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蒹葭苍苍白露霜
书名:十年红妆作者名:唐家小主本章字数:11952更新时间:2023-12-27 20:35:06
01
年后的第一场大雪,下在正月里。
整个洛阳城,像是一尊堆砌在花盆里的雕栏玉砌的雕像,晶莹剔透,美丽不可方物。这天,伊笑领着小环去城南玉佛寺上香,迎面走来一主一仆两个人。
伊笑笑了笑,打算带着小环直接走掉,然而对方却唤住了她。
“伊笑!”是顾采衣,披着厚厚的披风,白皙的面容露在兜帽外,看上去像是消瘦了不少,见到伊笑,她的眼底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恨意。
“哟,是杜少奶奶,可真巧。”伊笑见无视不了,便笑着招呼道,“少奶奶新年好啊。”
“呵,我还以为我瞧错了。舒公子都回京城去过年了,竟然不曾带你一同回去吗?啧啧,看样子舒家的大少奶奶也不是那么好当,有些人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顾采衣冷嘲热讽地道。
伊笑不以为意,朗声道:“可不是吗?这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似乎
都不太好当。我看杜少奶奶,你都进门快一年了,肚子还没动静吗?”
“你!”顾采衣再一次被伊笑气到了,“不劳你费心!”
“可要当心啊。”伊笑哈哈笑起来,“多少深闺怨妇都是因为没有子嗣,杜少奶奶多拜拜送子观音,或许菩萨会保佑你的。”
“伊笑!”顾采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自己似乎还没从伊笑这边讨到过便宜。
“你别得意,我看你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顾采衣咬牙切齿地说。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可笑,什么时候起,她堂堂一个郡主要和一个平民丫头比不幸?
“没听说过吗?”伊笑神色从容,从开始到现在,脸色都没有变过,“只有不幸的人,才一直抓着别人不放,谢谢少奶奶记挂,伊笑三生有幸。”
说完,伊笑不再理会顾采衣,带着小环往前走。
地上是厚厚的雪,双脚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顾采衣站在原地,看着伊笑远去的背影,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怎么能专挑别人的痛处下手,自己却只能怒气冲冲地落于下风,却全然忘记了,那也是伊笑自己的痛处。
那个在肚子里只待了两个月的孩子,伊笑虽然没有再提及,但是那是她心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每当安静下来,总是一下一下凌迟着她的心,让她的心一下一下绞痛得厉害。
而这个心绞痛的毛病,看样子是治不好了,除非以后死了,不再有知觉,才不会觉得痛吧。
下雪天,伊笑的双腿隐隐作痛,她知道这是她小月的时候,在地上跪久了的后遗症,大夫说这是治不好的,月子里的隐疾,打针吃药只能缓解痛意,却不能彻底痊愈。
“小姐,那个顾采衣看上去过得也不太如意。”小环边走边说,“看她一过年就来上香就知道,若是过得惬意,这个时候哪里愿意出门呢。”
“就算她惬意,也不会长久的。”伊笑冷哼道。
小环知道伊笑始终对杜家怀着恨意,并且这恨不曾减少,反倒越发厚重了。
伊笑并没有说笑,这些天她有细细盘算过,舒念留下的银子,足够她在最快的时间里将杜家彻底打垮。
过了正月,却还是冷,料峭的春寒,将洛阳城紧紧裹住。
近些日子,从外地来了个豪商,出手极为阔绰,不过短短半个月,便在洛阳有了七八家商铺。
这些铺子卖的东西都不一样,有明眼人看出,这富商似乎是在和杜家较劲,杜家有的店,这家铺子一定也有。
一时间,洛阳城的人都对铺子的主人好奇起来,他们有些觉得富商不自量力,竟然蠢到和杜家掰手腕。有的倒觉得有看头,杜家虽说是洛
阳首富,但放在全国来看倒也不算什么。
大家都在好奇新铺子的主人是什么人,因为又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之后,这七八家商铺摇身变成了十四家。这可真是吓人,不过一个月,家业却扩大了一倍。那杜家家大业大,不过只是二十八家商行,这新来的富商却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有了杜家一半的商铺。
于是洛阳城里,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杜家怕是要被这神秘富商拉下首富的位置了。
这些话,杜家人自然也是听说了。
杜老爷近来有些心烦气躁,杜家的生意足足少了一半,要是再这么下去,说不定那些流言蜚语还真的会成真。
