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珍珠藏于深海

01

一个小时后，我坐在沐修歌家的客厅里，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卡卡蹲在沙发上，优雅地舔着自己的毛，时不时还用它碧蓝色的猫眼偷看我。

我抽了抽嘴角，天知道，我多想打死这只闯祸的大笨猫！

沐修歌从房间里走出来，递给我一罐可乐。

我脸上蓦地一红，今天真是太丢人了！

想我东方樱语，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竟然会因为卡卡能说人话了而一时难以接受地晕了过去，虽然说有一定的原因是白天消耗了太多精力和植物对话，但是……哦，怎么想都好丢人。

“卡卡！”我将可乐放在桌子上，转身揪住卡卡的脖子，我目光狠狠地看着它，“现在把灵石吐出来还来得及。”

“身为东方家的异能者，你竟然不知道灵石一旦被动物吞进肚子里，超过三十分钟就会与动物融合，再也无法分割吗？”卡卡带着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你以为本猫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让你找到？”

“可那是沐修歌的东西！”我很恼火，我很想揍飞这只有恃无恐、十分嚣张的猫，“你怎么能吃人家的东西？灵石对他很重要！”

“本猫什么也听不到。”它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搭在耳朵上，一副耍无赖的样子。

我为之气结，说：“卡卡，你信不信我把你送给研究所，让人家解剖了你！”

“要解剖你也得陪我一起被解剖。”卡卡仍旧不着急，它还偷偷瞟了我一眼，“你信不信，我随时出卖队友？”

“看样子，协商不太愉快？”

沐修歌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的表情倒是很从容不迫，仿佛丢了珍贵物品的人不是他。

“不是不太愉快，是很不愉快。”我泄了气。

尽管被卡卡气得想暴揍它一顿，但身为它的主人，我还是得对这件事负责的：“沐修歌，我会尽快再帮你找一块这样的灵石的。”

虽然我压根不知道这灵石是哪里来的，一直以来，东方家的精英们会负责寻找各种实现愿望的东西，灵石这样的神奇物件，全是东方夜搞定的。

东方夜啊……

我顿时头疼起来，想起那家伙现在就在这座城市，我就有些坐立难安。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仍旧是一副非常从容的样子。

“你不生气吗？”我不解地问，“我要是你，现在一定非常生气。”

“可是生气也没有用，不是吗？”沐修歌轻轻笑出了声。

“啧啧，看看人家修歌，我说樱语啊，你学着一点儿，作为本猫的主人，你竟然如此不淡定，真是太丢本猫的脸了。”卡卡边说边用粉红色的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

这家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我心里的怒气就噌噌地往上涨，我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要死啦！虐猫啦！”卡卡边叫边从沙发上跳开，轻灵地落在沐修歌身边，一丁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它甚至还不怕死地挤进沐修歌的怀中，头枕着沐修歌的大腿，十分享受地开始打呼噜，一边还不忘记用不怕死的眼神看着我。

我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沐修歌也没有说话，客厅里顿时死一般的安静，只有月色透过窗户照进来，水银一般，仿佛会流动。

“别这么压抑嘛，本猫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呢。”卡卡懒洋洋地说，“不就是吃了个灵石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没有灵石，修歌不是也没变回人鱼嘛。”

它这么一说，我倒是怔住了。

人鱼一族，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会生出人类的双腿，能够进入人类社会，像人类一样生活，而其他的就只能永远生活在海里。

沐修歌并不是那百分之一的幸运儿，他之所以能够用双腿在人类世界行走，是因为他的母亲对我许的愿望，那块灵石能够让人鱼走上陆地。

可现在，灵石被卡卡吞掉了，为什么沐修歌还是人类的样子？

长长的黑发不见了，被一头清爽的短发替代，那双代表人鱼的蓝色双眸，也变回了琥珀色，帅气的长相，少了几丝摄人心魄的俊美，他现在分明就是一个长相出众的人类少年。

跟我一同愣住的还有沐修歌，他的眉目之间萦绕着一丝困惑，与我一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灵石虽然被本猫吞了，但是那并不代表灵石消失了啊。事实上，只要灵石和修歌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十米，修歌就不会变成小人鱼。”卡卡一副我为你们操碎了心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愚蠢的人类，看来拯救地球，还是要靠我们啊。”

