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翌日。

蓝天广阔，阳光明媚，一连好几日的阴郁一扫而空。

宽阔的公路笔直地向前延伸着。

路上很安静，长久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与车辆。

尹恩绘一个人朝前走着。

一大早，她特意跟老师打了电话请假，然后拿着柏羽崇提供的地址一路找到这里来。

别墅区相对偏僻，公交车很少到达，她在最后一站下车之后就开始步行，急匆匆走了这么长一段距离的路，她的后背竟已经被薄薄的汗水浸湿。

她稍微平顺了一下呼吸，伸出右手看了一眼中指上的花形戒指，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

这个戒指一直被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昨晚回家后她特意拿出来戴上了。

这是在地铁站里，琳泽薰藏在爆米花中送给她的礼物！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拐弯步入下坡路。

路旁高大的青松静默挺立。

一栋栋雅致而不张扬的别墅分布在这片平坦广阔的土地上，轻纱般的阳光照射其上，让这一排排欧式风格的别墅更显静谧高雅。

云影将阳光彻底遮挡时，尹恩绘的脚步停在了一栋花园别墅的门前。

她仔细地打量着这栋别墅，目光里带着些恍惚。

她稍微挪了挪脚步，移动的视线便落到了石柱上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字上——“琳宅”。

应该没有找错地方吧……

有些不确定地在门前徘徊了两步，听到了某种声音，她走到了旁边的栅栏前。

穿过黑色的栅栏，她向花园里望去。

青绿的草坪，召唤着盎然春意。

精心打理过的鲜花簇拥在条形的花坛里，朵朵怒放，饱满而精致，在绿叶的衬托下宛若一张张娇艳的笑脸，让人暂时忘记了身处的季节。

突然，门响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来到了房子外的花园里。

尹恩绘望向他，顿时呼吸一窒。

确切地说，琳泽薰是让人搀扶着走出来的。

让尹恩绘感到讶异的是，搀扶着他的人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

她有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圆润的耳垂上挂着高级工匠用巧手打造的价值不菲的钻石耳环，光芒闪烁。

即使尹恩绘看见的仅仅是一张侧脸，也能感觉到她应该是一个五官精致面容秀丽的美女。

将门轻轻带上，女生扶着琳泽薰，亲密地在跟他交谈着什么。

俊逸的少年，美丽的少女，一对璧人。

尹恩绘伸手轻轻扶上了冰凉的栏杆，心里滋生出微微的失落感。

女生似乎说了什么，琳泽薰听了之后露出了轻松的笑，立刻将右腿抬起，仿佛在向她证明着什么。

女生有些恼怒地看着他，略微拔高了声音。

尹恩绘捕捉到了简短的几个字：“脚受伤了……别逞强……”

琳泽薰果然受伤了！

尹恩绘抓住栏杆的手紧了紧。

本来，看见受伤的琳泽薰正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应该觉得放心的，可她却感觉此刻心里的滋味复杂莫名……

那个女生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看来很亲密，她会不会是他的女朋友？

前段时间的相处，她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他有女朋友……可是不提起不代表就没有！

电光石火间，一个名字从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难道，这个女生就是藤香说过的那个“瑛媛”？

尹恩绘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既然琳泽薰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幸福，那么，她还是远远地离开，回到属于她的位置吧。

即使他是“大叔”又怎样呢？

即使他曾经对她念出那首诗，即使他曾经说过“我喜欢你”，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属于她的位置了。

云影重重。

远离喧嚣城市的富人别墅区，此刻显得异常安静。

和琳泽薰说着话的女生侧了侧身，目光不经意地捕捉到了在角落里的尹恩绘。

发现到她正看着自己，尹恩绘一惊，脚步顿住了，定睛望向那个女生，发现她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淡淡讶异。

她们静静地对望了几秒。

片刻之后，女生收回目光，在琳泽薰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松开搀扶着他的手。

“江叔叔，麻烦您出来一下。”

