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第十章 曲终人 未散

第十章 曲终人 未散

书名:剜初心作者名:唐家小主本章字数:11497更新时间:2023-12-27 20:36:55

1 小产

御花园里修剪花圃的几个小宫人正聚在休息的小亭子里话家常:“我听说闽州那边打了胜仗。”短衣打扮的小太监一边擦汗一边道。

旁边的小太监立即露出惊讶的表情:“闽州?倒是情理之中的,霍家军所到之处少有败仗的,那霍将军也是个战神样的人物,去年皇上邀他和霍老将军入宫赴家宴我远远地见过,一身的锐气挡也挡不住。”

短衣打扮的小太监叹了口气:“对,就是霍将军,不过可惜人却没了。”

“什么人没了?不是好好地在闽州吗?”

“不是,我听乾清宫里的人说,霍家军围攻锡城的时候,霍将军突然回京,半途被人劫杀了,这事还是个秘密,可别说出去了。”小太监一本正经地说,瞟了眼不远处的花丛,压低声音说道,“尸体都找到了,还有三十二铁骑。”

“就你知道得多,指不定又是从哪个人嘴里听到的瞎话。乾清宫里的宫人嘴多严实,你在雅芳殿怎么会知道?”人群里有人插话。

那小太监神秘一笑:“嘿,我当然是瞎编的。”

“不过瞧着你面生,是新进宫的?”

“是啊!”

“呵呵,雅芳殿可是个好地方,正得宠呢,又有皇子,呵呵,指不定将来就飞黄腾达了。”小太监抿唇轻笑,目光扫过不远处牡丹丛中一闪而过的衣袂,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光芒。

庭东死了?

庭东归京,半途被劫杀,还有三十二骑?

不,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

小太监的话犹在耳际,霍青桑抬起头,艳阳依旧,她却突然觉得好冷,那股子寒意仿佛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一寸寸冰冻住她的心。

“娘娘?娘娘?”

是谁在叫她?

好疼,身下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什么正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里抽离。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耳畔是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可她却听不见了。

他们说庭东死了,庭东死了,如果连他都死了,她该如何活下去呢?是她,是她啊,若非是她一意孤行,又怎会惹出这诸多事端?

疼,好疼,却又不及心里的痛,他走了,此生再难相见,便如生生剜了她的心。他们曾经彼此信任,于万千敌军中把后背交给对方;他们曾在月夜下的沙漠中对月小酌,他用厚实的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对她说,只要是你要走的路,我都会为你扫平前方所有荆棘。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给予了她所有的纵容和呵护,她却未能给他最真的爱情。

爹爹说,人生是一场苦,你要学会苦中作乐。她曾深信,即便是留在南宫曜身边是如何的苦,她也不会觉得苦,可到了此时她终于明白,那个人是她宿命的劫,她因着他负了太多人,末了,那些堆积的苦涩一并爆发,她连自我纾解的能力都没有。

人生是一场无尽的苦难,她却已经无力承担。

“不好了,娘娘小产了!”

“快宣太医!”

“快去通知皇上!”

……

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她愣愣地望过去,却只看见那远远的回廊尽头一抹明黄色。殷红的血顺着她藕粉色的裙摆滴落,一路绵延,染红了御花园小路上的鹅卵石。

“青桑。”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沙哑而悲痛。南宫曜疯了一样冲过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一边往乾清宫跑一边嘶声大喊:“太医,全都去乾清宫!”

直到真的将她抱起来,他才知道她到底有多轻,就如轻轻拂过心头的羽毛。他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生气,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像一只破碎的布娃娃。

“青桑,你挺住,没事的,我们的孩子也会没事的。”他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在发抖,没有察觉到眼眶一片湿热,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青桑,没事的。”他一遍遍地说,不知是告诉她还是告诉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御花园到乾清宫的路竟然是那么漫长,好像一下子跨越了生死。

他拼了命地往前跑,身后一片血迹。

他似乎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他不敢回头看,那是他和她的孩子。这是报应吗?如果是,该报复在他身上才是,这么些年负了她的那个人是他。

