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游泳馆惊魂

（1）

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奥维斯学院中樱花树郁郁葱葱，随风轻摆，每一片树叶都被染上清亮的金光。

校园中正在播放着晨曲，是优美的小提琴协奏曲，提醒大家即将要上课了。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走进学院，昨天在剧场闯下的祸时时刻刻在我脑海中回放，仿佛一块巨大坚硬的石头牢牢压迫在我的心脏上，让我无法喘息。

不管怎么样，都是要面对的，我对自己说。我站在校园门口不远处咬着嘴唇，感觉自己的手又开始发凉。

也许，经过一个晚上，大家对这个事故会淡忘一些。即便大家还是会兴致勃勃地提起来，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那肇事者的真实身份，毕竟当时在台上我只是一个“小矮人”罢了。

既然没有露出真面目，那又有什么害怕的呢？就算大家都在议论，我只要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就好了啊！

优美的小提琴协奏曲播放到了尾声，快要上课了。我看了看手机，不能耽误更多的时间了。

走吧！前进，艾米莉！

我机械地迈动脚步，感觉腿上有千斤重。刚走了没几步，背后响起一阵尖利的汽车喇叭声。我停住了脚步，下意识朝背后看过去。一辆纯黑色的宾利轿车在街上出现，箭一般疾驰过来。

宾利车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仿佛一道闪电。

很惊奇的是，在这短短一个罅隙间，我瞄到了那轿车后座上的人。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孔，没有表情，乌黑的头发覆在额头上。

好眼熟的脸！

在我朝车中看过去的时候，没想到对方竟然也望了我一眼，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不到一秒钟的罅隙，轿车呼啸而过，对方的面容只在我眼帘上留下了一道模糊的光影。

轿车朝奥维斯学院前驶过去，在校门口放慢了速度。

奥维斯学院门口两边的大柳树摆动着翠绿的枝叶，成群的学生正在走入校门。黑色轿车拐弯，经过减速带，驶进了奥维斯的大门。

靠近校园时，我听到兴奋的喊声和骚动，三五成群的学生似乎在一瞬间结成了一支队伍，远远地围绕在教学楼前面的一片空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辆车。

教学楼的大门被推开，几位老师迎出来，面带笑容。驾驶位置旁的车门被打开，司机下车，打开了车后门，从车中走出一个人。

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停止了，脸庞通红，泛着透明的光芒，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喊声，还有压抑的兴奋的尖叫声。

我站定脚步，呆呆地望着那车中走出的人。他犹如一颗极为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泛着令人迷醉的光芒。

天啊，居然是他！诺亚？这个人气模特怎么会来这里呢？

而且，他此时正穿着奥维斯学院的夏季校服！这，这，这是什么情况？我紧走了几步，诺亚已被几位老师簇拥在中间，组成一个小小的队伍，朝教学楼走进去。

在这个小小的队伍中，我发现了另外一位学生——紫闵熙。

紫闵熙与诺亚低声说笑，表情轻松，还比画着什么，诺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拍打着紫闵熙的肩膀，两人似乎是很久的朋友了。

想不到紫闵熙居然认识诺亚，看这个样子，诺亚……是要转学到我们学院吗？

上课音乐响起，人群才不情愿地散去，进入了教学楼，分散进了各间教室。我快走了几步，好不容易踩在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上奔进了教室。

男生正将手机游戏关闭，或者将小说放到课桌下面。女生则把化妆包、时尚杂志合起，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我稍微放松了一点心情，我就说嘛，大家肯定早就不去关心昨天的事情了，真是自己吓唬自己。

我走到自己的课桌前，刚要落座，却发觉自己的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目光像胶水一样黏在了我的课桌上。

白色的钢化课桌上，此时是一片模糊不清的花色。各种不同的颜色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块被画家打翻的调色板。在一团花花绿绿之间，三个红色的大字无比醒目——丑八怪！

巨大的感叹号尾巴上，圆点被拉得好长，仿佛一柄尖刀，还在不断滴着鲜血。

太阳穴不停地跳动，心跳也加快了速度。我环视四周，大家都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课本，似乎对我突兀地站在这里毫无所觉。

