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直到活动结束，韩野彬都没有再出现。

虽然我很想去找韩野彬，但安木槿以“你是活动执行人，活动结束前不能离开”为由，让我老实待在活动教室里，哪儿都不能去。正好新一批学生和家长又来了，我别无选择，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去接待。但由于我的心思全不在这里，期间错误百出，乌龙不断，还是同为活动执行人的另一个同学看不下去，见安木槿不在，悄悄对我说：“想走的话快走吧，这里交给我。”

我连声道谢，立刻冲出了活动教室。我找遍了整个学院，但哪儿有韩野彬的影子？发短信，他不回；打电话，他也不接。想到他临走前望向我的那失望而愤恨的一眼，我想，这一次，我恐怕真的伤害到他了。

心里一片茫然，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湖色广场。

这里的环境依旧优美，不少学生陪伴着他们的父母在这里欣赏美景，欢声笑语，暖意融融。我呆呆地望着广场中央，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站在巨大玫瑰花阵中，一脸张扬而自信的少年在全校人面前向学院里最美丽的公主表白的情景。那时的我，大概根本不会想到日后居然会和这个人牵扯得如此之深，他高兴，我也会跟着高兴；他难过，我会比他还难过。

我在广场中央呆呆地站了很久，站到天空的流云终于散尽，站到周围的人群渐渐稀少，站到落日的余晖洒落了整个广场，连我的肩头也被镀上一层落寞的流光。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突然抚上了我的头，我茫然地回首，正对上哥哥担忧的目光。

“校展示日已经结束了。”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轻柔得像在叹息。

“回家吧。”

坐车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都很沉默。虽然知道哥哥一直都在担心地看我，但我真的没有力气说话。路经一处十字路口，在等红灯的时候，哥哥突然开口了。

“你了解韩野彬家的情况吗？”

我微微一怔，转头去看哥哥。但哥哥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眨了眨眼，依旧望着前方。

“他和父母之间关系不好，是有原因的。”哥哥微微一顿，蹙了蹙眉，“他父母对他期望很高，他小时候一放学就会被关在家里做题，节假日也没有休息的时间。他父母只允许他考第一，有一次他考了全校第二，就被关去小黑屋罚跪了一晚上。”

我睁大了眼睛，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当然，以韩野彬的性格，肯定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听父母的话，尤其是到了叛逆期。听说那时他也交了一些朋友，他总会想方设法和朋友出去玩。结果他父母知道后，大发雷霆，还跑到学校里，把他那些朋友挨个骂了一顿，说他们带坏了韩野彬。这件事闹得还挺大的，从那以后，学校里的人见到韩野彬就躲着走，他只能在学校里独来独往。大概就从那时起，他就恨透了自己的父母，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一直没缓和过。虽然升入天音学院后，他父母因为工作关系很少归家，对他的管束也少了，但他和人相处时总还会保持些距离，身边基本没有什么交心的人。”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手微微颤抖起来。我突然想起了韩野彬在网游中的名字——“独夜行”。这是不是他内心的一种写照？就算人前风光无限，甚至是万众瞩目，但在他心里，却始终有着无法愈合的伤口，会感到无比的寂寞和孤独？

——原来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别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我终于明白了，当时他喊出这句话时的心情。

但现在心生懊悔，试图挽回，还来得及吗？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学校。我甚至没有回教室，而是背着书包等在韩野彬的班级门口。

可惜想等的人没等到，不想见到的人却出现了。

“这不是凌剪瞳吗？”

几个女生堵在了我面前，为首的人是童薇薇。我目光一扫，认出这些人都是“校花党”，她们一个个面色不善，尤其是童薇薇——她已经很久没用这么挑衅而嚣张的眼神看我了。

“凌剪瞳，你等在这里，不会是为了等韩野彬吧？”童薇薇抬了抬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头无视她。

显然是我的态度惹火了她们，其中一个短发的圆脸女生嚷起来：“哼！瞧她这样儿，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之前为难过我的那个留着波浪长发的女生也竖起眉毛，直接伸手推了我一把：“喂！现在谁不知道韩野彬和你闹翻了，没他给你撑腰，你还拽什么拽？”