赶到乾清宫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还没赶到,他一脚踹开殿门,抱着她往内室冲:“太医呢?太医,快给她看看。”

乾清宫里一阵兵荒马乱,等刘全领着一群太医冲进来的时候,南宫曜正一脸焦灼地抱着霍青桑坐在龙床上,身下的明黄锦被已经被血染红,宛如两朵开在金光之中的尘埃之花。

“皇上,您还是先回避吧!”刘全小心翼翼地看着南宫曜,女人小产毕竟是污秽之事,把人弄到乾清宫本就不合规矩了,现在皇上是万万不能留在屋里的。

南宫曜扬眉瞪了过去:“滚!太医,今日若是皇后有什么闪失,一律杖毙!”

几个太医吓得脸色苍白,为首的院士刘太医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还请皇上先把娘娘放下来,老臣方可医治。”

南宫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俯身将霍青桑轻柔地放在床上:“朕要她完好如初。”

话音一落,一旁的几个太医都惊出一身冷汗,看娘娘这样子,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至于大人,情况似乎也不容乐观。

之前给霍青桑诊过脉的刘太医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皇后娘娘去年从燕山回来后身体便伤了本元,如今又经历了小产,怕是……

他已不敢想下去,又思及皇上的表情,心中暗叹,这些年帝后二人斗来斗去,谁能想到此时皇上竟然会如此重视皇后?

“臣定当全力以赴!”刘太医把完脉之后,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如何?”南宫曜心头一寒,一把揪住刘太医的领子。

刘太医看了他一眼,壮着胆子说道:“还请皇上先回避一二,娘娘肚子里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现在微臣要给娘娘排污血,皇上不宜待在这里了。”他说完低头担忧地看了眼床上的人,平静多年的后宫,恐怕将会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南宫曜不舍地看着床上的人,心如刀绞,这种时候他如何舍得离开她?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他即便留在这里,于她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他紧紧地捏了捏她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心,转身大步走出内殿。

时间静静流逝,仿佛一把无形的刀,转瞬间已经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砍得血肉模糊。他专注地看着虚掩的殿门,医女不断地从里面端出一盆一盆血水。这样的情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可那时的对象都不是霍青桑,说他心狠也罢,说他冷血也罢,只有这一次他才生生地觉得痛入骨髓。

“皇上。”刘全迈着碎步走过来,脸色微白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南宫曜。

他十二岁进宫,十八岁被派到当时还只有十岁的南宫曜身边侍候,一晃十几年过去,他看着一个柔弱少年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如何坐上王位,如何励精图治,无论任何打击都没有让这个男人倒下,唯有今日,他仿佛看见了他眼中的迷茫、绝望和无奈。

他侧头看了一眼虚掩的门,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觉得里面的人就此去了,或许对皇上而言是一件好事。两个人这么些年都在互相折磨,罅隙已成,若是这个孩子不能保住,两个人之间便越发没有可能了。

他是个阉人,不懂世人眼中的情情爱爱,可他知道,如此互相折磨,不如缘散而去。

他心中百转千回,却终不能说出口,只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在南宫曜耳边轻声道:“皇上,舒兰殿里的事查得有些眉目了。”

南宫曜缓慢地扭过头,目光阴鸷地看着刘全,等着他说下去。

刘全被他这虎狼一样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忙道:“太医院的院判在娘娘治疗手腕的断续膏里找到了少量红花和图兰花的花粉。”

图兰花?

南宫曜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碎裂。图兰花啊,果然如他想的一般,那般恶毒的东西曾经是他的噩梦,摧毁了他为数不多的幸福,当年的那桩旧案虽然被父皇压了下来,可他还是从一些旁枝末节里查出,害死母妃的便是一种名为图兰花的致幻药物,若人长期接触此物很容易产生幻觉,导致精神异样扭曲,最后疯魔而死。

如今竟有人把它用在了霍青桑的身上,还巧思连环地把药下在断续膏里面。舒兰殿戒备森严,但凡经之口、用之物都会细致排查,只是谁能想到有人会把药明目张胆地下在断续膏里?

