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生若梦

他们说，世上的事总有例外。比如，总会有一个竹马不爱青梅，就像你不会爱我一样。后来，我终于信了，但那也丝毫不能影响我一如既往地爱你，傅晨煜。

【一】

2010年，C城的春天来得似乎有点儿早，仿佛是故意和那些为了备战6月忙得焦头烂额的“高三党”们过不去，气温已经直线上升起来，教室里，人人热得心浮气躁，而我是个例外。

这大概要得益于当年选择学艺术的那个决定，作为美术生的我，早在年前已经辗转各省参加了好几个心仪的艺术院校的专业考试，并且取得了还不错的专业成绩，接下来，我只需要在6月的全国高考中，文化课成绩超过艺术类一本线，就可以顺利被一本艺术院校录取。而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用我同班好友许晶儿的话来说就是：“玎玎，虽然你文化课成绩跟普通生比马马虎虎，但是在艺术生里绝对是佼佼者啊！所以啊，玎玎，你完全不用担心，就是闭着眼睛考，你也一定能考上一本的啦！”

虽然没有许晶儿说的那么夸张，但是，我知道，以我目前的成绩来说，只要考试的时候正常发挥，上一本是肯定没有问题的，区别只是能不能考上一本里更好的学校。

有了这样的自信，即便3月的气温高得有些不像话，但我仍然有闲情逸致在上课的间隙，侧头对着窗外开得姹紫嫣红的花儿发一小会儿呆。

无论如何，这个阳光明媚的3月，我是快乐又满足的，心里有记挂着的男孩，而好朋友许晶儿就在身边，想说心事随时都可以找她。

我忍不住抿唇傻笑。

然后，下课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一整个上午的课结束了。

我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像一发炮弹一样冲向教室门口，身后便响起语文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夏玎玎！上课不积极，吃饭比谁都积极！”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依稀听见许晶儿正用小得可怜的声音替我向语文老师解释着什么，我便放了心，拼尽全力奔向食堂。

等我毫无形象地杀进食堂的排队大军里，再杀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3份午餐，而时间刚刚只过去10分钟。

我心满意足地拎着3份午餐跑回教学楼，轻快地上到四楼，停在挂着“高三（12）班”牌子的教室窗口，正要悄悄探头寻找我的“目标人物”，他却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突然抬头朝我看过来，自窗口洒进去的阳光便落在他漆黑的眸子上，熠熠生辉。

我突然就有些莫名地心虚，连忙侧身贴到窗边的墙上，心里却像是有一面小鼓一直不停地在敲。

那个有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男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傅晨煜。

印象里，似乎我生来就是认识他的。我的爸爸和他的爸爸是很要好的同事，两家人住在同一条街上，院子只隔了一堵墙。

据说，从我摇摇摆摆学走路开始，他就千万百计地撺掇我干坏事。

那时候，天还很蓝，云还很白；那时候，我们调皮捣蛋、坏事做尽，今天偷了对门邻居家尚未成熟的青桃，明天打破楼上人家的窗户玻璃。

那时候，我们因为很小的事吵架，互不相让，打得头破血流，赌咒发誓，哭喊着谁不跟对方绝交谁就是小狗，可是第二天又若无其事地手拉着手跑出一整条街去买红豆冰棒；那时候，我们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青梅和竹马。

只是，奇怪的是，明明是从小疯玩到大，彼此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令我心跳如鼓。

傅晨煜，傅晨煜。

我靠在墙上，每默念一次他的名字，心里的那面小鼓便响得更急起来。

而手机短信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来看，是傅晨煜发的短信：“夏玎玎，别躲了，我已经看见你了。”

“喂，傅晨煜，你的眼睛是装了透视仪吗？隔着墙你也能看见？”我从窗户旁边走出来，假装镇定地对着他吐舌头。

傅晨煜不说话，只是冲我粲然一笑，然后又埋头忘我地做起了模拟题。

我便提着饭盒，旁若无人地走进他们班的教室。虽然是午饭时间，但是，教室里仍然有一大半人在埋头苦学，就好像“高三党”是不需要吃饭的机器人一样。

我将饭盒推到傅晨煜面前，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吃饭！”

