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书名:十年红妆作者名:唐家小主本章字数:10858更新时间:2023-12-27 20:35:06
01
杜慕筝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
顾采衣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也不点灯,就这样将自己置身黑暗,这样便能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在这里等了杜慕筝好几天,她每天都想,假如他明天回来,她就继续守着他。可是每一天,她的期待都落了空。
终于她连期待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算了吧,她累了,她不是杜慕筝,她做不到为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耗尽一辈子的时光。
有时候要放弃一个人,可能真的只在那一瞬间。
像她不顾一切喜欢一个人,也只是在一瞬间。
多好笑,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听得出他很疲惫。这些天,杜家的生意很不好,比当初伊笑收手的时候还要糟糕。
顾采衣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杜家走到这个地步,或许是因为她,而罪魁祸首,却是因为杜慕筝的无情。他总伤她,于是她就去伤伊笑,最后绕了一圈,却是毁了杜家。
一种报复的快感从心底浮现,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谁?”杜慕筝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是我。”她淡淡地说,“别走,今天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来人,点灯。”杜慕筝朝外喊了一声。
“不要点灯。”她喊了一声,“就这样,就这样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就这样挺好,你就不用因为面对我觉得心烦。”
杜慕筝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将下人点来的灯吹熄了。
“杜慕筝,我嫁给你,三年了。”她轻声说,“真不可思议,我都不知道我能熬这样久。现在想想,我也真是傻,硬是将心送到你面前,让你踩着玩。”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杜慕筝问。
“只此一次,听我说完。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的。”她说,“我啊,这些天,一个人想了很多,从你我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的,这些记忆我反反复复回想了很多遍,然后我发现,越回忆越痛苦。”
“我累了,杜慕筝,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忘记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我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很不喜欢。杜慕筝,我已经想
好了,我会离开你,永远不会再见你了。我不要你了,你是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或许吧。”杜慕筝声音里有些疲惫,“杜家现在这个样子,你离开也好。”
“走之前,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情吧,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顾采衣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你知道伊笑她为什么这样恨杜家吗?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会死吗?”
“这些你都知道?”杜慕筝稍稍抬高声音问。
“对,我知道,一切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全都知道。”顾采衣得意地笑了,“反正我都要走了,就当是好心全都告诉你吧。”
她忽然有些后悔不点灯了,没有灯光她就看不到杜慕筝的表情了。
杜慕筝的表情,必定会让她觉得痛快吧,一直以来,都是她被伤害着,难得说一些让他痛苦的话。
“我们成亲后没多久,你去了苏州,本来预计两个月回来,结果却待了三个月。”顾采衣回想起那时候,她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伊笑与杜家结下了解不开的死结。
“在你走的那些日子里,伊笑有了身孕,孩子是你的。你爹给她送去了一碗堕胎药,她的孩子没了,她自己也差点死掉。她爹因为这个缘故,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就活活气死了。”她多想看看杜慕筝现在的表情,可惜房里一片昏暗。
“这不可能……”杜慕筝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压抑着某种巨大的
感情,他说,“这不可能,不会是这样的……”
“伊笑从鬼门关爬回来,就跟着舒公子学习经商,目的当然是为了毁了杜家,为她爹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陪葬。可是在最后关头,你爹去找她,求她收手,用自己的一命偿还她爹和那个孩子的命。”顾采衣冷冷地说,“于是她就心软了,决定带着伊夫人离开这儿去京城,不再回来了。”
“你说谎。”杜慕筝低喝,可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犹豫与迟疑。
其实他是信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因为这太过残忍。
“但是我觉得只要有她在,你就一定不可能看得到我的存在。于是我给我爹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受的委屈。我爹向来是爱我的,于是他就买通了一伙强盗去杀人。强盗大概嫁祸到了你头上,告诉伊笑,是你买凶杀她,只为你爹报仇。只是没想到她坠下悬崖却没有死。于是她回来了,回来要你们整个杜家血债血偿,家破人亡。”
顾采衣说完便不再说话,她在等着杜慕筝开口。
可是好久好久,她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杜慕筝,你还在吗?”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她连忙站起来寻了火折子点上了灯,这才发现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杜慕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踪影了。
02
伊笑说:“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错。”
他不知道!可是他怎能不知道!