“等等。”我抓住了卡卡话里的话，“你确定只要你和沐修歌保持五十米以内的距离，他就不会变回人鱼？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本猫聪明绝伦。”卡卡优雅地用舌头舔着爪子，“尔等愚蠢的人类，是不会明白的。”

“说人话！”我怒了。

“愚蠢的人类果然听不懂我们的话。”卡卡很忧伤地仰头望着天花板，“本猫就大发善心告诉你，你不要小瞧本猫，本猫在东方家生活了很多年，活得久了，自然会知道一些事情了。”

“好吧，暂且相信你了。”

我现在很累，没力气去验证卡卡说的是真还是假，不过目前看来，应该不是假的，毕竟沐修歌还是人类的模样。

不过这件事情暂时不用担心了，另一件事情却让我犯难了。

按照我的计划，要是没有办法让东方夜离开这座城市，那么只能我走，现在问题来了，我如果带走卡卡，沐修歌怎么办？

“那个，沐修歌。”我清了清嗓子说，“你介意不介意多养一只猫？就当成卡卡吃掉你灵石的赔礼，你看一赔一，你不吃亏。”

“喂喂，樱语你想干什么？”卡卡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碧绿色的猫眼里泛着危险的光，“你不会是想将本猫送人吧！”

果然，宠物都是最懂主人的，我刚开口就知道我要说啥了。

“闭嘴！”我低喝了一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咬死你哦！”卡卡“喵”了一声，直接扑过来整个抱住了我的脑袋，一身的毛蹭了我一脸。

“你要走？”沐修歌这个时候问了一句，“是因为今天追着你的那个穿黑西装的人吗？”

我愣了一下，一把将糊了我一脸毛的卡卡抓了下来按在怀里，“你看到了？”

我以为不会有人发现那个黑西装的男人，沐修歌竟然看到了吗？

沐修歌轻轻点了点头，他说：“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追着你？”

我沉默了，我怎么能告诉别人，我是离家出走的呢……

“因为她是离家出走的。”我错了，我不说，但是卡卡这只猫随时出卖我，一点儿都不犹豫。

02

好吧，既然已经被卡卡出卖了，我只好简略地说了一下我从东方家逃出来这件事。

沐修歌并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地面带微笑地听我说完。

“所以，你会住进这里，是因为这里的结界，能够保护你。”沐修歌轻声笑了出来，“这么说，你完全不必走。”

“啊？”我不解地看着他，“我不走，东方家的那些人，迟早会找到我的。而且那个结界覆盖的范围有限，一直被困在这个公寓里，会把人闷坏的。”

他目光柔柔地看着我，然后他站起来走到一个大大的鱼缸边上，伸手从水中捞出一颗大大的珍珠一样的东西，他握着那东西走到我面前，摊开掌心，微笑着看着我：“那个结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这个东西。”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思考过结界为什么存在这个问题，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里之所以有结界，是因为沐修歌的存在。

“不会吧……”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这是海里的一只活了千年的海蚌产下的珍珠，它的存在，能够让这里的环境，像深海一样干净，也能够隐藏人鱼的踪迹。”他很有耐性地跟我解释，“你有没有听说过，出海打鱼的渔船，一旦接近某个区域就会迷失，会沿着一个看不见的墙一直转圈，就是进不去那个地方。”

“的确。”我点点头，像我小时候去给沐修歌的母亲送灵石的时候，就听东方夜说起过这样的地方，不过以前家庭老师跟我说起这个的时候，都是用地球磁场的缘故解释过去的。

“那是因为，在人鱼生活的海域里，存在着非常多的海珠，这些海珠各自的结界叠加在一起，就变成了看不见的防护罩一样的存在。”

他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

大概是老天爷见我太可怜，终于让我好人有好报了一回！竟然在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的时候，峰回路转地知道了这颗海珠的存在。

更绝的是，卡卡吃掉了沐修歌的灵石，他想要保持人类的样子，就必须跟卡卡待在一起，这就等于他得跟我留在同一个地方。

“明天我把海珠带着，这样就等于将结界随身携带了。”沐修歌说，“这样一来，你就不用担心了吧。水晶无法感应你的存在，那么在这个城市里想找一个人，还是很困难的。”

