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测风云

从明家辞职后的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河友信在家混吃混喝已经小半年了，总算乖乖接管了山里的温泉旅馆。

他走马上任的那天，我和秀琳特意去向他道贺。

见到我们，河友信显得十分高兴，甚至放下正在熟悉中的工作来招待我们。

我微微一皱眉，觉得这样对他不好，于是没待多久就示意了秀琳一下，向他告辞。

分手的时候，河友信送我们到旅馆门外，恋恋不舍地挥手：“你们有时间要常来看我啊！”

看他一脸的难过，不像是当了老板，倒像是被关进了笼子里的野猴。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河友信，又不是坐牢，你这样河伯母会伤心的。等到休假日，你回来一定也会来我家吧？”

河友信苦着脸对我抱怨：“可是开始几个月会很忙，哥就算一天见不到莉亚，都会难过得要死掉一样啊……”

秀琳在他的额头上重重敲了一记：“笨蛋友信哥，一定要努力加油，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要让我姐幸福的！”

我脸红起来，拉着秀琳一起漫步下山，顺便欣赏沿途的景致。

山里的冬雪还没有融化，栖在金色的枯叶上，像一片片半透明的云。

路旁枯黄的树枝却已抽出了嫩芽，河边的柳树也显出新绿。

寒冬过后，春天就要来了。

我和秀琳提着河友信准备的特产，一路说笑着走回家里，却发现巷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莲花跑车。

心跳突然加速，我却当成没看见那辆车，拉着秀琳进门。

“郑莉亚，你给我站住！”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跑车里冲出来，转眼已经拦在我面前。

昏黄的路灯下，明熙仁一身风尘，一向穿着讲究的他，难得有这么邋遢的样子。

我知道，明熙仁迟早是会来找我的，有些事情，他总要跟我当面说清楚才行。

“秀琳，你把我们带回来的特产送一份去河伯母家里吧。”我把妹妹支开。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低头走了。

“外面很冷，进去说吧。”我打开门，示意明熙仁进屋。

小小的公寓房拥挤不堪，明熙仁侧着身子从堆满杂物的过道小心翼翼地蹭进客厅。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第一次走进这种狭窄拥挤的房间。

我从厨房里把红茶和点心端出来，看见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于是招呼他：“怎么不坐？”

他脸涨得通红，指着地板说：“这里连沙发都没有，你叫我坐到哪里啊？”

我觉得有些好笑，果然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明熙仁郁闷地叫道：“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跟着，他看了看我手里端着的小鸡仔饼，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算了，本少爷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我把为了方便出入而搁在房间一角的桌子拖出来，把茶和点心放上去，在明熙仁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早说坐地板不就得了……”

明熙仁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依样盘腿坐下后，不客气地往嘴里塞了一块饼干。

忽然，他眼睛一亮：“这是你做的吗？吃起来很香。”

托明熙仁的福，在他家打工的收入够我过一阵子稍微轻松的生活，不然连吃饭都成问题，家里哪里还有钱买制作甜品的原料。

我笑了笑，轻轻把茶杯推到他面前，说：“茶是别人送的，你将就着喝吧。”

明熙仁显然对我家十分好奇，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问：“你平时就在这里生活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随即笑了笑说：“很小吧？我家加起来的大小还比不上明家的一间厨房，连我有时候都觉得很拥挤呢。”

明熙仁愣住了，好半晌才说：“我听管家说，你离开我家的时候，一再感谢他为你安排了舒适的卧室……我还以为你那是在讽刺我……”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真心的感谢。不过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明熙仁好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划清界限？”

替他添茶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我随即笑了：“明少爷，我们本来就不可能站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接着，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明熙仁才缓缓开口：“莉亚，我后悔当初没有对你好一点儿。”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明熙仁说完这句话之后，眼圈似乎有些发红。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疼得抽搐起来。