等着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将他扶进屋之后，她这才朝着尹恩绘所站的地方走来。

半分钟后。

女生冷漠高傲地在尹恩绘面前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冰凉的栅栏。

近距离里，女生淡淡的妆容更衬得她气质高傲冰冷。

她上下打量着尹恩绘，目光里有毫不遮掩的挑衅和轻视。

空气在两人之间停止了流动，变得沉闷。

簇簇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尹恩绘也打量着面前的女生。

如果她就是“瑛媛”，那么藤香就是在撒谎，因为这个女生的五官和自己一点儿都不像。

然而……

“我记得你的脸，果然很像……”栅栏内的女生打破了沉默，“你是薰说起过的那个女孩。”

尹恩绘怔住，瞳孔放大。

“你是谁？我想……我们并不认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着，不知道为什么，尹恩绘的心中竟又有了忐忑的感觉。

不安慢慢汇聚，像重重擂鼓的锤，让心跳得那么有力，却不安稳。

环抱在胸前的双手放开，女生的眉角一挑。

“我是林惜，是薰的好朋友，也是琳家长辈内定的儿媳妇……”她满意地看到尹恩绘的表情一僵，又补充道，“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就会订婚。”

尹恩绘浑身冰凉。

昏暗的光线里，林惜的眼神在说明她没有开玩笑。

她说她是林惜，她不是瑛媛，那么瑛媛又是谁？

微微动了动唇，尹恩绘想说点儿什么，却发现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竟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听琳叔叔讲过关于你的事情，你不应该对薰抱有任何不应有的期待……”林惜从尹恩绘那僵硬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她扬了扬头，斜睨着沉默的尹恩绘，“你要知道，薰对你那么好，只是在同情你而已。”

尹恩绘终于忍不住将心底的困惑问了出来：“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还有，好像瑛媛才是琳泽薰的女朋友……”

“是啊，原本是这样没错！”林惜打断了她的话，傲然地说了下去，“可惜瑛媛已经死了，而琳伯伯一直很希望我和薰成为一对！”

“你说什么？瑛媛死了？”尹恩绘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见到她如此反应，林惜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吗？瑛媛就是在那场车祸中意外身亡的……也正是你遭遇的那场车祸！当时开车的人，正是薰。也就是说，将你撞伤导致你失明的人，是薰！所以，他才会去花店里看望你，才会关心你，那只不过是表达歉意而已！”

“你说什么？”

尹恩绘呆呆地望着林惜的嘴巴一张一合。

眼睛大大地睁着，长长的睫毛没有颤动，所有的表情都僵化了，她像没有灵魂的人偶般呆滞。

记忆倒回到那久远的一幕……

阳光灵动地跳跃于天地间……

店铺里飘出了缓慢悠扬的旋律……

孩子们的欢笑声从路的这边飘到了另一边……

提着食品袋的少女想着中午自己要大展厨艺，踏上斑马线的脚步那么轻快……

原本这应该是平淡又美好的一天……

可是……

疾驰的跑车发出低低的怒吼声，由远及近飞速靠近……

少女的耳边响起了路边行人尖利的惊叫声……

她惊慌地转过头，看着那辆车刹不住车朝自己站立的位置冲过来，紧接着，她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击……

耳边的声音好混乱，视线渐渐地模糊了起来，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切归于无边无垠的黑暗……

“看样子你想起来了。”

像一个淡漠的旁观者在述说一场无关紧要的事故，林惜往栅栏前靠了靠：“对于你，薰一直感到很抱歉，所以才会……你知道的。”

厚重的云影正将尹恩绘心中的光亮无情地一点点覆盖掉。

琳泽薰天天去花店看她……

琳泽薰用不言语的行动关心着她……

他给她念意大利语的诗，给她擦眼泪，甚至在平安夜亲吻她，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同情她吗？

她有些接受不了地连连摇头。

越来越厚重的乌云悄无声息地汇聚着，有场冬雨正在空中酝酿。

尹恩绘勉强回过神来。

林惜将她不知所措的表情尽收眼底。

“薰所表示的关心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不过也正因为是你，他无法停止的关心才有最合适的理由……”