“你低估了东方家的能力。”我并不那么乐观，东方夜是个难缠的家伙，一旦他发现了我的踪迹，不把整个城市都翻过来，一定不会罢休的。

“明天先去学校看看，我要确定一下东方夜有没有去找校长。”我抱着卡卡站起来，我说，“很晚了，我回去睡觉了，晚安。”

沐修歌将我送到门口，他说：“明天，我喊你一起去学校。”

“好。”我点点头，用磁卡开了门，进去之后，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我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因为困扰我的问题有了解决的办法，这一夜我睡得出奇的香，竟然都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亮。

“起床了，大懒虫！”卡卡在我耳边大喊，同时用它毛茸茸肉乎乎的爪子拍着我的脸，大有不把我拍醒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一把揪住它的脖子，用力将它丢了出去，我说：“卡卡，你能不能回到以前只会说喵的状态？”

“显然不能。”卡卡优雅地迈着猫步，重新跳上我的床。

我掀被子下了床，跑到盥洗室洗漱完毕，翻开衣柜拿出一条裙子，正打算穿，就听卡卡缓缓地说：“你确定要穿这个吗？逃跑多不方便啊。”

我愣了一下，顿时觉得卡卡说的也有道理啊。

这么想着，我折回去，翻出一条长裤穿上，再将一头长发扎成马尾辫，去学校的装扮就算是搞定了。

“叮咚——”门铃声适时响起来。

我拎起书包走到门边，打开门就看到沐修歌带着微笑的俊美脸庞，啧啧，不得不说，人鱼一族都是妖孽啊，长得都太美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忙折回房间，从柜子里翻出相机塞进书包，这才关好门走了出去。

卡卡走在我前面，沐修歌跟我并排走在后面。

出了公寓大楼，我问沐修歌：“你平常是怎么去学校的？”

“公交车。”他说。

“那走吧，我们去乘公交车。”我说着就要往前走，一只手却抓住了我，我不解地回头看沐修歌。

“公交车里人多且杂，万一有东方家的眼线，怎么办？”他说。

我顿时吓得冒了一身冷汗，是啊，东方夜知道我在这座城市，那么只要我想出门，必定会乘坐交通工具，按照东方夜的脾气，他绝对做得出控制这座城市的交通枢纽的事儿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心有余悸地说，“那我们怎么去？”

“步行吧。”沐修歌笑着说，“我对这里还是很熟悉的，我知道有个路线，到学校只要半个小时就够了。”

“那就步行。”其实只要不是一直与花草交流，我的精力还是很充足的。步行三十分钟完全就是小意思。

走出巨蛋的范围，沐修歌带着我拐进了一条老街，穿过那条老街，就是这座城市的古城区，到处都是苍翠的法国梧桐，粗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

走了十几分钟的样子，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呼喊声：“东方家的孩子，东方家的孩子，请等一等！”

我驻足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里是一棵梧桐树下的垃圾桶，垃圾桶里塞了很多枯萎的花草，而离垃圾桶不到一米的地上，有一朵脱水的百合花。

她躺在垃圾桶边上，浑身狼狈不堪。在我的眼里，她是个有着粉色长发的少女，只有巴掌大小，很脆弱的样子。

“怎么了？”沐修歌见我停下来，轻声询问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在百合花面前蹲下，卡卡凑过去，轻轻用爪子触碰花瓣。

“走开！别碰我！”那朵花顿时尖叫起来。

卡卡却故意凑过去，用鼻子嗅了嗅那朵花：“我就不走，就不走，你能怎么样！”

“卡卡，别闹。”我喊了一声，揪住卡卡的耳朵将它拉了回来。

“请求你，带我去见他一下好吗？东方家的孩子，请你实现我的愿望吧。”她声音很虚弱，像是随时可能失去意识。

是的，意识，万物皆有灵性，只不过平常人发现不了他们的存在。

“可是我已经不打算再做这种事情了。”我叹了口气，正是因为不想再做这种事情，所以才从东方家逃了出来。

“好了没事了沐修歌，我们走吧。”我招呼了沐修歌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

我转过身，只见沐修歌缓缓朝那朵百合花走去，他眉目里有一丝温柔的笑意，他用问询的目光望着我。

“你不打算帮她吗？”他轻声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决定不再为了别人的愿望而活。”我说，“这就是我离家出走的原因，我已经不打算再做这样的事了，走吧，再不走要迟到了。”