原来，相比起明熙仁的嘲弄和羞辱，他的同情才是最让我害怕的东西啊……

“明少爷，喝完茶，你还是回去吧。”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并下了逐客令。

明熙仁的目光暗淡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说：“莉亚，为什么要逃跑？”

我迎着他的目光，慢慢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回来。

“你误会了，我只是辞职休息。不过你可以放心，我暂时不打算去别的地方打工。”

“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明熙仁的脸色一沉，“你不要一走了之，我们之间不可能就这样……”

“那你要怎么样？”我忽然抬起头，打断了明熙仁的话，“明少爷，我不觉得我有任何地方亏欠你。从一开始像个傻瓜一样出丑的就只有我，您永远都是骄傲而高贵的！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郑莉亚，你这个蠢丫头！我都说了我以后会对你好，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

明熙仁恼羞成怒，狠狠瞪着我。

我扬起嘴角，竟然笑了起来。

“明少爷，难道你喜欢我吗？你是为了什么而决定对我好？因为我说喜欢你吗，难道不担心我会因此对你纠缠不休？”

明熙仁似乎很烦恼，皱着眉头说：“我都说了，就是想不明白，才这么心烦！”

看到他如此心烦意乱的样子，我更加觉得自己的一相情愿完全是强人所难。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我，请您不要再说那种叫人误会的话了，也不用勉强自己对我一个穷丫头好。女朋友……应该是橘学姐才对吧？”

明熙仁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媛姬是很重要的人，但是我也不希望你离开啊。”

“所以才说这样不行啊！”我叹了一口气。

明熙仁在感情上有时候比谁都迟钝呢……

我只好明说：“你还是走吧，以后你会明白‘喜欢’这种事情只能是一对一的。”

“我现在脑子很乱，让我想清楚一点儿再回答你，好不好？”明熙仁显得很苦恼，伸手来拉我，“总之，你先跟我回去！”

“我不会回明家。”我赶紧站起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严肃地对他说，“所以，以后也请不要来我家了，这里不是你这种大少爷应该来的地方。”

他这样做只会让我一再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是被重视的，被他所重视……

“你不在我身边，叫我怎么想清楚啊？”明熙仁似乎发火了，压制不住怒气大吼起来。

我看着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开口：“那么这次换我来说——我不喜欢你了！明熙仁，我不想再见你！”

明熙仁愣住了，盯着我。

“郑莉亚，你，你刚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迟钝地开口问我。

“我不愿意……也不想再见你，更加不会再喜欢你。”我硬下心来，看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又说了一遍。

明熙仁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灰白。

“郑莉亚，你真是个狠心的丫头。”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我的心却在这一刻终于变得释然。

我指着房门的方向，再次下了逐客令：“明少爷，请离开吧……以后假如遇到，就当不认识好了。”

明熙仁狠狠地盯着我看了好半天，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

终于，他恨恨地一甩手，站起身来打开门，转头又看了我一眼后，负气而去。

房门在明熙仁的身后合上……

我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忽然，一双手温柔地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发现是原本在房间里休息的外婆。

“囡囡，是不是肚子疼？”外婆有点担心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柔声问道。

我用力抱住什么都不知情的外婆，把脸藏进她的怀里。

我喃喃地说：“外婆，莉亚做错了一件事，但是刚刚已经改过来了……以后，以后都不会痛了。”

外婆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无数次我摔倒跌伤时那样，念着止痛的咒语：“囡囡乖，念一念就不痛了。‘痛痛飞，痛痛飞走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爸爸在房间里看报纸，我穿着漂亮的新裙子，看妈妈在厨房里做甜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夏天眨眼就过去了。

河友信将工作做得有板有眼，还总是捎回温泉优惠券，让我替他邀请班上的同学一起去山里玩。

我的生活终于回归平静。

一天，我正在收拾房间，忽然发现衣柜的缝隙里卡着一个银色的小东西。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明管家给我配的那部手机，我离开的时候忘记还给他了。