“好，等我先做完这一题，不然思路又乱了……”他好脾气地答道，眼睛却一秒都没有离开过试卷，“我就是为了节省中午和晚上回家的时间多做点儿题，才寄宿住在学校的，你干吗每天还去挤食堂给我买饭？多浪费时间啊，你不要做题吗？我中午吃方便面就好了啊！”

他虽然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他分明是很感动的，因为我看见了他嘴角露出的浅浅笑意。

“浪费就浪费吧，反正……”我及时顿住，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反正无论如何我总该是能考上一本的吧”这样的话，在埋头苦学的他的同学面前说出来会有多么讨人厌，于是，我立刻改口道，“反正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是要吃饭的嘛，就顺便给你带了一份。”

我将饭盒打开，放到他的右手边，又将自己的那一份打开，把里面的鸡腿悄悄夹到他的饭盒里。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傅晨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反倒是他同桌的男生看见了，有些夸张地说：“傅晨煜真是幸福啊，天天有人送‘爱心’午餐，哪像我们，天天方便面……”

大概是因为高三忙碌又枯燥的学习生活太无聊，教室里其余的男生也跟着他拍手起哄起来，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弄饭盒，藏在长发里的耳唇却蓦地烫起来。

傅晨煜终于放下笔抬头看我：“玎玎，别听他们的，他们就喜欢瞎起哄。”

“我知道呀，我每次来给你送饭，他们不都这样说吗？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仿佛为了极力在外人面前撇清我和他的关系，我口不择言地说，“我们俩能有什么呢？我们只是……”

我蓦然顿住，才惊觉自己又要说出怎样违心的话来。

“我们只是朋友”这样的话，幸好没有说出来。

其实，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他们拿我和傅晨煜开玩笑，有时候我甚至是有些期待的，好像他们拿我和傅晨煜开玩笑，开着开着，我和傅晨煜就会真的像他们玩笑里说的一样，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们眼中的“一对”。

我轻易就陷入了自己的美好幻想里，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蓦然惊觉抬头的时候，我看见傅晨煜的清亮目光极不自然地从我脸上一扫而过，然后他装着低头吃饭，不再看我。

是刚才我的神情透露了我的心思吗？傅晨煜发现了吗？

我的脸像被火烧了一样烫起来，捏着饭盒的手就有些颤抖起来。

“要在这里跟我一起吃饭吗？”傅晨煜低着头，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一盒香蕉牛奶放在我面前。

“不啦。”我有些慌张地说道，“我给许晶儿也带了饭，她还在楼上的教室等着我呢，我走了。”

我转身就走，害怕自己的慌乱被任何一个人看出来。

“等一下！”傅晨煜大概是急于叫住我，伸手来抓我的衣摆，却一不小心抓住了我右手的指尖。

他的手指微凉，触感奇特，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明明是冰冰凉凉的指尖，却仿佛在触上我手指的那一刻突然有了魔力，像是有火在我的指尖燃烧起来，一直燃烧，仿佛要一直烧到心里。

我愣在原地，不能动弹。

傅晨煜好事的同桌狐疑地看过来，我慌忙甩开傅晨煜的手，问道：“怎么了？”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大，傅晨煜怔了一下，无辜地看着我说：“喏，我只是想让你带上这盒香蕉牛奶，反正我也不爱喝这种东西。你知道的，我妈一定要让我带一整箱来学校，不喝又浪费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喝了它吧！”我抓起课桌上的那盒牛奶，一刻不停地几乎像逃跑一样地离开教室。

直到走出去很远，我仍然可以听见自己有些乱了节奏的心跳声，是因为他知道我爱喝香蕉口味的牛奶，所以才故意那么说的吧？

一定是的。

因为我所知道的，长大后的傅晨煜一直就是这样温暖的啊！

这样想的时候，就连上楼的脚步都轻快起来。等我哼着歌，上到六楼时，手机短信铃声便响起来，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傅晨煜。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的短信，看起来语气那么严肃，内容又是那么让人不明所以。