然而沐修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说：“不打算再帮人实现愿望，可是她不是人类，不是人类……也不行吗？”

我愣了一下，我竟然真的在思考沐修歌的问题。

03

从小到大，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不停地帮助别人实现愿望，花草树木会告诉我那些心愿，我再告诉东方家的人，他们会帮我去计算，哪些愿望是可以实现的，哪些是不能实现的。

而往往，能够实现的，都是金钱与物质。那些祈求爱情、祈求平安的，统统都会无视。

因为东方家那些精英的大脑里，这种感情是无法计算的。

“帮帮我好吗？”百合用很虚弱的声音恳求我，“帮帮我好吗？我就快要死了，再有半天，我就会失去意识了，可是我不想死在这脏兮兮的垃圾桶边上，我有想去的地方。”

我重新在她面前蹲下来，我凝视着她，百合花的花瓣已经开始枯萎，这瞬间，不知道是沐修歌的问题让我动摇，还是因为她的样子太过可怜，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走吧，卡卡。”我站起来，转身往前走，“走吧，沐修歌。”

“等等，带上我啊！”百合花急叫了起来，“等等啊！该死的猫，快放下我！放下我！”

“别吵……”卡卡发出一声呜咽声，飞快地跑到我前面，那朵百合花，被卡卡咬在嘴巴里，虽然一只猫叼着一朵花看上去有些滑稽，但不可否认，这个画面还是很和谐友爱的。从一路上，不断有人停下脚步，好奇地围观，惊叹的说话就能看得出来。

或许只有我知道，它们其实一点儿都不和谐，一路上，百合花在尖叫，卡卡会用爪子故意去抓花瓣。

“别抓我啦！”百合花抗议，“把我美丽的脸蛋儿抓花了怎么办，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猫！”

“阿嚏！”卡卡故意打了个喷嚏。

“啊！你叼紧点儿！”百合花顿时叫了一声，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

“话说，沐修歌，你也能听见花草的声音吗？”我扭头看向走在我身边的沐修歌，“难道人鱼也有这样的能力？”

“人鱼也是精灵的一种，当然也能听得懂花语，不过仅仅只能与眼前的花草交流，不像你，能够聆听到人们对着樱花树许下的愿望。”他笑着回答我。

“原来是这样。”说不清为什么，我心中觉得雀跃欢乐，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我身边都没有人与我一样，有着能和花草树木沟通的能力吧。

原来我不孤单，这世上还有人是与我一样的。

这叫我原本空落落有些冷的心，一下子觉得暖和起来。

“是啊，不过樱语，其实能够听到愿望，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做到，你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声音轻轻的，暖暖的，很舒服。

以至于他说的这些，本应让我觉得烦躁的话，也变得动听起来。

我从来都觉得我只是个傀儡而已，被东方家牵在手里，只是一只木偶，可是现在，这个少年告诉我，我是独一无二的。

多让人高兴呢。

“救命啊，猫要咬死我！”百合蓦地叫了一声，顿时将我从神游太空的状态拉了回来。

“卡卡别闹！话说，百合你要见的那个人，还有多远能到？”我问。

“快到了，前面拐个弯，往前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她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我的样子，一定变得很难看吧。”

我打量了她一下，作为一朵香水百合来说，她比不上刚刚盛开的百合花美丽、新鲜。在我眼里，她是一个苍白的少女，有一头失去光泽的发，还有一身很旧很破的衣衫。

“明明他送我走的时候，我是那么漂亮。”她语气里藏着一丝忧伤，“樱语，怎么办，我忽然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我不太能理解一朵花的害怕，“你要放弃吗？”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不，我要去那里。哪怕现在的我很丑陋，可是我还想再遇见他。”

“不过说来也好笑对不对。”她轻轻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樱语，我爱上了一个人类，我爱上了那个将我种出来、细心呵护我的人类。”

我很震惊，百合的话让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我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爱上一个人类，他种下你，是为了卖掉你换钱的。”

“我当然知道啊。”她声音弱了下去，沮丧里带着一丝忧伤，“可是我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这个吗？”