尹恩绘的呼吸变得那么轻，她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你知道为什么吗？”林惜看到她这个样子好像很享受，残忍的话语接连不断地吐了出来，“你真的……长得很像薰的前任女朋友瑛媛。所以，他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瑛媛……”

从她唇间飘出的那些语句漾到了空气中，像无色无味的毒药，将尹恩绘的心残忍地带进了黑暗的地狱。

林惜却还不满足，又继续往下说：“而且，瑛媛生前签了器官捐赠书……”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尹恩绘的表情变化，“你是因为有了瑛媛的眼角膜，才能再度重见光明的……你的眼神，和瑛媛一模一样呢！也正是因为有这么多客观理由，薰才会对你倾注那么多心思吧……”

全世界的脉搏都停止了跳动。

压抑在头顶上空的乌云如同一个触手可及的梦魇。

尹恩绘呆呆地怔在那里，身体紧紧地绷住。

原来……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林惜说的每个字仿佛都化为了泛着冷光的针，一针一针，残忍地刺进她的心脏，让心流出暗红色的绝望。

“所以，你不要来找薰了……尹恩绘，你们之间早就该结束羁绊了。也许，本来就不该有开始……”林惜冷冷地说完之后，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开。

天空适时地落下密集的水滴。

滴答，滴答……

仿佛数不尽的伤心与绝望，冰冷的雨水铺天盖地而来，滴到了尹恩绘的脸颊上。

但雨水的冰冷远远不及她此刻内心的冰凉。

她任由雨水冲刷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结了冰，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也不过……是有了张相似的脸而已……”

曾经，藤香用恶毒冰冷的目光盯视着她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这句话在暗示着什么。

“你的眼泪，会烫伤我的心脏……”

曾经，薰用温柔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她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的她单纯地以为那是他对她的关心和呵护。

而如今……

尹恩绘缓缓地捂住了胸口。

痛！

好痛！

那被针刺穿所不断生出的钻心的疼痛，似要将她那颗小小的心脏撕得四分五裂。

原来……在琳泽薰的心里，她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

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最开始他会对自己出现在他的班级里反应那么大——因为他不想跟她发生太多的纠缠。

当她的眼睛手术成功后，他只是给了他一个地址，却拒绝和她见面，那个时候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适可而止啊！

是她太笨了，笨到傻乎乎地去公寓找他，笨到把他的同情和愧疚都当成了关心和疼惜……

他曾经说的“我喜欢你”，也许是对这张相似的脸后面的瑛媛说的……

还有那枚花形戒指，那首意大利语诗，那些统统都不属于她！

“琳泽薰，为什么你会在我拆绷带那天出现呢？而且，还给我变魔术，给我爆米花……”

“那是为了偿还一个心愿，纪念一个人……”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守护着心中真正所爱，是为了早已经离去的女朋友“瑛媛”……

她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脆弱得仿佛轻风一吹就能彻底将她击垮。

左手紧紧地抓住冰冷的栏杆，尹恩绘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不要流泪啊！根本没有什么好值得掉眼泪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不能哭，千万不能哭！

可是伴随这个呐喊的声音，一张烙印在心上的脸孔逐渐清晰，她仿佛又听到了他深情的声音：“你的眼睛不可以流泪的。”

抓住栏杆的手更加用力了，青筋在皮肤下凸现了出来。

“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尹恩绘终于克制不住地低声喊叫了出来。

在最后的最后，她才深刻地明白到，原来那些让她的心都能融化的温柔话语，仅仅是对保存在她的眼睛里、不属于她的眼角膜的安抚！

雨落无声。

她不知道她脸上流淌的，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走上台阶，准备进屋的林惜顿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细细绵绵的雨为天地蒙上了一层纱雾。

她静静地看着别墅外那依旧呆立在原地的少女。

听到开门的声音却不见有人进屋，琳泽薰好奇地走到玄关，发现握住门把的林惜站在外面望向花园。

“你在看什么呢？”