“我从没让他给我撑过什么腰。”我心里真的火了，冷冷地看着她，“还有，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波浪长发女生一愣，然后露出了更加凶狠的表情，她扬起手似乎想打我，我连忙朝旁边躲去。虽然人是闪开了，但书包却被她给抓住了。我只觉身子被猛拽了一下，随即陡然一轻——当我回头时，看到那个女生手里揪着从我书包上扯下来的宠物玩偶。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了。

“把它还给我！”

可惜我还没冲上去，就先被童薇薇她们一左一右架住了。昨天晚上我没休息好，现在根本没什么力气，而童薇薇她们似乎也是有备而来，把我推到了角落里，死死按着我的胳膊。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愤怒地瞪着她们。

“我们就是想让某些人有点自知之明罢了。”童薇薇冷笑一声，眯起眼的样子像极了狐假虎威的狐狸，“就你这德行还想和安木槿争？哼，白拿木槿她辛辛苦苦打来的东西，还抢她喜欢的男生，天底下怎么会有脸皮像你这么厚的极品？”

“什么？”我怔了怔，“她打来的东西？”

“别装傻了！”波浪长发的女生厉声说道，同时挥舞着手里的宠物玩偶，“你不是也玩《奇幻江湖》吗？你难道不知道这是需要完成两个隐藏任务才能获得的官方奖品吗？哼，亏之前安木槿那么辛苦地帮韩野彬去完成隐藏任务，没想到最后得到的奖品却落到了你手里！你还能更无耻点吗？”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讨伐我的“卑鄙行径”，但我统统没有听进去，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同一个念头——安木槿帮韩野彬去完成隐藏任务？安木槿也玩《奇幻江湖》？前阵子和独夜行一同去做任务的不就是……

“安木槿就是‘木槿花开’？”

童薇薇她们立刻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看来安木槿在游戏里的身份大家早就知晓了，只有我这个不知世事的笨蛋还蒙在鼓里。震惊之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是安木槿把我在游戏王国里的对话发到微信群里的？”

虽然童薇薇她们没有回答，但从她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答案。那一刹，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碍眼！”童薇薇尖着嗓子，用极为愤恨的眼神看着我，“要不是因为你，她早就和韩野彬在一起了！木槿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居然就这样被你抢走了，你说她能不恨你？”

“她喜欢韩野彬？”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但、但当初不是她当场拒绝了韩野彬吗？”

“你还装蒜？那种情况下，木槿她怎么可能接受告白！”童薇薇抓我胳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疼得我皱起眉，“哼，不管韩野彬是不是真的想追木槿，但就你这德行还想跟木槿争？笑话！我告诉你，韩野彬对你好，只是玩玩而已！他迟早还会去跟木槿告白的！”

“就是！”波浪长发的女生突然扯住“白团子”的两只脚，轻蔑地看我一眼，“你要是再不知好歹地插在韩野彬和木槿之间，下场就是这样！”

说着，她用力一扯，竟然硬生生把白团子的脚给扯掉了。布料撕破的声音像锥子般扎在我心头，那一瞬，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恍惚了。

“住手！”

她们或许以为“白团子”是由安木槿和韩野彬做任务得来的，但我知道并不是。因为我和韩野彬以前就已经完成过一个隐藏任务，所以算起来，真正从头到尾做完了两个隐藏任务，有资格得到“白团子”的人，只能是韩野彬。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转赠给了我，那我毫无疑问就是这个玩偶的主人。但此时，我却无法保护无辜的“白团子”，只能眼睁睁看它被眼前的女生扯掉了腿脚，成了惨不忍睹的破玩偶。

眼眶中有泪水开始打转，就在我想不顾一切和这群又势利又可恶的女生拼命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让我们同时僵在了当场。

“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的主人停在我们面前，俊俏英气的脸上竟带着几分肃杀的表情，微垂的额发掩住了他的眼睛，却掩不住那道冰寒的视线。