是他疏忽了。

心口一阵绞痛,他整个人都站不稳地往旁边倒去。

“皇上!”刘全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皇上保重龙体。”

2 谋定

月夜微凉,风不止,拂过树梢带来沙沙的细微声响。

霍青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出现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以至于到最后她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

夜枭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凄厉中带着一丝哀怨。她缓缓睁开眼,感觉身体如同被马车碾压过一般剧痛。她忽而一阵苦笑,伸手轻轻覆上平坦的小腹。

孩儿,对不起!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的屋脊,静谧的内殿里只听得见她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娘娘,您醒了?”素衣白着脸走进来,手里端着药碗,“娘娘把药喝了,太医说,娘娘身子骨弱,怕是要静养几个月才好。”

她扭头看着烛光中的少女,忽然觉得鼻端发酸,一股清泪涌出,已是泣不成声。

窗外人影晃动,修长的身躯在她失声痛哭的时候微微一顿,终究忍不住推门而入。

淡淡的龙涎香在室内弥漫开来,却也平添了一抹说不出道不明的悲伤。

“我现在不想见你。”霍青桑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看了怕恨,恨了怕伤,已经走到绝路,不如就此相忘江湖。

她自嘲地扬起唇角笑着,仿佛笑自己这几年的痴傻,笑自己所付出的情意,而从今以后,她再不会无怨无悔地付出,她所能做的,只是为了霍家守护了二十几年的江山,给他一个盛世千秋而已,如此,便算是她偿还了他对她的恨。

南宫曜忽然有些慌乱,伸出的手却终究没有碰到她孱弱的肩膀。

“对不起。”他一字一字地说,心中却仿佛在滴血。

她说得没错,他连她的孩子都护不了,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她沉默不语,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膝间,紧咬的薄唇渗出殷红的血丝,口中全是绵延的苦涩。

这一夜,他们相对无言。这一夜,他比谁都清楚,他与她中间,已然隔着万水千山。

皇后小产的事在后宫掀起轩然大波,而短暂的惊愕过后,在所有人都为此幸灾乐祸的时候,一向对后宫之事不予插手的皇上突然展开了行动。

乾清宫直接派人肃清后宫,从内务府里揪出了不少人,然后是太医院,各宫的钉子都一个个拔了出来,一时间,整个后宫人心惶惶。

“娘娘。翠花被慎行司的人带走了。”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看着对面的淑妃,心中隐隐不安。

淑妃秀气的眉微微挑了挑,不动声色地呢喃:“是吗?”

“娘娘,您说咱们该怎么办?”宫女的脸色苍白一片。

“怕了?”淑妃低头摆弄着护甲,漫不经心地问。

这么快就动手了吗?她自嘲地冷笑,心中仿佛百爪挠心。

“娘娘,奴婢不是怕,奴婢是担心娘娘,慎刑司的手段谁都知道,翠花进去了,难保不会出卖娘娘。谋害皇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淑妃挑眉看她:“那又如何?即便如此,本宫也要拉个垫背的不是?”自从决定做这事开始,她便没想着能真的置身事外。

宫女一愣:“娘娘是说……贵妃娘娘?”那图兰花本就是贵妃娘娘送来的,如今事情爆出来,想来她也跑不了了吧!

“她自以为利用我除掉霍青桑,却不知我亦留有后路。她以为我会直接下重药把霍青桑除掉,却不想我私自留了部分,下给霍青桑的药量不大,即能要了她的腹中骨肉,又不至于导致神志不清无药可医,只要霍青桑清醒过来,也不怕她不去找苏皖报复。”她冷笑道。

她已经失去了皇上的宠爱,在宫中活着亦是生不如死,如今这些负她的人,她要她们不得好死。

“你去找人把东西悄悄放在雅芳殿……”她说着从袖口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递给宫女,“去吧!”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的瞬间亦没有看到那名宫女眼中一闪而过的诡诈光芒。

这是她唯一信任的宫女,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折在她手里。

可是这世间的事充满变数,谁又能真正看清谁呢?

