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把心事烧光散尽

我很想让你知道我很难过，我很糟糕，我像一截搁浅在海水里的枯枝，伤痕累累，海风吹过来，我却无法长出叶子，你说到了夜晚，会不会有蝴蝶停在上面呢？

祁北辰·01

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似乎要以眼泪的形式流干净。

黑暗中没有人开灯，我坐在地上，心里的压抑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多，压着我的心脏，压得心跳快停止了。

辰哥，我被车撞死了。

我死了。

恍惚中，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调皮地说，最后化成了不甘的尖叫，仿佛要向我索命。

我抱着头，不去听那个声音，一双鞋出现在眼前，我抬起头，昏暗的月色中，祁小风站在我面前。

他挡住了唯一的星光，我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就是你告诉了她！”一团黑影朝我砸下来。

书本、台灯、手机、数据线，全部砸在我的身上，尖锐的钢笔从我的胳膊上划过，留下一条深深的血痕。

“到底是谁做的好事？你不是很清楚吗？”我跳起来，揪住祁小风的衣领把他推到了墙上，我看到祁小风鼓动着腮帮子，额头上的青筋不停地跳动。

“可是你答应了我！”祁小风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脸藏在阴影中，我看到泪珠从他的脸颊不停地滑落。

“你答应我的……”他呜咽的声音，软软地砸进我的心里，比手臂上的伤口更痛。

我无意识地松开了他的衣领，他滑坐到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中，连哭都失去了力气，颤抖着身体，重复着那一句话：“你答应过我的……”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锋利的匕首，重重地插进我的胸膛。

我答应过什么呢？

同样是一个月光昏暗的夜晚，门呼啦被打开，步伐不稳的祁小风扶着喝得醉醺醺的尹水彤回家。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进祁小风的房间。

祁华天出去谈生意，我妈出去参加酒会了，下人们都睡下了，屋子里，只有我和祁小风醒着。

一开始，我以为祁小风没喝多，只是带喝醉了的尹水彤回家，安排尹水彤睡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感觉到不对劲，走去了祁小风的房间门口，呻吟的声音很大。

尹水彤半梦半醒地在喊我的名字，祁小风又怒又悲伤地喊着她。

透过没有关严实的门，依稀可以看到地上凌乱的衣物，高跟鞋、女人的内衣、裙子，男人的牛仔裤、短袖T恤、内裤。

我伸手推开门，祁小风低吼一声，明显是身体极致兴奋过后，浑身像抽去了力气一般，软软地趴在尹水彤身上。

我的脑袋像被人扔进来一个炸弹，轰得世界一片太平。

祁小风侧过身，看见我站在门边，他惊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哥，哥……”祁小风爬过来扯着我的衬衫衣角，像一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求你，求你，求你……”

他一身酒气，语调含混不清，哭着求我：“求求你不要告诉小彤，我会死的，她会杀了我的，她一定会……”

“你！”我气得脸色发白，“没用的孬种，不负责任像什么男人？”

我扯过被他紧紧抓着的衣角，一脚朝他背上重重地踹过去。

“我会自己告诉她，等到她能够接受了，我会告诉她的。哥，求你答应我，帮我，哥，你帮我……”祁小风跪在地上朝我磕头。

额头一下一下撞在地上的声音，砸得我一时有点心软。

就是这样的心软，最终害死了尹水彤。

祁小风和我说，他会想办法和尹水彤在一起，等到尹水彤接受了他，爱上了他，他会告诉尹水彤真相。

他求我，暂时帮他瞒着这一件事。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对付祁小风的方式，但他跪在地上，哭着叫我“哥”，哭着要我帮他的时候，我不忍心了，见鬼了，我竟然不忍心？

最后我答应了帮他瞒着。

但事实却是，上天像是故意跟我们开玩笑，一切都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就像那天早上，祁小风帮尹水彤清洗，换了睡衣，默默走了出去，躲

着尹水彤。我走进房间去看看她，她醒来后安静地看着我，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辰哥，谢谢你照顾了我一晚。”