但是，从他们每个人太过严肃和正经的目光中，我知道，我课桌上的这幅混乱的作品，已经众所周知。

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也许其中几个人还为这幅图画出过力。但是他们都装作不知道，等待主人公上场。

我使劲深呼吸，打开书包，掏出纸巾去擦拭桌面。我不希望我的书本放在这样一张可怕混乱的桌面上。

但是纸巾所到之处，桌面上的颜色只是随之改变了一下方向，并没有被擦拭掉。黏糊糊的一团颜料仿佛是一层胶，根本无法被擦掉。我仔细一看，发现全都是油彩。

上美术课的时候，我用过这种颜料，这是无法被淡化、无法被水洗的油性颜料。

班导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才发现我还没坐好。她眉头皱起，用黑板擦敲了敲课桌，不快地说：“艾米莉，上课了！”

“对不起，老师，我没有办法上课。”我有些生气地说。所有人的目光刷地朝我射了过来，大概是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艾米莉第一次说强硬的话，他们觉得很惊讶。

“什么？”班导的眉毛挑了起来。

我指指课桌说：“我的桌面上被涂上了油彩，我没有办法放课本。”

“怎么回事？”班导声音提高几个分贝，目光落在我的课桌上。

“谁干的？”班导环视整个教室，大家都将脸埋进打开的课本，眼睛盯着书页，仿佛在同一瞬间，对课本知识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寻找凶手无望，班导对我说：“你先坐下，艾米莉，下课后再说。”

“我要换一张课桌，老师，油彩还没有干。”我继续说。

“好好好，那你现在去楼下的后勤办公室，让后勤老师帮你抬一张新的课桌上来！快去快回！”

我点点头，抱着书包朝教室门外走去。

校园里静寂无声，只偶尔有朗读声从某个教室中传出来。蓝色的天空澄明一片，没有白云，阳光安静地流淌着。

樱花树树冠上的鸟儿低鸣着，在摇晃的树枝上摇来摆去，惬意得令人羡慕。

后勤办公室在教学楼的隔壁大楼中，得穿过樱花树丛间的一条小路。

我安静地走着，但是步伐并不快。我想拖延一点时间，迟一点再回教室。很明显，很多人都对我有敌意。因为我在话剧表演中的失误，得罪了奥维斯女王黎芸馨，也得罪了黎芸馨的忠实跟班和崇拜者们。

今天是课桌被画花，明天又不知会出现什么状况。像我这样无足轻重、备受奚落的人，捉弄我已经成为大家的乐趣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捏紧拳头，脸上一阵紧绷。

这时，一阵说话声从对面传来，我抬起头，看到两个男生从小径的对面走过来，正在议论着什么话题。

那个人！我居然又遇到了他。

我下意识想要躲开他们，紫闵熙已经看到了我，远远地跟我打着招呼。

“艾米莉！”紫闵熙晃了晃手，一脸惊讶。

我只能站定，紧绷的脸上尽量挤出笑容，但这笑容一定又干又涩，而且很扭曲。

“闵熙学长。”我低声回应着。

“你去哪里啊？不上课吗？”两个人已经走近了，紫闵熙好奇地问。站在他身边的诺亚看着我，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嗯。我去后勤办公室有点事。”我有些不自然地说，“闵熙学长也没有去上课吗？”

“嗯。”紫闵熙点点头，“我帮我的朋友找找教室。介绍一下哦，这是我的好朋友，诺亚，今天转学到我们学院。”

“你，你好。”我有点无措。

对方只是轻轻点点头，并未做任何表示。

我感觉到一阵寒冷，寒冷的来源，是诺亚的目光。他的眼睛像最美的黑色玻璃球一般，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可是目光却仿佛冰箭一样，狠狠扎进我的皮肤，穿透我的骨头。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诺亚将目光挪开，望着樱花树干。

我微微一怔，诺亚的目光，为什么有种难以言述的熟悉感觉？尤其是他眼底那漆黑的光芒，更令我感到惊讶。

或许，只是看杂志看多了而已吧。

他果然是传说中的“冷面王子”，每道目光都令人不寒而栗。想到一天前，我还拿着笔记本，挤在人群中想索要他的一个签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而我现在只想躲开他的视线，离得越远越好。