这一晚,焦芳殿的灯熄了后便再也未能亮起来。

第二日,值勤的宫女惊慌地发现淑妃娘娘已经自缢而亡,书案上还摆着一纸遗书和小半瓶图兰花花粉。

各宫哗然,人人自危,唯有舒兰殿始终宫门紧闭,甚少有人出入。

如此过了几日,眼看着盂兰盆节就要到了,各宫因霍青桑失子一事本就心力交瘁,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慎行司又查出些什么阴私,行事便越发的低调简单了,连盂兰盆节这样盛大的节日也没人有心像往年那样大操大办。

舒兰殿里,霍青桑已经整整躺了半个月,先前燕山之战耗损太多心力,如今又小产大失血,本来就清瘦的她此时显得越发弱不禁风,颧骨微微凸起,已看不出少女时的意气风发。

南宫曜静静地坐在床头,伸手拉住她冰凉的右手,感觉枯瘦的皮肤堪堪包裹着略有些扭曲的手骨,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为何,她竟越发嗜睡,有时候他都怕她就这么睡了过去,想着想着,心里便越发烦乱,也越发放不下。

他知道她心里有个结,可这个结又是他亲手打下的,现在他想解开,她却再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了。

“皇上。”刘全站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

南宫曜扭过头,朝他挥了挥手,又回头看了眼熟睡的霍青桑,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在她紧抿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朕先走了。”他低叹一声。这些日子,他每次来她都熟睡不起,他又怎会不知这是她在避而不见呢?

可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纵然她跳起来再给他一刀又能如何?他们已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要想重修旧好谈何容易?他现在只盼望着她的身子能休养好,至于以后的事,他是不敢想的。

他如愿以偿地击垮了霍家,却也失去了她。

直到确定他已经离开,躺在床上的霍青桑才猛地睁开眼,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她下意识地伸手从床头摆着的金菊树下摸出一粒蜡丸。

“咚咚!”

“谁?”她连忙将蜡丸塞进怀中,虚弱地问。

“娘娘,是老奴。”杨嬷嬷端着药碗站在门外。

霍青桑松了一口气:“进来吧!”

杨嬷嬷推门而入,转身将门关好:“娘娘,刚才内务府的小太监说,明晚盂兰盆节,皇上要在御花园设宴给西凉使臣践行。”

西凉使臣此次出使大燕其实是为了议亲而来,南宫曜半月前已经从汴京的世家子女里挑出了一名姿容绝色的女子,册封为秀逸公主,预备赐给慕容无乐为妻。

“嬷嬷,你怕吗?”她突然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遥遥的远方,心中忽而生出一股豪迈之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望无际的沙漠,迎面传来的是军营的号角和战鼓的轰鸣声。

她曾经为着这大好的河山浴血奋战,她曾经为着那个男人倾尽所有,她曾经无比憎恨那个男人,可此时她又不能让那恨意左右自己的理智。

这天下可以没有霍青桑,可以没有霍家,因为总有人会站出来守护这江山,可这江山不能无主。即便他如何地伤害了她,可她无法反驳他是一位明君,他有他自己的准则,有他自己的思量和作为,而她,在她心死的那一刻,她便不再是这大燕国的皇后,她是霍青桑,霍家儿女就该保家卫国,浴血沙场。

杨嬷嬷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含着热泪,既心疼她这些年因一丝执念吃的苦,又打心眼里佩服她,这天下大抵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女子,心如明月,爱恨如风,即便是身处绝境,亦是如此让人敬佩。

她狠狠地点了下头:“娘娘,老奴不怕。”

霍青桑抿唇轻笑,在她身上蹭了蹭,柔柔地道:“嬷嬷,其实我心里是怕的。”说完,又调皮地一笑,“可是我知道,这世间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若是父亲在天之灵看到我这样做,也必是赞同的。”

杨嬷嬷爱怜地抚了抚她略显凌乱的乌发:“娘娘,如果有来世,老奴还来伺候您。”