他走到门口，好奇地顺着林惜的目光也望过去。

“没……没什么……”林惜心中一紧，笑得有些不自然，“只是下雨了而已。”

“是吗……”

琳泽薰的瞳孔一紧——视线穿过细雨，花园外，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雨中，分明是那么熟悉。

她的头埋得低低的，双肩无力地垂着。

冰凉的雨水落在她身上，她却如同感觉不到冷意、无知无觉的人偶。

那身影那么孤单无助，好似被世界遗弃一般哀伤。

“恩绘！”

琳泽薰急忙冲了出去。

乌云低沉。

细雨无声。

被浸湿的睫毛就像无精打采的黑色蝶翼，脆弱地轻颤了几下。

尹恩绘缓缓转身。

砰！

身后的大门打开，紧接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很快来到她的面前。

“恩绘，你怎么会来这里？”

琳泽薰讶异又有些惊喜地看着她。

她听见他的声音，脚步没有停顿，想要绕过他离去。

“恩绘，你怎么了？”觉察到她的异样，琳泽薰忽然心中一慌，“林惜刚才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他抓住她的臂膀，但她几乎是立刻就挣脱开来。

“是啊！我都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你是因为我的脸才接近我！是因为那场车祸，你觉得愧疚才会对我好！”

琳泽薰神情懊恼，想要解释：“恩绘，不全是那样的！那天晚上我去你家，原本打算和你说明白一切的，可是你妈妈在门外叫你，我只好跳窗先走了……”他紧张地看着她，急切地说下去，“这两天我没去上课，是因为脚受伤了要在家里休养。我原本打算等回到学校后，就立刻向你说明一切……”

他上前想靠近她。

她退后远离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他定定地凝望着她。

冷风穿过彼此之间，那寒意仿佛又将他们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恩绘……”

“薰，我是来告诉你……”过了许久，尹恩绘终于抬起了头，先前失落痛苦的瞳眸中看不见丝毫情绪起伏，“我决定正式和羽崇交往了。”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柏羽崇一直在等着她，她没有理由拒绝如此出色的少年。

可这句话就像宁静夏夜里的惊雷，让琳泽薰的心骤然紧缩。

“你……说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望向他的眼神空洞得不带有任何喜悦欢愉的神采。

她静静地再向他重复一遍：“我决定和羽崇在一起了。”

“不！这不可能！”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琳泽薰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肩膀抓住，“恩绘，这不是真的……”他摇晃着她，期待这是一个能瞬间消散的梦，“你是骗我的吧？明明我们已经……”

电光石火间，琳泽薰想到了什么。

他回头望向花园，看到了林惜的身影。

恩绘，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恩绘……”飞速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将语气放缓，“你听我说，林惜只是我父亲世交好友的女儿，我们之间……”

尹恩绘却倏地脸色一凛：“不要再说了，琳泽薰！”她改口的称呼听起来那样冰冷，“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什么都不想听，所以，你不用解释了。”

“恩绘！”

“我最相信的人，居然是为了这张脸才接近我的……”她这种不急不缓的语速，让琳泽薰更加不安，“你说，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只是在那张竭力保持平静的面容上，双唇却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冬日的乌云，厚重得好像要将光与热永远遮挡在自己的阴霾后。

冬日的冷雨，将所有的欢歌笑语都凝成了毫无温度的淡漠与疏离。

他扣住她的手指松了下来。

“我没有说错吧，你是为了这张脸，才接近我的吧？”

尹恩绘发现自己的嘴角竟还能在此刻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琳泽薰望着她，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话说。

她的眸子居然亮了起来，射出了愤怒和怨恨的光芒。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她忽然上前紧紧揪住了他的外套，难过与绝望瞬间就化为了失控的质问，“为什么我这张脸会那么像某个人？为什么要在地铁站里制造那样的相遇？为什么要开车撞伤我……”