他在短信里说：“玎玎，你知道的吧？我们只是朋友，只是朋友。”

我不知道他那样一再强调“我们只是朋友”是什么意思。

我的歌声便蓦地卡在喉咙里，嗓子眼里就有些痒起来，异常难受，仿佛下一秒就要有眼泪落下来。

“傅晨煜，你想什么呢？我们当然是朋友啊，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嘛。”我飞快地打着字，给他回短信。

我将那些隐秘的话悄悄藏在心底，因为，我固执地认为，那些话，即使我不说他也是明白的。

我和他，我们是两小无猜的青梅和竹马。这世上，竹马总是爱着他的青梅的，而我，只需要等。

我提着饭盒，走在六楼长长的走廊上，有炽烈的阳光照进来，我只需要偏一偏头便会有温暖的阳光落在脸上，就好像十几年来，我只要一回头，那个丰神俊朗的叫傅晨煜的少年，总是会在我身边一样。

【二】

六楼，从左手边数过去，第三个教室，便是我的班级，高三（2）班。

午后，空荡荡的楼道里，只听见我急匆匆的脚步声。我有点儿担心许晶儿等着吃饭等急了。大概是因为我的脚步声太大的原因，我路过高三（1）班教室的时候，有中午直接趴在教室课桌上午休的男生被我吵醒了。男生顶着像鸡窝一样的头发，带着一脸起床气，将头探出窗外生气地冲我比画，让我小声点儿。

我连忙无声地做着“OK”和“对不起”的嘴形，害怕一出声再吵醒了其他人。

男生就此放过了我，我轻轻松一口气，提着饭盒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走进本班教室。

琥珀色的阳光穿过教学楼外的树梢，将斑驳的光影落在教室里那些年轻鲜活的面孔上。静谧的午后，坐着一大半人的教室里，只听见“沙沙”的笔尖行走在纸上的声音，那是他们为理想奋斗的声音。

我像一只猫儿一样无声地走到前排许晶儿的背后，刚要伸手轻轻拍她的肩，却猛然发现了她的异样。

她的右手紧紧握着笔，在模拟试卷上重重地画着。从她背后看过去，如果不注意，多半会以为她在努力做着试题，但她轻轻颤动的瘦弱双肩很快便出卖了她。

我知道，她在无声地哭。

果然，下一秒，我便听见了“吧嗒”一声，眼泪砸在课桌上的声音。

我顿时便有点儿慌了，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因为不擅长交际的原因，再加上整个高中三年，我都在拼命地练习绘画来提高美术专业技能，很少有时间和同学联络感情，所以我的朋友很少。

认真说起来，我只有许晶儿一个可以谈心的好朋友。

但是，她现在显然遇到了什么事，而我完全不知道，或者说，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突然就有点儿内疚，觉得我这个好朋友当得并不称职。

“小晶，今天有你爱吃的红烧肉哦。”我若无其事地对着她僵直的脊背说道，然后立在原地等待几秒，给她留足擦眼泪的时间。

我以为许晶儿会在我等待的时间里偷偷擦干眼泪，然后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一直都是这样要强又倔强的女孩子，轻易不肯让人看见她脆弱的样子。

然而，她突然握着笔用力地发疯似的涂画着试卷上她刚刚写上去的答案，力气大到笔尖穿透了纸张。

我无措地将饭盒放到她的面前，她忽然有些暴躁地伸手将饭盒打翻到地上，然后，旁若无人地趴在课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小晶……”我吓得失声叫她的名字。

“玎玎，怎么办……那些模拟题我完全不会做……不会做，怎么做都是错的！按我现在的模拟成绩，根本……根本进不了C大啊！如果进不了C大，考大学还有……还有什么用呢？”她红着眼看着我，苍白的脸上全是令人心惊的绝望，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一般。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教室里的其他人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一般，仍旧都低着头在奋笔疾书，因为像这样的“崩溃”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