我试着开机，才发现早就没电了。

“姐，我回来了！”秀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连忙把手机丢回衣柜里，转身迎出去，问道：“肚子饿了吗？休息一下，晚饭马上就好了。”

夏末的天气还是有些燥热，秀琳显然是背着书包从车站那边跑回来的，红扑扑的脸冒着热汗，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跑啊。”每次看到秀琳这么有活力的样子，我总是担心她的心脏。

“姐，没事的。”秀琳把书包丢到一边，拿起桌上的苹果啃起来，“对了，姐，你还记得我要参加集训吧？”

秀琳现在是学校棒球社的助理，每次球队要参加比赛都会先安排两天的集中训练，所有人不能回家住。

“我替你准备了过夜用的衣服和洗漱用具，都放到包里了……对了，你把厨房里的小点心用饭盒装起来，明天一起带过去。记得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逞强……”

秀琳欢呼一声，扑过来抱住我撒娇：“姐，姐，你真是太好了！我们队长爱你的甜品爱得要死，身为你妹妹的我，在社团里的地位可是至高无上的呢！”

我笑着捏她的鼻子：“你不说‘姐姐是个唠叨的老太婆’了吗？”

秀琳委屈地看着我说：“我哪里会那么说嘛？”

“那又是谁在电话里跟自己的好朋友抱怨呢？”我摸着下巴看她，心里暗暗偷笑。

秀琳气鼓鼓地跳开，指着我大声控诉：“啊！姐，你好坏，怎么能偷听人家讲话啊？”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家的墙壁太薄，打电话的声音要低一点儿嘛！你说，我总不能每次都捂住耳朵吧？”

我故作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转身准备溜走。

秀琳哪里肯甘休，哇哇大叫起来：“姐，我不管，你要赔偿我的心灵损失费！”

“拜托，小姐，被说坏话的人好像是我呢……”我朝她挤了挤眼睛，一闪身躲进了厨房。

“姐，你给我站住！”

“哈哈！”

“不许跑！”

“那你别追啊！”

我和秀琳在房间里追打起来，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莉亚，原来你们都在家啊！”突然有人在厨房外面喊我的名字。

我停下来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月没见的河友信。

“我说怎么敲门都不开，你们两姐妹在打架啊？”他抱着一大堆东西笑嘻嘻地隔着窗户跟我们打招呼。

秀琳娇嗔地瞪了我一眼，开开心心地跑去开门。

“我怎么觉得我们秀琳又长高了不少？”河友信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笑着说。

我泡了茶出来，端给他，然后问道：“你回来休假吗？旅馆的生意怎么样啊？”

河友信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本来夏天来温泉的人应该不多，可是最近好像挺流行汗蒸保健的，所以我把一部分温泉开发成了汗蒸房，结果生意简直比冬天还要好。”

这半年以来，河友信的确把温泉旅馆经营得很好，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那你还有空跑回来？”秀琳甩着长长的马尾辫，朝我眨眼睛，“友信哥，你就这么惦记我姐啊？”

河友信抓着后脑勺红着脸说：“也不，不全是啦……”

我平静地喝了一口茶。

我早就习惯秀琳这种捕风捉影的调侃了，只有河友信这个傻瓜才会每次都中招……

但不反击也是不行的，不然难保她不会越来越过分。

我轻咳一声，淡然地看了秀琳一眼，说：“妹妹啊，明天的点心不用带了是吧？”

秀琳连忙吐了吐舌头说：“友信哥，你跟我姐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然后，她躲进了房间。

河友信打开带来的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给我看：“这是我在山上摘的野苹果，还有一些野山莓和各种新鲜的香料。你喜欢做甜品，这些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新鲜的果实可以制成最好的果酱，这些果实一颗颗饱满鲜亮，散发着特有的清香，那是任何一种昂贵的冷藏水果都比不上的芬芳馥郁。

关键是，河友信把那份至诚心意藏在里面。

我惊讶地问他：“你都没问过我，就花时间去采了这么多？”