“那，那我先走了，闵熙学长。”我弱弱地说，然后快速越过两人。

那种冰冷的感觉再次袭来，仿佛一层薄薄的冰雾包围了我。直觉告诉我，诺亚那可怕的冰冷目光钉在了我的脊背上。

我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是小跑，直到拐出那条小径时，冰冷的感觉才算是彻底消失。

（2）

金色的阳光穿过游泳馆巨大的玻璃顶洒满水池，明澈的水波中荡漾着点点金光，宛如一池流动的细小钻石。

奥维斯学院的游泳馆内，学生们正在上课，两个班级同时在进行游泳课程。

游泳课是我最不爱上的课程，因为我怕水，每次进入到深不见底的水中，我总是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像是小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飘荡，没有一丝安全感。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是全班唯一一个必须依靠浮板才能下水的人。为此，我得到过不少教练的白眼和同学的嘲笑。每次游泳课结束，我都下定决心，下节课一定要好好表现。但每当游泳课一到，我依然像上刑场般痛苦。

唉，真恨不得装病不来上游泳课！

我刚换了泳衣出来，发现班里的女生们都聚在泳池边，盯着水池低声嘀咕。

池中有两个身影正朝这边穿行而来，两个身影分别在两条水道中，仿佛水底的游鱼，你追我赶，敏捷而轻快地疾速而来。

水声相击，雪白的水浪随每一个拍水的动作被激起。

池边围拢了一群学生，大家议论着哪一个可以先到岸边。

本来越是靠近岸边，左边的身影就越是占上风，已经拉开后面的人整整两米。但离岸边只有不到十米的时候，右边的身影赶了上来。

大家屏息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

阳光安静，只有水声在空旷的游泳馆中回荡。

离岸只剩两米，右侧的身影如同一支箭，越过前面的身影。

一米，激烈的拍水声，一个身影如同一尾闪着鳞光的银鱼一般从水中钻出，抵靠着岸边的白色瓷砖，摘下蓝色的泳镜，是诺亚。

众人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女生们发出阵阵赞叹，甚至有的人在鼓掌。

诺亚站在水中，透明的水珠从头顶不断落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背靠着白色瓷砖壁，伸手抹了一把脸，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另一个人在白瓷壁前破水而出，是紫闵熙。

“两年不见，你的游泳技术增强了不少啊，诺亚。”紫闵熙将泳镜摘下，在诺亚的肩膀上捶了一拳。

“那当然，自从两年前在英国的高校泳赛上你拿了冠军后，闵熙学长就成了我追赶的目标。”诺亚说。

两年前？我微微一怔，两个人真的是老朋友啊，怪不得那么亲密呢。

此时，有人推开我，朝诺亚和紫闵熙跑过去。我身体一晃，差点摔进水池中。

“诺亚，我一直是你的粉丝，能帮我签个名吗？”几个女生围着已经上岸的诺亚，满脸期待。

诺亚用毛巾擦干头发，将毛巾扔到一边，拿起一瓶冰水仰头喝了几口，目光一直冰冷。

“对不起，我从来不给人签名。”诺亚放下水瓶，越过那几个女生，朝不远处的一排休息椅走去。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讪讪地收起笔记本。

一阵议论声又在人群中响起，对不远处坐在休息椅上的诺亚指指点点。

“这个人，好像脾气不怎么好的样子啊！”

“只是签个名，又不是要他的命，至于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同学们都到齐了吗？”几声清脆的拍掌声响起，我们的游泳教练来了。

一见教练，大家马上噤声，聚集到一起，站在教练面前。

“经过前几节课的初步学习，想必大家都明白了游泳的基本动作，这节课只需要大家练习动作与换气的配合。游泳的熟练程度，主要还是要靠练习才能达到，理论听太多也没有什么用。”教练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继续说，“对于有些同学依然无法掌握要领的情况，这节课，我们不再发浮板，希望每个同学都战胜自己！现在，分成两队，在两个泳道，分别下水训练。”教练拍拍手，示意大家开始上课。

不再发浮板？不是吧！教练，你真是够狠心！我心里叫着苦，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从来没有试过放开泳圈下水！