杜老爷喊来杜慕筝在书房谈话,说的便是这位神秘富商。
“慕筝,你想想办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杜老爷严肃地说,“起码要知道对手是谁,现在连人家是谁都还没弄清楚呢。”
“我知道了。”杜慕筝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走出了书房。
已经是二月底,桃枝抽了芽,有些早桃此时已经悄悄开了花。
他忽地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伊笑来找他,一个人坐在杜家门外的台阶上,从小窗户里透出窗外的桃枝去年在,今年仍旧在,只是坐在那里耐心等着他的那个少女,已经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多么遗憾,他们曾那么相爱,多么痛,他再也抓不住她。
她就像是早春开在枝头的桃花,美丽无双,可轻轻一触碰,便落了。
杜慕筝出了杜家大门,打算去铺子里看看生意,然而才走到铺子门口,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尽管只是一个背影,却吸引着他飞快地追了过去。
是她吗?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跟在她后面一路追过去,却见她停在一个铺子前面,而这时,有个男子从店铺里走出来,神色温柔地瞧着她。
满心的喜悦,在顷刻间被浇灭。
他就这么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伊笑走过去同舒念说话,她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看上去似乎很快乐。她目光所看着的人,曾经是他,他以为永远只会是他,可是现在,她轻而易举地将这份喜欢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像是感受到他的视线,伊笑缓缓转过头来,看到他之后,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舒念同她一起,微笑着向他看过来。
“这不是杜大少爷吗?”伊笑轻笑道,“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铺子门口的?既然到了,何不进来坐坐?”
杜慕筝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铺子的牌匾上,用烫金大字写着“云记米铺。”
他的脸,瞬间苍白失色。
02
近些天,将杜家的生意抢走一半的,便是“云记”。
他有过无数种猜想,却从未想过,这会是伊笑开的铺子。
她想做什么呢?他看不透她,他忽然发现,他也许根本就不了解她。
白天在街上看到伊笑和舒念之后,杜慕筝闷闷不乐地回了家,然后他就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那里发呆。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两张相对而笑的脸。他发现比起“云记”,更叫他在意的,是伊笑和舒念在一起。他满心酸楚,满心愤怒,他发现他在嫉妒,他嫉妒舒念,嫉妒得快要发狂。
顾采衣端着一杯泡好的热茶走进来,将茶放在他面前,温声说:“慕筝,这是我刚刚泡好的茶,你喝喝看好不好喝?”
杜慕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只当她是一团空气一般,仍旧不理不睬。
顾采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在意,反正嫁给他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对待她的,没关系,她已经习惯了,她都习惯了。
一年的时间,嫁给他不过一年,她磨掉了属于郡主该有的高傲、自尊以及她全部的自信。有时候,她甚至有一种恐慌,她害怕她真的会这样过一辈子。
一辈子,多么漫长且可怕的时光,每每想到,她便会不停地做噩
梦,然后在子夜惊醒,身侧凉透,空无一人。
她的夫君,从未在她的房里歇息过。
是的,她进杜家一年,至今仍是完璧之身。她一开始还是抱有期待的,想着他总不会一辈子不要她,可是她现在觉得,或许他当真要为伊笑苦守一辈子。
她有时候也会压抑得无法喘过气来,她疯狂地砸东西,疯狂地把自己弄得一团糟,然后发现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慢慢地,她也就不闹了。因为就算她死在这里,那个人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不过一年的时间而已,多么叫人绝望?