其实我好几次上山，都觊觎山谷里那些野果和山崖上的香草，可是实在太难采摘，所以就放弃了。

“这没什么，反正我待在山上的时间比你多嘛……”河友信抓了抓后脑勺笑了。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牙齿雪白而整齐。

“傻瓜。”我低声骂他。

河友信为了采摘这些，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你不喜欢吗？”河友信疑惑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心实意向他道谢：“友信，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河友信的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他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莉亚，你喜欢就太好了！等到秋天，你到山上来，哥带你去采新鲜的浆果，还有野梨子，听他们说很甜的！”

“好。”我轻轻点头。

河友信一下子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有些结巴地说：“莉亚，你，你从来不对我这样笑的……”

“是吗？那就从今天开始好了。”我托着下巴，笑着对他说，“河友信，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我只是不能给你那种‘喜欢’，可是我并不讨厌你这个人。”

河友信似乎并不吃惊，只是羞涩地笑了笑：“我也知道，一直都是我的问题……我在山上的时候，想了很多……”

我讶异地挑了挑眉，这小子难道开窍了？

“真的，莉亚，你听我说！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河友信想了想，又继续说，“我在山上真的很无聊，于是就养了一只兔子和一只小猫咪。我给兔子喂胡萝卜，给猫咪喂鱼，它们吃得可开心了……有一天，人家告诉我胡萝卜很有营养，我就想给猫咪喂胡萝卜，可是不管我怎么想办法，它就是一口都不肯吃……我忽然明白了，你叫猫咪吃胡萝卜，它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嘛！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靠努力就一定会有结果的。”

我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过了好半天，我终于止住了笑，戏谑地问他：“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其实你是一根很好很好的胡萝卜，而我是那只不懂得欣赏胡萝卜的猫咪？”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河友信连忙摆了摆手。

他笑着说：“以前我觉得要照顾你、喜欢你，就一定要娶你……可那是我的一相情愿，并不是你的想法。”

我觉得喉头有些干涩。

傻乎乎的河友信，为了我，他终于想通了……

河友信轻声问我：“我们现在这样其实也很好，对不对？”

“嗯！”我笑着用力点头。

河友信也笑了笑，接着说：“我虽然难过了很久……不过，莉亚，我现在真的很高兴。”

他看着我，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

我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心上一直以来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被搬走了。

“不过……”河友信露出一点儿担忧的神色，试探着问我，“莉亚，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吧？”

我伸出手抱了抱他，大声保证道：“比那还要好，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是我重要的家人呀。”

河友信怔了怔，带着一丝哭腔说：“莉亚，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儿想哭了。”

他激动得泪光闪闪。

我只能看着河友信微笑，因为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他。

“这种感动的事情，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参加？”秀琳忽然从房间里蹦出来大喊。

原来，她一直都在里面偷听。

“大笨蛋，快把眼泪憋回去啦！”秀琳一把勒住河友信的脖子，大叫起来，“你是男子汉啊，真是难看死了……”

“谁说男子汉就不能哭啊？”我调侃道。

借着这个台阶，被秀琳说得有点尴尬的河友信连连点头：“就是啊，就是啊！”

于是，我们笑着闹成了一团。

第二天是周末，秀琳早早赶去了学校集合，准备到邻市参加两天一夜的训练。

最近，我在社区中心找到一份教人做甜品的兼职，每到周末，附近的家庭主妇们都会赶来烹饪教室和我一起学习。

说是烹饪教室，其实是大家分享快乐和辛酸的地方。

我会教她们一些简单的甜品制作，比如烘焙小饼干，又或者用平底锅就可以制作的煎苹果派。

每逢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有学员从家里特意带来绘着玫瑰花纹的金边茶具，或者是一壶提前煮好的蓝山咖啡。于是，学习结束之后，大家围坐下来，一边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边聊天说笑。

今天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心情愉快地出门，走到教室外，看到已经有几位学员在里面聊天。