“聚众欺负人吗？”韩野彬的目光从童薇薇她们身上慢慢扫过，冰冷的声音不怒而威，“你们是想让我把教导主任找来吗？”

童薇薇咬了咬嘴唇，和身边几个女生使了个眼色。

“我们走！”

撂下这句话，几个人扭头就走。虽然她们似乎很想潇洒退场，但怎么看都觉得她们是落荒而逃。

韩野彬冷哼了一声，目光一转，突然看到临走前被童薇薇她们丢弃在地上的“白团子”。他愣了一下，俯身似乎是想把它捡起来，但手刚伸出一半，就又收回来了。他慢慢挺直了身子，转头似乎要走。

“韩野彬！”虽然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气息让我觉得无比陌生，但我还是鼓足勇气，“我……”

“如果你是来道歉的，那就免了。”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话，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步走开。

“我不想见到你。”这是他甩下的最后一句话。

韩野彬果然说到做到。

那天之后，他开始刻意躲着我。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地去道歉，他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不再多看我一眼。我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如此笨拙的人，面对他的无视和冷淡，除了自责和茫然，根本束手无策。但我没有太多时间去烦恼如何挽回这段脆弱的关系，因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被提上了台面——期末考试，就要到了。

这次期末考试是七校联考，校长很重视，老师们更是恨不得我们能全天24小时趴在书桌前苦读。学校里到处弥漫着备考的紧张气氛，作业和试卷铺天盖地，挤得我没有一点多余的脑容量去思考其他的事。哥哥比我更忙，他除了要教课，还要负责奥赛班的课后特训——因为期末考试一结束，紧接着就是全国奥数比赛。

那段备考的日子，人人都绷紧了神经，简直恨不得多长出一个脑袋来背书。因为很少在校园里走动，我基本没再遇到过韩野彬，只是期末考试结束后，返校拿成绩时，才听说韩野彬又考了全校第一。他的名字被挂在宣传栏的光荣榜里，难以置信的高分引来人们一片惊叹。为此，校长在假期前的总结大会上还专门表扬了韩野彬，他站在高台上接受表彰，似笑非笑的表情，比起台下热烈的仰望，他眼底却始终带着淡漠而疏离的讥诮。我躲在人群中，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突然就觉得——或许，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就是我们的结局。

考试尘埃落定，暑假接踵而至。哥哥为全国奥数比赛做着最后的准备，比赛前三天，晚上吃饭时，他突然对我说。

“小瞳，我要和你说件事。”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着，一刻不停地往嘴里扒饭。

“我决定退出《奇幻江湖》。”

“哦……什么？”我差点被饭噎死，赶紧灌了一大口水才紧张地看着哥哥。

“哥，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像在开玩笑么？”哥哥挑挑眉，淡定地扶了扶眼镜，“我不是心血来潮，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的这个决定。”

今年哥哥工作繁忙了很多，最近他的确也很少上线，但我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因此决定退出游戏。

“你走了，寒烟国怎么办？”那是哥哥一手创建的帝国，我不信他能说放手就放手。

“寒烟国当初是你和我一起建立的，我走了，不是还有你吗？”

“可真正管理王国的人是你啊……”我小声嘀咕。

“不会管理的话，可以学。”哥哥顿了顿，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而且，当我说我要离开的时候，王国里大部分人都拥护由你接替我的位置的。”

“啊？大家居然会这么信任我……等等！”我陡然瞪大了眼睛，“难道这个消息你早就告诉他们了？”

“嗯。”

“所以，我是最后知道消息的？”

“嗯。”

“为什么啊？”我崩溃了，“我是你亲妹妹啊！为什么我反倒成为了消息最不灵通的那个？”

哥哥一脸无辜，耸耸肩：“谁让你最近都没登录游戏。”

我嘟着嘴，不满地瞪着他：“所以，你就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管理王国的重任压到我身上了？”