“怎么会呢？小晶，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我凑过头去看她的试卷，“你做的是黄冈模拟试卷啊，黄冈试卷本来难度就很大的，有一两道题不会做也是正常的呀。”

我极力地安慰她，她的眼泪却掉得更凶起来：“我问过现在正在读C大的小时候的邻居哥哥了，他说要想上C大，整套黄冈模拟试卷的得分必须要在600分以上……但我怎么做，也只有550分左右……怎么办？玎玎，我考不上C大了。”

我突然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她，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其实……”我艰难地吞口水，“其实，小晶，C大也没有那么好的，除了C大，还有很多不错的学校……”

“不！”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有些癫狂而决然地说：“我必须考上C大！怎么能不上C大呢？”

“我就觉得C大不怎么样……”

我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她突然站起来，眯起眼看我，眼神里有我不懂的神色，她飞快地说：“玎玎，我跟你不一样！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不容易，上C大是她一辈子的梦，她自己没能实现，如果我再不帮她实现……反正，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你觉得C大不怎么样，是因为以你美术生的身份，以你现在的成绩，是可以轻轻松松考进C大艺术系的！但我不是！你根本不懂我的感受！”

“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好像我真的是个幸灾乐祸的坏人。

我懵懂地看着她，她大概也发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伸手来拉我的手：“玎玎，对不起，我……”她定定地看着我，一双大眼里水汽朦胧，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

我看到她的样子，心一下子就软了：“没什么的呀，我知道的，你压力太大了嘛！”

“快吃饭吧。”我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饭打开递到她面前，“吃完了才有力气继续做题啊。”

“那你呢？”她垂眼看着地上被她打翻的饭盒，“你吃什么？”

“你就不用担心我啦，我这种吃货怎么会亏待自己？我等一会儿自己去学校外面看看有什么吃的。放心吧！你赶紧吃，吃完了好继续看书做题，别浪费时间了。”

“你真好，玎玎。”她突然看着我，感激地说道，“我知道的，你每次中午放学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就是为了能早点儿到食堂，好给我打一份我爱吃的饭菜，你觉得这样就能为我节省出更多的做题的时间，对不对？谢谢你，玎玎。”

“啊，那个啊……其实……”我实在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种有点儿煽情的场面，只好老实说，“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去食堂打饭的嘛，而且……而且我也并不是为你一个人带饭……”

除了你，还有傅晨煜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傅晨煜的名字，我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起来。

许晶儿发现了我的异样，表情有些怪异地望着我，然后急不可耐地凑到我耳边低声问：“你还给别人带饭？谁啊？”

“没有啦……”我转身，想要找借口离开，“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许晶儿动作麻利地一手拿起桌上的饭盒，一手挽住我的胳膊。

“走吧！”她侧头看着我，一脸兴奋的样子。

我就知道这一场八卦是难免的了。

我和许晶儿在学校旁边的美食街找了一家小小的奶茶店，点了两杯奶茶和一份炸鸡。

我吃得兴高采烈，许晶儿却咬着奶茶吸管出神，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天大的事一般。

她眉头紧锁，又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良久，她突然郑重地问我：“玎玎，你说你除了给我带饭，还给谁带饭？”

“傅晨煜啊。”我啃着炸鸡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反正，许晶儿是知道我和傅晨煜从小就认识的，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对我给傅晨煜带饭这件事感到惊讶。

然而，她却突然低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高三（12）班那个傅晨煜？你那个竹马傅晨煜？”

“对啊。”我不知道她奇怪什么。

“你喜欢他？”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笃定地自己回答自己，“没错，你喜欢他！”

她语出惊人，我顿时就慌了起来，有种极力掩藏在心底的秘密突然就轻易被人揭发的不知所措，又有种不曾将秘密告诉唯一好友的尴尬和愧疚。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想要辩解，脸却先烫了起来，“其实……我……”

