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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空城

第八章 空城

书名:亲爱的小孩作者名:奈奈本章字数:10257更新时间:2023-12-27 20:34:58

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这街道车水马龙,我能和谁相拥?

【一】

春节临近,这座城市越发显得清冷,就连那些欢声笑语仿佛都在嘲笑我的孤单。我毅然拖着行李箱飞去了温暖的城市,那里有怡人的气候,美丽的风景,最重要的是有不认识我的人,他们看不透我笑容背后的落寞。

我特意选了一家小小的家庭旅馆,环境清幽,离海滩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在这里的每一天,我只需要享受阳光、沙滩和海鲜,不需要考虑那些烦恼的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去哪里,即使是要下水去游泳,我都要再三确认是否带着手机。

有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我便惊得跳起来,直到看见来电号码是熟悉的号码时,才松了一口气。

是的,我害怕再接到那样的敲诈电话,我害怕那人在电话里又提起什么让我心惊胆战的事。

但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手机再也没有响过。我便安了心,专心地吃喝玩乐,几乎就要忘了所有的烦恼。

阳光充足的午后,我穿上白色的长裙和黑色的靴子,在耳边别一朵从路边随手摘的红色鲜花,租一辆单人自行车,沿着海岸线边的公路骑行。

清凉的海风迎面拂来,舒服惬意。

我迎着海风,快速蹬着自行车,不经意间就轻轻唱出来:“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

只唱出一句,我便愣住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自行车失控,倒在一旁,我跌坐在地上,膝盖蹭破了皮,殷红的血流出来,但我并不觉得疼。

我只是不能接受,我声称受不了榕城的寒冷,我借口不想留在榕城看别人合家团圆,来到这个温暖如春的地方旅行。我做这一切,其实不过是为了圆多年前两个人的愿望——我和林修歌的愿望。

已经不记得那是我们到青城的第几年,只记得是有一次偶然谈起林修歌将来要报考哪所大学。

那天青城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雪,漫天的大雪仿佛要将整个青城覆盖,我抱着热水袋挤在林修歌的书桌前看雪景。

目光扫过书桌上的习题册时,我一边轻轻跺着脚取暖,一边问林修歌想报哪所大学。

一直低头做习题的林修歌便抬头笑望着我,轻轻说出了一个学校的名字。

“为什么?”我知道以林修歌的实力完全可以报考更好的学校。

“因为听说那里的冬天很暖。”林修歌指了指窗外飞扬的雪花,“不像这里这样冷。那里有大海,有很多好吃的,我还听说那里的风景特别美。如果我去那里上学,冬天就可以带你去那里玩,你就不用怕冷了。”林修歌说完,揶揄地望着我。

“真的吗?”我高兴地跳起来,毫不在乎他的揶揄,发挥我的想象力憧憬着,“有大海的话,那就一定要穿白色的长裙,只有白色的长裙配沙滩和大海才好看。鞋子呢?大概很多人会赤脚或者穿方便的凉鞋,我就要与众不同,我要穿黑色的马丁靴,头上再别一朵超大的红色鲜花。”

“好看吗?林修歌,你觉得那样好看吗?”我趴在书桌上,侧过头看正在奋笔疾书的林修歌,“那到时候你要穿什么呢?得穿得跟我相配才行啊!”

林修歌看了我一眼,只是笑。

我就自作主张地说道:“嗯,男生当然穿得越简单越好看,那你到时候就穿最简单的棉质白衬衫好啦,下面就跟我的黑色马丁靴相配穿一条黑色的长裤,鞋子呢?”

“如果要完全配合我的话,那你应该穿一双红色的帆布鞋才对。”我假装苦恼起来,“可是你从来不穿鲜艳颜色的鞋子。林修歌,到时候能不能配合我一下呢?”

林修歌停下来,用笔敲了一下我的头,坚定地说道:“不能。”

我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

“男生穿红色的鞋好奇怪。”

我吐了吐舌头:“老古板!老顽固!史前生物!”

林修歌不为所动。

我气呼呼地说道:“你就当是帮我完成一个心愿都不行吗?”

林修歌一边低着头演算着习题,一边拖着长长的音,怪腔怪调地说道:“不——行!”

我听见林修歌闷闷的笑声,就真的生气了,因此一下午都不理他。

林修歌莫名其妙地偷着乐了一下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收拾好书,又用笔敲我的头,说道:“苗小禾,我能不能考上那所大学,会不会带你去那里,那是几年后的事,你为什么现在就要为几年后的事生气呢?”

