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01

花树无声，月落如雪，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的身体温暖如昨。

不是幻影，她不是抓不住的幻影，她在这里，就在这里。

“笑儿，笑儿，笑儿，笑儿。”杜慕筝在她耳边，叠声唤她的名，他用尽力气抱着她，害怕一松手，她就又不见了。

她离开洛阳那天，他追在马车后面跑了几里地，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直到重重摔在地上，他手中紧紧地抓着一把泥沙，好似抓着触碰不到的她。

他以为他永远失去她了，没有她的未来，他不想要。

所以他整日沉醉，因为只有醉了，她才会出现在他眼前，他哪里都找不到的伊笑，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伊笑，她只会在他醉生梦死间，施舍给他一抹笑。

这一抹笑，成了他全部的念想，此生唯一的念想。

“我在这里，就在这里啊。”伊笑有些哽咽，眼泪怎么都停不下

来。他的衣襟被她的眼泪润透了，好似心脏被人捅了一个洞，她的眼泪，是心里流出来的血，擦掉，又沁出来。

“不要离开我，笑儿，不要离开我。”他喃喃地道，“哪里都找不到你，我翻遍了整座洛阳城，可是你不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了。”她脱口而出，“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里。”

这一刻她忘记了，她忘记自己回来是同他说再见的，忘记她只是为了向他好好道个别，然后再与他打死不相往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她只知道他在这里，他不想她离开。

于是她就不会再轻言离别，倘若注定她要与他苦痛纠缠，那么她也认了。

“我都知道了，知道你为何娶顾采衣，我已经不恨你了。”她伸出双手捧起他清瘦的脸，“慕筝，为什么不告诉我，早点告诉我，虽然我不能帮你什么，但至少，我不会对你生出恨意。”

“我以为我可以放手，可以让你离开没用的我。”他凄惶一笑，“可是将你推开之后我才知道，我宁愿你在我身边恨我，我也不要你在别的男人身边微笑。”

“没有别人，永远不会有。”伊笑微微笑了，“我知道留在你身边会很痛苦，甚至将来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因为嫉妒而再次恨你，但是假如这是唯一能留在你身边的方式，我不在乎。”

“笑儿。”他倾身吻住她，他将她抱起来，穿过层层密密的桃林。

桃花雪一般地落下来，他抱着她，踏着满地桃花往前走去。

桃花深处，有一间供人小歇的阁楼，他抱着她，踏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

屋内没有灯，只有月亮透过大窗户落进来，他温柔地将她放在睡榻上，她伸着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他缓缓弯下腰来，轻轻解开她的腰带。

衣领散开，她细长的脖颈白皙纤瘦，他靠近她，叹息般地在她耳边喃喃：“笑儿，永远别离开我。”

“好。”她吻上他的唇，唇齿纠缠间，她允他。

数不清的桃花被风吹落，月色似水一般在这片桃林中流淌。这夜，似乎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温柔。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却也是最残酷的一个夜晚。

桃林边，有人打着灯笼，一步一步往前走，其实月色远远比她手中的灯火更能将四周照亮。但她还是提着灯笼，因为这样看上去，至少还有灯火为伴，不至于显得太过形单影只。

没错，提着灯笼找到这片桃林的，是顾采衣。

这些天，杜慕筝每天醉生梦死，四处浪荡，他在找伊笑，可她在找他。

成亲之后，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更不曾与他同床共枕过，他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她知道他定是恨透了她，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明明白白地说了不愿，是她厚着脸皮硬要嫁，甚至为了嫁给他，还使了卑劣的手段。

但那又怎样，她终究成了他的妻，成了离他最近可也是最遥远的那个人。

她想起他对她说的话，他说：“顾采衣，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我不爱你，就是娶了你，我仍旧不爱你，那样的生活，生不如死，你这么聪明，肯定会明白。”

她现在明白了，这样的生活，生不如死。

可她愿意，她知道从一开始，她强迫杜慕筝娶她，就注定她要痛苦，知道这些，仍旧嫁了。

杜慕筝，他不明白，她有多喜欢他。

踩着满地落花，宛如踩着自己的心尖，她看见地上倒了一个白玉酒壶，她捡起来，里面还有小半瓶未曾漏光的竹叶青。她凑近唇边，清冽的酒水入喉，烧灼似的流入胃里，眼泪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