我们练习用的泳道水深几乎就有一人高啊，教练你是想让我活生生淹死在你面前吗？

全班分成四队，每队八个人，分别站在四个泳道前打算下水。我面前有七个人，我排在最后一位。

扑通——有人下水了。

扑通——又一个同学下水了……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捏紧自己的拳头，感觉浑身一阵僵硬。温度好低，胃里一阵翻涌。突然之间，我的听力开始混乱，只剩下像电台讯号不好时出现的嘶嘶声。

扑通——巨大的水花飞溅起来，我面前只剩下了三个人。

我的嘴里涌起一阵苦味，心脏飞快地跳动着，直捣胸腔。不行，我做不到。我转身，想恳求教练让我使用泳圈。

“艾米莉，这次一定要好好加油才行啊。你只要勇敢一点，把动作协调好，就能游得动！老师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不知何时，教练已经站在我身边，语气恳切，目光充满期待。

拜托，教练，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煽情？难道你知道我要跟你求饶吗？

我动动嘴，那句“我想用浮板”的话被逼了回去，只能苦笑着点点头。

最后一条路被堵死了，我真的无路可退了，怎么办？

扑通——

一声落水声，我面前一片豁然开朗，目光直接可以看到游泳池对面墙壁上的宣传画，几个线条简单的蓝色小人在水波中畅游。

我面前的最后一个同学已经进入了泳池，大片的白色水花在我面前升腾，像一张形状怪异的脸，表情狰狞。

我朝后退了一步，却被教练截住：“艾米莉，下水。”

我使劲摇摇头。

不，不行。我觉得自己不行！

“艾米莉，下水！”教练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在我听来如同末日丧歌。

“不，不行。”我使劲摇摇头。

“你可以的！”

“不——”

“下水！”

“我不行——”

扑通——背后一股推力袭来。

一阵巨响，冰凉没入我的头顶，耳中一阵沉闷的水声。四周的温度瞬间下降，无数细小的白色泡沫在我面前乱飞，许多泡沫触碰到身体上，瞬间破裂。水泡炸开时发出轻微的力量，使得周身像被无数羽毛温柔地拂过。

我扑腾着双手，用力站稳，破水而出。

新鲜冰凉的空气灌进嘴里，我大声咳嗽起来。无数的水珠从我头顶滑下来，我使劲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身在泳池中，岸边的教练俯视着我，朝我挥舞着双手。

“双手用力压水，抬头呼吸！”教练继续喊。

透明的水波在我四周不停地荡漾着，将我托起。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许多，仿佛一踮脚就可以蹦出好远。

泳道对面，有的同学已经游回，他们双手拍击着水面，不时地抬头呼吸一口，随即又潜入水中。

“艾米莉，你不试着游的话，永远都学不会！”教练又喊了。

教练啊教练，其实你不知道，我宁愿永远学不会游泳，只要别让我在这水里继续待着就好了。

虽然紧靠岸边，但那种无所依托的感觉在我心里升起，真希望此刻教练快点离开这里，这样我就可以从扶梯上直接上岸了。

但是这几乎不可能，教练瞪圆眼睛，目光扎在我的脸上，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开始，你要动起来，艾米莉！马上！”

我无奈地转过身，胸口一阵发闷。我好想假装晕倒过去，但又马上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于是只好伸出双臂，开始在水中划动起来。

水仿佛具备了生命，看出了我的胆怯，我越是想要往前挪动，它越是朝后推我。

胸口好闷，头有点晕。大家的说笑声、拍水声在空旷的游泳馆扩散着，回荡在半空，分外响亮。

教练依旧不停地在我背后喊着，催促着，吹着口哨，我咬咬牙，使劲朝前划着。

最难学会的就是抬头唤气，每次一抬头，一大口水就涌入喉咙，我只能停下站在水中咳嗽半天。

我大口呼吸，再次穿入水中。

水吞噬了全部的声音，只留下茫茫的空白和无尽的寂静。一种不安从胸腔中弥漫出来，然后蔓延全身。有个极为细微的声音在心底说，艾米莉，回岸上去，回岸上去。不管教练会发多大脾气，别管大家会怎么样嘲讽你，必须回岸上去！