“我全身怎么这么酸痛，我记得我梦见有一个男人趴在我身上，难道……”尹水彤查看自己的身体，寂静的房间里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我窒息般的心跳。

“辰哥，你对我……你……”她的脸因激动而涨红。

“辰哥，我爱你！”尹水彤从床上冲下来抱着我的脖子惊喜地喊道。

寂静的屋子里，我看到祁小风端着早餐进房间，看到祁小风进来，尹水彤瞬间变了脸，对着他喊道：“你进来干什么？你别打扰我们！”

“对不起。”祁小风放下早餐，心虚地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等等。”尹水彤又说。

“昨天谢谢你送我来你家啊。”

祁小风拉着门把手僵硬地停在那里，他点点头，落荒而逃。

屋外的阳光突然涌过来，几乎要晃瞎我的眼睛，我插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再握紧。

自从这天后，尹水彤成了一个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世界中的女人，越发地喜欢缠着我，她为我鞍前马后，却看不到祁小风落寞的身影。

我处处躲着尹水彤，尹水彤感受到我的疏离，渐渐由伤心变成了怨恨、野蛮。

向千岚最近在为考试做最后的冲刺，我希望她安心学习，也担心尹水彤会迁怒于她，所以我向向千岚提出了分手。

我被疯子一样的尹水彤弄得也快疯了，终于有一天，尹水彤找到我，把一张医院的检查单拍在我面前。

她说：“我怀孕了。”

我心里堵得厉害，尹水彤知道自己怀孕后，仿佛手中有了一张王牌，肆无忌惮地威胁我。

她认定了是我对她做了那些肮脏的事。

周三放学后，尹水彤又对我说起要订婚的事，咬定了孩子是我的，她说她爸妈逼她打掉，不过她瞒着她爸妈，没说出孩子的爸爸是我。

我好像看到了向千岚的身影，当我走几步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我都快魔怔了，我害怕她知道这件事，哪怕我一身冤屈。

尹水彤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把对我的怨恨转移到向千岚身上。

她说：“祁北辰，你这样对我，我不会放过她的。”

后来就发生了食堂里那一幕。

我受够了，受够了尹水彤的无理取闹，受够了这个疯女人。她和祁小风的孽缘凭什么要我来买单？所以我说了那么狠毒的话，我摧毁了尹水彤天真的幻想。

对，我不喜欢她，不爱她。

祁小风那个懦夫，他自己去承担后果吧。

关我什么事。

像是一步错，步步皆错。我打发了尹水彤，告诉了她真相，也把她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尹水彤没有去找祁小风，她自己打掉了孩子，终日买醉，最后出了事。我一直在想，尹水彤是死于意外？还是她故意撞上去的？尹水彤是酒驾，事故地点却刚好没有监控，一切完美得让人找不出破绽，这件案子很快就了结了。

答案，恐怕只有上天知道了。

尹水彤成了我心头的针，在我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走线而过，我一想起她，便被牵扯得痛不欲生。

耳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我看着缩成一团自言自语的祁小风，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答应过我的，为什么反悔呢……”祁小风仰起一张苍白的脸，死板又消极地看着外面的夜空。

我冷冷地说：“你当初就不该做，做了就该承认，尹水彤的死，我和你都难辞其咎，你一辈子也别想摆脱。”

我在看到祁小风眼中的泪水后，无法嘲弄他了。

暗黑色的云铺满了天空，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我走去阁楼，一个人待着。我翻开手机，相册里只有一个人，全是偷拍的照片，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向千岚，有她在店里打工累了撑着下巴眯着眼睛的；有她在校园里走，孤清的背影；也有她看着镜头，皱起眉头问“你在干什么”……

我是如此想她。

我心里翻涌着黑色的潮水，她从水底升起来，化为一盏小小的灯，让

我不至于觉得那么孤单。

连着几日，我都在酒吧喝酒，叫来了她。只有她陪在我身边，我才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那么虚无。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向千岚。

