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寂寂时光恍如怪兽，无声无息吞噬关于我们的所有爱恨情仇，当一切繁华与幻想都已落幕，我站在你的面前，而你已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

两场大雪之后，清冷的1月就走到了末尾，忙碌又紧张的考试周来临。

那些流言像是被冬日凛冽的风吹散了一般，渐渐地，路上便不再有人朝我指指点点。

我以为一切都是因为流言止于智者，直到那次去考试的路上，沈星义愤填膺地向我提起林无双和许晶儿。

她白皙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出淡淡的红晕：“听说，林无双又和许晶儿和好了，这两个人渣可真是‘绝配’。玎玎，你当时和林无双分手，简直不能更正确！”

“你怎么知道的？”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原来，我不过是一场闹剧的牺牲者吗？

“夏玎玎，你都不上网的？”沈星气嘟嘟地看着我，“拜托你，关心一下自己好吗？有人在学校贴吧里发了一个为你洗白的帖子，详细讲述了林无双和许晶儿两个人因为闹别扭，分别拿你和傅晨煜当故意气对方的‘棋子’的来龙去脉。你说，这两个人是不是人渣？他们俩打情骂俏倒好了，搭上你和傅晨煜！”

原来，是这样吗？我和傅晨煜，不过是他林无双用以证明他和许晶儿之间真爱的牺牲品吗？

刺骨的风迎面袭来，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冻住，一丝隐秘的凉意从脚底直蹿上来，瞬间击中我的心脏。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拿出手机，打开学校的贴吧，置顶帖子的标题就映入眼帘，“一切都是人渣情侣的游戏，‘被情妇’的夏玎玎才是受害者”。

我麻木地翻着帖子，看见无数个熟悉的ID，那些曾经恶毒地谩骂、诋毁过我的人，现在又以同样的方式在辱骂着林无双和许晶儿。

人生总是充满着喜剧性，仿佛是在一夕之间，我从十恶不赦破坏别人感情的坏人，变成了人人怜悯的受害者。

可是，为什么我看着那些同情怜悯我的言语，看着那些谩骂许晶儿和林无双的字句，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反而心如刀割呢？

大概，是因为我明白，他们越是同情我，越是对林无双和许晶儿恶言相向，就越是证明，林无双和许晶儿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对，而我只是林无双和许晶儿用以证明彼此相爱的棋子。

“你说，这个帖子会是谁发的？”沈星好奇地凑过来看，“夏玎玎，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你自己发的！可是，看你今天这反应，就知道是另有其人啦。不过，到底是谁呢？这个人看起来好像很了解你，也很关心你啊……”

我低头，勉强地笑笑，其实是谁说出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是什么，真相是否伤人至深。

狂风呼啸，我紧紧捏住手机，默然前行，心里居然没有一丝愤怒，有的只是无尽的哀凉。爱上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忘记一个人才最难，而我的一颗真心，终于成为别人当面同情、私下嘲笑的笑柄。

然而，最可悲的是，即便如此，我依然无论如何对林无双恨不起来。

因此，当林无双再次出现在我的宿舍楼下时，我竟然想径直走到他面前，看一看他脸上的笑容，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灿烂得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提前交了倒数第二门考试科目高等数学的试卷，一个人独自慢吞吞走回寝室，快要走进楼门时，我看见了林无双。他站在宿舍楼前的大树下，侧身对着我，眼中一片空茫，看向远处的虚空里。

我愣在原地，趁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时候，目光贪婪地落在他的侧脸上，他好像瘦了，因此更显得面孔棱角分明，只是英挺的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楂，显出几分憔悴与落寞来。

他也因为那个帖子造成的舆论压力而感到困扰？

我想要走过去，看一看他英俊如昔的脸，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再问一问他，为什么他成功利用了我，得以和许晶儿复合，却仍然是一副落寞被害者的模样？他不是应该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吗？

牺牲、利用了我，不是应该幸福的吗，林无双？

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否则，那场关于我、林无双和许晶儿的闹剧将会继续上演，而我，只想让所有关于我们的故事停在这里。