必须，马上！

我浑身冰冷，潜入水中已经很久，吸进的新鲜空气已经消失殆尽，我双臂朝下压水，使劲将脸抬起来打算呼吸。

可是，一大股水呛进了我的嘴里，鼻腔中一阵刺痛，又一次换气失败，我只能站起来重新来过。

但是，脚下踩空了，恐惧顿生！

一道闪电般的念头划过大脑，我已经游得太远，水域已经变为了一人高的深水区！

空气用尽，我下意识张嘴呼吸，更冰凉的水灌了进来。一连串咳嗽袭来，嘴里又涌进更多的水。

肺和鼻腔一阵刺痛，我猛力地晃动着双臂，想让自己浮上水面。

成千上万的细小泡沫在我四周冒起，又相继在我身上炸裂，仿佛一群细小的鱼儿，要将我拽进深水中。

不！救救我！

我尖叫着，却只是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我看不见，听不见，皮肤触到的全部都是冰冷。极度的恐惧变成绝望，绝望汇成一个模糊的念头——我今天真的要完了。

忽然，一根粗粗的缆绳圈住了我的腰，收紧，将我拽起。

头顶的水波在剧烈地晃动，大股大股的细碎泡沫在四周爆裂。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冲进鼻腔中，头上罩着的无形塑料布被撕了下去，我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

我的脸浮在水面上，缆绳揽着我的腰将我拽走，泳池对面墙壁上的宣传画在不断缩小。

天啊，有人救了我！

我腰上的缆绳被轻轻抽走，很多人围了过来，挽住我的胳膊，不停地晃着我。此时，我感觉到那缆绳是有温度的，温和而有力。原来那并不是缆绳，而是紫闵熙的手臂，是紫闵熙救了我。

“艾米莉，艾米莉，艾米莉！”

大脑一阵眩晕，我竭力让自己的目光定住，好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努力将目光聚焦，发现紫闵熙俯身看着我，满脸焦急。

我想开口，却吐出一大口水，接着不停地咳嗽起来。教练推开众人，半蹲在我身旁，喊着我的名字。

“老师，她好像呛了很多水，暂时没有办法说话。”紫闵熙说，手臂插向后背，将我扶了起来。

更多的水从我的嘴里吐了出来，尖锐的刺痛感从肺中一直蹿上来，好像肺被扯成了好多片，鼻子也火辣辣地痛。

“没……咳咳咳，我没，没，没事……”我虚弱地晃晃手，听到教练松了一口气。教练握住紫闵熙的手，不停地感谢着，还询问着他的班级和姓名。

“没事，老师，艾米莉是我们社团的成员。刚才我正好从她身边游过，她人没事就好。”紫闵熙微笑着站起来，转身朝休息区走过去。

诺亚围着白色的毛巾一动不动，朝我这边瞟了一眼，目光冷漠。我不由得又打了一个激灵，抱紧了手臂。

人群渐渐散去，教练将一块毛巾递给我，让我去休息一会儿，然后就摇摇头离开了。

我用毛巾包着自己，擦着头上的汗珠和身上的冷水，好半天才缓过来。

我很想起身去向紫闵熙道谢，但我的腿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变成软绵绵的一团，无法行走一步。

清澈湛蓝的水面闪烁着透明的光，像连接成一片的钻石长毯。一直到下课，我都没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3）

“闵熙学长，你好。很抱歉这么突然给你写信……”

很抱歉突然？这是病句吧！听上去太古怪了！

我停住笔，将信纸撕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中。垃圾筒里已经装满了揉成团的信纸，地板上还掉着几个。

从晚上放学我就开始写，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我却还没有将一封信写好开头。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想要感谢紫闵熙，但根据自己的表达能力来判断，我觉得当面道谢并不是个明智的主意，而且紫闵熙也不是我想见就能见到的人。

身为“奥维斯学院校草”，紫闵熙不仅用精湛的小提琴技艺征服了全学院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温暖如阳光般的性格，让他的人气达到顶峰，并且久久居高不下。

他的身后常常尾随着一支庞大的告白军团，但告白却不是军团的主要任务，“保护紫闵熙”才是告白军团的最大目的。

面容如樱花般温柔的紫闵熙，是女生梦中的常客，这些女生当然也包括我。

但是我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出现在庞大的告白军团中。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看他表演，和他排练，听他说话。他会为每个人送出微笑，幸运的话，我也会得到一个。