“郑小姐年纪那么小，没想到这么能干。”

“郑小姐每次教的东西都可爱又好吃，我回去试着给孙子做，那个挑嘴的孩子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是啊，我的女儿本来缠着我要吃路边的铜锣烧，结果我向郑小姐请教，她就特意抄了一份食谱给我，真是热心的人。”

“还有还有，郑小姐教我做东西的时候，可细心了。我对厨房里的事情不太拿手，老是弄错，她就一遍一遍手把手地教我呢。”

……

我听到她们在背后这么称赞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起来，故意在门外又转了两圈才进去。

等到人差不多到齐了，我开始教学。

“今天，我们要学的是‘草莓蛋糕卷’。”我举起手里的鸡蛋，笑着说，“先分离蛋黄和蛋清，这个我们之前学过。新来的学员不要着急，可以让我过去教你。”

其实刚刚获得这份兼职时，我也很担心她们看我是个学生，不会相信我的能力，不过大家都是很温柔的人，几次教学下来，我就能够应付自如了。

我瞄到几位阿姨开始偷懒，便笑着提高了声音：“蛋清用打蛋器打出小泡之后，请坚持下去，这个动作能收紧我们胳膊上的赘肉哦，会让大家保持年轻和美丽的肌肉线条！”

听到我这么说，大家立刻卖力起来。

“当你可以用打蛋器把蛋清糊挑出30度的尖角，并且翻过盆子也不会马上流出来，那就可以向里面筛入面粉了。”

我一边站在大家中间讲解，一边动手示范。

“把面糊倒入烤盘中，根据你烤的分量，设置烤箱的温度和时间。当蛋糕烤熟之后，趁热取出来脱模，抹上我们自制的草莓酱，最后进行卷筒和切片，就全部完成了。”

我笑容满面地取出烤好的“草莓蛋糕卷”，切片送给学员们分享。

“郑小姐，很好吃呢！”

“对啊！”

有了我成功的示范，大家都有些雀跃，纷纷把自己的蛋糕取出来。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很热闹，空气中充满蛋糕的甜蜜香味。

那些蛋糕有的虽然形状难看，尝起来味道却很不错，于是大家怀着寻宝一样的心情互相品尝起来。

有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向我抱怨：“我们家的孩子特别喜欢外面那种彩色的蛋糕，好像比这个漂亮，不过很难吃。”

我低头想了想，笑着说：“大概是放了色素添加剂……但是那种东西吃得太多，也会伤害身体。如果实在喜欢颜色，我会建议用一些天然的材料，比如用新鲜桑葚的汁液就可以做成很漂亮的紫色蛋糕！”

大家立刻围了上来，我笑着一一解答她们的问题。

甜品课结束，已经是要回家准备晚饭的时间了。

走出教室，我发现天边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了。

夏末的天气就是这样，早晨还阳光明媚，转眼就乌云蔽日，让人无所适从。

“不知道秀琳那儿下不下雨，也不知道这丫头带了雨伞没有……”我自言自语着。

空中传来一阵阵闷雷声。

我连忙拎着自己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跑。

一点豆大的水珠，“啪”的一声砸在我的脚边，接着，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争先恐后落下来。

四面都是雨水打在树叶和屋顶上的声音，很快就“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原本干得发白的地面，转眼就变成了湿漉漉的。

远近的景物已经在白茫茫的水帘里看不出形状，只剩下模糊一片。

我弯着腰一口气向家飞奔，终于赶在变成落汤鸡之前站在了自家的屋檐下。

“这雨下得好急啊……”我轻轻感叹了一句，抖抖衣服上的水珠，转身推门进去。

我刚刚把包放进房间，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墨一般浓黑，窗外闪过一道白光。

“谁会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啊？”

我走到电话旁边，铃声却停了。

我拿起话筒听了听，没有人。

“恶作剧吗？”我有些纳闷，随手搁下了话筒。

但我刚转身，铃声忽然又响起来，吓得我浑身一哆嗦。

“丁零零——”