只要停在这里，就不会有更多丑恶的真相露出水面，那样，我还是可以幻想，林无双他啊，曾经是真正喜欢过我的，只是，我错过了那个美好的他。

我抿紧唇，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林无双。

我咬唇决然走进楼门的那一刻，却听见他轻声叫我的名字：“玎玎……”

“玎——玎——”

“叮——叮——”

像是一把小铁锤轻轻敲击在我被坚冰覆盖的心脏上，轻风吹过的瞬间，坚冰碎裂，所有武装与防御土崩瓦解。

我像是受了蛊惑，轻轻转身，隔着人群，与林无双四目交接。

【二】

风是轻的，天空里的云是白的，空气里有梅的幽香，他望着我的眼神仿佛是暖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里。

但是，我知道，现实永远比梦境残酷，因为，下一秒，他快步走过来，说：“夏玎玎，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他的表情那样冷漠，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他叫我的全名——夏玎玎。

我有些困惑，也许，刚刚他轻柔的嗓音，他温暖的眼神，都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

“什么东西？”我捏紧手指，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冷漠，不愿将我还爱着他的心意泄露半分。

“就是……”林无双低下头，突然变得犹豫起来。

“是什么？林无双，你要从我这里拿回去的是什么？”我眼睛看向别处，假装不耐烦，“你快说吧，我还有其他的事。”

宿舍楼前人来人往，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我和林无双，好奇又八卦地往这边看过来。

这个时候，如果被人看见林无双来找我，只会对他更不利吧？毕竟，现在的舆论风向说明他是“无耻利用者”，而我是受害者。

“我来拿回我的照片。”他仿佛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就是上次摄影展后，我给你的那些照片。”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如果连那些照片都还给了他，那么，从此以后，我和他真的只能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了。

因此，我板着面孔，强迫自己露出鄙夷的神色来：“林无双，已经送了人的东西，还要再要回去，这就是你一向的风格吗？”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转瞬他的表情便恢复了正常，固执地说：“那些照片，本来就是我拍的。”

“但是那些照片里的人是我，我拥有肖像权，我不会还给你的！”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高起来，像个被人抛弃后，心有不甘无理取闹的怨妇。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想任性地留下一点点关于他的纪念，而我现在所拥有的，只有那些照片。

他看着我，轻声说：“夏玎玎，你讲点儿道理，好不好？”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神里全是落寞与悲伤，就好像受到伤害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讲道理？”心底的那些爱而不得的委屈终于烧成了无名火，我冷冷地说道，“你要我讲道理？你和许晶儿闹别扭，许晶儿为了气你，就去找傅晨煜。哈哈，你为了跟许晶儿赌气，为了赢回她的心，你就来利用我。利用完了，你们把我和傅晨煜远远扔在一边，我和傅晨煜有说过你们一句不是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还不够讲道理吗？”

“对，整件事其实并不能都怪你们。谁让我们喜欢你们呢？如果不喜欢，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利用呢？”我眯紧了眼看着林无双，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可是，林无双，只有你和许晶儿才是真心！我们的真心，就要这么被人践踏吗？”

“你现在知道我是多么恶劣的人了吧！”林无双的嘴角挂着一抹自嘲般的笑容，“那颗真心不是正好可以收回去了吗？”

“是啊，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林无双。”他嘴角的笑意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喃喃地说道，“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它还是不回来呢？”

“你……”林无双清澈的目光里闪过仿佛足以摧枯拉朽的伤痛，然后，他的目光慢慢归于一片空茫，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说了一个“你”字。

“照片是吗？”我微仰起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还给你，那些照片我都还给你。林无双，从此之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我说完了，并不看林无双，转身走进宿舍楼。