他不爱她,想想就难过。
她转身离开书房,在门口看了他一眼,他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像是可以这样过到地老天荒。
杜慕筝的视线,终于移到了那杯茶上,他端起来,本想狠狠砸在地上,但终究只是轻轻地放了回去,然后站起来,打开了书房的门。
他曾经把自己关在这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但现在他不会了,他只要好好静一静,就能自己走出来。
他已经不是愣头青,他肩膀上扛着整个杜家,这是他无法推脱、无法抛下的职责。
他往前走了几步,前面却迎面走来一个人,是他的胞弟,杜慕卿。
“大哥。”杜慕卿行色匆匆,像是才从什么地方赶回来,“大哥不好了。”
“怎么了?”杜慕筝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云记’今天的货价,足足便宜了三成,从开市到现在,我们杜家的铺子,一桩生意都没有做成。”
“你说什么?”杜慕筝吓了一跳,伊笑她疯了吗?便宜三成,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杜慕卿说着,领着杜慕筝往铺子的方向走。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人都提着袋子朝“云记”走。
“‘云记’这样做,是在自寻死路,过几天便会赔得血本无归。”杜慕筝低低地说,“她疯了,难道那家伙也疯了吗?”
“他们才没有疯。”杜慕卿说,“每个去‘云记’买了东西的人,都被要求只能在‘云记’买那样东西,若是去了别的地方买,都要退还差价。”
杜慕筝的脸色顿时凝重了一些,他现在确定,伊笑这么做是在对付杜家,因为洛阳城里,有三分之一的商行,要么是杜家的产业,要么是杜家有参与的。
如今“云记”定下这样的规则,自然是将客人抓住了一大半,先不说杜家铺子没有生意,就算杜家铺子将价格压下去,也不会有人买账。因为若是去了杜家的铺子,原本便宜了三成买来的东西,都要退还差价。
这实在得不偿失,尤其是杜家卖的东西,不可能比“云记”的价格
低那么多。
想到这里,杜慕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商店若是没有客人上门,那接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杜家有二十八家商行,慢慢拖,总会被拖垮的。
“回家。”杜慕筝转身就走。事到如今,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杜家真的要被一个小小的“云记”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原本这些天来杜家的生意就缩水了一半,如今一桩生意也做不成,这比雪上加霜还要严重。
杜慕筝找到杜老爷,将眼前的状况都对杜老爷说了。
杜老爷此时也是急得在原地打转,这些天,他的头发白了一半,都是为了铺子的事情操心,虽然杜家家底厚,但是这么耗下去,也总有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现在的洛阳城里,除了“云记”之外的铺子,生意都一落千丈,唯一能卖出货的只有“云记”,他们的成本价可以压得更低,低三成的售价根本没有亏本,反而有得赚。
所谓薄利多销,卖得多了,赚得自然也就多了。
这些天,着急的自然不只是杜家,比杜家更小的那些商家简直是受了无妄之灾。那些商家只是老老实实的小本生意,他们自然不可能跟着“云记”一起压价,因为他们手上没有足够的成本来承担压价的损失。于是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好多小商家都吃不消,处于关门大吉的边缘。
然而就是这时候,“云记”的大老板伊笑,带着手下上门了。
整个洛阳城,只要不是杜家的铺子,伊笑都去过了,她自然不是去收购铺子,她不过是拿出了差价补贴那些铺子,条件却是不能和杜家的铺子有任何往来,更加不许卖给杜家货物。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里除了杜家之外,全部的铺子价格都与“云记”相同,并且第二天,“云记”贴出了告示,但凡和“云记”有过约定,只买“云记”东西的人,可以去与“云记”有协议的铺子买东西。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杜家的铺子就彻底被孤立了。
“‘云记’到底跟我杜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杜老爷听说了那个告示之后,气得一下子砸了手中的茶杯,“这显然是要把杜家一点一点地拖死!”
“爹,‘云记’的大老板,就是伊笑。”事到如今,杜慕筝也不想再瞒什么,他轻声说。
杜老爷的脸色蓦地苍白一片,他见鬼似的看着杜慕筝,不确定地问了一声:“你说是谁?‘云记’的大老板,是谁?”