“慕筝，你在哪里啊？”她喃喃唤着，丢掉了灯笼，烛火烧着灯笼皮，很快燃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泛着光，她其实是个很美丽的姑娘，伊笑初见她时，也觉得这姑娘秀丽别致。她这样的相貌家世，偏偏鬼迷心窍似的喜欢上一个杜慕筝，此后她才懂得，原来人活着，须得经过这么些不快乐。

她拎着酒壶往前走，花瓣拂过她的脸颊，轻柔得像是情人细碎的吻。她一口一口地喝，将小半壶竹叶青全部喝完了。为什么醉不了？醉了大概可以稍微好受一些，不用饱受被人恨着，冷落着，并且会冷落一辈子的那种折磨。

她不知道，在这片桃林的最深处，她从伊笑手里抢来的丈夫，正与伊笑，风花雪月。

她在桃林里游魂一样地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月亮落下西墙，东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虽然新的一天来与不来，都与她毫无关系，因为她正处于漫长的永夜中。

朝阳不会升起，她爱的人不会回头看她一眼，杜慕筝也永远不会到她身边来。

02

小环急匆匆地推开伊家的大门，正巧撞见伊夫人要出门去听戏，两人差点撞了一个满怀。

“是小环啊。”伊夫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急急忙忙的，可吓死我了。”

“夫人，小姐呢？”小环是将近傍晚才知道伊笑回了洛阳，她本想连夜回来，却被舒念留住了，说是怕她晚上走有危险，万一遇到歹人，他无法对伊笑交代。无法，小环只好等到第二天天亮才出了舒家大门，她雇了辆马车，走了两天才到洛阳，她都急坏了。

“笑儿在房里呢。”伊夫人道，“她前天回来的，看上去挺好，你们在舒家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舒家夫人似乎挺喜欢小姐的。”小环想了想说。

伊夫人顿时眉开眼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喜欢好啊，这是好事

儿。”

小环一头雾水，不过听说伊笑已经回来了，她倒是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和伊夫人在门口分开，伊夫人去听戏，她自然是去找伊笑。

她走到伊笑闺房门口，敲开门，伊笑正在里面拨着算盘，算盘边上放着一本账册。

“小姐，你回来怎么不叫我？”小环埋怨道，“害我担心死你了！”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嘛。”伊笑笑着看向她，“我下次一定叫上你，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那儿了，好不好？”

“哼。”小环这才笑了，“这还差不多。小姐，你为什么那么急着回来，不是打算在京城多住几天的吗？”

“忽然想回来，就回来了。”伊笑低下头，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小环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你不会是回来见了杜慕筝吧？”

伊笑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环微微皱起眉头，伊笑的眼神和表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小姐，你……”小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明那个人让她那么伤心，偏偏还要靠近那个人。

“小环，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伊笑说，眼神很坚定，一点茫然都没有，“我也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好吧。”小环叹了口气，“你是小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嗯。”伊笑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算盘，“小环，假如杜家上门来提亲，我爹和我娘……”

“提亲？”小环明显惊到了，“小姐，你，你不会……”

“这是唯一可以在一起的办法了，不是吗？”伊笑笑了笑说，“我并不在意名分，妻还是妾，不重要的，因为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这就足够了。”

“你疯了！”小环用看疯婆子的眼神看着伊笑，“你不在乎，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老爷、夫人？杜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但是嫁过去做妾，你让老爷、夫人在洛阳城以后怎么有脸见人？”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伊笑心中也有些乱，她最怕的，便是因为她，再一次让伊家蒙羞。可是比起不明不白地和杜慕筝在一起，嫁进去好歹名正言顺一些。

更何况她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那夜在桃林深处，她已经把自己能给的全都给了他，她已经别无选择，唯有相信他会珍惜她。