霍青桑扑哧一声乐了,眼中却含着泪水:“嬷嬷,若是有来生,我愿只生在平凡之家,没有家国大义,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愿寻得一心人,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她已是疲惫不堪,这轰轰烈烈的爱情虽然让人着迷,却也如同那天边绚丽的烟火,即便绽放的那一刻是如斯璀璨,待到烟火薄凉,留下的亦只不过是一片空寂。

3 愿你我永世不见

次日傍晚,还没到掌灯时分,平素里向来冷清的御花园已是热闹非凡,凡是正三品以上的妃嫔均盛装打扮早早就去了,唯有舒兰殿始终殿门紧闭。前些日子宫中不太平,如今难得遇上些值得高兴的事,压抑了太久的女人们仿佛突然绽放的花儿,恨不能释放所有的芬芳。

刚刚册封的秀逸公主跟在皇贵妃苏皖的身后一同入席,彼时皇上和百官及家眷还未入御花园。几个位分高的妃嫔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龙椅一侧的凤椅,心中莫不是百转千回。

霍庭东战死的消息已传遍汴京,眼看着皇后娘娘又失了孩子,神志亦受损,帝后二人关系更是如坠冰窖,废后似乎只是早晚之事。

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无人不爱,无人不盼,可即便如此,又有哪一个才能有福分坐上去呢?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皇贵妃。若说之前她前有皇后拦着,后有淑妃这样家世好的追着,后位怎么也不会轮到她的,可如今皇后失势,淑妃死得不明不白,她身下又有唯一的皇子,一时风光无二,谁又能说她不会坐到那个位置上呢?

一时间所有人心思黯然,心中说不出的失落。

这时,唱报的宫人进来,百官及家眷纷纷入席。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唱报的宫人又进来,这次,南宫曜被众人簇拥着款步而来。

他穿着一身的明黄立于百官之中,身后是一位兰心素雅的白袍温润男子,二人有说有笑,姿态甚是悠闲。

过了掌灯时分,御花园里升起无数琉璃灯盏,把漆黑的夜装点得灿如白昼。

南宫曜微敛着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看向另一边的莺莺燕燕,心底漫过一丝失望。他在奢望什么呢?已是如今这般地步,他又怎能指望她会来?

也罢,不来也好,今夜本就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即便如何的光鲜奢靡,可到底掩不住暗里的杀机。

是的,四周早已暗藏杀机。

慕容无乐会突然出使大燕本就稀奇,年前又暗中谋害了慕容无风,俨然就是西凉的下任国主。对大燕而言,养一头猪在枕旁无忧,若是养了慕容无乐这样一匹饿狼,南宫曜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的。

如今慕容无乐还未正式受封,即便是死在大燕,西凉王又能如何?

他心中冷笑,表面却与慕容无乐相谈甚欢,却不知两人均是怀着别样的心思。

宴席正式开始,舞姬纷纷入场,而皇上身边的位置始终是空的。

辛辣的酒液穿过喉咙,带着一股子苦涩。他微微侧目看了眼右手边一众风华绝代的女人,心中却又越发失落。

他第一次如此正视自己的感情,第一次如此鄙视自己,即便他坐拥后宫三千又如何?她们要么是为了这天下最尊贵的荣宠,要么是为了家族势力,若是他抛下了这天下至尊的身份,她们又当如何呢?

她们爱的并不是他南宫曜,只是这王位和一世荣华而已。

忽而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她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霍青桑了。

是啊,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痴傻的女子为了他倾尽所有。思及此,心口便如被刀子般生生凌迟,从没有哪一刻像此时一样,他急切地渴望见到她,哪怕只是静静地在一旁望着。

心思已动,恨不能立即插上翅膀去舒兰殿见她,可微微抬头对上慕容无乐那双黝黑的眸子,心中无端生出一丝寒意。他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梅林,心里沉了沉。

这时,歌舞的鼓乐忽而激昂起来,唱报的宫人匆匆进来:“皇后娘娘到!”