“是伊笑。”杜慕筝露出一个笑容来,“她恨我,恨我们杜家。”
杜老爷浑身直冒冷汗,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伊笑的恨从何而来,他一瞬间如同置身于冰窟,她是想要杜家生不如死,她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有心弄垮杜家的。
03
一个月过去之后,杜家的铺子已经关了好几个,杜家现在不得不动用丰厚的家底来勉强维持那些继续开着的铺面。
伊笑断了杜家的进项,这样一大家子人,早晚要坐吃山空。
杜老爷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继续下去,只会让杜家毁在他手上。
杜老爷其实很后悔,倘若那时候自己没有做得那么绝,那么一切不会走到今天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
杜慕筝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他四处奔走,试图想点办法阻止杜家这么衰败下去。
杜老爷看着杜慕筝一天天瘦下去,心中很是不忍。
是他造的孽,或者也只能由他去解开这个死结。
于是在伊笑开了“云记”,与杜家对垒大半年后,杜老爷终于去见了伊笑。
他差人约了伊笑在一家茶肆见面,他对传话的人说:“你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她不来,一定会后悔的。”
不多时,传话的小厮就回来了,跟他一同来的,还有伊笑。
时隔这么久不见,杜老爷发现,伊笑的身上多了一丝冷冽的气息,眼眸转动之间,是掩饰不住的肃杀之气。
“杜老爷,近来可好啊?”伊笑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这是一个雅
间,没有吩咐,是不会有人进来打扰的。
“托姑娘的福。”杜老爷冷笑道,“姑娘真是好手段。”
“好说,我这个人没什么脾气,就是别人欠我一毫,我定要他还我三分。”伊笑冷声说,“杜老爷请我来这里,不会只是来说这些的吧?”
“当然不是。”杜老爷沉声道,“我想问姑娘,要怎样才肯高抬贵手,放过杜家?”
“放过杜家?”伊笑嘲讽似的看着他,像是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杜老爷,当日我让你放过我,你可曾放过?”
听她提起那日的事情,杜老爷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他其实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伊笑,是他的缘故,慕筝的第一个孩子就那样没了。
“那日的确是我的错。”杜老爷硬着头皮开口,“你放过杜家吧,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杜家其他人无关。”
“杜老爷,你欺我是三岁孩童吗?”伊笑轻笑出声,“当初你去我家送请帖,你告诉我爹,是杜慕筝自己决定要娶顾采衣,这也就罢了。一年前,你亲口对我说,杜慕筝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却让你来灌我喝下堕胎药。事到如今,你要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未免太天真了吧?”
“那是我骗你的!”杜老爷急了,他说,“那时候慕筝根本不在家,他有事情耽搁了,被困在苏州,是我说谎,他什么都不知道。”
伊笑怔住了,她不太相信杜老爷的话,因为倘若他是为了杜家的生
意来的,他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在说谎,因为无商不奸,商人为了生意,什么都做得出来。
“哈。”伊笑冷笑起来,“杜老爷,口说无凭,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那这笔账也是要算在你们头上的。我爹为什么死,我们伊家为什么一下子衰败,最后落到关门大吉的地步,杜老爷,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杜老爷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时候他喂伊笑喝下堕胎药,自然也关心她到底有没有落胎,但是打听的人回来说,伊老爷活活气死了,而伊笑也危在旦夕。
他当时松了一口气,他的确没有为自己造的孽感到后悔或者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他不过是想到这样一来,伊笑以后就绝对不可能再纠缠着杜慕筝了。
要到今天,别人让他尝到了相同的痛,他才明白自己曾经所造的孽有多么深重。
“我恨着你呢,杜老爷。”伊笑的眼神宛如利刃一样,在杜老爷脸上一刀一刀地割,“对了,你喂我喝堕胎药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杜老爷茫然地摇了摇头,伊笑哈哈笑了两声:“我在心里诅咒你们杜家,诅咒杜家断子绝孙!”