“那你说你到底答不答应?”我仍然不放弃,好像去那温暖的城市旅行就是明天的事一般。

“嗯!”林修歌侧头想一想,仍然不肯松口,“好像还是不能。”

“哼!”我愤愤地说道,“那我以后不要跟你去那里,就算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那些话、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是一晃已是经年。

【二】

我跌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海,那些琐碎的往事便排山倒海而来,那些原本我以为早已忘却的细节,在脑海里慢慢地放大,细微到那时我生气跺脚的样子以及林修歌唇角勾起的弧度都仿佛历历在目。

我低下头,看见摔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上映出自己的样子,长长的黑发,耳边别着一朵红色的鲜花,白色的长裙,黑色的马丁靴。我便知道我来这里这样打扮是为了什么。

因为明白了,所以更生自己的气。

我扶起自行车,疯了一样骑回旅馆。美丽温柔的老板娘看见我摔破的膝盖,吓了一跳。我若无其事地冲她笑道:“因为心急骑得太快,所以摔了跤,没事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我就窝在旅馆的小院子里晒太阳。

老板娘大概是怕我太孤单,悄悄观察我两天后,走过来跟我说:“不去海滩走走吗?”

我摇头。

“去大排档吃海鲜呢?”

我也摇头。

“那是在这里等着跟朋友会合吗?”

我摇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老板娘便体贴地不再多问,她将一大盘水果递到我面前的小桌子上,想一想又问:“过年不回家吗?不回家就在我这里过吧。反正我这里过年也营业的。”

我点头,又摇头。我明白她的好意,只是我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坦露我的孤单。

老板娘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我放在桌上的手机:“你的手机是坏了吗?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啊,恨不得手机24小时不离手的,那手机也是24小时会响的。但是我看你的手机好像已经几天没响过……”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等老板娘说完,飞快地拿起手机检查,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手机已是“仅限紧急通话”的状态。那就是说,如果有人想找我,是打不进电话的。

我跳起来,急切地问道:“哪里有修手机的地方?或者卖手机的地方?”

老板娘大概是被我十万火急的样子吓着了,连忙将自己的手机递过来:“怎么了?先拿我的手机用。”

我来不及回答她,便拿着手机跑了出去,老板娘追出来告诉我最近的营业厅在哪里。我连忙顺着她指的方向跑去,因为太急,我都忘了骑车去会更快。

等我跑到营业厅,已喘得说不出话来,我比画着让营业员拿了一部新手机给我,连忙换上自己的手机卡,开机。等了一会儿,没有什么短信或未接电话的提示,便稍稍安了心。

但转瞬又紧张起来,如果那个敲诈的人之前打过电话,打不通,他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做……

我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地回拨那人打过来的座机号,但意料之中,那只是一部公用电话。

我挂断电话,迅速滑动手指,漫无目的地翻着通讯录,手指却在滑过“林修歌”的名字时停住,下意识地就要按下拨打键,我蓦地怔住了。

原来,我手机24小时不离手,在得知手机出了问题时那样着急,都是因为我担心那个人——林修歌。我害怕敲诈的那人再打电话来,找不到我,也许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陷害林修歌。

这样想着的时候,恐惧感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脖子,我害怕得快要喘不上气来。林修歌是否无恙?这个答案大概只能从林修歌本人那里得到。

但我知道,现在我绝对不会拨打他的电话,夏北北倔强又固执的自尊心不允许我那样做。

回去的路上,阳光依旧灿烂,我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海滨小城,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空城”。

所谓空城,就是无论你通过什么渠道,对这个城市有多么了解,但这个城市对你来说永远是一座冷冰冰的城。只因为你曾经期望跟你同来这里的人不在这里,一切都变得冰冷和索然无味。

远处的沙滩上,有人在放着那首听起来苍凉又落寞的歌,正是那首《空城》。

歌词里这样说:“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这街道车水马龙,我能和谁相拥?”

【三】

因为心情不好,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去了附近最有名的酒吧。大概是春节将近的缘故,酒吧里分外热闹,震天响的音乐里,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我抬头看过去,便看见了在舞池正中央高高的台上跳着热辣劲舞的阿蛮。

是的,是阿蛮。尽管她化了浓妆,衣着也和平常大不相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不是得了重病吗?怎么还能那么用力地跳舞?

难道她根本没有得什么病?