她两次从鬼门关爬回来,一家人都死了,仅仅剩下她一个,她又怎能不恨!杜慕筝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她在受苦,她一直在受苦,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去质问她为何要逼死他爹,真可笑,他爹亲手扼杀了他们的孩子,差点也杀了她,可他竟然去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被蒙在鼓里这么久,要到今天才明白曾经他错过了些什么。
他是一口气跑到伊家的,伊笑坐在案前,灯火将她的影子打在窗户上,年华在流光中也曾卷起一些什么,最终只镶嵌成一道抹不去的伤疤,缠在他和她之间,变成了刻骨铭心的恨。
他推开她的房门,她放下账本望着他。她什么都没有说,好像只是在等着他开口。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扛?”
伊笑的眼神颤了颤,她沉默了,好久才道:“你都知道了?”
“我认输了,伊笑。”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伊笑也没有,他们之间隔着的那段距离,宛如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你不是想要杜家倾家荡产
吗?现在,我双手奉上杜家全部的产业,我认输了,伊笑。”
伊笑从账册里抽出一张纸,她终于站起来,将纸递到杜慕筝面前:“那就按个手印吧,这样以后杜家的东西,就姓伊了。”
杜慕筝信手接过来,也不看纸上写了什么,他抬起手咬破了手指,就着血在纸上按下了手印,伊笑满意地接过来,眼神冷得好似冰霜一样:“杜慕筝,这是你欠我,欠伊家的。”
“笑儿……”杜慕筝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触一触她的脸,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杜慕筝蓦地回头,只见一群衙役冲了进来,顷刻便将这间屋子填满了。
“刁民伊笑,私卖官盐,罪大恶极,罪证确凿,现收押入监!”领头的衙役念完,一挥手,便有人上前将伊笑拉了过去。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杜慕筝呆呆地看着这些人,仿佛在看一场闹剧,“不可能的。”
“请不要妨碍公务。”衙役将他推开,一群人押着伊笑走出了房间。
杜慕筝急得不知所措,想去救她却被很多人挡在后面。
伊笑竟然还在笑,任由那一群衙役押着她往前走。这些衙役,突兀地来,又突兀地走。
直到伊府恢复沉寂,杜慕筝才从极度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踏进她的房间,灯火还亮着,她的账册还放在案上,他执起来,从册子里掉下一张泛黄的纸张。
上面有几行小诗——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上面的字迹分明是他的。
他记得这行字,那时他与伊笑第一次确定彼此喜欢。她坐在他身边看他写字,她帮着他磨墨。
“以后你娶了新娘子,我就不能来帮你研磨了吧。”她这么说着,语气却闷闷的,有些不开心。
“那你当我的新娘子,不就能帮我继续磨了吗?”他说着,看着她迅速泛红的脸,在那一瞬,他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着他。
于是他便写下了这首诗给了她,她当时随手折起来,后来也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原来过了这么些年,她仍旧将这张纸带在身边。
她明明应该恨他,为什么还要反反复复看着这首小诗呢?