这一次的铃声像拖长了的咏叹调，仿佛永无休止。

我心底蓦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轰隆——”

一个炸雷响起。

我吓得赶紧捂住了耳朵，差点儿摔倒。

“丁零零——”电话铃声不依不饶地在房间里回荡。

我颤抖着拿起了话筒，说：“喂，请问找哪位？”

那边的人似乎等得很焦急，立刻噼里啪啦说了起来：“你是郑秀琳的家人吧？秀琳她……”

我刚听清楚那人说的话，手里的话筒便重重跌落到桌面上。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医院死寂的走廊里。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地板砖。

冰冷的白色灯光照在那些死气沉沉的地板砖上，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这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与这里相关的记忆，只有哭泣和悲伤……

有人在我身边走过去，他们有时也停下来对我说点儿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

终于有人伸手抱住了我，然后，我像一只被冻僵的蝉，渐渐有了一点儿知觉。

“莉亚，莉亚，你不要这样！秀琳还在动手术，医生说希望还是很大的！”那人拼命摇晃我，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我慢慢抬起头，认出是河友信。

河友信的眼睛红红的。

他哭过吗？为什么呢？

我慢慢伸出手指，轻触他的眼皮：“友信，我好害怕……秀琳是不是要死了？如果她死了，我要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秀琳那么可爱，那么漂亮，她怎么可能会死？”河友信抱着我，不停地摇头。

我的身体和心像放在冰窖里，脑袋则火烧一般疼痛。

“友信，我疼……胸口也疼，眼睛也疼……哪里都疼……秀琳如果死了，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莉亚，你不要吓唬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的！”河友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滚烫的眼泪不停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手术室的门忽然开了半边，一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接着又走出一位医生，四处张望着找寻家属。

“秀琳……我妹死了？”看到医生脸色沉重的样子，我的脑子里直接出现了这个想法。

医生发现了我，向我走来。

他每朝我走一步，我就觉得天塌下来一片，整个人都瘫软了。

“莉亚，莉亚！你怎么啦？”河友信抱着我大喊。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大嘴拼命吸气，却根本吸不到一丝空气。

“莉亚！你别吓我，莉亚！”

我似乎看到一片白光，而脑子里的剧痛似乎已经实质化了，几乎冲破太阳穴。

我挣扎着抓向自己的胸口，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的世界，彻底安静了。

我是在病房的床上醒来的，敏珠趴在我的身边。

她身上盖着的衣服看起来很眼熟……

我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半天才想起那是河友信的外套。

我掀开被子想坐起来，却惊动了敏珠。

“莉亚，你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记得头很疼，似乎疼得要裂开了，河友信抱着我……我突然想起了一切，猛地坐起来尖叫一声：“秀琳！”

敏珠一把按住了我：“莉亚，你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河友信在照顾她，你给我好好儿躺着。”

秀琳没事？

秀琳没事……

秀琳没事！

爸爸妈妈，妹妹没事了！

太好了！

我双手合十感谢上天，眼泪刷地落了下来，简直就像是我自己劫后余生。

“敏珠，你让我去看看秀琳！她在哪里？”我翻身就要下床，“她醒来看不到我，一定会很害怕的！”

我一动才发现左手还在打点滴，伸手就去扯固定针头的胶布。

“郑莉亚，你再乱来，我就叫人把你捆起来！”

敏珠的大小姐脾气发作了，一用力把我推回床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住了我的身体。

“敏珠，你这是干什么啊？我没事的！”我居然无法挣扎，只能劝说敏珠。

敏珠看着我，眼圈慢慢变红：“医生说你是压力过大，还有营养不良引起的贫血……不然你怎么会晕倒？这样下去，秀琳倒是没事，说不定先累死的是你！”