尹水彤最后都没对家里说出是祁小风对她做了那种事，尹家只当是尹水彤不懂事，开车时没注意出了事，尹家举办葬礼的时候，除了我，祁小风他们都去了。

拉灭灯，我一头摔在床上。

门外传来祁华天和我妈的争吵。

“现在的小孩子学坏太容易了！小辰要是和小风一样就好了！你平时也管管他！”

要是和小风一样就好了。

我拉高被子，把耳朵捂住。

我在想，要是他们知道，就是他们的宝贝儿子祁小风间接害死了尹水彤，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疯？

有什么关系？世界上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太多了，好比我的黑蝴蝶，她不也和她的外表看起来不一样？

吵闹声没有了。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看着外面清冷的月光，身体像是没有一点温度。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

祁北辰·02

出成绩后，我的志愿就填了两个，A大和F大。

两所学校都不错，有口碑保证。我知道向千岚被A大录取了的时候，是二十天后。

我用手指点在我的录取通知书上，对自己说：祁北辰，恭喜，能和她继续当校友。

柴泉读了一所专科学校，听说他和他两个朋友开了一家台球室，他邀请我们过去庆祝。我过去的时候柴泉正在大声跟人讲粗话，他看到了我，递过来一根烟，对我说：“情敌，你竟然赏脸来了？”

“听说我前任女朋友来了。”我说，“我想旧情复燃。”

“是吗？加油。”柴泉狠狠地灭掉了烟头，放在地上踩了踩，“好马不吃回头草，岚岚总有一天会被我的真心感动。”

我对他说：“不会，你们气质不搭。”

“姓祁的！”他尖着嗓子喊。

“全名祁北辰，不客气。”我说完，看到向千岚从门口进来，一些男孩围了过来。

他们整齐地对向千岚打招呼：“嫂子好！”

“中午的快餐每个人都加一个鸡腿啊！”柴泉摇头晃脑地对他们说。

“谢谢柴哥！”又是整齐的声音。

“岚岚！”柴泉已经冲了上去，接过别人递过来他提前准备好的一束

玫瑰花，递到向千岚眼前。

“谢谢啊。”她说。

向千岚看到我，没吱声。

我问她：“恭喜你考上理想的大学，你选了什么专业？”

“表演。”

“表演好呀！岚岚，我看你就是下一个奥……奥什么来着？就是我女神的名。”柴泉立刻拍马屁。

“奥黛丽·赫本。”

“对！岚岚你真聪明。”

柴泉接话，冲她龇牙咧嘴地笑，左手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就在她偏头的一刹那，我看到微弱的白炽灯光下，那张清雅秀丽的脸轻声一笑。很久以后，我不断回忆起那一个瞬间，回忆起那一刻我的心里的悸动。

那种感觉，像是在透明的瓶子里盛满了蓝色澄澈的海水，又将它们温柔地放在手心捧着，如水温柔，不过如此了。

“岚岚，你看你和姓祁的都来捧我的场，我得好酒好菜地招待你们，也庆祝我们大家毕业，迈向美好的明天！”柴泉说话一套一套的，表情非常逗。

也许我的心情太低落，那些悲伤的过往，终究被焚烧散尽，而活着的人，他们的生活还得继续。

说真的，现在我很怕自己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就会搞砸一些事，做什

么都畏首畏尾。

柴泉派人拖过来一个烧烤架，我们到台球室后面的一个院子搞烧烤，骄阳似火，柴泉弄来一个大风扇，拼命地吹，炭火发出耀眼的火光，烧烤架前的人不停地忙碌。

“姓祁的，帮忙啊，你在神游什么？”柴泉转头大声问我。

我走过去，给他们烤肉。

“火火火！陈虎你小子缺心眼是不是？烤成那样你吃啊！”柴泉哇哇乱叫着。

向千岚把一盆洗好的香菇放在我手边，转头问我：“你感冒了？”

“喉咙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就别抽烟。”

我看着她，她转身往台阶下走去，瀑布一样的长发甩动着，撩拨着我的心。我摸出口袋里的一包香烟，丢给了旁边一个男生，他诧异地看着我问：“给我的？”