但她并不后悔，假如让她再选择一次，她想她仍旧会那么做。

“不过我想，老爷、夫人他们最希望的是你开心就好。”小环见她神色黯然的样子，有些不忍心，“过些时日吧，等这一波流言蜚语过去之后，再让杜慕筝来提亲，或许老爷、夫人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

“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伊笑点点头，她那晚和杜慕筝已经说

起过这个问题，当时也是这样打算的。

正巧杜慕筝要去一趟苏州，这一去怕是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他们想的是，两三个月的时间，应该足以让流言平静下来。等杜慕筝从苏州回来，他立马就亲自上门负荆请罪，并且无论如何，都会请求伊老爷、伊夫人将伊笑嫁给他。

“不过，小姐，夫人似乎对舒公子期望极高，你要早作打算，若是老爷、夫人差人去提亲，或者是舒家那边来提亲，可就不好了。”小环忽然想起舒念，便开口提醒伊笑，“到时候万一老爷允了，事情就无法收场了。”

“舒家？”伊笑愣了一下，“你在开什么玩笑，舒家怎么可能会来提亲？”

“怎么不可能，小姐，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舒公子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带你去京城？”小环觉得自家小姐有时候真是迟钝得让人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而且舒夫人也很喜欢你，她还向我打听小姐你的事情，我看得出来，舒夫人是有打算让你进门的。”

“不会吧。”伊笑听小环这么说，实在是很吃惊，那时候她有心事，根本无暇去顾及旁人，更不知道舒夫人喜欢她，“舒公子不会喜欢我的。”

“我看得出他喜欢你。”小环立马否定她的话，“就算他不喜欢，架不住他爹娘喜欢你，你还是防患于未然吧。”

小环说完，也不再打扰她，她想伊笑需要时间来静一静，想一想，再做详细的打算。但她能肯定舒念是喜欢伊笑的，而且并不是朋友之间那种喜欢，是想让伊笑永远留在他身边的那种喜欢。

小环走后，伊笑一个人在房里坐了许久。她反复回忆和舒念相处的那些时日，但她确定没有失礼于舒念。不过小环说得没错，防患于未然也是好的。更何况她那时候对他说，自己只是回来同杜慕筝好好说声再见。事到如今，别说再见，她连离开他的勇气都没了。

她想了想，最后给舒念去了一封信。她告诉舒念，自己会嫁给杜慕筝，并且谢谢他那几天的照顾。

将信交给送信的人之后，她才大大呼出一口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惬意过了，自从听闻杜慕筝要娶顾采衣，她每天都过得很累，现在忽然轻松起来，她就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她回房继续做账册去了，她决定好好学着打理生意，爹娘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迟早得扛起伊家的花木生意，不管她会不会嫁入杜家，她都不想伊家在她手里结束。

从现在起，她要学会看账册，学会算账，学着去花鸟集市看看自家的铺子。

03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非常快，原本还是百花盛开的洛阳城，转眼便到了初夏，有早熟的夏桃被人摘下，挑在箩筐里，大街小巷地贩卖。

两个月的时间，似乎眨眼间就过去了。

伊笑近来身子有些不舒服，总是无故觉得恶心，这天，她才吃过了早饭，转身就都吐了，小环担心极了：“小姐，我们请个大夫看看吧。”

“不打紧。”伊笑笑了笑，“吐完就舒服多了。小环，外面是不是有卖桃子的，我想吃桃子。”

“我这就去买。”小环拿着银子跑出院子，正巧有个挑着桃子卖的经过伊家门口，小环买了一些揣在怀里，用水洗干净了，拿去给伊笑。

“你也吃一个。”伊笑拿了一个给她，自己拿了一只放在嘴里咬。

小环见她吃得那么香甜，便咬了一口，然而才一口，便连忙吐了出来，这桃儿许是未熟透，酸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姐，别吃了，这桃儿没熟。”小环连忙过去，要抢下伊笑手里的桃。

“不酸啊。”伊笑茫然地看着她，“不信你咬一口。”

小环狐疑地看着伊笑，她接过伊笑手里啃了一口的桃儿，在边上咬了一口，立即皱眉吐掉了：“明明很酸啊，小姐。”

“会吗？”伊笑接过来，咬了一口，“我觉得很好吃啊。”