虽然只是这样，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黎芸馨的男朋友，黎芸馨是王后般的女生。传闻黎芸馨从初中就开始倒追紫闵熙，终于在她上高一的时候取得成功。告白成功那天，她挽着紫闵熙的胳膊在整个校园中转了一圈，得意而骄傲，接受全部女生忌妒羡慕的目光洗礼。

紫闵熙与我处于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他站在云端，我偶尔抬头接受阳光时，会看到他在云层中微笑。

“闵熙学长，你好。收到这封信时，你也许会有些惊讶……”我又重新开始动笔了，一笔一画地在信纸上写着。台灯洒出橘色的光芒，柔柔地落在信纸上。信纸泛起一层微微的薄光，每个字都无比醒目。

紫闵熙的样子在我眼前浮现，他的嘴角挂着笑容，似乎在鼓励我。

艾米莉，要加油哦！

我像突然开了窍，对紫闵熙的话源源不断地从心中涌起，落在笔尖。我飞快地写着，将那些感谢诉诸笔端。

第二天，我站在奥维斯学院的个人储物箱前，在确信四周没有什么人后，我将薄薄的信纸塞进了紫闵熙的储物箱。

闵熙学长，你好！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会有些惊讶，惊讶于我为什么会写信给你。其实原因很简单，我只是想感谢你。

感谢你在游泳馆及时帮我，也感谢你当我演砸时，没有责备我。很多话无法当面对你表达，我担心自己会慌张之下说错话，令你误会，所以我只好写信给你。

谢谢你，闵熙学长。一直以来，你像一轮太阳般照耀着我，每次看到你的微笑，我就觉得我身边还存在着像你这样温暖的人，是老天对我的奖赏。

虽然我离开了话剧社，但我依然会感激你对我的所有善意，不会放弃对话剧的喜爱。这封信我希望只是你自己看就好，以免引起其他人的误会。最后，希望你开心，快乐！

永远支持你的艾米莉

户外阳光灿烂，我一身轻松地走回教室，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艾米莉，好样的，这件事你做得很不错哦！

一想到紫闵熙打开柜子，看到信封后惊讶的表情，我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他仔细读过后，脸上一定会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是当别人因为某事感谢他时他常有的表情。

下午的两节课我都听得格外认真，觉得自己的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虽然话剧演砸了，游泳差点被淹死，但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有价值。紫闵熙不但向我伸出援手，还为我着急，看来我并不是被所有人抛弃的人。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在放学时被打破了。

（4）

放学铃声响彻奥维斯学院，班级里的同学陆续离开了。我伸个懒腰，整理好笔记，扣上书包搭扣，准备回家。

教室里十分安静，只有做值日的同学在扫除。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来找我的麻烦，或者因为游泳馆的事情来嘲讽我。

似乎紫闵熙的出手搭救，变成我的一道保护符咒，没有人愿意揭开那符咒，继续冒犯我。

我真的是从心底感谢紫闵熙。

走出教学楼，黄昏时分的奥维斯学院十分美，所有建筑都像被撒上了一层金沙。无数樱花树摇曳着碎金枝叶，沙沙作响。

我第一次在樱花树下放慢了脚步，欣赏那葱葱郁郁的花枝。虽然樱花早已开败，如雪般的花团只剩下一片苍绿，但是在夕阳的余晖中，树梢仿佛开满了金色的樱花，每一片花瓣上都闪着透明的水晶光芒。

突然，一道极为凶恶的声音打破了这如梦如幻的美丽。

“艾米莉——”

有人在背后喊我，说是喊，还不如说是“咆哮”。

我惊讶地转过头，对面一队女生朝我走过来。为首的黎芸馨满脸阴云，黑发飞舞，眉心间聚敛着无比的愤怒。黎芸馨身边站着两个女生，都是话剧社的成员，是黎芸馨的贴身跟班。

刚才喊我名字的，就是其中一位跟班。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似乎我就是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

一阵风掠过，树冠发出巨大的拍打声，代替了柔和的沙沙声。

黎芸馨一群人已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惊讶地看到，在黎芸馨和她跟班的身后，还站着紫闵熙的“告白军团”。

“发生了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天空在我眼前转了一下，一声脆响，我的右脸颊火辣辣地灼痛起来。