“给你的。”我说。

我看到向千岚回过头看着我，我挑了挑嘴角，把烤好的几串肉，装进旁边的盘子里，几个等久了的男生，瞬间围上来抢光了。

“抢什么！抢什么！都给老子放手，谁抢剁了谁的爪子，听到没有？”柴泉护住那一盘肉，赶苍蝇一样赶走他们，然后，我看见他对我得意一笑，乐呵呵地跑到了向千岚面前，把盘子递过去。

向千岚拿了两串肉，柴泉不依，把一盘子全给了她，跑回来了。

爱情有时候体现成三个字：对你好。

柴泉对向千岚的好，每一个人看在眼里，那是“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的那种好，他的爱是如此热烈，让我有些不安。

烤肉的烟熏得人眼睛睁不开，又有几个人加入进来。

我走开了。

吃了烧烤，一伙人在室内打台球，我坐在角落，翻着一本杂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过来，也许只是想看看她。

“柴泉，伞还给你。”向千岚从她的包里拿出一把伞，放到桌子上。

“别啊！”柴泉伸出手，想拍她头又不敢，他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瞟向我这边。

“别乱说。”向千岚拉上背包拉链，起身离开。

柴泉追上前去：“岚岚你就走啊？多玩一会儿嘛，我送你回去。”柴泉起身跟着走，这时有人叫他说来客人了，柴泉不得不回头去招待。

我走出台球室，跟在她后面。

我看着高楼错立的天空，看着她月白色的裙摆一摇一摆，白色的帆布鞋踏过一块块青砖，忽然在一块青砖上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看着我，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依旧替我妈妈安排了医生。”

分手后，我依旧要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帮忙治疗她妈妈，不过医生跟我说，向千岚的妈妈可以回家休养了，因为实在没必要治疗了。

她又说：“以后我们不会去医院了，医生说要我们回家休养，再

说……妈妈也不想去了，我跟你说一声。”

我说：“好的，不过你们随时可以去。”

“祁北辰。”她看了我一眼，“你没事了吧？”

她问的是关于尹水彤的事。

我想了想，点头：“没事。”

“你饿吗？”她问我。

我说：“饿。”

她说：“那我请你吃饭。”

向千岚想感谢我，我知道，她领着我往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饭店走去，我指着旁边一家小家菜馆说：“我想吃这家。”

“太简陋了吧。”她说，“不像你会吃的。”

“我是个追求简单的人。”我率先走进小饭馆，老板迎了上来，我拿了菜单，随意点了几个家常菜，然后询问她吃什么。

她回答：“我都吃，不挑食。”

我笑了笑，对老板说，“除了我刚才点的，另外再加一个清炒淮山，乌鸡汤。”

她在我对面坐下，奇怪地看着我：“你以前没点过乌鸡汤。”

“但你点过。”我看了她一眼，“我点了你喜欢吃的。”

她说：“哦。”

我微笑。

她站起身倒了两杯水，拿起烧好的热水，把我和她的碗筷都洗了，建

议老板少放辣椒，我打断她说：“老板，要辣一点，辣的菜，特别下饭，最好不过。”

她听见我这么一说，揶揄道：“你不是胃不好？”

听她这么一说，我面露轻松地笑了：“但是我胃口好啊。”

“小情侣感情真好。”老板笑道。

我和她都不说话了。

她坐回座位，对我说：“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我说。

“说不清楚。”她说。

向千岚，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清楚吗？我看未必吧。

一切又归于安静了。

吃完饭，我送她回去。

铜锣巷处于城市的老街区，和我们家不同，这条巷子永远那么拥挤，充斥着一股怪味，很难想象，这块污泥一样的地方，长出了向千岚这一株清荷。

我刚送她到巷口，向千岚对我说：“祁北辰，你今天有空吗？”

我说：“我时间一大把。”

她说：“那你来我家坐坐，我妈念叨好久没见你了。”

我跟在她身后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转身走去了一个水果超市，买了一袋水果，她看到我手中的水果，没说什么。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她家。