上楼梯，进寝室，从柜子最深处找到那个装着照片的袋子，拿在手里快步走出去，这些动作，快得仿佛是在一分钟里完成的。我知道只要稍有迟疑，我可能就会后悔。

我走向林无双，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将袋子直直递过去。

一直低垂着头的林无双突然抬头看向我，目光幽远，仿佛要洞穿整个时空。他身后，云霞绚丽的夕阳，将他的眼眸染上了一层温润的光，令我几乎产生一种错觉，此刻的林无双正温情脉脉、依依不舍地看着我。那样好看的眼睛里，仿佛全是难言的眷恋与不舍。

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在他的手触到袋子的那一刻，松手，转身，大步离开。

“夏玎玎！”林无双轻声叫我。

我不回头。

他却快步走到我面前，扬一扬装照片的袋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夏玎玎，其实，你也并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爱我。就连这些照片，你根本都没打开看过，对不对？”

袋子的封口处，仍然贴着当初他送给我时贴好的胶带。没错，这个袋子，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以前，我以为我不喜欢他，所以没必要打开；后来，我发现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喜欢他，便再也没有勇气打开，害怕自己会陷得更深，终至万劫不复。

“对，那些照片，我根本没有看过。”我冷漠地维持着自己仅有的尊严，不肯让他知道，我是一个爱他爱到连他拍的照片都不敢看的胆小鬼。

他却仿佛突然松了一口气：“很好。谢谢你，夏玎玎，谢谢你并没有那么爱我。”

原来，他这样害怕，我爱着他吗？

“对。”我决然地说道，“林无双，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爱你。”

“那么，再见了，夏玎玎。”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是敷衍。

“不，林无双，我们再也不见。”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林无双，从此以后，我就当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人，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三】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傅晨煜特地开了他爸的车来接我回家。

我坐进车里，从后视镜里对着他微笑，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玎玎，考完了，去狂欢一下，怎么样？”

“玎玎，最近上映的一部电影很不错，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我不吭声，他便不厌其烦地问。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安慰他：“傅晨煜，我没事，真的。”

我知道他在担心我，我也知道，他一定早已知道关于林无双和许晶儿的事。

“好。”他便不再问，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这便是我和傅晨煜之间的默契，很多事，我不想说，他就不再提。

大学里的寒假，总是轻松又充实的，我每天抱着iPad看电视剧，跟着剧里的人开心或悲伤，傅晨煜则天天拎着笔记本来我家，佯装打游戏，其实是为了随时监控我的情绪，但我并不拆穿他。

日子就这样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除夕。

今年的除夕夜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傅晨煜爸爸提议今年的年夜饭两家一起吃，而我爸举了双手赞成，理由很简单，吃完饭，他们四个大人可以凑一桌打麻将。

因此，原本应该隆重又丰盛的年夜饭在晚上8点就已草草结束，大人们迫不及待地围坐在麻将桌旁，我和傅晨煜在客厅看春节联欢晚会。

我裹着毯子躺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却密切注意着手机的

动静。

傅晨煜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间或将剥了壳的龙眼递到我嘴边，他递一个，我就吃一个。

快到12点的时候，一大波祝福短信涌进手机，手机短信铃声不停地响起来，我并不点开看，只是不停地瞟着亮起的屏幕，看有没有那个人的名字。

在我第N次目光瞟向手机时，我听见傅晨煜说：“玎玎，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嘴里含着龙眼肉，含糊敷衍地答：“嗯。”

“夏玎玎。”傅晨煜突然叫我的全名。

我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每当傅晨煜连名带姓地叫我的时候，总是会有大事发生。

果然，傅晨煜面对着我，平视我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夏玎玎，做我的女朋友好吗？这一生，都让我来照顾你。”

我突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傅晨煜，开玩笑也不能这么开好吗？你觉得我们两个分别被许晶儿和林无双利用过的人，再在一起，不会让整件事向着更诡异的方向发展吗？”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但傅晨煜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一脸严肃。

我就知道他是认真的，我收敛笑容，仍然有点儿不敢相信：“傅晨煜，这样一点儿都不像你了。”