小环愣住了，跟着她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小姐，你不会是……”

“是什么？”伊笑不解地看着小环，见她欲言又止，便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嘛。”

“你该不会是，有喜了吧？”小环压低声音，“小姐，这几天你好像总是无端觉得恶心反胃，这桃这么酸，可你却一点都不觉得。”

伊笑抓着桃的手顿时一松，桃子从她手中滚落，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在了墙角。她想到了某种可能性，顿时脸色白了，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不会吧？”

“不然，我们去找个大夫来诊脉？”小环也希望不是这样的，毕竟未出阁的姑娘有喜了，这不是一件玩笑事。

之前伊笑与杜慕筝还无婚约，杜慕筝娶顾采衣，伊笑就被全洛阳的人笑话，现在若是让人知道伊笑有喜了，那还了得。

“可是，可是万一让人认出我来……”伊笑有些担心，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

“小姐不是说杜少爷马上就要回来了吗？我们先去悄悄找人诊脉，捂住脸，没人认出来的。假如真的有喜了，杜少爷回来你就告诉他。”关键时刻，小环还是很冷静的，也有几分急智。

“也只能这么做了。”伊笑咬了咬牙，拿帕子擦了手。

出门之后，伊笑找了家客栈，小环给她找来一件粗布衫，把她的头发挽成妇人发髻，再用有面纱的兜帽遮住脸，这才走了出去。

寻了一个医馆，伊笑坐下请先生诊脉，不过盏茶工夫，那大夫就笑着对伊笑说了声恭喜。

伊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小环给了诊金，连忙带着伊笑出了医馆。

回到客栈换回自己的衣衫，小环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姐啊，你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那天，我从京城回来。”伊笑也不打算瞒着小环，若不是小环，她大概今天会有些手足无措吧，而且小环与她情同姐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姐，那杜慕筝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小环问道，“据说超过三个月身孕，就会显肚子了，你得让他快点来提亲，早点嫁过去，以免夜长梦多。”

“嗯，他回来我就跟他说。”伊笑点点头。

二人说了会儿话，到晌午才出客栈。伊笑打算去花市看看自家的铺子，小环说什么也要跟她一起去，她一个人，小环不太放心。

到了集市，伊笑在铺子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问题，她有些犯困，决定回家歇会儿。

然而才和小环走到铺子门口，就看到由远及近走来两个人。

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他身边还有个女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伊笑都认识，一个是杜家杜老爷，一个是顾采衣。

那两个人见到伊笑，显然也很意外。

“伊姑娘好啊，有些日子没见了，姑娘近来可好？”顾采衣和杜老爷来这里，是打算在花市上找一盆上好的兰花，顾采衣打算要送进宫去给宫里的一位娘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伊笑，看见她，顾采衣便想起自己的不幸，就是因为伊笑霸占着杜慕筝的心，所以她才会一直被无视。

她全然忘记了，一切不幸的开端，是她不顾一切地要嫁给杜慕筝。

“托福，一切都好。”伊笑毫不退缩，反正迟早都是要与她对上的，“看样子，杜少奶奶近来不太好。”

“姑娘眼神不太好吧，我好得很，只要你别总记挂着别人的相公。”顾采衣假笑着说，“不过我看，这很难吧？”

“是啊，若不是有人恬不知耻地非要横刀夺爱，谁惦记谁的相公还不一定呢。”伊笑的眼中带着一抹讽刺，“你说是不是呢，杜少奶奶？”

“你！”顾采衣脸色剧变，她冷喝道，“横刀夺爱又如何？现在我才是他的妻子，就算你进了门，也只能做小，一辈子被我压在下面，永远也别想抬头！”

小环听顾采衣这么说，顿时怒从心中来，她实在看不惯顾采衣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不惯她那嚣张的嘴脸，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看要被压在脚下不得翻身的人是你才对！我们家小姐，可是已经怀上杜家大少爷的孩子了！”

“小环！”伊笑见小环站出来就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将这绝对不能说的秘密给捅了出来！