阿蛮也看见了我,她妩媚地朝我勾了勾手指,立刻有人起哄,想将我簇拥上台。

我径直走过去,阿蛮似乎有点儿诧异于我的果敢。

陌生的男人紧紧贴着阿蛮热舞,我瞥了一眼阿蛮,冷冷地说道:“你在这里欢天喜地,不担心你的林修歌是不是已经被警察抓走了吗?”

我说完,一刻也不停留,径自走到吧台边要了酒,独自喝起来。

片刻后,阿蛮身姿曼妙地走过来,倚在吧台边上,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吐出来,懒懒地说道:“苗小禾,你还挺关心林修歌的啊。”

我闷声答道:“我只是看不惯你。”

阿蛮毫不介意,笑眯眯地问道:“苗小禾,你来这里度假?”

我仰头喝完一杯酒,将酒杯轻轻放在吧台上,冲酒保喊道:“再来一杯!”

我端着第二杯长岛冰茶,不屑地对阿蛮说道:“是不是度假,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蛮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说道:“我是来度假的。林修歌说这里的冬天很温暖,最适合我养病,他就帮我订了机票。”

阿蛮喜不自胜说着话的空隙,我已经喝完了第二杯酒。

阿蛮便笑眯眯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苗小禾,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说完,便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桃花眼仿佛能够洞察人心似的。

我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却听见她冷笑一声,说道:“因为你害怕一个人过年,对不对?别人都合家团圆的时候,你一个人过年,真的是太可怜了。”

阿蛮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我无力地还击。

“我不一样。”阿蛮得意地看着我,“我有林修歌。”

我握紧酒杯,不再说话。

阿蛮凑过来看了看,伸出手指弹一弹我的酒杯,说道:“长岛冰茶啊?苗小禾,你不会以为这真是茶吧?这可是很厉害的酒,很容易醉的。”

我看着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咳几声的阿蛮,轻声笑道:“不用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才懒得管你。”阿蛮扭着腰挤进人群,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阿蛮走后,我仿佛和酒较上了劲,也不知是喝到了第几杯,眼前的事物已经开始出现重影。

我趴在吧台上,昏昏欲睡。一个陌生男子过来跟我搭讪,我不耐烦地推开他,他却扶起我,要将我往酒吧外面拖。

我意识模糊,毫无反抗之力。快到酒吧门口时,我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然后我听见一个尖厉的女声说:“干什么!你要带我朋友去哪里?再不松开我报警了!”

我艰难地睁开眼,看见重影的阿蛮站在我面前,紧紧抓着我的手腕。

她从那男人的手里一把抢过我,然后抓住我的胳膊,一路跑出酒吧,跑到大街上。

夜风一吹,我的意识清醒了不少,身旁的阿蛮仍然抓着我的手,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我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因为急着跑出来,她没来得及穿外套,只穿着单薄的吊带裙。

这里虽然白天很暖,但冬夜的风还是有些微凉,她握着我的手,此刻便是冰凉的。因为剧烈咳嗽的缘故,她的脸颊微红,有些气喘。

我看着这样的阿蛮,突然有点儿看不清她,不是看不清她的容貌,而是看不清她的心,更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修歌和她都闭口不提她的身体状况,只说处境糟糕,但是怎么个糟糕法,我还是一无所知。

我疑惑地问她:“阿蛮,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阿蛮仿佛要气得跳起来,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忍住咳嗽说道,“我才不是帮你!我这样做,只是因为你苗小禾只能被我一个人欺负,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是吗?”我站不稳,踉跄着倒向阿蛮。

阿蛮条件反射地一把将我推开,又立刻伸手将倒向地面的我拉住。

她抱着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地将我塞进出租车里,然后翻开我的钱包,将我的房卡找出来,跟司机说了旅馆的地址。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见她在关上车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她说:“我这样做,还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我有一件事要求你。这世上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求了。”

我头痛欲裂,不明白她说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她和林修歌背叛、欺骗了我,而他们又都口口声声说有求于我。

出租车缓缓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阿蛮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她的白裙子上一片殷红。

出租车司机也看到了,慌张地停下车问我:“你朋友怎么了?怎么吐那么多血?”