“直白得不像我，是吗？”傅晨煜低头自嘲般笑一笑，又抬头认真地看着我，“我其实有点儿恨自己没有早点儿这样跟你说。你可能不相信，我其实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只是在被你拒绝过之后，我就命令自己不可以再喜欢你。因为你不喜欢我，我不想做你讨厌的人。后来，我就以为我是不喜欢你的，再后来，你和林无双在一起，我才突然醒悟，我并不是不爱你，我是太在乎你，所以才将你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轻易不敢触碰。我甚至宁愿选择和许晶儿在一起……”

他停下来，目光长久地落在我的脸上，紧张地问：“玎玎，你是相信我的吧？”

“我相信的。”我理解他，只因为我曾经犯过和他同样的错，以为不爱的那个人，幡然醒悟时，才发现已错过。

“那你，还愿意接受我吗？”傅晨煜小心翼翼的样子，令人心疼。

我却不假思索地说：“对不起。”

“我明白了。”傅晨煜明亮的眸子里有晶莹的光闪了闪，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伸手揉一揉我的头发，“没关系的，叮当。”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对不起，傅晨煜。但是请你相信，18岁夏天之前的夏玎玎，是真的喜欢着19岁的傅晨煜的，只是、只是……”

“我知道的啊，傻瓜。”他笑望着我，“我们曾经彼此相互喜欢，只是一去不返的时光，让我们错过了彼此。”

“对不起，傅晨煜。”

“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啊！”傅晨煜伸手来擦我的眼泪，“是我没有在对的时间抓住你。”

“那，傅晨煜，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们是朋友吗？”傅晨煜抓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我以为我们是亲人。恋人可以分手，朋友可以绝交，只有亲人，是直到生命尽头，都不会解除的关系。”

我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傅晨煜……”

“嗯？”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也是。”他粲然一笑，恍如有春风拂面，“叮当。”

他的眉梢眼角藏着掩不住的宠溺，让我想起，他第一次见我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他说：“妹妹不高兴了吗？我喜欢妹妹的呀！”

我高兴的，傅晨煜，我很高兴，这一辈子，遇见你，喜欢过你。

【四】

时光太瘦，指缝太宽，一转眼，便是一年。

我从一个大一新人，变成了小师妹口中的“师姐”，日子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个叫林无双的男生好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这个并不大的校园里，只是我们再也没有遇见的

理由。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收到一份同城快递，里面是一张邀请函，打开来的瞬间，久违的“林无双”三个字便映入眼帘。

我愣在原地，邀请函从我的指尖滑落，掉在地上。

两分钟后，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玎玎，收到邀请函了吗？无双在市展览馆的摄影展还有最后一天，你一定要来啊！”

落款是“许晶儿”。

如今，林无双和许晶儿是最与我无关的人。

我无所谓地笑笑，决然地删掉短信，附身捡起那封邀请函正准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时，沈星推开寝室的门走进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将邀请函塞进了我的手提包里。

“玎玎，你在藏什么呢？”沈星注意到我的动作，好奇地盯着我。

“没什么。”我紧紧捏住手提包。

幸好，转瞬她就被我身上的睡衣转移了注意力，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夏玎玎，你怎么还穿着睡衣啊！今天可是大小姐你最后一个‘1’字打头的生日啊，说好了大家1点钟在KTV见，现在都12点半了，你怎么还这副样子？赶紧的，换上最好看的衣服，再化个漂亮的淡妆！”

没错，今天是我19岁生日。过去的一年里，我身边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林无双”三个字，而今天，他们想方设法想逗我开心，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失望。

“好啊！”我将手提包往书桌里面放好，站起来去换衣服。

20分钟后，沈星拉着我看了一圈，才点头对我的衣服和妆容表示基本满意。

“嗯，这件红大衣很好看，也很适合今天的场合。”她歪头看一看我，从自己的衣橱里拿出一个白色的水桶包，“当然，配上这个包包就更完美啦。”

她正要将白色水桶包挂到我的肩上，我侧身让过，伸手抓住我的红色手提包，一把拉住沈星就往外走。

“喂，红大衣配红包，很难看……”