黎芸馨的左手五指张开，垂在半空，目光恶狠狠地直钉在我脸上。

我震惊地捂住右脸，盖住火辣的痛楚。如果现在我照镜子，镜中的我，脸颊上一定有一个红色的五指手印。

“你，你凭什么打我？”我生气地冲黎芸馨喊。

“居然还有脸来问我！”黎芸馨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将一团纸朝我扔了过来。纸团打在我的脸上，弹跳一下，落在了地面上。

纸团的颜色有些眼熟，像是某种花纹信纸。

我心中一惊，这不是……我给紫闵熙写信用的信纸吗？

不会的，这一定只是巧合而已！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但大脑却嗡的一声响起来，心脏也飞快地加速运动着。

我蹲下身抓起纸团，手指颤抖地打开，果然是一张信纸，我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方，脑中轰然炸开。

闵熙学长……

我吃力地盯着那些字，仿佛在认领自己丢失的小孩。很快，我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头。

这封信的确是我写的，但信中的很多内容却不见了。用钢笔写好的句子中，出现了很多空白。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会有些惊讶，惊讶于我为什么会写信给你。其实原因很简单，我只是想……你。

……很多话无法当面对你表达……所以我只好写信给你。

……闵熙学长，一直以来，你像一轮太阳般照耀着我，每次看到你的微笑，我就觉得……你这样温暖的人，是老天对我的奖赏。

虽然我离开了话剧社，但我依然……不会放弃……喜爱。这封信我希望只是你自己看就好，以免引起其他人的误会。最后，希望你开心，快乐！

永远支持你的艾米莉

那些感谢的内容被处理后，整封信完全变成了一封赤裸裸的告白信！

“不，不是这样的！”我摇着头，无力地拿着信纸。

“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不是你写的吗？现在还想抵赖！要不是有人从公告栏上发现这封信，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居然敢在我背后捣鬼！”黎芸馨生气地大吼着。

“不，不是，这不对！有人把我的信改掉了，用消钢笔字的药水将我的信修改了！”我也愤怒地大吼。

黎芸馨的眼睛里似乎喷出火来：“少在这里装了！信的末尾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这封信我希望只是你自己看就好，以免引起其他人的误会’，你难道想抵赖吗？这不是你亲手写的？”

“是我亲手写的……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理解这里的意思！”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无尽的冤屈憋在胸口，令我无法呼吸。

到底是谁将这封信公布出去了，而且还是恶意修改后公布的？

紫闵熙……难道是他？

对啊，他是黎芸馨的男朋友，肯定任何事都会顺着黎芸馨的啊！因为我搞砸了话剧演出，现在是黎芸馨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又怎么能够白痴到认为他会接受我的感谢呢？

不……就算他在意黎芸馨，也没必要修改这封信啊，而且还贴到公告栏中。

一道黑影朝我的脸飞来，我下意识地躲开。我以为躲开了黎芸馨呼来的巴掌，但一股凉凉的感觉从上倾泻下来。哗啦——我被浇了一身水，随即一股鸡蛋和海带的味道涌入鼻腔，很多细小的虾仁顺着我的胳膊流淌到地上，落入草坪中。

我身后站着黎芸馨的两个跟班，她们手中拿着一只大木桶。那木桶我认得，是奥维斯学院餐厅的免费汤桶，每天供给全学院的学生免费饮用。

“艾米莉，你是有多不要脸面？也不看看自己长成什么鬼样子，又黑又臭的丑八怪，居然敢抢我的男朋友！以后少在我面前晃！给我小心点！”黎芸馨丢下狠话，转身而去。

木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两个跟班越过我，用充满厌恶和不屑的目光看着我，其中更是一个捂着鼻子，说了一声“丑八怪”，然后和黎芸馨一起扬长而去。

我想要争辩解释的念头，随着一桶免费汤的浇下而消失了。

夕阳即将落下，金色的余晖转成了微微的黛色，树顶那水晶般的金色樱花早已消失。我站在草地上，浑身都被黏稠的汤水浇过，西红柿皮和海带丝黏在我的头发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像一层令人憎恶的外套。

有人从樱花树丛对面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我下意识挪开，给对方让开路，但那人似乎没有走开的意思。