我被她问住了，被种花人种下的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长大，采摘，放上保鲜车，穿越大半个城市，放在花店里卖掉。

“他的手指很修长，触碰我的时候，很温柔。”她声音很柔软，喃喃私语一般，“他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他总是带着笑。下辈子，要是能够变成人类就好了。”

“变成人类啊。”我重复了一声，“你竟然会想要成为人类。”

“嗯，我很羡慕人类。”她说。

羡慕人类？

我第一次从一朵花的嘴里，听到了这样的句子。

“世间万物皆羡慕人类。”沐修歌这时候说，“只是人类自己没有觉察到，能够生而为人，就已经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因为这是其他生物，永远也做不到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落寞来。

“好了，不说这些了。”像是觉察到气氛不对，百合连忙换了个话题，“你看，就在那边，那一片花田，都是他的。”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紫色薰衣草，紫色的花海轻轻浮动，淡淡的薰衣草香气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气，直到肺部无法再容纳更多的空气时，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惬意感穿透四肢百骸，这些天我忙着逃跑，好久没有这种放松的感觉了。

“这里到花田那边，好像二三十米的样子，樱语你带百合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沐修歌在这里停下脚步，没有继续往前走。

“不一起来吗？”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微笑着蹲下身来，在他身旁，紫色的薰衣草开成了片，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眉目清俊，他说：“这里的薰衣草不错，现在花草上有露珠，我收集一些，有用。”

“那好吧。”我说，“那一会儿在这里会合。”

“嗯。”沐修歌从书包里找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不弄伤薰衣草，开始收集花上的露水了。

04

我从薰衣草间的小路往里走，路边种着一些郁金香，火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交织错杂地连成一片，煞是好看。

卡卡从我脚边飞快地往前跑，百合的心情变得迫切起来，我从她的迫切心情里，感觉到了一丝退缩，她之前说过她害怕，但她并没有放弃她的心愿，大概比起被他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她更害怕消失前再也见不到他吧。

我跟在后面，小跑起来，花海泛起美丽的浪花，这里很安静，很祥和，空气非常好。

再往里走，就可以看到玫瑰花和天竺兰，再走几步，就是一片开得正好的百合花，被卡卡咬在嘴巴里的百合花，和这些花朵一样，也曾开在这里吧。

“他在那里！”百合低呼一声，声音里有些紧张。

我弯下腰，将手伸在卡卡面前，卡卡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瞧着我，然后它伸出了自己的爪子放进我的手里。

“不是爪子！”我顿时一脸黑线。

卡卡猫嘴一歪，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它慢悠悠地凑近我的手，然后嘴巴一松，那朵快要凋谢的百合花就落进了我的手中。

我握着花枝迈开脚步朝着那个种花人走去。

他看上去挺年轻，不到二十的样子，穿着一件咖啡色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卷到手肘处，他的裤子上沾了一些花粉，一看就是刚刚从花田里过来。

他看到了我，眼中微微带着一丝惊讶，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可以看到我视线里才存在的东西。

在我的眼中，此时百合花少女坐在我的手臂上，微风浮动她的发丝，扫在我脸上，有一点儿痒。不过这只是我才能看到的风景。

“你好。”他主动朝我走来，也许是在花田里劳作的缘故，他的肤色呈现出古铜色，他笑起来牙齿发亮，整个人像是一颗太阳一样，给人非常舒服的感觉。

我顿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百合会爱上这个人类了。

“你好。”我说，“我只是散步散到这里，想过来看看的。”

“欢迎。”他笑眯了眼睛，非常爽朗的样子，“要我带你看看吗？”

“会不会太麻烦？”我侧目望他。

“不会的。”他很温和地说。

我低头看了百合一眼，她微微侧过头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溢出水来。她从我手臂上离开，站在了地上，她没有办法往前走，她伸出双臂，朝他扑去，她抱着他。

可他不知道。

“等一下。”我喊住了转身想要往前走的那个男人，他回头不解地看着我，我将握在手里的百合花递过去，他更加困惑了。

“这个，送给你。”我很认真地说。

他愣了一下，虽然困惑，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他低头看了一眼，跟着“咦”了一声：“这个品种……”

“怎么了？”我问。

他伸手轻轻触碰了花瓣，在我的眼中，他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好像我种的啊。”