“走啦！走啦！快来不及了！”我强行拖着沈星走出寝室。

“你真是对这个红包执着。”沈星一脸嫌弃。

我下意识地捏紧包包，执着吗？也许，只是用习惯了，也许，也许，只是因为那里面躺着一张林无双摄影展的邀请函。

我和沈星到达KTV的时候，大家已经玩开了，看见我进来，连忙摆好蛋糕唱生日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大家嘻嘻哈哈分完蛋糕，开始了“麦霸”的争夺战，我则躲在角落的沙发里玩手机。

前两天，傅晨煜的外婆病危，他和父母连夜赶去了A城，因此，此刻，热闹的KTV包间里，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两句心里话的人。

欢快的歌声仿佛更能衬托出人内心的孤寂，我觉得无趣，默默走出包间，去要了很多啤酒，再顺便去了一趟洗手间。

回到包间的时候，大家已经举杯喝起来，我也迅速加入他们的队伍。很快，便有人喝醉了，大笑，或是痛苦，我静静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这世上，清醒的人才最痛苦。

我仰头大口大口喝酒，想要将自己灌醉。醉意朦胧间，似乎看见有人推开包厢的门走进来，我以为是谁从洗手间回来，并没有太注意。

身旁的小师妹却有些兴奋地用手肘碰碰我说：“这人是谁？师姐，师姐，你还认识这个极品帅哥？不会是走错门了吧？”

“你师姐我啊，认识的帅哥简直数不过来，好吗？”我慢悠悠抬起头来，眯起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人一身笔挺英伦风西装，手持一束鲜花，立在包厢门口，玉树临风的样子，简直和包厢里群魔乱舞的景象完全两个画风。

“哎哟，帅哥，打哪儿来啊？有何贵干呀？”我醉醺醺地朝他举举手里的啤酒，看着他笑。

“师姐，师姐，你喝醉了！”小师妹手足无措地要来捂我的嘴，“人家一定是走错门啦，好丢脸……”

“有什么丢脸的！”我挣扎着大声嚷嚷。

“我不管你了，师姐，我不认识你……”小师妹无奈地捂住自己的脸。

那人眨眼笑笑，径直朝我走过来，将鲜花递到我手里，说：“我从台湾回来，来参加你的生日会，生日快乐！夏玎玎。”说完了，倾身过来，将一张帅晕人眼的脸凑到我面前。

“你……”我怔住，伸手掐掐小师妹，小师妹“嗷呜”一声惨叫。

嗯，所以这不是在梦里。

我又伸手捏捏那张近在咫尺的帅脸，终于将眼前的这张脸和记忆里的某一张脸对应起来，是洛安。

“洛师兄……”我差点儿被嘴里的一口酒呛到。大一那年寒假结束，回校之后，生活部换了新部长，我才知道，洛安去了台湾T大做交换生，为期两年，所以小师妹不认识他是正常的，只是，现在并没有到假期，他怎么从台湾回来了？

“嗯。”他点头，很是不满地看着我，“夏玎玎，你是鱼吗？只有7秒钟记忆？我不过是去台湾做了一年的交换生，你就连我的样子都认不出来了？”

“所以，你们……”小师妹好奇地探头看着我和洛安，两眼放光，“真的是认识的？师姐的师兄，那也是我的师兄啦？啊，师兄……”

“乖，安静一下！”洛安一把从沙发上抓起小师妹，一屁股坐在小师妹原来的位子上，十分真诚地看着她说，“让我先和你师姐谈完，好吗？”

小师妹几乎是崩溃着跑开的，洛安就得意地看着我笑。

“你能别这么吓唬小女孩吗？”我把鲜花扔在沙发上，站起来找杯子给他倒酒。一年不见，他不再是我的部长，好像我们之间反而变得平等起来，我已经敢像朋友一样说一些嫌弃他的话。

他瞥到被扔在沙发上的花有些不满起来：“夏玎玎，这花是我一路从台湾捧回来的！”