“就是现在这个表情！”许晶儿指指我的脸，“就是这个表情出卖了你，刚才你提起还给其他人带饭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啊！”

我双手捂住自己烫得像火烧一样的双颊，顿时就泄了气。原来，书上说的是对的，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就像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咳嗽一样。

“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啊！”许晶儿自语自言地感慨道，“你喜欢的人居然会是傅晨煜。”

“你不是说和他从小就认识了吗？如果要喜欢的话，不是应该很早之前就喜欢他了吗？”许晶儿轻轻嚷起来。

“有什么奇怪的？”我的脸更烫起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仍然一字一字小声却坚定地从侧面承认那个我喜欢着傅晨煜的事实，“人的喜好难道不会变吗？”

许晶儿听到我的答案，仿佛比我还要高兴一般，欢呼着撺掇我说出尘封在心中的秘密：“那你快跟我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喜欢上傅晨煜的？”

窗外，阳光明媚，我下意识地咬住吸管，侧头，阳光便落在嘴角，暖暖的，令人禁不住嘴角上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那个叫傅晨煜的男生的呢？

【三】

15岁之前，我是不喜欢傅晨煜的，或者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那个时候，我和傅晨煜还是专干坏事的最佳二人组，谁会喜欢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泥猴子傅晨煜呢？

可是，谁能想到，后来他竟然就长成了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就像他的名字，傅晨煜，晨曦明亮。

那时候的我，对于有这样突然转变的傅晨煜是很鄙视的。凭什么我还是众人眼里的疯丫头、假小子，而教坏我的他变成了乖孩子？

我对他这种近乎背叛的改变很不屑，每每在父母老师那里听了诸如“你怎么不向人家傅晨煜学习呢”的话语的我便气急败坏地跑去讨伐他，他却总是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让我不得不狠狠朝他瞪眼。

那时候，我觉得我一定是不喜欢他的，我甚至有点儿讨厌他。

可是，后来，事情是怎么悄悄起了变化的呢？

我一直不肯承认傅晨煜的改变，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还是那个阴险狡诈又睚眦必报的魔头，是那个曾经因为我不小心弄丢他的竹蜻蜓就把我所有漫画书都扔进下水道的讨厌鬼。

可是，后来，我不得不承认，傅晨煜已化茧成蝶。

那一年，我们16岁。

那一年的夏天，骄阳似火，爬山虎碧绿的叶子铺满学校白色的围墙。

是夕阳如画的傍晚时分，我和傅晨煜一起回家，我在前面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地走，他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就好像他真的是我的小跟班一样。

没错，那时候，我总是向别人这样介绍他：“这是我罩着的小跟班，傅晨煜。”

那一天，是在一个很隐蔽的巷子口，傅晨煜发现了正在虐待流浪猫的那群人，他二话不说冲过去制止，却立刻招来一顿暴打。

我站在炎热夏日尘土飞扬的街头，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倒，看着倒在地上的他全然不顾自己，只是死死地用手护着那只小小的白猫，我的呼吸渐渐地焦躁起来。

这世界上，没人可以动我夏玎玎罩着的人。

我大吼一声，冲过去解救傅晨煜，却被那群人打得满地找牙。我那样疼，却一点儿都不后悔。

是的，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那个叫傅晨煜的男生的。

我一直记得那个云彩映红半边天的傍晚，小小的白猫缩成一团依在我的脚边瑟瑟发抖，而我坐在傅晨煜的身边咬着牙不让自己喊一声疼。

傅晨煜皱着眉头仔细察看我的伤口，而我只顾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很奇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傅晨煜变成了眼前这个眉目俊朗又正直善良的少年？

他大概不知道，从小就自诩为女侠的我，一直都只喜欢一种男生，他可以成绩不优异，他也可以长得不帅，但他一定要正直善良。

但是，该死的你啊，傅晨煜，为什么偏偏要又帅又优秀又那么善良呢？

我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出了神，像是突然有一头误闯误撞的小鹿跑进了心里，左胸腔里杂乱无章的跳动声令人心慌。