那双杏仁般好看的眼眸，在一声声的质问中飞快地蒙上了薄薄的雾气，却晶亮得仿若夜空中最闪耀的星星。

那轻颤的玫瑰色嘴唇逐渐变得苍白。

她的质问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块儿。

他心疼地看着绝望的她。

冷风寂寥。

琳泽薰一把将她拥住，打断了她的低声嘶吼：“恩绘，别这样！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你放开我！”

她在他怀中挣扎出来，这个温暖的胸怀让她感到极度不适，她要逃离它。

他们的距离又回到了分崩离析的原点，隔着小小的两步，却是咫尺天涯。

“恩绘！”他注视着她，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

“我真恨这张脸！”她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乌黑的眼眸中尽是沁透人心的悲伤，“琳泽薰，原来你在乎的……仅仅是这张脸，还有……”她纤细的手指靠向了眼角，“这双眼……不，是不属于这双眼的角膜……”

琳泽薰被她诡异的举动吓了一跳。

“恩绘，你要干什么？”他连忙抓住她的手，“你的眼角膜并不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尹恩绘抢过了话头：“琳泽薰，我不是你的瑛媛！”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彻底怔住了。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似乎害怕他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他已经意识到，那一直埋藏在他心里的名字和所有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

刚刚的质问已经抽空了尹恩绘原本所剩不多的气力，她感到自己的精神正被一个无情的真相折磨得快要崩溃。

她没有气力再挣脱他的束缚。

她垂下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在喜欢上你之后，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告诉我？那么，我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心，我会告诉它，不要喜欢上琳泽薰……我一定能做到的！”

轻轻的声音，轻轻的质问，一字字刺痛了他的心。

细小又冰凉的雨滴一直往下落，就像她一直在下坠的心，带着一整个天空都容纳不了的伤痛。

“轰隆！”

一声雷响。

他与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被细雨打湿的发丝贴在了脸颊上，他们的样子都很狼狈。

琳泽薰松开她的手，将她的脸轻轻地捧起来。

“恩绘，你听我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歉意的、温柔的、怜爱的情愫。

她眼神茫然，瞳眸中映照不出任何影像。

“你的眼泪，会烫伤我的心脏……你的眼泪，会烫伤我的心脏……这是多么感人的话啊！可惜，那不是对我说的！”

“瑛媛离开的时候，我真的很想陪着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上天太会捉弄人……我无意间看见了事故受害者的照片。当第一眼看到你时，我真的以为看到了瑛媛……”

她的唇抿了抿，目光依然涣散。

他依旧静静地述说着：“恩绘，你知道吗，你的存在，让我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意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坚定，目光灼热得好似要融化缠绕在两人之间的寒凉，“在那之后，我天天去花店看望你。那时的你，虽然看不见光明，可是站在花间用心工作、温暖微笑的模样让我深深地感动。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你重新恢复光明……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你的眼角膜绝对不是瑛媛的！你是在时隔半月之后才去做的手术，而瑛媛的眼角膜，在她家人的强烈反对下，最后并没有取下来。所以，那句话只是对你说的！你要相信我！”

然而尹恩绘的眼神越来越空洞，不知道注视着何方，仿佛又回到了失明时的那段时光，看不见光明，看不见未来。

只是，失明的那段时间，她的脸上有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而现在的她，虽然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整个人宛如抽空了灵魂，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世界上最让人心伤的沉默莫过于此。

他明白她知晓了一切。

他真诚地向她坦白了一切。

然而这些话语，似乎都没有传到她的心底。

此时此刻，他与她隔着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空。

“恩绘……”琳泽薰俯了俯身，“你听见了吗？”

墨玉般的双眸对上那双恍惚的眼睛。

他捧着她脸颊的手指，轻轻地在她冰凉的肌肤上摩挲。

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两下，涣散的目光又慢慢地聚集了起来，一点点点亮了属于黑珍珠的圆润晶莹。

尹恩绘终于回过神来。

她定定地望进眼前那片深邃的黑海中。

那片海中有着无限的关爱，那些关爱化为一层细腻的薄薄的水膜，将她轻轻地包裹住。

心猛然一阵疼痛，因为她知道，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是透过她眷恋地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