杜老爷脸上一白,浑身瑟瑟发抖,他被她话中的狠毒吓到了,他本以为他算得上冷血之人,轻易不会被什么触动心弦,可是现在,他感觉
到了她的恨,那种深入骨髓、锥心刺骨的恨。
“这一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恨着你们,我要你们血债血偿,我要你们全家都给我爹、给我死去的孩子陪葬!”伊笑陡然抬高声音,她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面容冷冽宛如地狱来的煞神。
她是真的动了杀机,她是真的要报复他们。
“算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杜家。”杜老爷的神色一下子颓然下来,“你恨我,我可以把这条老命给你,但是慕筝是真的不知道你怀孕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一个人擅作主张,不想让你先生下慕筝的孩子,怕对郡主无法交代。”
“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看这个。”杜老爷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伊笑。
伊笑接过来,信上的字迹的确是杜慕筝的,她将信展开,这是一封家书,是杜慕筝从苏州寄回来的,信上说了他会晚些回来,因为有事脱不开身。
“慕筝是喜欢你的,他自始至终都只喜欢你。”杜老爷见她盯着信发呆,什么也不说,心里有些没底,“假如他知道你有了身孕,怎么可能让我打掉那个孩子?你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不相信慕筝对你的心吗?”
伊笑的心猛地一缩,但表情仍旧是淡淡的:“我曾经相信过。”
杜老爷的脸色灰白一片,以为她不肯信他的话:“造化弄人,慕筝从来只钟情于你,你不知道,他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
“够了,我不想听!”伊笑喝道,“这些曾经在你眼中都不屑一顾的东西,凭什么要说来给我听?你觉得因为这些,我就会收手吗?我爹死了,我的孩子死了啊!”
“我知道。”杜老爷端起桌上的茶盏,凑近唇边一饮而尽,“这些都是我造的孽,我来偿还!”
没过多久,他的嘴角便流出血来,伊笑顿时僵在了那里:“你做了什么?”
“我今天来,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伊小姐,如果我的死可以让你稍微平息一点恨意,那么请放杜家一条活路。”他说着,眼神黯然地看着伊笑,“我的罪过,我自己来赎。”
撑着说完这些话,他就“扑通”一声趴在了茶室的桌子上,眼睛虽然还睁着,人却一动不动了,只是那双眼似乎还在看着伊笑,像是等不到她的承诺,他便死不瞑目一样。
伊笑一时间有些茫然,她看着杜老爷,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多少次,她在梦里想亲手杀了他,可是如今他真的死在她面前,她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心中空落落的,一直支撑着她的东西忽然没有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04
该怎么办呢?
伊笑将杜慕筝的那封信铺在桌子上,她一手托着腮,思绪也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
其实她相信杜老爷的话。只不过相信又怎么样,她爹的死,的确是杜家造成的,伊家的全部不幸,都来自于杜家,而罪魁祸首,是杜慕筝。
就算不是他亲手做的,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事情因他而起。
“在想什么?”舒念从外面走进来,见伊笑在发呆,便开口问她,“今天杜老爷喊你出去,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让我放了杜家。”伊笑喃喃道,“他死在我面前了。”
舒念的脚步蓦地一停:“死了?”