“我的脸上有钞票吗？”那时，他这样笑着，侧头问我。

原本总是喜欢和他对着干的我居然并没有反驳他，第一次红了脸，假装若无其事地侧过头去，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傅晨煜，这只小猫可不可以送给我？”

“不可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因为我要自己养它。”

我忽然就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却仍然要别过头去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哼，不就是一只小猫吗？我才不稀罕呢，我只是……只是觉得它没人照顾很可怜。”

傅晨煜便看着我笑，一边将猫递到我手里，一边说：“是我把它从那群人手里救出来的，我就要对它负责到底，所以，我不能把它送给你。”

他这样小看我，我当时就有点儿生气：“你觉得我照顾不好它？”

“不是的。”傅晨煜好脾气地笑道，“你当然能照顾好它。”

“那是为什么？”

“因为啊！”傅晨煜偏头看向我，夕阳的余辉就落在了他明亮的眸子上，仿佛闪闪发着光，“你看，它刚才被人那样欺负却毫无反抗之力，它是这个世界上的绝对弱者，只有强者才能更好地保护弱者，你懂吗？”

“我不懂。”我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又被他的话激发，“我也能保护它的。”

“不，小叮当……”他突然侧头专注地看着我，轻声叫着专属于他的我的名字。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阳光是怎样明媚，那时候的风是否轻柔，我只记得，他望着我的眼睛是那样亮，像银河系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他说：“小叮当，你在我眼里，也是需要我保护的‘弱者’啊！”

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飓风拂过平静的海面，令我心潮澎湃。

很久很久之后，我总是会想起那一天，那个夕阳如画的傍晚，我与他的对话。

我问他：“所以，有一天，我如果被别人欺负，你也会像今天这样拼命保护我吗？”

他说：“当然会的啊，小叮当。”

【四】

“我就是那时候喜欢傅晨煜的。”奶茶店里，我小声却坚定地对许晶儿说着。

“为什么？”许晶儿似乎有点儿不能理解，“玎玎，我其实还是没有搞懂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傅晨煜，难道就因为他救了一只小猫？”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我摇头，竭尽全力地解释，想要我最好的朋友也能理解我的心思，“因为他说他会保护弱者，因为他说在他眼里我也是需要保护的‘弱者’。小晶，你以前不认识我，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的性格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我是个外表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武装到牙齿的假小子，没人觉得我也需要保护，没人觉得我也有不能触碰的伤痛。但是，傅晨煜他看出了我坚硬的外壳里脆弱的内里，他说他要保护我。所以，他和别人不一样……”

“原来是这样啊……”许晶儿点点头，却又突然抬头看着我说，“但是，如果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比你更楚楚可怜的女孩子，他会不会就会选择保护别人了呢？”

我突然就有些心慌起来，按照傅晨煜保护弱者的理论，许晶儿提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尖锐了，好像明摆着在这种比较下我是会被傅晨煜抛弃的那个人。

但是，我仍然假装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可能呢？他当然还是会选我的啦！”

“你怎么知道呢？”许晶儿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我。

我嘴硬地说：“因为他说过，他会保护我。”

“好吧。”许晶儿低头用力吸了一口奶茶，“咕嘟”一声咽下去，然后抬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我问，“所以，傅晨煜也是喜欢你的？”

“当……当然啊！”我有些别扭又有些自豪地说道，“我才不会喜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呢。”

“啊，傅晨煜跟你表白过？”许晶儿失声尖叫起来。

我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幸好，奶茶店里并没有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不出声，算是默认。

她再次尖叫起来，然后，脸上突然露出那种无法掩饰的失落神色来：“玎玎，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你们真有缘分！”

我被她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便借打趣她转移注意力：“喂，说得好像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一样。”