我咬唇说道:“走吧,她不是我朋友。”

我深知,以阿蛮的性格是绝不会接受我的帮助的,她大概宁死也不愿意让我看见她这样的情形。

大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回去的路上,我还是没忍住给林修歌发了短信。

我质问他:“为什么6年后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要来找我?如果你不出现,也许我们三个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互相折磨。”

过了很久,他的短信才回过来。

他说:“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阿蛮。可是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我却只剩下一个你可以依靠。”

我怔怔地看着那句话,突然想笑,笑着笑着鼻子酸了。

世上最恨我的人说,这世上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求了。

世上我最恨的人说,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我却只剩下一个你可以依靠。

【四】

我在旅馆里昏睡了一天一夜,隐约记得老板娘进来喂过我两次鸡汤,自己摸索着起床上过几次卫生间,其余都是有关梦境的记忆。

长长窄窄的桐花巷里,风一过,那些洁白的桐花便像雪花一样飞扬。

小小的我,眼睛哭得通红,像只可怜的小兔子,眉眼弯弯笑着的林修歌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将手伸给我,我安心地将手递到他的手里。

然而,那些美好的画面转瞬即逝,接下来便是我与林修歌、阿蛮无休止的决裂、纠缠和相互折磨。

梦里,我看见林修歌红着眼,立在远处,轻声问我:“苗小禾,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到最后我却只剩下一个你可以依靠?”

他看着我,眸子里全是绝望。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伸手抓住他,可是我一伸手,眼前只剩下一片空气。

我惊醒过来,仿佛已经经历了几生几世一般。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落在我的脸上,融融暖意仿佛能让人忘记一切烦忧。

我像个浴火重生的人,起床洗漱,换衣服、化妆打扮,焕然一新地走出去,企图用美景和美食让自己暂时忘却那些纷扰。

我沿着小巷独自步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海滩。虽然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但海滩上的人并没有因此少起来。

我从那些嬉笑打闹的人群中走过,听他们相互说着或温馨或幽默的话,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来。

可是,嘴角的笑意维持不到两秒,我便愣在原地。

远处,湛蓝的海浪轻轻拍打着细软的白色沙滩,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人立在沙滩与海浪的交接处,白衣、黑发,迎风飞扬。

虽然只是一个侧面,但我知道那是林修歌。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很久都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

浪花冲过来淹没他的脚踝,退回去,又冲过来,他只是呆呆地盯着脚下某个地方。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在转身的瞬间瞥到林修歌目光停留的地方,然后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浪花从他的脚踝处退开,露出一双红色的帆布鞋,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双早已被海水浸透的鞋子上。

熙攘的人群、大海、沙滩,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我的视线里只剩下林修歌,我甚至可以看见他望着从海浪里露出的红色帆布鞋时唇角微微勾起。

他立在白色沙滩与蓝色海水的交接处,白衬衫、黑裤子、红色帆布鞋,这画面竟跟我多年前憧憬的一模一样。

我看得恍惚起来,时光仿佛停滞又逆转,我仿佛可以听见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冬日,我挤在他的书桌前说——

“嗯,男生当然穿得越简单越好看,那你到时候就穿最简单的棉质白衬衫好啦,下面就跟我的黑色马丁靴相配穿一条黑色的长裤,鞋子呢?如果要完全配合我的话,那你应该穿一双红色的帆布鞋才对。”

原来他还记得。

我被海风迷了眼,眼泪就这样无声地落下来,我想转身,不想让林修歌看见我的眼泪。

然而还是迟了,仿佛有感应一般,林修歌微微侧过头来,看见了我,琉璃似的眸子迎着光,亮晶晶的。

他的目光在触上我的目光的一瞬间,仿佛条件反射一般,唇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扩大,最后,他眉眼弯弯地笑望着我,一如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我恍惚起来,情不自禁地像小时候一样朝他走过去。

林修歌看见我朝他走过去,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蓦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微微侧过头去。

我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进退两难。

良久,他看着远处的海岸线,仿佛解释一般说道:“我来这里陪阿蛮。”

“我知道。”我点头。

“真巧啊。”他往前走两步,将脚彻底没进海水里,才侧过头来看我。

“不巧。”我低头笑道,“这么多天,我一直都在这里。”

“那个敲诈电话,我也不知道那人后来有没有再打给我。”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前阵子我的手机坏了,我也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坏的,也不知道那人打没有打电话,万一打了,没有打通,会不会……”

“没事的,苗小禾。”林修歌安慰我说,“那件事我已经搞定了,你不用再管它。”

我想问他是怎么搞定的,林修歌已侧过头去。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远处,突然沉默起来。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仿佛我们两人之间如今已无话可说,又或是很多话已没必要再说。

大概此刻我默然转身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终究还是不甘心。我学着他的样子朝大海里走了两步,将鞋子完全没进海水里,然后轻声说道:“林修歌,我刚才看见你穿了红色的帆布鞋呢。”

“那个只是……”他慌乱地解释,“只是那天去买鞋时,只剩下这个颜色了。”

他那样慌乱,正是因为他一直记得那样的约定吧。

我若无其事却心生期待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我今天也没有按约定穿白色长裙和黑色马丁靴,更没有在头发上别一朵红色的花。”

林修歌怔了怔,别过脸,不再看我。

然后,我便听见他不羁的笑声,他说:“约定?什么约定?即使我们有过什么约定,那么久远的事谁还记得呢,北北?”