“是的,服毒自尽,他说一命换一命,他的罪孽他来赎。”伊笑轻声说,“算得清吗?杜家欠我的、欠伊家的,我已经算不清了。”
“算不清,那便不要算了。”舒念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他注意到她面前的那封信,不解地问:“这是……”
“是杜慕筝的信,杜老爷拿这个给我看,证明他要我喝堕胎药的时候,慕筝还在苏州,并不知情。”伊笑叹了口气,“他让我放杜家一条生路。”
“你的打算呢?”舒念问她。
“我不知道。”伊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
“好吧,那你想好了再做决定。”舒念也不逼她,有些事情,只有靠她自己才能走得出来。
“我这几天就要回京城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洛阳。你若是决定放下与杜家的一切恩怨是非,就到京城来找我吧,舒家会永远为你留一扇门。”
“好。”伊笑点点头,很是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舒念,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若不是舒念救起满身是血的她,她大概已经死了吧。
虽然那时候她觉得死了也好,可是现在想想,她还是更愿意活着。
很多事情,只有活着才能够做到。
“跟我还说这些做什么?”舒念轻声道,“你永远不需要跟我客气的。”
“嗯。”伊笑觉得,活在世上,有舒念这样一个朋友,真的太好太好了。
舒念是三天之后离开洛阳的,他在洛阳待得够久了,这里本就只是舒家的一个别院而已。
“舒公子走了,这院子都像是空了一大半。”小环感叹道,“小姐,夫人正在找你呢。”
“我这就过去。”伊笑说着,就要去找伊夫人。
小环却唤住了她:“等一等,外面还有个人在找你。”
“谁?”伊笑有些惊讶,这里已经好些时候没有出现找她的人了。
“是杜慕筝。”小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他在外面,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小姐你若是不见,我这就去打发他走。”
“我去见见吧。”伊笑道,“总不能一辈子这么躲着。”
小环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伊笑出了院门,果然看见杜慕筝背身站在那里。日光下,他的身影仍是那样熟悉,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朝她看过来。
“好久不见,杜少爷。”伊笑淡淡地开口,“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个地方?”
他的眼睛有些红,他盯着伊笑,表情很是纠结,好久好久他才开口道:“我爹的死,是不是因为你?”
“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伊笑挑了挑眉。
“家里的下人说,我爹是去见你,茶楼的伙计也说,你的确去过了。我爹死在那里,是不是与你有关?”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是不是我害死你爹的?这样不是更加简单明了吗?”伊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年的磨练,她早就做到从容不迫了。
“为什么?”杜慕筝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大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是已经在心里给我定了罪,何苦要再来问我一次呢?杜少爷,你觉得痛吗?”她伸手按住他的心口,“这里,是不是像有一只手,紧紧捏着心脏,你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呼吸,那个手就揪得更紧一些,然后胸腔里就会有撕裂般的疼痛?”
“我爹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心情。”她说着用力推开他,目光
冰冷,“杜慕筝,不止你一个人会痛。你爹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他让我放过杜家。杜慕筝,这一次我放过你,放过杜家,但你要记住这种痛,这种失去至亲至爱的痛!”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变成了什么样?”她平静地看着他。
“你残忍冷血,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他喃喃地道。
“那是拜你所赐。”伊笑冷笑起来,“认不出我也好,杜慕筝,咱们两清了。自此以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们从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她说完,转身就走进别院。
杜慕筝错愕地僵在原地,直到巨大的关门声将他拉回现实。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进去,将她拉回来,他不想与她永不再见。
可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他已经看不清了,他看不清他们之间是否还是相爱的。他只是觉得累,觉得痛,觉得也许这辈子,这种痛,这种累,都好不起来了。
他转身往回走,伊笑朝相反的方向走,隔着一道厚重的门扉,就这样越走越远,最后老死不相见。
很多年后,伊笑想,假如一切就在那时候结束就好了。
但很多时候,你所预想的,与发生的,总是差了一个天,一个地。
伊笑去见了伊夫人,伊夫人找她,问她近来生意如何,也不能为了生意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娘。”她在伊夫人对面坐下,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去京城吧,我们一起搬到京城去,远离洛阳这个伤心的地方。我、你,还有小环,我们三个人,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
伊夫人愣了一下:“你舍得放下?”