气氛就是在那一瞬间变得尴尬起来的，许晶儿巴掌大的小脸突然就苍白下去，我才猛然惊觉我大概说错了什么。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她怎么了，她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笑起来，凑到我耳边激动又八卦地问：“喂，所以，你和傅晨煜现在……是一对？是吧？是吧？”

“才没有！”我差点儿被奶茶呛到，顾不上咳嗽，着急地说道，“你别乱说啊，我和傅晨煜，现在就……就只是朋友。”

“为什么？”许晶儿好像比我还失望一样，“你们明明是互相喜欢的啊，互相喜欢的人就应该在一起啊。”

“呃……”许晶儿不问还好，她一问，我就懊恼得不行，“那时候，他想向我表白，但是还没开口我就拒绝了他。”

“啊？”

“对啊，就是初三毕业那年的散伙饭上，他来问我，会不会跟他上同一所高中，呃……后来还想说什么，大概就是……就是喜欢我之类的吧。我当时完全没有准备啊，而且……而且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一起干坏事的玩伴，我当时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所以，我就阻止了他，趁他开口之前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噗——”许晶儿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玎玎，你这拒绝可真够狠的。”

“真的吗？”我闷闷地叹气。

“那你后来就没找机会告诉傅晨煜，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吗？”

“怎么可能再告诉他呢？我都拒绝他了啊。”我低声喃喃地说道，才发现自己那别扭又奇怪的自尊心，但是怎么办呢？我夏玎玎就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你们两个人要一直这样……做朋友下去吗？”许晶儿很是惋惜地看着我。

“不会啊！”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我说着说着就信心百倍起来，“嗯，从小到大，傅晨煜就一直在我身边。我笑的时候，他在；我哭的时候，他也在。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所以，将来他也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吧。那样的话，早晚他会知道我的心意的，一定会的。所以，其实，我说不说，都是一样的呀！”

我和傅晨煜，早已心意相通，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样啊，真好呢。”许晶儿的脸上露出神往的神色，然后她一口气喝完奶茶，将奶茶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说，“玎玎，你知道除了我妈妈的原因，我为什么还是一定要拼命考上C大吗？”

许晶儿一脸决绝的样子，我从来不知道看起来胆小懦弱的她也会有这样坚定的表情，但我已经猜到她非C大不上的原因。

“因为你喜欢的男生在C大，对不对？”我开心地对着许晶儿眨眨眼睛，等着她来夸我聪明。

然而，许晶儿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伸手将空了的奶茶杯子紧紧捏住。

我就知道，也许我猜对了开头，但我没猜对结局。

我的好朋友，许晶儿，她喜欢的人在C大，但也许那个人并不喜欢她。

【五】

一天中阳光最灿烂的午后，奶茶店里放着听起来落寞又忧伤的情歌，我为我的好朋友感到难过。

她却突然抬起头来，迎着窗外晃人眼睛的阳光说：“对，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在C大。”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的大眼中有朦胧的泪光泛起来。

但她说得那样直白、果敢，我几乎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分明不是我所熟悉的许晶儿。那个怯懦得永远需要我保护的许晶儿在这一刻仿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面对自己心意时比我还勇敢百倍的许晶儿，我突然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却自顾自地说着：“那个人，我从小就认识他，就像你和傅晨煜一样，他是我的邻居哥哥。他聪明、优秀，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很好。那时候，我就觉得只要我努力一点儿，长大了一定也能像他一样出类拔萃。那样，总有一天我就可以和他站到同样的高度，和他比肩站立，然后告诉他，我喜欢了他很久很久……”

许晶儿不疾不徐地说着，陷入了美好又甜蜜的回忆，琥珀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正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便漾起轻浅的笑容，苍白的脸颊因此透出浅浅的好看的淡粉色。

我看得发了呆，总觉得她口中所说的这样美好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许晶儿却眯紧了眼，猛地用力收紧右手手指，空空的塑料奶茶杯子被她突然捏扁，发出骇人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她却咬着唇几近癫狂地说：“可是，后来……后来爸爸为什么要和妈妈离婚？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阳光正好，她的眼泪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小晶……”我赶紧抽了一张面巾纸，伸手想要替她擦掉那些汹涌的泪水，她却突然别过头去躲开了我的手。