我愣住了。

我的身体居然糟糕成了这样？要知道，过去的郑莉亚可是号称打不死、压不垮的一级“小强”啊！

“莉亚，你还是听秀琳的劝，好好儿休息一下吧。”河友信推门进来，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我刚从秀琳那边回来。她还在监护室里，护士刚刚喂她吃了药，晚上亲属才能进去探视。”

我听他这么说，这才稍微安心。

秀琳是在训练过程中突然发病的，幸亏当时校医也在场，及时为她做了处理，才总算渡过了一次死劫。

主治医生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这孩子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本来就有心脏瓣膜缺损的问题，随着身体的发育，心脏负担会不断加重，说不好哪天又会突然发病……手术是唯一的解决办法。看她这次发病的情况，我们建议不要再拖下去。手术费用不低，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才行。以你家的情况，这笔钱不是随便可以拿得出来的……”

我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一时之间六神无主。

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日子还没有持续多久，我们又被打进痛苦的深渊之中……

我走了几步就再也走不动了，只好靠着墙壁慢慢蹲下。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一想到秀琳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就心痛如绞。

她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如同烛火，旦夕之间就会消亡……

我回到家里，发疯一样开始想办法筹钱。

爸妈死后，外婆神志不清住在医院里的那段时间，我们也在亲戚家生活过一些日子，可谓受尽了白眼和嘲弄。这也是我为什么拼了命挣钱也要带着妹妹和外婆独立生活的原因。

家里的亲戚基本上已经和我们断绝了往来，生怕我和妹妹两个拖油瓶再去打搅他们的生活。

父母生前的好友虽然同情我们的处境，却也大多是爱莫能助。

短短的几天里，我像被人放在烈焰上烧灼一般，痛苦不堪，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河友信看到我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忍不住劝我：“莉亚，你别去求他们了！我去把我家旅馆的房契偷出来，应该能换一大笔钱，那样秀琳就有救了。”

我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当即就泪流满面地朝河友信跪了下去：“友信，谢谢你！我一定会还你的，就算打一辈子工，我也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房契被他妈锁在箱子里，我和河友信约好，只要他一拿到，我们就立刻拿去换钱。

这天晚上，我在家里着急地等着河友信，忽然听到楼上房东家里传来一阵吵闹声。

“没出息的东西！我们河家到底作了什么孽，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啊！连祖传的老屋你也想偷偷卖掉？”

那是河伯母的声音……

“妈，别打了，我真的急等钱用啊……哎哟……别打了……”

我的心揪了起来——

河友信一直在求饶，也许他真的被打得很惨。

“孽子啊，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可是你将来的生计！我和你妈还没有闭眼呢，你就急着败家了？今天不打断你的腿，我就不是你爸！”

“哎哟……救命啊……我可是你们的亲儿子……哎哟……”

河友信的惨叫，混杂着河伯母的哭诉、河伯父的咆哮，一声声传到了楼下。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跑上楼解释，不但救不了河友信，更可能会被气急败坏的河伯母收回公寓……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睡得香甜的外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老人家露宿街头。

我跪在地上，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像个无助的孩子。

隔天，我趁河伯母出门悄悄去楼上看河友信，才知道他已经被家里关了起来——他们一家人轮流看守着他，别说一个大活人，就算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听说河家的孩子得了失心疯，好端端要把祖业给卖掉呢！”

“这年头真是什么事都有。听河家妈妈说，那孩子之前不爱读书，接管了旅馆之后倒是做事很用心，没想到还是不成器啊……”

“要不怎么说‘烂泥扶不上墙’呢，我看河家爸爸都快被他儿子气疯了！”

“唉，现在的小孩怎么越来越过分了呢？”

……

我听到邻里之间的窃窃私语，就像被人戳着脊梁骨在痛骂一般，心里十分难受。

外婆看我总是哭，秀琳又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也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劲，但是老人家什么都没有问我，只是成天呆呆地盯着房门口，稍有风吹草动就跑过去开门。