南宫曜抓着酒杯的手一顿,没有控制力道,酒液洒出许多,把明黄的龙袍染湿了一片。他微微挑了挑剑眉,却又急切地朝百花之处看去,便见霍青桑穿着大红的凤袍翩然而至。

她近年来甚少穿着大红的衣服了,单薄的身子包裹在宽大的凤袍里显得格外羸弱,那殷红的袍子也越发衬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炯炯的眸子却灿如星辰,漆黑如墨,仿佛看一眼便会沉溺其中。

她如一只高傲的凤凰立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染着一抹笑。

他恍惚地愣神,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初见的那年。那时她也是如此笑着,肆意潇洒,没有束缚,仿佛天地间没有能让她烦恼的东西。她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盛气凌人,那样的让人着迷。而直至此时他才悲哀地发现,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不敢爱,这么些年他的抗拒也不过是源于内心的一丝自卑而已。

他既憎恨她,却又羡慕她,羡慕她可以为爱奋不顾身。而他呢?他甚至牺牲了所谓的爱情,在她面前,他是不是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一样?

他越鄙夷这样的自己,便也越清楚地看到她身上的闪光点,其实从始至终,配不上对方的是他。

“青桑。”他轻轻地唤了声,微微抬起的手臂却颓然放下,脸上的神色忽而变得讳莫如深。

他看了下方的慕容无乐一眼,微敛的眉眼带着一丝阴霾:“来人,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夜已深了,染了风寒不好,带娘娘下去吧。”

一旁的宫人面面相觑,刚想走过去,却被霍青桑的断喝止住了脚步:“皇上,臣妾无妨。”

“霍青桑。”南宫曜脸色一沉,“朕不想见到你,回去。”

他扭头示意刘全,极力忍下胸口沸腾的热意:“你亲自护送娘娘回去。”

刘全狐疑地看着他,下午皇上还巴巴地盼着皇后能出现,如今怎的又是这种态度?

他刚举步往前走,却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酒杯落地的声音,他惊愕地扭过头:“皇上!”

大殿里顿时一片哗然,众人无不惊恐地看着口吐鲜血跌坐在龙椅上的南宫曜。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群中传出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整个御花园里乱成一团。

本来埋伏在林子里的御林军闻声而来,却看见南宫曜脸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上,面前的桌案上殷红一片。

“宣太医!”

“皇上!”苏皖离南宫曜最近,她一边尖叫着一边想往南宫曜身旁冲,这时,御林军中突然冲出一名高大的男子,直直朝苏皖扑了过去。

苏皖眼见着已快奔到南宫曜身前,右手却被一只突然伸过来的大手死死地拉住,一阵天旋地转后,人已经被身后的人控制在怀中,细白的颈上压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皇上。”她惊慌地望着南宫曜,他似乎想从桌案上站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回了龙椅。

御花园里的众人皆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刘全第一时间冲到南宫曜身前将他扶起来,然后担忧地看了一眼被挟持的苏皖。

那名刺客冷冷地看着南宫曜,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不是来杀皇上的。只要皇上肯杀了慕容无乐,我便放了她。”他低声说道,目光阴冷地看着不远处的慕容无乐。

南宫曜看着苏皖,猛地咳出了一口黑血。

“皇上!”刘全吓得脸色苍白,大声惊呼了一声。

“无碍。”南宫曜朝他摆了摆手,他倒是不怕这毒能毒死自己。他早年在军中历练之时有过一番奇遇,当时救过一名苗人,那苗人曾赠予他一种宝贵的苗药,食过之后虽不至于百毒不侵,倒也不是一般毒物随便能毒死的。

当然,知道他这般奇遇的人不多,不过……

他扬眉看了眼不远处的霍青桑,心中遽然一跳。是的,这事别人不知,可当时与他在一起的她又怎会不知呢?

在霍家军历练的两年时间,他与她不是没有过值得回味的时光,只是最终被那些爱恨纠葛掩盖了,如今再去回想,他才知道他与她之间怕也只有那个时候是最真最好的时光,只是他从未在意过而已。

“你是什么人?如何进的皇宫?”说到这了,他微微一顿,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刺客的双眸。

那刺客一阵冷笑,大声道:“哈哈哈,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太子殿下的一个门客而已,受太子殿下照顾,如今殿下惨死这贼人之手,我替殿下报仇,有何不可?”