“没有什么舍得与舍不得。”伊笑说,“那些都已经不在乎了,我已经都不在乎了。我只想和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开开心心地度过接下去的每一天。”
“还要找个好人家。”伊夫人欣慰地笑了。这两年来,伊笑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地笑过,她心里藏了太多东西,那些东西让她极度地不快乐。
“嗯,都听娘的。”伊笑微微笑着,靠进了娘亲的怀中。
就这样吧,至少她现在的内心很平静,前所未有的那种平静。
05
三天后,伊笑站在舒家别院前面,她亲手将门关上,然后上了马车。他们的行李并不多,反正只要有银两,在哪里都可以安家。
马车先去了伊家,伊笑站在伊家门前,仰头看着伊宅的牌匾,心中满是感慨。她让人把那牌匾卸下来放在马车顶上,一并带走。这里是她再也不愿意回来的地方,从今以后,她会在别处安家,在别处欢笑,生老病死,永不再回来这个伤心地。
“走吧。”伊笑坐进马车里,小环坐在伊夫人身边,面带微笑地看
着伊笑。
马车出了洛阳城门,一路朝京城的方向前进。
她们走得并不快,一路走走停停,因为不用赶路,四下游玩,放松一下心情也是好的。
“娘,等我们到了京城,还是做花木生意好不好?”伊笑扶着伊夫人在小道上走,“总感觉没有花草的地方,就不是家。”
从伊笑出生起,她的印象里就是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高的矮的,红的白的,姹紫嫣红,美丽极了。她喜欢这样的家,喜欢被百花环绕的家。
“好,只要你开心。”伊夫人笑着说。
正说着话,四周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伊笑眉心微皱,正想看清是怎么回事,小环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啊!”
“小环!”伊笑心中一惊,她拉着伊夫人飞快地跑起来,只想远远地逃开这个地方。
“怎么回事,笑儿?”伊夫人惊呼道,“怎么这么多强盗!”
的确是强盗,四周都是强盗,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
伊笑拉着伊夫人飞快地跑到马车边上,那里也有不少强盗,小环正被人挟持着,伊笑冲过去,一把推开抓着小环的那个人,拉着小环往前跑。
“怎么回事,小姐,怎么这么多强盗?”小环惊恐万分,她脑中混
混沌沌的,似乎有相似的画面要从记忆最深处喷涌出来。
“我不知道。”伊笑也全然没有头绪,这些强盗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出现得毫无预兆。
三个人被追赶着,只能奋力往前跑。
“不行,我跑不动了。”伊夫人最先撑不住了,“笑儿、小环,你们先走,快走,别管我。”
“不行,娘,我不能丢下你。”伊笑死命拽着她的手不放松,“要活大家一起活,要死大家一起死!”
“不不不,娘不能拖累你。”伊夫人边跑边说,“你们两个快跑,带着我是个累赘!”
“不是累赘,你是我娘,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伊笑弯腰将伊夫人背起来,其实她的双腿很疼很疼,那时候她刚刚小产就在地上跪了好久,她的双腿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现在双腿犹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疼得她浑身都在冒冷汗。
但她不肯放弃,她不能放弃,她背负的,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至亲。
然而老天爷似乎跟她开了一场玩笑,她跑了很久,可路的尽头,竟然是一道悬崖。
身后追赶的强盗很快追了过来,将退路全部堵死。
“你们要银子,我给你们银子。”伊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们放过我们。”
“抱歉,有人不想你活着。”强盗说着,提着刀就要砍。
伊笑堪堪躲开,避闪之间她问:“是谁?他们花多少银子给你们,我双倍给你们!”
“你当我们傻吗?你的身家都在我手里,我杀了你,还能拿到那家的赏金,双倍的钱,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强盗头子讽笑道,“不过可以让你死得明白,你死之前告诉你是谁也无妨。”
“是谁!”伊笑质问道。
“是杜家的大公子,你害死了他的父亲,他要你一命偿一命。”强盗说着,又一把揪住伊笑。
“不要伤害小姐!”小环扑上来,企图救下伊笑,然而那大汉一把抓住小环的衣领,用力将她抛了出去,小环的头狠狠地砸在山壁上,顿时晕死过去。
“小环!”伊笑惊呼一声,那大汉已经抬起手,手上的刀朝伊笑当头砍了下来。
“笑儿,不要!”伊夫人大叫着冲过来,她一把将伊笑推开,于是那个大汉的刀直接砍在了她的后背上。血喷涌而出,有几滴喷溅在伊笑的脸上。
伊笑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伊夫人在她面前倒下,却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决定把什么都放下的时候,命运又跟她开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玩笑?