“玎玎，你不知道，后来我和妈妈过得有多辛苦……”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脸上那种癫狂的神色早已荡然无存，眉目间全是让人心疼不已的哀伤，“我本来也是可以变成公主的啊，可是后来我却成了十足的灰姑娘。而那个人，他的爸爸一路官运亨通，很快他们一家就搬走了。我只是偶尔能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他进了C大，越来越优秀，我却越来越糟糕，我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一双水汽朦胧的大眼里全是蓄势待发的泪水：“玎玎，那种感觉，你不会明白的。我原本以为，总有一天，我可以优秀到足够和他并肩而行，到最后却发现，他已经成了我只可仰望不能接近的神……”

“那个人真有那么好吗？”我安慰她，“小晶，你也很好的啊。在我心里，你值得拥有这世上最最好的男生。”

“真的吗？玎玎。”她看着我，满目希冀。

“当然！”我郑重地点头，“你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

她摇头，哀凉地笑道：“我虽然有他的QQ，偶尔也和他在网上聊天，但是那也只限于逢年过节的时候，互相问候一下……”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给她打气，“加油，小晶！不对，我跟你一起加油，我们一起考进C大，就像你说的，他在那里，所以你也要进C大。”

我想一想又自顾自地说：“嗯，就这么说定了，我也报考C大，这样的话，到时候我就可以帮你了啊……”

“不！”许晶儿却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惊吓，几乎要跳起来，“玎玎，你不能考C大的！”

我愣住，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她像是也被自己吓到了，有些无措地来握我的手：“玎玎，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因为我就放弃你原本想考的学校啊！”

她这样说的时候，低着头，美丽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仿佛只要一眨眼，眼泪便会“簌簌”地落下来一样。

这样的许晶儿，就算是不认识的陌生人看了也会心疼吧，更何况是身为她好朋友的我呢？

“好，我不考C大。”我用善意的谎言骗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一定要考进C大，与她“并肩作战”。

“真的吗？你保证吗？”她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早已看穿我的谎言。

我连忙岔开话题：“喂，小晶，你不要告诉我，其实你一直没有告诉过那个人你喜欢他吧？”

她抿紧嘴唇不说话，我果然猜对了。

“你应该告诉他的啊！”我喋喋不休地说道，“喂，你都没有告诉他，你又怎么能肯定他就一定不会喜欢你呢？啊呀，小晶，你这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导演了一场‘想象中的悲剧’啊，说不定，他正好也喜欢着你呢？要不然，你现在就跟他说吧，你说你有他的QQ对吧？你要是怕尴尬，就在QQ上跟他说啊，这里有无线网的……”

我这样说的时候，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许晶儿放在右手边桌上的手机上，我还来不及伸手去拿她的手机，她就突然迅速地一把抢过手机，紧紧捏在手里。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几乎快要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一滴硕大的泪珠便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自眼角滚落下来。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她满目哀伤地说道，“就在上个星期，他在QQ上跟我说，他已经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是谁？”

“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管她是谁，她都不是我啊，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她看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一字一字又轻又慢地仿佛说着别人的事，而她的眼睛里渐渐升腾起那种我所不懂的几近癫狂的绝望与厌恶。

彼时，窗外阳光明媚，我却忍不住瑟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晶。”

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说着这些于事无补的话。

她却突然看着我，神秘莫测地笑起来，说：“是啊，玎玎，一切都会好起来呢。从现在开始，我会努力让一切都好起来的。”

那个春日，温暖舒适的奶茶店里，许晶儿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一切都不会像她说的那样变得更好，而只会变得更坏。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我会有那样不好的预感，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注定是个悲剧的人生剧本早已拟定，而作为人生这出大戏的演员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血肉模糊、满目疮痍的结局一点点逼近，终至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