南宫曜听罢,忽而一笑:“你说的殿下,可是慕容无风?”

那刺客点头:“是。”

南宫曜闻言,脸色一沉,冷眼看着慕容无乐,冷声道:“朕倒不知道,西凉国主何时下了追杀废太子的旨意。”他这话说得不疾不徐,却饱含杀机。慕容无乐此时还没正式认祖归宗,无名无分,而慕容无风虽然被废,毕竟也曾是名正言顺的西凉太子,他在大燕境内被杀,此时就算是有人杀了慕容无乐,为废太子复仇,西凉国主也无可奈何。

慕容无乐此时的脸色已经阴霾一片,他凝眉看着那刺客,瞧着南宫曜的样子,心中一寒,已感觉到浓浓的杀气。

“皇上,切不可听他胡言。”

“胡言?”那刺客冷冷地一笑,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朝南宫曜抛掷过去。

南宫曜扬手接过信件,展开一看,脸色瞬时一片阴霾。

偌大的御花园里鸦雀无声,南宫曜目光冷冽地望着苏皖,突然间发现自己这些年执着追求的东西原来都不过是一场骗局,一场阴谋。

“咳咳咳!”他猛地再次咳出了一口血,修长高大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信件轻飘飘落地,却仿佛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心上。

慕容无乐又岂会认不出这是他与苏皖最近互通的信件呢?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苏皖,然后闪电般朝南宫曜扑了过去。

由于事发突然,御林军虽然一开始控制了局面,但注意力全被那名刺客吸引了,以至于谁也没想到慕容无乐会突然发难。

刘全本是离南宫曜最近的,他亦做了挡箭的打算,可是在他有所动作的第一时间,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只见白刃穿胸而过,身后站着的正是苏皖宫中的那名宫女。

“皇上。”

南宫曜眼见着慕容无乐扑过来,身体却一时无法动弹,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利刃破肉的声音分外清晰。

那人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被风撩起,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觉得一瞬间心脏仿佛被人死死地捏住了,疼得不能言语。

慕容无乐亦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又低头看了眼插进自己胸口的长剑,满眼的难以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他都那样对你了,你却还要救他,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为什么?

他疯狂的眼神带着控诉和绝望,可他终归是想不明白的。他想伸出手去碰触她的脸,可终究只碰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为什么?”他缓慢地开口,身子向下滑落,双膝落地,手中的长剑却是直直地刺进了她的胸口。

她依旧直挺挺地挡在那个人身前,一如这么些年,她全心全意地护着他,可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她忽而笑了,目光仍旧那么清澈,那么纯洁。她望着那名刺客所在的方向,轻轻地唤了一声:“哥!”

“青桑!”

那声音是沙哑的、撕裂的,甚至是惶恐而绝望的。

南宫曜望着霍青桑的身体一点点地滑落,目光最终落在她胸口插着的长剑上。

殷红的血染红了双眼,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如同折了翼的蝴蝶跌入尘埃,只觉得胸口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这不是他要的!

他无措得像个丢失了玩具的孩子,抱着她孱弱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那刺客目光悲痛地看着他们,手里的匕首无情地挥出,苏皖只来得及尖叫一声,鲜血便很快喷溅出来,洒落在地,如同一朵盛开的红梅。

他刚放开苏皖,御林军已第一时间冲过去将他团团围住。

没有皇上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此时的皇上还是那个威严冷酷的皇上吗?他只是紧紧地抱着皇后的身体悲痛欲绝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喊着皇后的名讳。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南宫曜和霍青桑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那名刺客眼中的热泪,亦没有人注意到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下去。

这一年冬天的雪特别大,舒兰殿的院子却打扫得格外干净。

素衣推开殿门,素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愁绪。她扭头看了眼殿内,床榻上隐约躺着一个人影。

“素衣姑娘。”乾清宫的小豆子笑眯眯地走进月亮门,一进来就看见素衣,他扬了扬手里的篮子,“皇上那儿新得了些时令外的水果,要我拿过来。”尽管皇后从来没吃过一星半点,尽管舒兰殿的库房里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皇上依旧孜孜不倦地把东西往这里送。

他隐约知道当年皇上和皇后之间的恩怨情仇,以前他只以为是皇后爱极了皇上,可如今他又想,其实皇上又何尝不是深深地爱着皇后呢?