北北,他叫我北北。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叫我北北,之前即使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叫我苗小禾,从不曾叫我北北。

而这一次,他叫我北北,这大概便是最隐晦又清楚的拒绝吧。

他回头看着我:“何况……”

我飞快地打断他的话:“何况你还有阿蛮要照顾,而这世上,你也只有阿蛮一个人了。林修歌,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虽然我很久以前那样喜欢你,你也在半个月前那么喜欢我,可是时机不对,我们从没有在同一时间喜欢上对方,所以就错过了。错过了,就不可能再有交集了。更何况,我们还曾彼此伤害过,两个互相伤害至深的人,是不可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所以,我们两个注定是两条平行线。你放心,从此之后,我不会再有什么想法。”

我停下来,笑看着他。

他身后,晚霞那样红艳,几乎灼痛了我的眼。

我眨眨眼说道:“所以,你最好也别再有什么想法。”

“所以,连朋友都不能做了吗?”

我点头说道:“当然不能,你应该了解我吧?”

他说:“好。”

话说到这里,就应该告别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先走,只是一起听着海浪声。

最终还是林修歌先开了口:“阿蛮她……”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此刻已经做了一个决定,我抢先说道:“你上次说阿蛮的处境很糟糕,是因为她得了很严重的病吗?到底是什么病?治好她的病需要多少钱?我来出。”

林修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眸子里慢慢氤氲起浓浓的哀伤。

良久,他只是摇头说道:“没用的,苗小禾。阿蛮不是生病那么简单,她因为在酒吧跳舞赚钱,而染上了不该染的东西,所以身体才会越来越差。只有她愿意接受强制治疗,身体才有可能好起来,但阿蛮不会配合。而且因为这个,她已经欠了很多钱,越积越多。之前我还天真地想,只要你帮忙还了最开始的那些钱,带阿蛮彻底离开那样的环境,就会好起来。现在我发现,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而且过去这么久,钱的数额已经超过你的能力了。总之,苗小禾,你不要管,我不希望你也被拖进这泥沼。”

林修歌虽然说得含糊其辞,但是我瞬间明白了阿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怪一直都遮遮掩掩,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口。

这真的是太糟糕了!

难怪林修歌一开始会那么说。

我喃喃地问道:“那……那要怎么办?”

林修歌却若无其事地安慰我说:“没事的。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阿蛮。将来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阿蛮身边一直陪着她。”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竟然一点儿也不难过,只是觉得鼻子有点儿酸,最终与他相依为命的还是阿蛮。

“阿蛮她……前天我遇见了阿蛮。”我没话找话,到如今,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阿蛮”这个话题了。

林修歌却突然朝我走过来,猝不及防地拥我入怀,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后松开我,退后一步说道:“谢谢你,苗小禾。”

“谢我什么?”我怔怔地望着他,右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左臂,仿佛这样就像他仍然在抱着我一样。

“谢谢你说愿意帮阿蛮治病;谢谢你曾经那么喜欢我;谢谢你现在不喜欢我;谢谢你让我知道,曾经的你是一心一意把我和阿蛮当作家人;谢谢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苗小禾。”

我鼻子发酸,却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如果这是我和林修歌最终的告别,那么我要它与众不同。

我勾起嘴角,用力地笑着:“不是的。林修歌,我说我愿意帮阿蛮治病,并不是因为我曾经把你们当家人。现在的你们其实连我的朋友都算不上,你们只能是我曾经的敌人或是仇人。但是,在这世界上,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反而是曾经作为敌人和仇人的你们跟我关系最密切。所以,如果不想让我一个人孤单地在这世上,请你一定要和阿蛮好好活着。好让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仍然有那么两个人是跟我有关系的。”

我努力微笑,转身离开,将最后一句话掩藏在心底:那样才不会太孤单啊。

【五】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一转眼便到了除夕。热情好客的老板娘邀请我晚上一起守岁,我没有推辞。

春节晚会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围坐在小院子里开始互相敬着酒。我喝得有点儿多,很快便醉了,醉着的我大声地唱着歌,逗得老板娘一家开心地哈哈大笑。