“可是我喜欢红玫瑰。”我看着那束白色的显然不是玫瑰的花，借着酒意故意和他抬杠。

“白芍药要比红玫瑰高贵一百倍。”他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夏玎玎，你还是这么没眼光。”

“对啊！”我点头，“不然怎么当初会加入生活部呢？”

不然，怎么当初会喜欢上那个叫“林无双”的男生？

我低头大口喝酒。

洛安不动声色地看我把一大杯啤酒喝完，像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内心一样，说：“你应该忘了林无双。”

“洛安，你好样的。你是过去一年中，唯一一个敢向我提起林无双的人。”我笑嘻嘻地看着他，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慌忙地再次举杯，仰头将啤酒连同眼泪灌进嘴里。

“我一直这么与众不同，只是你没发现而已。”洛安皱眉，“他们以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你的伤口，不去提起，不去触碰，你就会好了。但是，夏玎玎，林无双就像一根扎在你心里的刺，不把刺拔出来，你就永远好不了。一年时间，够了，现在应该是要拔出刺的时候了。”

“会很疼……”我抓住酒杯，低声喃喃，“那根刺，它扎得太深，碰一下都疼得钻心，还是……还是就让它扎在那里好了……”

我不要拔出来，拔出来，我和林无双就真的永无瓜葛了吧！

洛安就有些愤怒地看着我：“夏玎玎，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我为什么要清醒？”我像个喝醉了酒的泼妇，瞪着他，“我清不清醒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洛安，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但是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能不能就让我安静地喝酒？”

“好，我不管你。”洛安的眉间渐渐就浮起怒气，“你喝，使劲儿喝！你以为喝醉了就可以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吗？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假装很幸福吗？”

我像是和洛安赌气，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洛安真的不再管我，坐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我的酒量其实并不好，所以，很快我就醉了，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般难受。我提着包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洗手间，洛安便远远跟在我后面，我不回头，假装没有看见他。

我跑进洗手间，对着洗手池一阵干呕，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抬头撑着洗手台喘息的时候，就看见镜子里一张憔悴又陌生的脸。

——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假装很幸福吗？

我想起洛安的话，仿佛是跟他赌气，又仿佛是跟自己较劲，我打开手提包，想要迅速地补一个妆，以证明，我并没有太难过。

然而，当我的手指触上那张白色的邀请函时，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

我才知道，今天我拼了命地想要将自己灌醉，像打了鸡血一样跟洛安和自己较劲，不过是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想去林无双摄影展的那个事实。

即便他利用我，即便他不爱我，我仍然想去看一看他的摄影展。这样的想法，令我对自己万分厌弃。

可是，怎么办呢？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吧。

我紧紧捏住那张邀请函，不顾洗手间里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哭得像个傻瓜。

像是要将一生的眼泪流尽一样，我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我就知道，摄影展是必须要去的。

我安慰自己，就当是向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的告别，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摄影展，然后各奔东西，默然相忘。

林无双，如果一切注定早已结束，如果注定你和我只是一场妄想，那么，就应该好好告别的，对不对？

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后一次见你的借口，但是啊，林无双，怎么办？这是我唯一所能把握的与你的世界产生交集的机会，所以，我想我大概不会放弃。

我捏紧邀请函，摄影展截止到今晚10点，现在是8点过5分，从这里打车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我胡乱地擦了擦脸，冲出洗手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毕生难忘的画面。

KTV包厢的走廊里，许晶儿挽着林无双迎面而来，许晶儿微扬着头笑望着他，林无双好看的嘴角就翘起来……

我像是做了亏心事的贼，迅速地躲到洗手间外的柱子旁。

但还是迟了，许晶儿看到了我，她得意地高声叫我：“玎玎，玎玎，我看见你了！”

我咬唇面无表情地走出去，目光牢牢定在许晶儿的脸上，虽然我知道那个过去一年里，我日思夜想的人就在旁边，但我的目光却不敢移过去半分，我怕我看见他阳光般灿烂的笑脸，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来。