房子很小，客厅里堆满了衣服，她妈妈见到我，扶了扶老花镜，来拉我的手：“哎哟，是小辰啊，快进来啊！”

我看着向千岚挽起袖子，很快把客厅收拾干净了，她去厨房泡了一杯茶递给我，我看着她端茶的手，没有留长指甲，也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涂一些乱糟糟的指甲油，手指白皙，骨节匀称，握住东西的时候很有力气。

可惜，我们从未牵过手。

“要送到你手里？”她看着我安静地盯着她的手，笑着说道，然后我接过了她手中的茶，胸腔里被烫得熨熨帖帖的。

她妈妈本来在做针线活，我一进来，她连忙去厨房忙活了。

向千岚打开电视，调到一个清晰的台，把遥控器递给我：“你自己换台看，电视我们看得少，没几个台清晰，晚上你就留下来吃饭，我先出去一趟。”

“我陪你去。”我站起身来。

“陪我去可以，你别后悔啊……”她皱了皱眉头。

向千岚跟她妈妈打了一声招呼，然后我们就出门了，她去的是菜市场，离她家五分钟路程。

“我怎么感觉有股臭味儿。”到菜市场门口，我说。

“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吧。”她走了进去，有菜贩看见她，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向千岚脸上的笑，和我平日看到的完全不同。

我看到十米开外的向千岚，她一边探身挑菜，一边和卖菜阿婆聊天，她脸上干净的笑容，灿烂得像要在我心里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来。

光线聚集在她的身上，举手投足间，让我想起一个词：烟火幸福。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温柔，美好，完美得令我惭愧。

只是这样的女孩子，她的心里面装的又是什么呢？

祁北辰·03

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剧烈，有些许压不平的慌乱感，我看着她买完菜走出来。

她看了我一眼，问我：“看什么呢？”

“看你。”

“好看吗？”

“很美。”

向千岚从不会为听到奉承的话脸红，我帮她拎着塑料袋，忽然想起一件事，我问她：“为什么要选表演专业？你想当演员？”

她说：“祁北辰，你有梦想吗？”

我说：“没有。”

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我有，我的梦想是赚钱，也许演员是条不错的捷径。”

“干吗蹚那一摊浑水。”

“我在浑水中长大，早已水火不侵。”

我白了她一眼，她却忽然笑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和你又成为校友了，你高兴吗？”我说。

“你被A大录取了？”

“是啊。”

她笑起来的样子让黄昏都要失去颜色，我笑着问她：“有人说过你长得像朱茵吗？就是演《大话西游》里面那个紫霞仙子的演员。”

“你是第一个说的。”我们回到了她家，向千岚把菜放进厨房，她闻了闻自己，说，“我去洗个澡。”

我百无聊赖地看综艺节目，播广告的时候，她已经出来了，她把头发绾起来，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我闻到淡淡的薰衣草沐浴露香气。

然后，她弯腰洗衣服，去阳台晾晒，我看着她踮起脚尖，够不着，我走过去，帮她晾了上去。

“向千岚，你这人不会害羞的吗？”我晃了晃衣架上的纯白色内衣，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她。

“你联想到什么了？”她洗了一个梨子，一边吃一边问我。

“总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靠近她，把她逼进角落，向千岚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我轻喘着气，她忽然凑过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我抬起眼睛来看她，她也看着我，双瞳冰冷并没有太多情绪，我在这样的对视里感到一种让我害怕的失望，我觉得我看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或许她对我，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许一切只是我内心的一种可笑的幻觉。

“你有感觉吗？”她说，“我没有感觉，所以祁北辰，以后你不要跟

我玩这种欲擒故纵的套路。”

“你说谎。”我盯着她的双眸。

“你为何说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我用嘴堵住了，我随手关上阳台的门，闭着眼睛吻她，向千岚，如果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感觉，你怎么会接受我的吻？

我讨厌这张脸永远那么高傲，她让我觉得她离我这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在对我的动情表达一种嘲讽，薰衣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没有落荒而逃，没有回应我。