他曾以为她喜欢上别人了,却不知她从头到尾,心里也只装过一个杜慕筝。
他将这张泛黄的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他飞快地跑出去追着那些衙役,他就这么一路追一路跑,最终跑去了县衙。
县令与杜家也是有交情的,杜慕筝找到县令追问伊笑到底怎么了。
“杜少爷,你也不是外人,我告诉你也无妨。”县令多少知道一点伊笑和杜慕筝的事情,“伊小姐在京城时与私盐有牵扯,并且数目非常
大,我也是听上面的人的指示行事,明天天亮,伊小姐就要被押解去京城了。”
杜慕筝的脸色顿时苍白一片,他知道贩卖私盐只有死罪一条。他终于知道伊笑为什么能有那么多的银两,她一直在赔钱,可她不在乎。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对付杜家的,她不怕死,她只想要杜家跟她一起死,她想拖着杜家一起下地狱。
想到这里,杜慕筝浑身打了个寒战,该有多痛苦,才能变成这样的恨呢?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杜慕筝问县令,“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除非她能将贩卖私盐赚取的钱财都上缴朝廷,或许能免去死罪。”县令说。
从县衙出来,杜慕筝回了杜家,他手里捏着伊笑没来得及拿走的杜家家产。他已经决定好了要怎么做,但他必须要和杜夫人和杜慕卿交代一声。
他差人去找杜夫人和杜慕卿回来,他在书房等着他们,只是第一个来见他的,竟然是顾采衣。
她身边跟着两个丫鬟,那是当初陪嫁进来的,她们手上挽着两个包袱,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杜慕筝。”顾采衣在他左手边坐下,淡淡地道,“给我一封休
书,自此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欠。”
“好。”杜慕筝将早就写好的休书递给顾采衣。
顾采衣自嘲地笑了,原来他早就想要休了她。
“那么杜慕筝,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顾采衣说着,将休书手下,领着两个丫鬟朝外走。
恰好杜夫人和杜慕卿此时走进来,遇到顾采衣,有些不解:“采衣,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已经不是杜家的少奶奶了,杜夫人。”她看了杜夫人一眼,便走开了。
杜夫人十分不解,想要追出去问清楚,杜慕卿却一把抓住了她。
“让她走。”杜慕筝说,“你们进来,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跟你们说。”
“可是采衣她……”杜夫人还在纠结采衣的事情。
“刚刚我给了她一封休书,她已经不是杜家的人了。”杜慕筝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杜夫人听杜慕筝这么说,脸色顿时苍白失色,她是个妇道人家,有些惧怕得罪怀亲王,不过看顾采衣离开时的样子,倒不像是会找杜家麻烦。
“伊笑被抓去县衙了。”杜慕筝开门见山地说,“她为了弄垮我们杜家,贩卖了私盐,那是死罪。我打算将杜家的家产全都拿出来,换她不死。”
“什么?”杜夫人立即大喝道,“杜慕筝,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要对付我们杜家,你还要拿出家产来救她,我不准!”
“你不准?”杜慕筝静静地看着她。
杜夫人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她是知道伊笑为什么要对付杜家的。
“伊笑肚子里的孩子,是杜家的,我爹给她送堕胎药。娘,我不信你不知道。”杜慕筝沉声道,“这是我们欠他的,是我们杜家欠她的!”
“可是就算这样……”杜夫人还是不愿意将家产拿出来。
“我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而已。”杜慕筝完全没有打算听从他们的建议,“娘,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不管你怎么想,我杜慕筝这辈子,只会娶伊笑一个人,她活我便活;她死,我陪她去地狱。”
03
私贩官盐,这是死罪。
伊笑不是三岁孩童,她知道。
三年前,她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与杜家同归于尽。
所以衙役来,她一点都不震惊,她原本也想好了,等到完成了复仇,她就去县衙投案,她只是不知道衙役会找上门来。
她坐在大牢里,这里是京城的天牢,她贩卖私盐的数目实在庞大,是以不得不交由京城衙门直接审理。
若说有什么是她觉得意外的,那么大概就是她没有想到将她告上衙
门的人,居然是与她最亲近的小环。
这并不难推测,知道她卖私盐,有她卖私盐罪证的,只有小环了。
她不怪她,她只是好奇,她与小环情同姐妹,为什么小环要出卖她?