“你认得出来？”轮到我诧异了。

“呵。”他笑了起来，“我亲手种的花，我都认识的。而且看样子，摘下来应该有四五天了。”

她的眼圈一红，美丽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她似乎很激动，他记得她是自己种出来的，甚至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被采摘的。

“真巧啊。”我连忙说，“我是在半路捡到的。”

“我带你去种这种百合的地方看看吧。”他说着，握着百合领着我往前走。

我跟在后面，看得到百合的脸离他近在咫尺，她注视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就是这里。”他指着一间玻璃花房，“这种百合很金贵，目前这座城市，只有我这里才培育得出来。”

“原来是这样。”我顿时明白了，这样精心的呵护，独一无二的对待，的确是能够让一朵花倾心。

他推开花房的门，我跟着走了进去。

这时候百合忽然扭过头看我，冲我微微笑着说：“谢谢你樱语，让我最后能回到这里，能再次被他捧在手心里。”

她转过头，重新将视线聚集在他的脸上：“樱语，下辈子，我想变成人类。”

我没有回答她，我只是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这种感觉，只在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感觉到过，除此之外从未有过这种情绪。

然而现在，面对一朵即将消失的百合花，我又一次感觉到了难受。

像三月下个不停的雨，悲伤从脚底蔓延，一直到心脏的位置。

“我爱你。”

她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抱住他的脸，然后她凑近他，轻轻闭上眼睛，花朵般美丽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跟着，她就化作了无数白色光点，混合在午后的阳光中，好似只是玻璃墙壁上，闪过的一道光影。

“呀。”种花人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朵百合花，凋谢了。

花瓣卷曲着，从他的指尖掉落。

他不知道，这朵花，吻过他，爱过他，死，也想要死在他的身边。

他弯腰捡起那片花瓣，缓缓走到一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边上，他将枯萎的百合花放进花盆，像是在举行一场葬礼一般。

“你喜欢这些花吗？”心里很难过，我忍不住问。

他愣了一下，他抱起一只花盆，微笑着看着我，神色温柔极了：“是的，我喜欢这些花。”

“不，应该说，我爱她们。”

微风拂过，明明玻璃花房里不会有风进来，可是我看到里面成片的百合，轻轻地摆动，那是最真切的呢喃细语，诉说着最美丽的爱恋。这柔情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到何时结束。

你对我温柔相待，我还你一往情深。

种花人告诉我，他叫林风辰，此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与花相伴。那天离开之前，他送了我一小盆百合花。

后来这盆百合被我养在阳台上。

05

从透明的玻璃花房里出来，我的心情变得有些低落。

像是有人在我心里挖了一个小小的坑，空落落的，我却找不到东西填进那个小坑里。

卡卡像是永远不会有烦心事，仍然保持着优雅的步伐走在我前面，起风了，花田里的花叶摇曳着，哼唱着人类听不见的歌谣。

成片的淡紫色薰衣草之间，有个穿白色校服衬衣的少年，乌黑的发，漂亮的眉眼满是温柔，他蹲在花间，小心收集着薰衣草上的露水。

和他在花田边上分别的时候，他手里的玻璃瓶里是空的，我送百合去找花田主人的这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收集小半瓶了。

他的表情很认真，很专注，专注到我有些不忍心打扰他。

正当我在纠结要不要在这里等他收集完露水的时候，沐修歌抬起了头，他的视线与我的视线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他的眼中带着笑意，温和明亮，像是春天里的暖阳一样。

“已经可以了吗？”他问我。

我轻轻点点头，不太想说话。

他站起来，将玻璃瓶塞上盖子放进书包里，迈开修长的大腿，一步一步穿过薰衣草向我走来。

卡卡慢悠悠地走到我前面，然后后脚发力，一跃而起跳上了沐修歌的肩膀。

沐修歌笑着抬起手拍了拍卡卡的脑袋，卡卡很舒服地眯起眼睛。

“走吧，去学校。”沐修歌低声说。

我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往前走，心里还在想着那朵百合花的事情。

她离别前的模样，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她说：“樱语，下辈子，我想变成人类。”

变成人类吗？

“沐修歌……”我忍不住开口问，“你也想变成人类吗？”