看着外婆一天比一天痴呆，我渐渐害怕起来。

当初爸妈去世的时候，外婆也是这个样子，有一天忽然就谁都不认识了……

这一次如果秀琳再出事，我都不敢想象外婆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在我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几乎要被逼疯的时候，医院忽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郑小姐，有人帮你们付清了手术费，明天就可以为你妹妹动手术了。如果没有别的问题，请您尽快过来签字。”

我拿着话筒，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怎么回事？

秀琳的手术很成功，因为手术进行得及时，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我坐在她的床边帮她削苹果，她翻着同学探病时送来的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

我根本不敢回想一个礼拜之前她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天接到电话之后，我好几次请求主治医生告诉我到底是谁为秀琳付了手术费，可是医生坚持说这是个人隐私，不肯对我透露。

到底是哪位好心人在危难之际伸出了援手呢？

真是多亏了那位好心人啊，不然秀琳就……

秀琳发现我盯着她出神，便合上书，凑到我面前撒娇：“姐，我要吃‘小兔子’，你给我削成那样吧。”

我们小时候，只要谁生病了，妈妈就会用苹果削出带耳朵的小兔子哄我们开心。

我帮她掖了掖被子，说：“好啊。你看了那么久的书，要不要躺着休息一会儿？”

秀琳乖乖地躺下，忽然又轻声问我：“姐，你是不是跟朋友借了一大笔钱？我听他们说，我的手术花了很多钱。”

我顿了一下，才一边继续削苹果，一边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那不是你这个小孩子需要操心的事情，你只要快点儿把身体养好，那就是帮了姐的大忙。”

“哦！”秀琳答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抓着被子闭上眼睛。

我刚低下头，忽然听她又嘀咕了一句：“姐，我……爱你……”

我去看她，发现原来是在说梦话。

我笑了笑，把手里的苹果和刀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病房。

我准备趁秀琳睡觉，去向医生了解一下她的恢复情况——小丫头大病了一场，手术之后变得格外黏人，一会儿看不见我就会闹起来。

我顺着医院走廊往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走过……

好像是明管家！

我心里一动，跟在他身后，眼看着他走进了心脏科主任医生办公室。

秀琳的手术难度很高，当初来会诊的医生也不止一位，而心脏科主任医生虽然不是秀琳的主治医生，却破例为秀琳的手术主刀。

明管家来医院就已经很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来心脏科？

我越想越奇怪，不由得走过去，停在了窗外的角落里。

“又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心里一动，这个声音是明管家的没错。

只听主任医生说：“明管家，关于秀琳小姐的病情，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尽管问我。”

明管家继续说：“谢谢，这次真是多亏您了。少爷并不希望郑小姐知道实情，才会请您帮忙照看秀琳小姐，而因为您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所以郑小姐也很难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次，还真是多亏您帮忙。”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秀琳的病情。

“秀琳小姐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好，这一点您和少爷都可以放心。”

“少爷要我转达他的谢意，秀琳小姐出院之前，也都拜托您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能够一次拿出这么多钱，又跟我们有关系的人，只有明熙仁……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秀琳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急需一大笔手术费？

我等在医院的走廊拐角处，看到主任医生送明管家出来，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

“明管家，请等一等！”

对方看到我，显然吃了一惊。

“郑小姐，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明管家显然还想隐瞒，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虽然很不礼貌，但是我刚才偷听了你和主任医生的谈话。”我鼓起勇气说，“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明管家愣了愣，终于还是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其实这家医院本来就是明时集团的产业之一，少爷有时候也会来医院视察。有一次，少爷偶然在报告会议上听心脏科医生提起秀琳小姐的病，他特意调查了之后，才确定那是郑小姐的妹妹……之后的事情您就都知道了。”

听完明管家的话，我简直惊讶极了。

那天在我家，我强硬地拒绝了明熙仁，为了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还不惜说出绝交的话……

明熙仁是一个骄傲的大少爷，就算谈不上因此而痛恨我，他至少也应该讨厌我吧……他怎么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