杜慕筝,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放过你,你却不能放过我?
她都想好了要一辈子不再见,为什么他却要置她于死地?
“娘!”她喊了一声,企图抓住一点什么,可她身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而悬崖上是穷凶极恶的强盗,小环不知死活,娘亲被砍倒了,伊笑想到她们身边去,就算死,也让她死在她们身边,可是她不能。
她能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娘亲满含泪水的双眼,她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想将她的模样印刻在灵魂里,这样下辈子遇见,才能重新认出来。
“娘!”她喊着,一把抓住了悬崖边沿的峭壁。
“下去吧。”那强盗用力踩住她的手,然后恶狠狠地将她踢了下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明明是盛夏时节,她却犹如置身于最严酷的寒冬。她只觉得冷,这种冷,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她的心在下坠的过程中,结成了寒冰。
她想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遇见杜慕筝、爱上杜慕筝,才让自己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可笑的是她竟然还在最后的关头心软了,想着一命还了一命,她与他两不相欠了。
她真是太天真。
当巨大的疼痛传来时她在想,倘若她可以活下来,她绝对要杜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跟着她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巨大的疼痛传来,她瞬间昏厥过去。
而悬崖上,那群强盗早就散了,只有伊夫人的尸体趴在悬崖边上,她似乎是想爬下悬崖与伊笑死在一起,可她到最后都没有力气做完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小环的手指动了动,跟着,她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然而后脑传来的剧痛,让她在刹那找回了神志。
“小姐、夫人。”她爬起来,强忍着疼痛,跑到了悬崖边。
她看见伊夫人趴在那里,她扑过去,悲切地喊着:“夫人,夫人你醒醒!”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伊夫人的眼睛没有闭上,她和伊老爷一样,到死都还记挂着伊笑。
“夫人。”她喊了很久很久,可是伊夫人已经死了,死人,是无法再给她任何回应的。
这种巨大的悲伤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回忆。
成片成片开得灿烂的牡丹花田里,有个小女孩在花丛中奔跑,有人笑着训斥她,不要糟蹋了牡丹。
那是什么?那个小女孩是谁?
微笑着训斥小女孩的人,又是谁?
她想要抓住什么,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样难受,她转过身吐了很久。
那些画面让她心慌,让她作呕,为什么这些画面会出现在她的脑海
中?小环满心疑窦,然而她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必须要找到伊笑。
她跑到伊夫人趴着的地方,从悬崖边上往下看,脸色蓦地一白,难道伊笑掉在悬崖下面吗?
她连忙找了一条下到崖底的路,她在下面找了很久,悬崖底下杂草丛生,藤蔓交织错落。
“小姐,小姐!”小环大声喊着,焦急地寻找着,最终她在一片厚厚的藤蔓中找到了伊笑。
她扑过去,将她翻了个身,血从伊笑的嘴里流出来,她的身体冷得像死人一样。
“小姐!”小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伊笑真的就和死了差不多,只有心口还有一丝热气,呼吸也若有似无,好像随时都可能离开一样。
“小姐,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听到没有!”小环大声喊着,她扯下藤蔓,飞快地编织成一张草床。
她愣了一下,她为什么会编织这个东西,而且还这样娴熟,好像她曾经编过无数次。
为什么?
“咳咳。”伊笑虚弱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小环摇摇头将那些念头都赶出脑海,她将伊笑扶到草床边,然后用力将她拖了上去。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从悬崖下面将一个人拖上去。她
自己还受了伤,她的后脑在流血,她自己看不见,她的后领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就这样一直拖着伊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她每次都以为自己无法再走下去了,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抓一把干粮塞进嘴里,命令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哪怕只是一步。
最后她终于看到了舒家的大门,她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