沐修歌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他说：“大概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自己，所有的生物都想变成人类吧。”

“愚蠢的小人鱼。”蹲在沐修歌肩膀上的卡卡，首先表示了抗议，“本猫就不向往成为人类。”

“没有问你，你给我闭嘴！”我瞪了卡卡一眼，这个时候的我多么希望，卡卡是只正常的不会说人话的猫。

卡卡哼哼了两声，低头专注舔自己的爪子，不过倒是很知趣地不再开口说话。

“变成人类，有什么好的……”我不明白。

一直以来，我听到了太多太多愿望，人类永远也不会满足于现状，所以才会有永不枯竭的愿望，贪婪、丑陋、自私，这样的生物，也会被如此向往吗？

“一直看着黑暗的地方，看得久了，就会忘记这个世界其实是多姿多彩的。”沐修歌轻笑着说，“樱语，当你不再待在黑暗中，你会爱上这世界。”

我会爱上这世界吗？

“走吧，再不走会迟到的。”沐修歌说完继续往前走。

我的思绪飘了很远很远，脑中闪现了许多张脸，可是那么多脸，那么多的表情，却没有一张让我感觉到真正的快乐。

“拜托帮我实现愿望吧，没时间了，就要来不及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入我的脑海中来。

还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这么久了，她竟然还没有放弃。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对着一棵樱花树，许下虚无缥缈的愿望，等待着有人帮她实现愿望？

所有人都希望我帮忙，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来帮帮我呢？

心中越发烦躁起来，沐修歌伸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他，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是大海一般深邃广阔的宇宙，奇迹般地，让我焦急的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没事吧？”他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关切。

“我没事。”我轻轻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了一拍。

“嗯。”他抿唇微微笑了笑，露出一个让我十分安心的表情。

我下意识地回给他一个微笑。

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被一下子清理干净了一般，我感受到了大海一般的宁静。

那个许愿的女孩子，终于停止了许愿，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一路没有再说什么话，我和沐修歌带着一只猫，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学校。

抵达学校的时候，第一堂课已经结束了，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教室里吵吵嚷嚷的。

卡卡从沐修歌肩上跳下来，爬上教室外面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隐藏在枝繁叶茂里，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我没有进教室，而是径直去了校长室，我必须知道东方夜有没有找过他。

校长却不在办公室里，办公桌上的一盆兰花草告诉我，校长去了学校的小花园。

我走到小花园里，果然看到校长换了一身园丁服，正拿着水壶给花草浇水。

“校长。”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校长抬起头来，见到我顿时就笑了起来：“是樱语啊，怎么？找我有事吗？”

“我想知道一件事情。”我不打算跟他寒暄，直接进入主题问他，“昨天有没有人来找过你询问我的事情？”

校长的眼神有些困惑，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也没有。”我说。

随便和校长说了几句话，我以快上课了为理由，离开了小花园。

我问了一株趴在围墙上的爬山虎：“校长说的是真话吗？昨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找过校长？”

正在晒太阳的爬山虎懒洋洋地回答我：“据我所知，校长昨天在办公室里睡过了头，因为没人叫醒他，他睡到下午放学才醒。”

“谢谢你。”我若有所思地往前走。

这么说来校长没有骗我……

奇怪，这一路走来，我跟植物打听是否有人在学校里询问过我的事情，但清一色的回答都是没有。

难道说东方夜昨天并没有搜查学校吗？

这完全没有道理，那家伙的个性我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找到我，他怎么可能轻易离开这个地方？

“那，昨天在校门口，从劳斯莱斯上下来的那个男人，你们知道他的行踪吗？”我不死心地蹲下来询问一棵小草。

小草晃了晃叶子，和其他的草类交换了一下信息才回答我：“你问的是那个穿着马靴的男人吧，他下了车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黑西装的男人跑到他身边汇报了一些什么，离得太远，我们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然后那个人就回到了车上，司机开着车走掉了。”

“今天那些人还有来这里吗？”我问。

小草摇摇头说：“没有，没有看到他们。”

“帮我留意，要是在校园里看到那个男人，想办法通知我。”我说完，转身朝教室走去。

虽然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东方夜的宝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既然他按兵不动，我也不必胆战心惊，大不了水来土挡火来水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