“现在才说这些，你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

她的眼中，又重新夹带着冰峰之上的凛冽。

琳泽薰呼吸一滞。

尹恩绘笑了，她的嘴角在铺满乌云的苍穹之下微微向上扬起，一如忽然露出了狰狞面目的寒风，冰冷而无情……

他的手，颤巍巍地离开了她的双颊。

她直直地望向他：“我现在听着你说话都觉得恶心！”

冷雨无情。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一颗心就像被硬生生地挤压成一片片碎末。

尹恩绘缓缓取下了今天来找他时特意戴在手指上的花形戒指。

他纪念的是另一个人……

可笑的是，她自作多情地幻想了一场爱情。

“这也是你想送给她的吧？”

她冷冷地将手缓缓举到半空中，然后毫不犹豫地松开指头。

“啪！”

戒指掉落到地上，然后弹跳几下，滚到了琳泽薰的脚边。

他在她的冷眼注视中缓缓俯下身去。

戒指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琳泽薰捡起戒指轻轻握住，她残留在上面的体温在他的掌中迅速流失。

这场绵绵的冷雨带着透彻骨髓的哀凉洗刷过这个世界后，渐渐地停了下来。

尹恩绘一言不发地绕过琳泽薰。

他僵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两人的距离慢慢地拉开。

她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宽阔的公路笔直地向前延伸着，雨水浸湿过后，升腾起薄薄寒气的路面更显寂静。

路两旁，挺拔高耸的常青树被雨水冲刷过后，每一片叶子更显翠绿。

尹恩绘沉默不语地朝前走着，发丝上还有着湿气，外套也带着冰凉的气息。

她机械地走着，没有目的地、单调地重复着迈步这个动作。

此时，她的脑子里前所未有地混乱，就像光滑完整的镜面，猛然被石子击中，碎裂成很多很多碎片，而每一块，都映出一段过往……

他带她跑过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站在她面前说着她听不懂的意大利语……

他帮她赶走那帮坏蛋……

他为她红肿的脸颊上药……

他为她买最喜欢的糖炒板栗，为了保护它而被校霸打伤……

他担心她的安全，在深夜里护送她回家，还狠狠教训了羽崇……

他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夜里吻上她冰凉的唇，告诉她，她的眼泪会烫伤他的心脏……

忧伤的琳泽薰……

勇敢的琳泽薰……

细心的琳泽薰……

温柔的琳泽薰……

还有，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让她在此时此刻伤心欲绝的琳泽薰……

为什么他要天天去花店看望她？

为什么他要把对过去女朋友的思念寄托在她的身上？

如果……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今天的自己，会不会只是过着平淡的生活？

如果……

如果在重见光明之后，她没有再执著地去寻找他，那么今天的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绝望，不会这么心痛？

她喜欢上的琳泽薰……

她不想再见到的琳泽薰……

如果……

如果让一切都回到失明之前，都回到那场车祸之前……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柏羽崇曾经说过的话。

“恩绘，你不明白，有时候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知道答案的，也许知道了反而会后悔……”

“恩绘，你清醒些！薰之所以这样做，是有他的苦衷的。你何必苦苦追寻呢……”

是啊，她现在后悔了！

如果不知道这些真相和秘密，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她拿出手机，找到了柏羽崇的电话号码。

她好想马上见到他，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告诉他，她错了，她不该苦苦追寻一切。

此时，一辆左拐弯的公交车朝这边驶了过来。

尹恩绘神情恍惚地停下了脚步。

公交车远去，少女呆呆矗立的模样映照在紧随其后的轿车的玻璃窗上。

轿车司机不曾想到十字路口中央会出现静默站立的人，尖利的急刹车顿时响彻云霄。

尹恩绘抬起了头……

仿佛宿命的时光倒退，她又一次惊恐地睁大眼，呆呆地看着朝自己冲来的车。

刚接通的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来不及说些什么，视线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倒在地。

几秒后，司机匆忙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

司机焦急地呼唤着。

然而意识模糊的尹恩绘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