住在医院的，只是加护病房的费用太高，所以转到疗养院里静养。我特地要了苏乔汐隔壁那一间房。

“咦，你生病了吗？”那株绿萝满脸诧异地看着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苏乔汐所在的那间病房，绿萝愣了一下，随即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弄醒他。”

“怎么，有问题吗？”我瞥了她一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绿萝似乎非常高兴的样子，“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太期待那个男孩子睁开眼睛了，他一定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

“怎么，你喜欢那个男孩子吗？”我打趣她，“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朵爱上种花人的百合，今天又遇到一株爱上沉睡少年的绿萝吗？”

“别胡说啦。”绿萝脸上蓦地一红，“我就是想看看，他醒来的样子。”

“放心，一定能看到的。”我拍着胸脯保证。

“你怎么这么有信心？”绿萝问我。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有信心呢？是相信我自己，还是相信沐修歌？我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好像在我们还是陌生人的时候，我就不曾怀疑过他。

“小樱语？”绿萝见我迟迟没有回应，便轻轻喊了我一声。

“啊？哦，刚刚走了下神，总之你等着看好了。”我说。

“咦，前几天跟着你一起来的那个男孩子呢？”绿萝终于发现了沐修歌不在这里，这家伙有够迟钝的。

我回答她：“他有点事情要离开几天。”

“呀，小悠来了。”绿萝说。

许小悠来了，我没有继续跟绿萝说下去，我走上前去，许小悠见到我很意外，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今天上课，你和沐修歌都没来，你生病了吗？怎么穿着病号服？”

“不要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嘛，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了。”我笑着说，“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老毛病又犯了，家里让我来疗养院休息几天，沐修歌家里出了点事，得回去几天。”

“是这样啊，你身体要不要紧，生病很难受吧？”许小悠关切地问我。

我顿时就有点罪恶感，竟然欺骗了许小悠的感情。不过这罪恶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帮助她嘛。

“还好，我这个病静养几天就好，没事的。”我说，“你来这里，是看苏乔汐的吗？”

许小悠的眼神暗了下去，她轻轻点了点头：“是啊。”

“这花真好看。”我指着许小悠抱在手里的那些野花，“是你采的吗？”

“是啊，我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他的，只有这个了。”她从那把花里，抽出一朵白色的月季花递给我，“给你一朵。”

“谢谢。”我接过来，“我也想看看苏乔汐，可以吗？”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许小悠说着，转身在前面带路。我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自己来看苏乔汐，可是我却不想这么做，我希望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是在许小悠的陪伴下。

病房里很安静，仿佛时光将这里遗忘了一样。

有个少年趴在窗台上睡着了，苍白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是顾惜，上次我和沐修歌跟着许小悠来的时候，看到过他。

我转过身，许小悠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他是苏乔汐。”她指着病床上昏睡的那个少年说。

“乔汐，这是方语，是我的好朋友哦，你看，我有朋友了呢。”许小悠一边说一边将新采的花插进花瓶里。

我的视线从白色的墙壁拂过，最终落在了病床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苏乔汐。

因为长期昏睡而苍白的脸孔，长长的眼睫在眼下留下一片扇形阴影，他单薄的唇因为没有血色而泛着白光。

十六夜的蔷薇花。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浮上心头的是这样的印象。怪不得绿萝这样形容他，的确是这样的少年啊。

“你好，苏乔汐。”我弯腰将那朵白色的月季放在他的手上，“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他听不见的。”一个倔强的少年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不，他听得见的。”我没有回头，我知道那一定是顾惜的声音，“他只是醒不来，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听得见的。”

然后我转身，径直望着顾惜的眼睛：“只要心没有被关上，只要对这个世界还有所眷恋，那么他一定希望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他希望听到你的声音。”我的视线从顾惜身上移开，落在了许小悠的脸上，“和他说说话吧，告诉他你还在等他醒来，告诉他你很想念他，只要思念传得足够远，那么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哪怕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忘川，也一定会循着你的声音，回到这人间。”

许小悠轻轻笑了起来，像初夏的栀子花一般，纯白无瑕，有种晶莹剔透的美丽，她问我：“真的吗？只要思念传递得足够遥远，他就能跟着思念的声音回来吗？”

“真的。”我点头，“所以不要放弃希望，一定不要放弃希望。”

“我从未放弃过希望的。”许小悠喃喃地说，“一直都没有。”

“不。”我轻轻摇了摇头，“我要你真正地，真正地开始期望。”

她说她没有放弃过希望，这才是最奇怪的。因为奇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所以她不知道奇迹是什么样子的，不曾见过，又怎么期待？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那片野花，那株绿萝，提起许小悠的时候，眼底都有一抹悲伤。

因为她其实从未真正地怀抱希望。一直期待奇迹，是因为奇迹从未出现过，这期待不过是欺骗自己，好让自己继续走下去。

有时候希望比绝望更可怕，绝望是因为有过希望。

一直怀揣着希望，是因为连绝望都不曾经历过，那是比绝望更加让人绝望的存在。

“他会醒来的，小悠。”我握住她的手，我想让她觉得自己并非一个人，“失望吧，绝望吧，然后，再一次拥有希望吧。”

许小悠静静地看着我，就这么一直看着我，我从她漆黑的眼眸深处，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的希望，那是她悲哀的生命里，最可悲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