可能是见到我这副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太过惊讶了吧。我刚想开口让那人过去，却听到那人开口了。

“艾米莉，你没事吧？”陌生的声音，我好像从未听过。

我抬起头，一根海带从睫毛上掉了下去。天边，一大片云霞正在褪去红晕，镶上暗边。

看到说话的人，我有些吃惊，瞪大眼睛惊呼道：“诺亚？”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打散在空气中，与树顶沙沙的声音混成一片。

诺亚笑了，那笑令人心颤。美，却冰冷异常，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寒战。

诺亚乌黑的眼瞳中闪着深不可测的光芒，那光芒如冰山水晶，如寒夜星辰，美得令人有些害怕。

深色的发丝柔柔地覆盖着他完美的额头，白皙的脸庞仿佛是经过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他微微俯身，目光捉摸不定，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朝我伸过来，手心里放着一枚洁白的手帕。

我一怔，没有动弹。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热心？

“你很喜欢用汤洗脸的感觉吗？眉毛上还沾着鸡蛋碎末呢。”诺亚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一片花瓣，一滴水。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嘴中说出，而是从空中发出的。

我接过手帕，擦掉脸上的汤汁，低声说：“谢谢。”

“扑哧”一声，诺亚突然笑了，仿佛听到一个好玩的笑话。我诧异地看着他，停止了擦脸。

“你笑什么？”我问。

“我笑你说谢谢我啊！”诺亚说，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他双手插兜看着我，表情轻松而愉快。

“我……我觉得该说谢谢。”我说着又开始擦脸。可诺亚紧接着说的一句话，让我的手再一次停住。

“艾米莉，你变了不少啊。”诺亚的笑容唯美而莫测。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你变了不少？他的语气为什么那么奇怪？仿佛我们早认识似的。

“艾米莉，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诺亚朝我俯下身来，双目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眼底射出黑色的光芒。

完美无瑕的脸庞，高耸的鼻梁，花瓣般的嘴唇，如玻璃般明亮的眼睛。如假包换的花美男，超级模特诺亚，我怎么可能会认识他？

我慢慢摇摇头，心底升起一丝诧异，某种奇怪的不安突然混了进来。不，如果说不认识的话……也有些不准确。诺亚的身上，有着某种让我感到异常熟悉的东西……

“我，我想你认错人了，我真的不认识你。”我淡淡地说。

诺亚的嘴角再次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脸朝我靠近，再靠近，声音充满诱惑地说：“艾米莉，再仔细看看。”

“不……我想我真的……”我使劲摇着头。

突然，诺亚打断我的话：“艾米莉，你还记得牧奈吗？”

一瞬间，我仿佛被闪电击中，无法动弹。我震惊地瞪着他，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背后袭过一道冰冷的风。

牧奈！

我……我只是……我只是……艾米莉，我，我想和你一起玩……

一阵冷汗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我感觉自己将要窒息了：“你……你……”

“是我，牧奈。”诺亚微笑着说，可是声音却冰冷无比，“艾米莉，刚才我给你的见面礼怎么样？”

“见面礼？什么见……”我顿住话头，瞬间明白了一切，整个人惊讶地捂住了嘴。我终于明白，那个将我送给紫闵熙的信拿出来，修改后又贴到公告栏的人是谁了！

“你？是你干的！”我惊愕地问。

“是我。和闵熙换泳衣时，无意间看到了这封信，然后就被我拿来用了一下。”诺亚神情坦然而轻松地说，嘴角还挂着一个得逞的坏笑。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生气地将手帕扔回去，手帕软软地落在诺亚的胸口，然后滑落在地。

“为什么不可以？”诺亚反问道，将脸贴近，用完全陌生的眼神盯着我，“艾米莉，你告诉我一个，我没有资格这样做的理由。”

我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小时候牧奈的样子闯进我的脑海，圆圆的脸，呆呆的表情，可此刻我面前这个完美的脸蛋却让我感到浑身发冷。我双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想听，也不想看。但诺亚冷冷的声音却飘进了我的耳膜：“艾米莉，牧奈回来了，欢迎他吧。”

这句话也许是透过指缝传进我的耳朵中的，也直接穿透身体，进入了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