可是，我知道我无处可逃，所以，只能咬紧牙，假装毫不在乎地走过去，假装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林无双，假装我看见林无双和许晶儿甜蜜的样子毫无感觉。

只是，为什么每向前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尖刀上一样，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摔倒在地……

“玎玎，怎么出来不叫我？”有人走过来用力揽住我的肩，将我紧紧携在右臂里。

我微微扬头，就看见洛安一张生人勿近的脸。

他在我耳边低头又不容辩驳地说道：“夏玎玎，你给我听清楚，现在我是你的男朋友，慢慢跟着我走过去。这一关，迟早是要过的。”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用力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玎玎，这是谁？”许晶儿有些诧异地看着洛安。

“你好，我是玎玎的男朋友，洛安。”洛安紧紧揽住我的腰，几乎用手臂承担了我身体的全部重量，笑着云淡风轻地替我还击，“你一定是许晶儿了？你和无双的事，早有耳闻，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许晶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转瞬她便找到了扳回一局的方法：“玎玎，不跟无双打个招呼吗？”

洛安侧头看着我，揽住我的手轻轻收了收，仿佛要借此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我一般。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每一丝力气，我慢慢将目光移向林无双：“好久不见，林无双。”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无双的脸，很怕错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以为他会显出一丝愧疚来，或者至少客套地笑一笑，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淡淡瞥我一眼，敷衍地点头，然后挽着许晶儿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林无双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压抑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洪水般汹涌而下。

像是悲伤电影的最后一个定格镜头，我的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也凝固了。

18岁那年夏天开始的自以为是的美梦，终于在19岁这年清寒的冬天以这样的方式悄然落幕。而我，从头到尾，都是那个自编自导、自以为是的滑稽又可笑的演员，而男主角却从来没有爱过我，他甚至从来都不是我的男

主角。

时光轰然而过，我的青春已残忍落幕。

【五】

不久之后，因为生日会上洛安的挺身相救，关于我和洛安的绯闻在C大悄悄传开。远在台湾的洛安当然无法反驳，我每每听见也只是一笑置之。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和洛安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

他时常从台湾给我寄过来我爱吃的凤梨酥，我就按着市场价打钱给他，然后，他就再寄更多的凤梨酥给我。

日子就是在凤梨酥的清甜中悄悄流逝，一转眼就到了大三的暑假，而洛安也顺利从T大毕业。

洛安从台湾回来的那天晚上，打电话让我下楼，我以为他又要给我凤梨酥，却发现他带着一身风尘，两手空空地站在我的宿舍楼下，笑望着我：“夏玎玎，我回来了。”

“好。”我点头。

如水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最亮的星星，他看着我，轻声说：“夏玎玎，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喜欢你？”

我轻轻点头。

“那么，你听清楚了，我只说一遍，夏玎玎，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可以每天说给你听。”他朝我缓缓张开双臂，清俊的脸上是自信又笃定的笑容。

我看着通常不按牌理出牌，偶尔玩世不恭的男生，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挺身而出，他在我最孤寂的日子里温馨陪伴，他优秀、善良，最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他爱着我的心意。我找不出能够拒绝他的理由。

“答应他，答应他……”躲在一旁“偷窥”的沈星突然跳出来，轻声起哄。

我转头对沈星吐舌头：“为什么不呢？”

下一秒，洛安轻轻拥我入怀。我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时，听见沈星轻声嘟囔：“啊呀，现在想起来，这样的结果是早就注定的啊！洛安师兄当年来寝室招新的时候就说过，夏玎玎你是他的人。”

是吗？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吗？

我以为我已想不起那幕，但记忆里的画面是那样清晰。

那时的洛安温和地对林无双笑笑，指指我，说：“除了这个，已经是我的人，其他的都留给你了。”

“那时候，你是故意的！”我仰头，很不满地看着一脸坏笑的洛安。

“对，我故意的。”他再次拥我入怀，像安抚小动物一样轻轻顺着我的头发，叹息一声说，“在你还没有将我看进眼里时，我的眼里已经只剩下一个你，夏玎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