“算是吧。”哥哥用手轻轻敲着桌子，眉头微微蹙起，“不过，国王这个位置的候选者，不仅仅只有你。”

啊？

“虽然大部分人都同意让你继任国王，但以木槿花开为首的一批人，她们举荐了另一个人。”

我心跳陡然停了半拍，然后听到自己略带僵硬的声音。

“她们举荐的是谁？”

“独夜行。”

不算意外的答案，却依旧让我失神了半晌。恍惚中，我听到哥哥说：“我已经正式退出了，所以寒烟国已经与我无关。今晚大家会开会票选出下一任国王，无论你是否想继承寒烟国，都去看看吧。”

我上线的时候，独夜行并不在，但王国频道里吵得很凶。

“我还是支持小水公主继承寒烟国！独夜行的确很厉害，但他才加入多久？有什么资格抢走别人的国家？”

“咱们玩游戏就图个开心，独夜行虽然PK强，但独来独往的个性实在太难相处了，完全不适合当国王啊！”

“在网游里，要靠实力说话！如果再发生一次城战，你确定剪水双瞳能带领大家成功迎敌？”

你一言我一语，频道里飞快刷屏，我默默地看着大家的意见，关于不支持独夜行的言论，无外乎全是一点——他的杀手风格太强烈，不适合融入大众，聚拢人心。

但我知道，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他。冷漠，独来独往，不愿与人合作，都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心放在了围墙里面。虽然我曾差一点就能将他带出来，却反而让他伤得更疼，躲得更深。

我想，如果让他试着同更多的人交流，让他试着走进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会不会总有一天，他能遇到一个真正让他敞开心扉、忧喜与共的人？

“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和支持。”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居然已经开始打字了，并将它们发到了频道里。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决定放弃继承权，并推荐独夜行担任国王。”

“因为我觉得，独夜行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他并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如果你们真诚待他，会发现他其实是个非常好的人。有他在，我相信我们寒烟国一定能走得更远，更好。”

频道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我随意瞥了一眼在线人员表，发现不知何时，独夜行居然已经上线了。几乎就在同时，我的信箱传来有私信的提示。

“这算什么？”

我看着发件人的名字，沉默着没说话。

又是一条私信：“你是在施舍我吗？”

我依旧沉默。

“还是因为你心中有愧，想讨好我？”他的口气已然不耐烦了。我咬咬牙，想打字，却觉得手像灌了铅般沉重，千言万语，最后打出的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那头很久不再有动静，而频道里也因我刚才的发言炸了锅。大家还是反对的声音居多，我狠狠心，直接把管理权限转给了独夜行——这意味着，现在寒烟国的国王，就是独夜行了。

做完这件事，我心里轻叹口气，正想下线，却突然收到了独夜行的信息，只有一句话。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不等我回复，系统突然在世界频道中亮出一道醒目的红字通知。

【系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寒烟国宣布王国解散，成员各奔东西！

我脑袋轰的一下就炸了。

解散？他居然……把寒烟国解散了？

这条横空出世的消息震惊了全服，世界频道简直像煮沸的水，瞬间闹成一片。我的信箱提示音响个不停，想必全是王国成员们的询问信息。但我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电脑前，眼里倒映的是那句留在屏幕上的话。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说得对。

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所以才一再地让他生气，让他愤怒，让他终于对我开始产生恨意。寒烟国是我和哥哥经营多年的心血，他居然想都不想就毁掉了它，也彻底粉碎了我们重归于好的最后一丝可能。

恍惚间，我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了，用手去擦，才发现自己竟是泪流满面。隐约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一双温暖的手落到我脸上，小心翼翼地拂去我脸上的泪。

“哥哥，对不起。”我哽咽着，眼泪流进了嘴里，苦涩无比，“寒烟国没有了，没有了……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

“这不是你的错。”哥哥的声音很轻，却让人有种安心的沉稳感，“小瞳，你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支持你的决定。”

那双温暖的手安慰地拍着我的肩，我把头埋进哥哥的怀里，片刻后，房间里响起了伤心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