“本来就是！杜少奶奶，没有子嗣的正室，不知道能风光到几时啊？”小环哼了一声，跟着就被伊笑拉走了，留下一脸苍白的顾采衣和

一脸震惊的杜老爷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04

杜老爷一直站在边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来是不屑于和伊笑说话，二来是不便参与顾采衣和伊笑的对话。

但是小环的话，却像是一道闷雷回响在青天白日里。

好在这个时候周围没什么人，小环说的话，除了杜老爷和顾采衣之外，没有人听到，否则怕是很快就要被传得沸沸扬扬了。

顾采衣脸上苍白一片，她表面看上去似乎很平静，但是心中早就翻江倒海，只是因为太过错愕，一时都忘记作何反应而已。

“没有子嗣的正室，不知道能风光到几时啊？”

“我们家小姐，可是已经怀上杜大少爷的孩子了！”

这两句话反复在她脑海中循环。到底是真是假？怎么会这样？她的脑袋几乎要炸裂开来，脸色也差极了，原本的盛气凌人此时全不见踪影。

杜老爷不知道能说什么，但他心里并不是没有一丝成算的。

本来杜慕筝和伊笑的事情，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想着杜慕筝喜欢，娶回来当个妾室，也无关痛痒。

现在杜慕筝娶了郡主，纳妾的事情，自然杜家就不能做主了，但是听顾采衣的意思，她好像不在意杜慕筝将伊笑娶进家门。

假如伊笑真的怀了慕筝的孩子，那这个孩子就是杜家孙子辈的第一

个孩子，杜老爷不能不重视。

杜家的子嗣，可不能流落在外面。而且杜慕筝不肯碰顾采衣，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假如杜慕筝一辈子不碰顾采衣，那杜家岂不是要绝后了？虽说还有一个杜慕卿，但那是庶出的次子，地位怎么能与杜慕筝相比。

这么想着，杜老爷就开始考虑让伊笑进门。他倒不怀疑那孩子是杜家的，因为虽然杜老爷看不上伊家小门小户，但是伊笑和杜慕筝的感情，还是让他有点感动的。

回到杜家之后，杜老爷就和杜夫人商量了一下，两个人都觉得还是尽早将伊笑迎进门比较好，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多一个伊笑也没什么。

但是话虽然是这么说，这事儿还得顾采衣点头才行，毕竟她是郡主，在这个家里，她的地位是最高的。

这么想着，杜老爷便让杜夫人去找顾采衣说话。

杜夫人也不耽搁，当下收拾了下衣衫头发，带着贴身的丫头就去了顾采衣房里。

顾采衣正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梳着头发。

“采衣啊。”杜夫人走进来，在凳子上坐下，“娘来想跟你商量件事情。”

“是商量那个伊笑进门的事情吧。”顾采衣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这事儿我不同意！”

杜夫人若是看到镜子里顾采衣的脸，一定会被吓一跳，因为她的表情实在是太过狰狞，将她原本的美貌生生扭曲了。

“可是，你不是……”杜夫人可是听杜老爷说了的，顾采衣之前明明并不反对伊笑进门，怎么如今忽然变了卦？

“对，我之前是同意让她进门，但是现在不行！”她终于转身看着杜夫人。

杜夫人看着她的脸，心突突狂跳起来，顾采衣看上去像是得了魔怔一般，神情有些可怕。

“娘，我一直没说，其实我也有了身孕，我本想等慕筝回来再说出来，好给你们一个惊喜的。”她看到杜夫人被吓到的样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平复了一下心情，摆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你们不用担心杜家没有子嗣，根本不需要伊笑来为杜家绵延子嗣，而且我想，我爹一定也不会愿意我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吧。”

杜夫人心有余悸，她有些六神无主，家中大事向来都是杜老爷做主，她根本不用操心，顾采衣这么一说，她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算了，我去找爹说吧。”顾采衣说完，直接将杜夫人晾在了那里，抬脚就去找杜老爷了。