小环是傍晚时分来看她的,她拎着一只木盒站在牢门外,看向伊笑的眼神有些愧疚,她甚至都有些不敢看向她的眼睛。
牢头将牢门打开,小环走了进去,她将食盒放在破旧的桌子上,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出来。
“咦,没有酒。”伊笑看着空空的食盒,笑着说了一声。
小环将一直别在背后的那只手伸到伊笑面前,手上赫然提着一壶酒。
伊笑顿时笑了起来:“果然懂我者,小环也。”
小环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她有些不安,好一会儿她才说:“小姐,是我将你卖私盐的罪证上缴朝廷的。”
“嗯嗯,我知道。”伊笑点点头,兴致完全跑到那壶酒上面去了,“陪我喝两杯吧,小环。”
“你知道?”小环惊讶地看着伊笑。
“对啊,不难猜的。”伊笑笑了笑,将酒倒了两小杯,“来,陪我喝一杯,我们似乎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小环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一只酒杯,她问:“小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我当然记得。”伊笑说,“十多年前,我爹带你回来,说你挺可怜的,爹娘都死了,爹爹见你年纪小,就收了给我当个贴身小丫鬟。”
小环点点头,轻声道:“小姐一直对我很好,教我识字,教我琴棋书画,我将小姐当作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家人。”伊笑笑着说,“相依为命的家人。”
“其实我犹豫了很久,我不知道该不该将你的罪证上缴,后来看到小姐你为了斗垮杜家,不惜与杜家同归于尽,于是我也下定了决心,将罪证上缴了。”小环说着,仰头喝掉了一杯酒。
“小姐,你知道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吗?”小环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找回那段记忆呢。”
“你爹娘?”伊笑不明白小环为什么会忽然提起她的爹娘。
“对,我爹娘。”小环点点头,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脑,“我这里小时候受过伤,有瘀血,所以我忘掉了小时候的事情。可是三年前,我被强盗推开伤到了后脑,倒是将那些瘀血都清除掉了。于是小时候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个,是我帮老爷收拾衣衫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那时候第一眼见就觉得这东西很眼熟,于是便收着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原本是我爹的东西。”
“怎么回事?”伊笑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伊家一开始并不是做牡丹生意的,可是后来忽然开始种牡丹了,
小姐你知不知道,伊家养牡丹的方法,又是从何而来的?”
“难道……”伊笑心中浮上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小环轻轻点了点头:“你想得没错。”
“十多年前,你爹在山里迷了路,我爹爹好心带他回去,可是他却为了养花秘方而杀了我爹娘。那时候我人小,想去救我爹娘,却摔倒了伤了脑袋,最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爹带我回家,大概是因为心中有愧吧。”小环惨笑一声,“是不是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哈哈。”伊笑蓦地大笑起来,原来小环与伊家,有这样大的深仇大恨,“你做得很好,若是换作是我,一定也会像你一样这么做的。”
“小姐。”小环却觉得有些对不起伊笑。
“不要觉得自责,也不要难过。不是你,我也会自己走进这里。你知道的,大夫说过,我能活多少年,就是跟老天爷偷了多少年。”伊笑搂住她的肩膀,喃喃道,“这样,至少你活着,不会再背负着复仇的枷锁,那太沉重太沉重。”
“或许舒公子可以救你。”小环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说。
“我不要任何人救我。”伊笑摇摇头,“小环,伊家的铺子就交给你了,要替我好好地开下去,以后你就是当家人了,这些年跟着我做生意,经营一家铺子,你一定可以的。”
“小姐……”小环还想再说什么,伊笑却打断了她的话。
“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陪我喝完这酒吧。”伊笑说着,将酒杯递给她。
小环接过去,一饮而尽。
刚喝完,她又满上,伊笑只想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她不停地喝不停地喝,最后终于醉倒不省人事,连小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而就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她身边站定。
他穿着一身白袍,看上去宛如一朵盛开在水中的莲。
他是舒念,他竟然不知道她私下里贩卖私盐,她宁可贩卖私盐聚集银两,也不想要他帮忙。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这样触碰她的脸。她若醒着,只会让他远离她。
“伊笑。”他喃喃唤着她的名,“若是能博你一笑的那个人是我,该多好?”