可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又岂是谁能说得清的呢?若真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话本子里的痴男怨女了。

半年前,盂兰盆节的那场动乱死了很多人,亦牵连了很多人。刘全死后,乾清宫的内务都移交给内务府其他人了,而他那时正好刚刚入宫,皇上说不想看见老人,他便被送到了乾清宫当差。

皇后娘娘虽然没死,却一睡不起,而那名刺客最后如何了,怕也只有皇上知道吧!

乾清宫里。

南宫曜轻轻放下手里的狼毫,侧目看了一眼殿下站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长袍,身形消瘦,墨黑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白皙的脸上从眉心到鼻梁骨有一道刀疤。

“我以为你醒来第一个要见的是青桑。”南宫曜微微侧目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霍庭东摇了摇头:“我是来辞行的。”

南宫曜明显一愣,好长时间才吐出一句:“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已经死了的霍庭东霍大将军突然间活过来了,而且易容成刺客出现在皇宫之中。”他低着头,长发从肩头滑落,本来乌黑的长发中却已经掺杂了些许白发。

他忍不住苦笑,想起舒兰殿里的人,心口还是那般的疼,仿佛破了一个巨大的洞,无论如何也再难填补。

可他又是庆幸的,至少她还没有彻底离开是不是?至少他还可以骗自己,有一天她还会醒来是不是?至少他还是有机会告诉她,他爱她是不是?

他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然后又在一日一日的晨昏交替之中一次次失望。

他想她是不是真的恨他,所以永远都不想再睁开眼见到他?

霍庭东默默打量着他痛苦的表情,心中已经无甚念想,好长时间才道:“臣无话可说。”

说什么呢?那日他确实遭到了慕容无乐的伏击,慕容无乐想瓦解霍家军,想利用苏皖下毒谋害南宫曜,想借苏皖的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想吞并大燕,而这些的前提必然是霍家军群龙无首,霍青桑不再插手护着南宫曜。

慕容无乐机关算尽,离间南宫曜和霍青桑,却没想到,即便是走入绝境,霍青桑依旧是霍青桑,她不会因私情而忘了国家大义。

霍家可以败落,国却不可无君。霍庭东不知道她最后替南宫曜挡的那一剑到底是出于私情还是大义,可他知道,那是她想要的。

他在闽州接到她的信件时便已经知道她的决定,她要他回宫帮她除去慕容无乐,却没想他半途险些丧命。伤愈之后,他连夜赶回汴京偷偷入宫,等候时机把慕容无乐连根拔除。

她说,哥,了却这件心事,我们回边关大漠吧!

她说,哥,我对不起你。

她说,哥,如果有来生,再也不要认识我。

那时他就知道她的决定,却不能阻止。

看着她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他突然间亦觉得生无可恋。既然他们都以为霍庭东早就死了,那他便真的死了吧!

可他终究没有死,她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看看他,叫他一声哥了。

“等等。”南宫曜突然叫住转身欲走的霍庭东,眼眶发红地看着他,紧抿的薄唇轻轻吐出一句,“为什么?”

霍庭东的身体一僵,却没有回答。

洞开的殿门外已经不见他的身影,或许南宫曜一辈子也不会明白霍青桑为什么在那样绝境的时候,还会不顾生死地要替他把苏皖和慕容无乐除掉。

可他宁愿认为,她还是爱着他的。

他站在门外,风雪扑面,心却已经不会再为任何人跳动。

这么些年,他负了她,接下来的所有岁月里,他只希望能陪着她,哪怕她永远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