我们的吻，停止在她妈妈的一句“你们人呢”的喊声中。

“向千岚。”我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妖精，那么轻易就掏走了我的心。”“那还真是不幸。”她的嘴唇被我蹂躏得有点肿，头发也有些凌乱，脸颊上有一抹红云，依旧不忘讽刺我。

我摸摸她的脸说：“我也觉得蛮悲哀的。”

“你到底怎么了？”她问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随时随地乱咬人？”“我只咬过你。”

她咬咬牙说：“有病。”

我笑了一下说：“是的，我有病。”

在她身边，我总是这么容易快乐起来。

我在向千岚家吃了晚饭，待到晚上八点，她妈妈要她送我，她十分不情愿地跟着我出门。风轻轻地吹着，吹动她额前的头发，她的样子让我有些心醉。

她送我到巷子里，并没有主动走近，我伸出手去抱她，她把我推开，我说：“向千岚，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好走，不送了。”她转头就走。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铜锣巷。

日子平静地过着。

这天，我开车去钓鱼，回来的时候，桌上摆着两副碗筷，祁小风一个人在吃饭。

“哥你回来了？”

“嗯，风少爷你又一个人在吃饭……你脸上怎么了？”

“爸打的。”

“我没听错吧？祁华天舍得打他的宝贝儿子了？”我讽刺地笑。

祁小风的眼睛深邃得像一汪寒潭，他说：“我辍学了，一周后，爸会送我去国外。”

“国外挺好的，即使你杀人放火祁华天也管不着。”我在餐桌前坐下来，捞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

“哥，你是不是恨我？”祁小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擦掉嘴角的碎屑，起身往楼上走去，走到扶梯上，我转过头再去看祁小风的脸，研究他脸上的表情，我冷冷地说：“这话你要去问埋在地下的尹水彤。”

我一脚一脚朝楼上走去，走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我听到身后异常

颓败的声音。

“我是个孤儿，爸把我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才会从小什么都和你抢。”

我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推开门，走进去，身后传来模糊的哭声。

“哥，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对不起……”

门关上，一片安静。

巨大的回忆空谷里，回响着那些天真无邪的话。

——小彤，我喜欢你。我从认识你就决定娶你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们交往吧。

——我不喜欢你。

——我是个孤儿，爸把我送孤儿院领养回来的，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才会从小什么都和你抢。

——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对不起。

或许，他们的故事，我不参与，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即使不回头去看，我也知道祁小风很悲伤。这该死的悲伤，竟然让我有点心疼。

祁小风是我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

他只身去了国外。走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我真想快点离开这个压抑的家。

我坐到窗边，拿起烟盒，发现是空的，我把空烟盒扔到窗外，天空中

星星很亮，手机蓝色屏幕也亮起来，我拿起手机，看到是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她发来一条短信息：祁北辰，爱情对你而言是什么？

我回了她五个字：生活必需品。

她没有再回我短信息。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我的房间里，静静地发呆。外面像是一条银色的河流，每个窗口透出来的灯光好似一艘艘小船，在夜色中浮动着。

我的心在灯海中起起伏伏，毫无定处。

一周后，祁小风果然从这个家离开了，他走的那天，一大群人给他送行，我坐在书房里，弹着钢琴曲，我的确无聊到极点了，要不然怎么会弹钢琴？

平心而论，我对这个家没太多感情。

这个暑假，我待在了家里，开学的那天，我妈开车送我，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蕾丝裙，看上去像一个去参加舞会的贵妇。

司机替我把行李提到火车进站口，然后我妈对我说：“好好读书。”

“你儿子从来没好好读过书，但我天生聪明。”我没好气地说。

“是吗？”她不相信的样子，“那好好谈恋爱。”

“我会的，尹萍女士。希望您也检点一点。”

我摆摆手，没管她被我气到快扭曲了的脸，拖着行李，走了进去。

“臭小子别给我惹事，起码记得给我多打电话！”