杜老爷正在书房里翻着人情簿子，像是已经开始着手筹办喜酒了。虽说一般人家纳妾，都只是家里随便吃顿饭就好，但大户人家，娶妾也会摆酒。

憎恨从心底涌上来，顾采衣强迫自己将那种情绪压下去，她是恨极

了伊笑，但是现在，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必须在杜慕筝回来之前，彻底解决掉伊笑，万一杜慕筝知道了伊笑怀了他的子嗣，定会更快将她接进门，她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她之前是说过允许伊笑进门的话，但她可没说过让伊笑生下杜慕筝的孩子！

从她进门，杜慕筝看都不肯看她一眼，更别提碰她。在他寻找伊笑的那些日子里，她也在辛辛苦苦寻找杜慕筝，企图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让他看见自己的存在。

可是伊笑又回来了，明明走了不是吗？走了就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恨，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恨意，她恨不能亲手杀了伊笑！

但是她不能，她这么做了，只会让杜慕筝离她更远，伊笑不能死，因为她肯定，如果伊笑死了，杜慕筝绝对会随她而去的。

想到这些，顾采衣心中的恨就越发浓烈，她不能让伊笑称心如意，她要报复她，报复她给自己带来的这些不幸！

“爹。”她在门口平复了心情，冷着脸走进书房，“爹已经在准备让伊笑进门了吗？”

“是啊，慕筝经常不在家，伊笑进门，你也好有个伴儿嘛。”杜老爷沉浸在喜悦中，全然没有发现顾采衣的眼睛已经要冒出火来了。

“我不同意。”顾采衣说着，走过去夺下杜老爷手中的人情簿，“我绝对不允许伊笑进门！”

“为什么？”杜老爷诧异地看着她，“你之前不是……”

“那只是用来气她的话，我不可能大度到真的让她进门的。”顾采衣冷声道，“爹，我也怀了慕筝的孩子，只是没有告诉你们罢了，所以，爹，你要是因为孩子让伊笑进门，那大可不必了，因为杜家有我就够了。”

“可是，那总归是杜家的子嗣，流落在外也不好。而且，慕筝死心眼……”

杜老爷还想再说，却被顾采衣打断了：“上次贡品的事情，是我爹帮忙摆平的，不过若是我不高兴，再出什么问题，我可不敢保证我爹会不会帮忙了。爹啊，你自己想清楚怎么做吧。”顾采衣直接丢下狠话。

杜老爷也是被她吓到了，他没想到顾采衣连威胁的话都说出口了。

“杜家可不能有孩子流落在外，该怎么做，爹你自己想清楚。”她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剩下杜老爷失魂似的在椅子上坐下，一抹额头，竟然摸了一手的冷汗。

该怎么做，他的确清楚，可是那样会不会有点残忍？

05

回去的路上，小环一直低着头不断地道歉。

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是孟浪了，伊笑有喜了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呢，万一被有心人听见，可就大大的糟了。

“算了。”伊笑叹了口气说，“反正迟早都要说的，而且慕筝就快回来了，让他们知道我有喜了也好，这样杜家就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上门提亲了。”

“小姐，你不怪我了啊？”小环偷偷瞥了她一眼，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怪你有用吗？下次可不许了啊。”伊笑说。

小环当下拍着胸口保证，绝对不会了，说着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过些日子，她就会嫁进杜家，然后永远都和杜慕筝在一起。

算算时间，慕筝后天就要回来了，他前几天写信给伊笑，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伊笑满心期待他给她带回来的惊喜。

然而她先等到的，却是杜老爷。

杜老爷亲自上门来见伊笑，刚好伊老爷和伊夫人都不在家，伊笑便将杜老爷安置在前堂。

伊笑心中猜测杜老爷来的目的，他应该是冲着小环那天的话来的。

“伊小姐，我冒昧来问你一声，你真的怀了慕筝的孩子吗？”杜老爷直直盯着伊笑的眼睛问。

伊笑从容地点点头：“是的，大概有两个月了吧。”

杜老爷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他才说：“其实慕筝已经回来了，也已经知道你有喜了。”

“慕筝回来了？”伊笑心中一喜，忙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

的？”

“昨夜就到家了。”杜老爷迟疑了一会儿说。

“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伊笑太高兴了，直接就问了杜老爷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合适。