我坐在他们中间,看他们互相调侃、言笑晏晏的样子,突然明白了大约这就是家的感觉。

临近12点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看见了林修歌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新年快乐”,多半是那种群发短信。

我怔怔地看着,没有回复,等手机自动黑屏后,又加入了敬酒的队伍。

门铃便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大家都愣了神,以为听错了。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打开门,便看见气喘吁吁立在门口的叶凌凡。

“新年快乐,北北。”他满头大汗,抬手看了看表,仿佛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赶在12点前跟你说了这句话。”

他那样满心欢喜地望着我,好像从榕城飞到这里,赶在12点之前亲口跟我说一声“新年快乐”是天下最要紧的事情。

他的手上搭着厚厚的制服大衣,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毛衣,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班便直接赶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我看着这样的叶凌凡,那些要赶他走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就连眼睛也不争气地酸起来。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温润如玉的脸。

叶凌凡却会错了意,着急又笨拙地解释道:“北北,你不要生气啊。我不是故意跟着你来的,我只是……只是巧合。”

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一身正气的叶凌凡是永远学不会说谎的。

“其实,我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大概是警察叔叔关心我这样的单身女青年,所以年关将近,就查了一下我的身份证号,知道我住在哪个地方的哪家旅馆了。你记忆力那么好,一定记得我的身份证号的,对不对?”

我故意板着脸,然后眨眨眼笑起来。

叶凌凡放了心:“北北,原来你不生气啊。”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嬉笑着说道,“大过年的,谁也不值得我生气。”

叶凌凡简单地吃了点儿东西,便拉着我去了海边。

除夕夜的海边几乎没有人,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半张脸,映得海面波光粼粼。

我脱了鞋,赤着脚跳起来,追逐着浪花玩。

叶凌凡便跟在我后面,不时伸手扶我一把,仿佛生怕我会被海浪冲走一般。

我立在浅浅的海水里,感受着浪花冲刷着我的脚踝,突然想起那个白衣黑裤、将红色的鞋子藏在海水下的人。

“叶凌凡。”

“嗯?”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我退到沙滩上,坐下来,抬头望着月光下的叶凌凡。

叶凌凡微笑着走到我身边,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中的繁星。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便说:“你说啊,我听着呢。”

我也学他的样子躺下来,在月光下,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我有一个同学叫小红,小时候因为觉得家里人不喜欢她,就离家出走了,然后小红遇到一个好心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就把她领回了家。后来,那个小男孩又捡到了一个走丢的小女孩小花。从那之后,这个男孩就和小红、小花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再后来,小花因为某种原因和他们分开了,等他们三个再相遇的时候,小红生了很重的‘病’,这种‘病’是要进行强制治疗才能好起来的,但是小红不愿意。而且,小红因为这种‘病’借了很多钱,那些钱利息都高得吓人,他们是怎么也还不起的。叶凌凡,如果你是小花,要怎么才能帮到他们呢?”

我说完,侧过头去看叶凌凡,才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仿佛轻易便能看穿我。

我不安地别过脸,却听见叶凌凡冷静又果断的声音,他说:“那个小男孩当年很可能不是‘捡’了,而是拐了小红和小花。”

我立刻否定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叶凌凡坐起来,严肃又认真地看着我说,“北北,我最近正在查办一起多年前利用青少年接近儿童从而拐卖儿童的案件。如果你今天说的是真实事件,很可能跟我办的案件有关,我要请你的同学协助调查。”

“不……不是的。”我慌得结巴起来,“就……就只是个故事。”

“北北。”叶凌凡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其实你每次说谎我都看得出来。”

“才不是!”我起身站起来,向着黑暗里走过去,“我才没有说谎。”

叶凌凡追上来,抓住我的胳膊。

我用力挣脱开,吼道:“林修歌才没有拐我和阿蛮!”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和叶凌凡同时愣住。

我一脸坦然地望着叶凌凡,他温和的脸上便慢慢积起一股怒气。

叶凌凡双手抓住我的胳膊,不容置疑地说道:“北北,如果你和林修歌之间的事正如你刚才的故事所说的,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林修歌再接近你的。”

我怔住了,我从来不知道温润如玉的叶凌凡也是会生气的,而且生起气来是这样吓人,完全不似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叶凌凡。

我固执又倔强地说道:“你凭什么那么做?”

“我凭什么?”叶凌凡定定地看着我,明亮的眸子慢慢暗淡下去。

良久,他松开我,喃喃地说道:“就凭我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