我说：“我不会打扰你‘红杏出墙’的，再见。”

我恨她用那种“好母亲”的语气叮嘱我，简直恨到了极点，当时我并

不知道祁华天在生意上遇到了大麻烦，我妈在紧密“谋划”分财产和离婚的事。

我在火车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倒退的风景。我离开了，我终于从这个地方离开了，我以为我会为即将到来的新世界感到高兴，但是此刻我的心里，除了失落，一无所有。

就在我沉浸在失落中的时候，有人敲门，我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是向千岚。

这是我没料想到的。

“我以为你会邀请我一起去学校。”她说。

我沉默地让她进来，没有茶，我递过去一罐咖啡饮料。

“你不喜欢被我打扰。”我盯着她，心平气和地说，“所以我有自知之明。”

“是吗？”她说，“也许吧。”

“你知道我们坐同一辆车？”

“嗯。”她又问我，“祁北辰，你和家里关系不好吗？”

她拿出来一张报纸，是昨天的新闻，她再度看向我，像是确认一般：“你爸……好像坐牢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清楚，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

对她的话，我感到匪夷所思，我的心一下子被砸出一个洞，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报纸，上面有祁华天、我妈、我和祁小风的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熟悉的人却能一眼认出来。

她说：“报道说你爸一直和某政府官员有来往，政府官员贪污，你爸则是负责洗钱，还有其他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都被挖了出来，他们以及你爸都被抓了，你妈急切地转移财产，和你爸在闹离婚。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吗？”

我呵呵地笑：“你看到没有，我是从新闻上知道这些事，你觉得我们的关系可能好吗？”

我打我妈的电话问起这件事，她敷衍地说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祁北辰·04

“算了。”我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随他们去吧。”

“祁北辰。”她弯腰把那张报纸捡起来，摊平放在桌上，“既然关心他们，为什么不肯好好说话，你这样会很辛苦。”

“你懂什么？”我怒视着她。

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冲，没有再说话。

在我闪烁不定的眼神中，她没有生气，冷冷地笑着对我说：“脾气挺大的。”

我咬牙切齿地说：“祁华天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和我之间无话可说；祁小风也不是我的亲弟弟，他一心只想着怎么和我抢东西；我妈忙着和外面的那些男人勾搭，根本就不管我，这样一个所谓的家，我为什么要关心？”

“正因为在乎，才会计较。”她说。

“别给我来这一套。”我说。

她看着我：“你够任性的啊，好吧，你等着看自己父离母散。”

“向千岚！”

她把我的手机递给我：“至少他没抛弃过你不是吗？有一个男人在我妈双腿瘫痪后，和我妈离婚，然后抛弃我和我妈走了，我连遗憾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残忍。

我僵住了，没有动，我也不敢抬头看她，我双眼酸涩，怕眼泪会不听话地滚下来。

她也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我惊慌地抬头，她已经掩上了门。

我想起了她问我的那个问题，对我而言，爱情是生活必需品，对她而言，爱情恐怕是难以拥有的奢侈品。

包厢里还有其他三个人，听到我们争吵，正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我站在床铺旁，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发晕。

“看什么看，没看过笑话？”我对他们翻了个白眼。

我走到走廊上，拨我妈的电话，电话显示关机了。我妈有两个手机，另一个我不清楚号码，我有些泄气地看着外面，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包厢。小的时候，我妈天天对我说，她会让我过上好日子，像是要证明她的这句话，或许也是为了让她自己活得更好，她和祁华天结婚了。

那个时候他们总是会为了钱争吵，祁华天觉得我妈是一个有商业头脑的女人，她帮祁华天赚了钱，祁华天会给她买钻戒、买玫瑰，但如果，我妈要是让他赔了钱，祁华天骂出的脏话，不堪入耳。