“伊小姐说得真好笑，他出去了两个月，回来自然是要陪家中妻子，哪有空来见你？”杜老爷淡淡地道，“伊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伊笑心中困惑不已，她有些不相信杜老爷的话，不过他说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她怔住了，她想起舒念说的话，总有一天，她会介意他有妻，而她不过是个妾。

刚刚她心里的确是有些在意的。

“好。”伊笑有些心不在焉，跟着杜老爷走出了伊家的大门。她跟在杜老爷身后，一直走到伊家后面的山路边上，这才停下来。

“我想告诉伊姑娘，他的妻子也有喜了。”杜老爷说着转过身来，对着伊笑身后使了个眼色。

伊笑下意识地回头，却被人挟持住了，她心中大惊：“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伊小姐，你想嫁进杜家，可以；但是杜家的子嗣，只能由郡主生。”他说着一挥手，顿时有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过来。

“你们给我喝什么，你们住手！”伊笑挣扎着想逃跑，可是她的力

气哪里能与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相比。

“这是杜家的孩子啊！虎毒不食子，你简直禽兽不如！”伊笑看着杜老爷怒骂道，“你放开我，慕筝！慕筝，你在哪里！”

“慕筝是不会来的。”杜老爷背过身去，他也有些不忍，但他必须弃车保帅，“你还不懂吗？慕筝知道我来这里，他知道我要做什么。”

“不可能！”伊笑一边惊叫一边挣扎，“你说谎！”

“他是为了可以跟你在一起！”杜老爷冷笑着补充，“只要你没有子嗣，你就能嫁进杜家，他就能永远与你在一起了，以后他会和郡主有孩子的。你若想带孩子，让郡主生一个过继给你养活。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

“哈！”伊笑被他的话气得笑起来，“哈哈哈，你在说什么笑话，不可能的！”

“动手吧。”杜老爷冷冷地下令。

端着药的人，上前一把捏住伊笑的下巴，将药往她嘴里灌，她不想喝，被呛到了，开始咳嗽起来。

她心中焦急万分，她挣扎，她呼喊，可是没有人经过这里。

没有人能救她，没有人能救她的孩子！

终于那一碗药被灌了下去，伊笑转身用手去抠喉咙，试图将药吐出来。

“没用的，伊小姐，等你养好身体，我再派人上门提亲。”杜老爷说完，便招呼那些人走了。

“你们不能走，你们不能走！”伊笑往前跑了几步想要拦住他们，可是小腹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刀捅进去，又用力地转了几圈。

“你们回来，我求求你们，给我找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她疼得跌倒在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然而那些人，连头也没有回。

“慕筝，慕筝，你在哪里……”她泪眼模糊，趴在地上往前爬，企图去到有人烟的地方。

她感觉到双腿之间黏湿一片，却不敢低头去看。

“慕筝，救救我们的孩子。”她咬着牙，忍着近乎让人昏厥的剧痛，一点一点往前挪着。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蔓延了有十丈远，碎石被血染红，她的下身已经被血浸透了。

“慕筝，慕筝。”她咬碎了嘴唇，嘴巴里都是血的味道，“为什么不来呢？明明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不来救我？不是说好……不会再让我难过？”

“杜慕筝，你这个骗子，骗子……”她再也爬不动了，趴在地上，连神志都开始模糊。

她想她是不是快要死了，否则怎么会觉得世界都坍塌了？

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在泥地里翻滚爬行？他好像总是弄丢她，总是让她伤心，让她痛苦。

他为什么不来？杜慕筝，你为什么不来？

你难道听不见我在呼唤你？你为什么听不见我在呼唤你？

我都要……死掉了啊！

她将脸埋进手心，似乎听见前面有脚步声传来，她艰难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其实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被泪水和泥沙蒙住了视线，只依稀看见，有个人逆着光朝她飞奔而来。

跑得是那样快，像是前方有他最珍惜的珍宝。

她在一瞬间雀跃起来，她满怀期待地等他来。

终于，那个人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然后比黑暗更加决绝的绝望，在瞬间将她击溃。

来的人不是杜慕筝。

他终究不曾来救她。

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浮上心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