他知道她总是很介意自己的过去,可他并不介意的,他想要对她好,可是她不需要。
他只能在她无法推开她的时候,悄悄待在她身边,等到她清醒了,好起来了,她便会从他身边逃走。
是不是她回到洛阳,就做好了去死的打算,所以才会在道别的时候对他说了那些话。
他轻轻拂过她的唇,她曾给过她一个轻若鸿毛的吻,他至今仍旧记挂在心。
但她希望的是远离他,她以为她从他身边走开,就是对他最大的成
全。他怎能拂了她的好意,于是他只敢在她不清醒的时候来看看她。
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她似乎就要醒来,他才走开了。
他想这大概是他来见她的最后一面了吧。
“伊笑。”他默念了一声,然后将拂过她嘴唇的手,轻轻印在了自己的唇畔,“珍重。”
04
杜慕筝是三天后抵达京城的,他变卖了杜家全部的家产,一切打点妥当,这才上京来找伊笑。
他进了天牢,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伊笑穿着一身白色囚服,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坐在那儿看着头顶一方小小的天地。
“伊笑。”他轻轻唤了她一声。
伊笑闻声低下头来,那瞬间,纯白天光下,她白皙的脸庞干净如花,洗去所有爱恨挣扎,清纯宛若当年。
“还好吗?”他冲她笑了笑,这才发现手心里都是汗,来这里见到她,他竟然这样紧张。
“还不错。”伊笑轻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救你出来啊。”他说着微微勾了勾唇角,笑得温暖而坚定。
“劳你费心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的掌心。
“小时候的你,可从未这样客气过。”他望着她,目光很温柔,“那时候才遇见你,就让我给你摘桃花,给你摘了,连句谢谢都不肯说。”
“你还记得啊。”她显然也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了,“我都快忘记了。”
“因为你还太小,所以记不住啊。”他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宠溺,“真神奇,小时候的爱哭鬼,竟然会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也没想到,小书生会变成大奸商。”她的语气也轻快了许多,“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把你的算盘拆了,你被你爹打手心的事。”
“打完手心,还要帮你去摘柳枝,帮你编花环,真是个坏丫头。”他的眼底不知怎的浮上来一层水汽,曾经的过往,如今在这个地方,用这样的方式被记起来,总觉得心被涨得满满的,因为太满了,有些疼痛。
“这些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呢。”她低声呢喃,“一眨眼,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是啊,我还记得你十四岁的时候,穿着湘妃色衣衫,站在小窗后面冲我招手。这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力气再去回想。”杜慕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充满恳切地望着她,“笑儿,我们都忘记那些不快乐的回忆好不好,等你出来,我们从头再来。”
“出不来了,慕筝,你知道的,贩卖私盐是死罪,我是出不去的。”伊笑摇了摇头,“倒是你,别再记挂着我了,回去和采衣好好过日子吧。”
“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杜慕筝笃定地说,“她已经不是杜家的人了。”
“你休了她?”伊笑很诧异,“你不怕怀亲王?”
“是她自己要走的。”杜慕筝把顾采衣主动要求离开杜家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下,“所以笑儿,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一个顾采衣了。”
“就算没有顾采衣,你跟我,也绝无可能了。”伊笑低下头,想了想说。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杜慕筝告诉她,“我已经将杜家最后的家产全部变卖了,这些拿去充公,可以免除你的死刑,但是还需要在这里待十年。笑儿,我等你十年,我会一直等你,十年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我们,我也不会再让你从我面前逃开的。”他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美丽的未来。
伊笑静静地听他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笑。
“以后,我们有三五间瓦房,一个小院,可以种些花,再生两个孩子。笑儿,你说好不好?”他目光融融地望着她,见她抿唇笑着,他也跟着开心起来。
“十年,我等你。”末了,临走时,他又重复了一遍。
伊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一脸期待地离开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答应他的十年之约,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怎么能告诉他呢?