我妈常说，祁华天是一个暴发户，会赚钱，不会花钱，活该一辈子没出息。

后来我妈瞒着祁华天，自己攒了一部分钱，我知道我妈在外面投资了其他公司，至于手段，或许就是她周旋那些男人其中，以色事人。

祁华天也不是一个傻子，近几年，他们关系疏离，互相不管对方，祁华天肯定对我妈有了防备，如果有我妈在身边，祁华天不可能栽了，或许他送祁小风出国，是为了保护他？

我妈和祁华天结婚后，祁华天一开始对我还是挺好的，后来可能看出来我不喜欢他了，转而把所有的关爱转到了祁小风身上。

还有更多，更多的关于祁华天的事情，但是这些，都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其实和我妈也没有什么区别，像是寄生虫，寄生于舒适的环境中，环境变恶劣了就换一个。

上铺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妈，你放心吧，你帮我准备的我都带了……”

我把耳机塞进耳朵中，节奏强烈的音乐，孤单地穿破了我的思绪，阻隔了那些听起来很美好的家常细语。

我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发现火车刚好到站了，我跟随旅客一起下

车，向千岚已经站在外面等我。

火车站外面有很多举着牌子，迎接新生的学生，我们往外走，看到很多拖着行李箱的学生朝一排汽车走去，有人喊着：“A大的！A大的学弟学妹来这里！”

有两个人看到我和向千岚，转身朝我们跑来。

男生去拿向千岚的箱子，女生要帮我提行李，我谢绝了，顺便提起向千岚的箱子：“我们不用帮忙。”

“学妹，你是A大的新生？长得真漂亮，我们A大近三年没看到你这种绝色美女了。”男生没有理我，而是朝向千岚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你是什么专业的？我带你去报到。”

“她是我女朋友。”

那个男生快贴到她身上去了，我把向千岚拉向自己，警告他。

“女朋友啊？学妹，我们学校有很多‘优质’帅哥的，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年轻不多谈几场恋爱怎么对得起自己，你说是吧？”男生说。

向千岚看了我一眼，找旁边的女生搭话，问她报到流程，两个人直接无视了男生的存在。

我心里暗自好笑。

一路乘车到了A大，无数的学生在家人的陪同下涌向报到处，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对大学生活的向往。

我和向千岚的出现吸引了一众目光，立刻又有人围了上来问东问西。

我和向千岚都是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的人，之前一个男生还好对

付，现在五六个男生围着她，要帮她提东西，帮她安排寝室。

我被那几个人挤了出来，手上向千岚的行李也被火车站那个男生抢着提走了。有一个穿着大红花裙子，踩着高跟鞋的女生，热情地找我说话，无非是夸我帅之类的。

这不像新生报到，倒像是大型相亲现场。

“学弟，别不高兴嘛，笑一笑啊。”

“帅哥，A大很漂亮的，学姐带你参观参观。”

“陈璇，他是我先发现的，你别跟我抢。”

又有两个女生找我说话，她们三个人聒噪得像几只鸭子，我去看向千岚，她已经被人群簇拥着去体育馆那边了。

趁这几个女生在争论，我好不容易脱身，自己去报到，然后去宿舍。

我学的是建筑专业，不是我多么喜欢这个专业，而是我事先在网上搜过A大的资料，知道这个学院比较安静，离其他学院远。

宿舍在五楼，我到的时候，有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拿着凉席在水龙头下面冲洗，见到我，他傻乐着打招呼：“兄弟你好，俺是你室友，俺叫石崇厚。”

他的口音很重，我点点头说：“祁北辰。”

我走到我的铺位，放下包，看着这全是灰尘的床铺，有点无从下手。

石崇厚看到我愁眉不展的模样，把他的凉席晒到阳台上后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没有干过活啊？俺帮你洗吧。”

“不用了，我自己洗。”我挽起袖子，提起从宿管那儿领取的生活用

品，拿了一块毛巾，走去阳台接水。

外面响起了下课铃声，人潮的喧嚣声传进耳中。我朝楼下看过去，黑压压的人头像是一片乌云，他们朝着食堂方向行进，有的人在谈论，有的人在打闹，五颜六色的衣裙在明亮的阳光下，晃花了我的眼。

大学的时光，镶嵌在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锦缎上。

我们的大学生活，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