她是没有办法与他十年后再见的,他脸上的笑容太过幸福,她不忍
打断他美丽的梦,尽管那个梦,她也很想捧在掌心里。
因为她偷来的寿命,顶多还能再活三年。
三年与十年,这之间差了整整七年,她要怎样告诉他,就算她能与他在一起,那个梦也只能是个梦,她不能与他儿女绕膝,不能与他执手流年。
后来小环来看她的时候,她让小环帮了个忙。她让她找来纸笔,她想给杜慕筝写一封信。
这封信,她整整写了三天,写了撕,撕了再写,她想将满腔心事写给他听,最后却发现这些笔墨,根本承载不了她那厚重的情感。
于是最后写出来的信,不过是寥寥数语。
她嘱托小环,去要回杜慕筝上缴的家产,然后和信一并交给杜慕筝。
她本来费尽心机只想毁了杜家,可是现在,杜家真的毁了,她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高兴。但她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原谅杜家对她所做的一切,无法原谅,也无法憎恨,只能老死不相往来,相忘江湖最好。
她的处置很快下来了,她本以为是被杀头,最后竟然是将她流放到南疆。她一下子就猜到,肯定是舒念帮她说了情。
她记得有次和舒念闲聊,说起想去却没有去过的地方,她说她想去南疆看看,听说那里山水很秀美。
于是现在,他将她送去最想去的那个地方,让她在那里度过人生最
后的时光,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她又一次欠了舒念一个大人情,她已经算不清自己到底欠了他多少。或者没有他,大概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他就像是一道温暖的光,让身在地狱中的她,本能地想要靠近。
她分不清那种感觉究竟是不是喜欢,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去纠结情与爱。
这一生,她爱过,只是情深不寿。
她也恨过,到最后却觉得,恨一个人也是件耗费心神的事。
她上路那天,小环来送她。她的双眼红彤彤的,应该是哭过了。
她抱了抱她,说:“小环,说不定你是我抱过的最后一个人呢。”
小环就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怎么会有人这样风轻云淡地谈论自己的生死。她说,小姐,我也跟你一起去,可是伊笑板起脸来训斥她,她说你走了,咱家的铺子怎么办呢?
到了现在,她还惦念着伊家小小的花铺。
她冲小环挥了挥手,然后被衙役带着往前走。
小环就这么看着,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直到最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没有想到,这竟然会是她与伊笑的最后一面。
05
伊笑死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还没有到南疆,她就病倒了,这一病,就病来如山倒。
押解她的衙役,倒是给她请过大夫,只是大夫号了脉也只是摇头。她从悬崖上摔下来,已经去了大半条命,任何一点意外,就足以要了她的命。
这一路,衙役对她非常照顾,想来是有人打点过了,只是不知道是舒念还是小环。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是谁了。
那个人是披着满身风雨来的,他还不曾翻下兜帽,她就知道他是舒念。
她忽然笑了起来,不知道人是不是都有预兆,能够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伊笑感觉到了,她觉得她大概熬不过这个雨夜了,她只是没有料到,她会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山野人家。
她本以为她会孤零零地死去,但他来了,她顿时觉得很温暖。
他弯下腰,凑近她,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下辈子如果先遇见你,我一定要当你的妻子。”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高烧烧坏了她的嗓子,她清脆的嗓音不复存在。
他伸手触碰她的脸,她憔悴得不成人形,只有一双眼睛风采依旧。
他说:“为什么,我只要不看着你,你就把自己弄得快要死了。”
“是啊,真奇怪呢。”她虚弱地笑了笑,“可是好像每次快要死了,我总能见着你。所以每次见着你,我总有一种我快要死的错觉。”
“明明是见到我,都能化险为夷。”他说,“这一次,一定也会的。”
“你是神吗?”她轻声问,“总是带给人奇迹的神。”
“是啊,如果这次再有奇迹,你就跟我走好不好?”他轻声问她。
她点点头,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好啊,只要有奇迹,我就跟你走。”
只是奇迹永远不会出现第二次,她和舒念都清楚地知道。
因为知道,才敢这样轻易说出口。
“我听说,下雨天,田野上会开一种花。”伊笑忽然说,“淡紫色的。舒念,你去找给我好不好?”
“好。”他走出去,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他没有动,也没有去找那种淡紫色的花。
他站了一会儿,再转身走了进去,她已经轻轻闭上了眼睛,唇边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他伸手温柔地触碰她的脸,她没有睁开眼睛,最后的最后,她对他说了个谎。
根本没有什么淡紫色的花,她不过是不想他亲眼看着她咽气。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仍旧是陪了她最后一程。她其实看见他的衣摆了,所以她笑了,于是这就成为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表情。
她说你是神吗,总是带给人奇迹的神。
他多想成为那样的神,那样她就不会死在这里,然而这一次不管他怎么努力,她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最后对她说:“伊笑,珍重。”
半个月后。
彼时杜慕筝已经不再住在杜家的大房子里,小环找到他的住处,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打听到。
这是一个很小的院子,但是很干净整洁。小环敲了敲门,不多时就有个妇人前来应门。
小环认出这是杜夫人,当下福了福身子:“杜夫人,我来找杜少爷。”
“你找慕筝?”杜夫人脱下一身绫罗绸缎,换上粗布荆衣,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是的,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他。”小环说。
杜夫人将她让进院子:“他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小环坐在一个小竹凳上等了一会儿,杜慕筝回来得很快,他见到小环,很是意外。
“杜少爷。”小环站起来走过去,将一封信交到他的手上,“我来替小姐送信给你。”
“笑儿?”杜慕筝接过信,信封上的确是伊笑的字迹。
他拆开信,只是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就变得很不好,小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心看他。
伊笑信上写了什么,小环都知道,因为还是她送去纸笔给伊笑的。
伊笑的信其实很短,不过几行字而已。
信上是这样写的——
慕筝:见信如晤,此生爱尽缘尽,愿君珍重。
半生蹉跎,十年之约已无力应约,祝君早日觅得佳偶。
伊笑
跟信放在一起的,还有杜家的全部家产,这是伊笑托小环去办的,她让小环去将杜慕筝上缴的家产都拿了回来,然后跟信一起,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小姐的案子已经结案了,小姐被判流放南疆。”小环将伊笑交代的,要告诉杜慕筝的话,全都告诉他了,“她说她累了,想歇息了。”
“我要去找她!”杜慕筝转身就要走,小环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地说:“不要去了。已经迟了,小姐的身子本就不好,在去往南疆的路上,又染了风寒,人已经……去了。”
杜慕筝只觉得脑中传来一声巨响,跟着便是一道耀眼的白光在眼前炸开。
“不可能的。”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不可能。”
明明半个月前,在牢里,她还与他说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情,那时候她明明还好好的。
“她不会死的。”他一把抓住小环的手臂,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你骗我的,对不对,小环?你这丫头最古灵精怪了,你又骗我玩。”
“没有。”小环的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里滑落下来,滴在杜慕筝的手背上,他一下子安静下来。
“没有骗你啊。”她哽咽着说,“我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小姐真的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那一年,他们说她死了,可是三年后,她又活着回来了。这一次,会不会也是弄错了,她一定会在他等到绝望的时候,忽然跳出来让他欣喜。
小时候他与她在林中玩捉迷藏,她总喜欢躲在稀奇古怪的地方叫他找不到,然后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再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她最后,是笑着走的吗?”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不曾问出口。
“她是不是其实一直都不曾原谅我。她说有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也是一种错。这一次我仍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总是错过她,总是让她一个人痛苦到绝望。”
他蓦地弯下腰去,巨大的疼痛让他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依稀看到她站在回廊下,穿着湘妃色的裙,头发挽在脑后,木香花开得正好,她采了一大把抓在手里,她朝他微微笑着,宛如一只狐狸一样狡猾。
他伸手去抓,她就烟消云散了。
他又一次弄丢了她,弄丢了他这一生中耗尽血肉、出卖灵魂也要紧
紧抓住的那个人。并且无论他多绝望,他多焦急,她都不会像是幼时捉迷藏那样,再跳出来出现在他面前了。
她用死亡来给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画上了一个最绝望的句号。从此山长水远,他都无法再遇见她。
而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宛如置身地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