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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爱之名

第三章 以爱之名

书名:亲爱的小孩作者名:奈奈本章字数:10765更新时间:2023-12-27 20:34:58

多年之后,我早已学会将伤人的话用轻松温和的语调说出,却还是看不透你坚硬如冰的心。

【一】

现在是2014年11月的第三个周末,我叫夏北北,是榕城A大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二学生,念一个普通但据说好就业的商贸英语专业。大多数时候生活围绕着“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运转,长得还算漂亮,成绩也过得去,但是从不参加社团活动,更不和除了室友之外的人走得太近。

对了,我也像这里大多数女生一样,有一个还算谈得来的男朋友——叶凌凡。

从外表来看,我和校园里大部分的女生一般无二。

然而就在前一刻,这平淡却令人觉得安心的一切被毁于一旦,因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林修歌。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后悔的。”

6年前,分开时我说出这一句近乎诅咒的话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仍然历历在目;6年后的今天,我却已学会将仇恨藏在心底,若无其事地仿佛在谈一笔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交易般,笑着对林修歌说:“好,我帮你,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我说完,慢慢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修歌。他站在刺目的阳光里,嘴角微微勾起,仍是那抹若无其事的笑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归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残忍又决绝的林修歌。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调整嘴角的弧度,以那种默默练习过千百遍的淡定又从容的姿态笑着回敬他。

他脸上的笑容便是在那一刻僵住的。

我暗自好笑,怎么?难道他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受了委屈只会跳脚大哭的苗小禾吗?

“你有什么条件?”他将烟头扔在地上,仿佛很烦躁似的狠狠地踩了踩。

“我以为你为了阿蛮会不惜一切。”我笑道,“原来还是会在意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怎么,你怕了?那么就算了!”

我假装转身要离开,还没有迈开步子,右手的衣袖已被人紧紧扯住。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没有一走了之,我居然有一点点想听他亲口说并不会为了阿蛮不顾一切。

我将这种奇怪的心理归结为幸灾乐祸。是的,只是这样,并不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只是想听见他说他并没有那么在乎阿蛮。

然后,我听见了那熟悉又残忍的轻笑声。

他说:“也对,不管你提什么条件,为了阿蛮,我都会答应你的。”

我转过身,眯着眼细看着他。

时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轻易便带走了那些美好的回忆,却将那些令人绝望的记忆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6年前,他也是这样轻笑着说道:“不是你,就会是阿蛮。”

阿蛮,阿蛮。

他的心里终究只有一个阿蛮。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实啊!

我只是不能接受,经年之后,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愧疚,面对那个曾经被他深深伤害、因他而改变了一生的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后悔之意。

他还是那个只在乎阿蛮而全然不顾其他人死活的林修歌啊!

我的心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强迫自己笑着说道:“林修歌,你果然没有变呢,你依然还是我记忆里那个为了阿蛮会不顾一切的林修歌。”

“很高兴我没有让你失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那么,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才愿意救阿蛮呢?”

“那个啊!”我歪着头笑得善良又无辜,“我还没有想好呢!不过没关系啊,反正不管我提什么条件,为了阿蛮你都会答应的不是吗?”

你为了阿蛮,要不惜一切,我又怎么会不成全你呢,林修歌?

“你都不问问我要你怎么救阿蛮吗?”林修歌直视着我,仿佛有些不敢相信。

我轻轻地摇头:“林修歌,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是救定阿蛮了。”

不然又怎么能让他答应我的条件呢?

他突然垂下头。

“苗小禾,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的声音低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谁的美梦一般,“还是那样口是心非的善良啊!苗小禾,对我,你原本不需要这样善良的。”

他漂亮的眼睛里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愧疚,我却再也不会被这样的表象所迷惑,直截了当地说道:“林修歌,我想你大概是想错了。我夏北北可没那么善良,我答应救阿蛮,不过是因为那样就可以要挟到你,懂了吗?我只是想让你也尝一尝被人逼着做不愿意做的事的滋味。”

“原来是这样吗?”他怔住了,半晌才喃喃地说道,“那么,苗小禾,我等着去尝那滋味。”

没有愧疚,没有道歉,他只是坦然又残忍地表明他的态度,他并不觉得他曾经做错过什么。

一切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一般,就连深秋呼啸的风声仿佛也消失了。

我握紧拳头,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想在极力维持的笑容消失前从容地回他一句“那么,我们就一起来期待吧”,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怕我一开口,那些强装的淡定与从容便会不攻自破。

凛冽的风迎面一直吹,我却听不见风声,耳中一片嗡鸣。我冷得快要瑟缩起来,却不肯就此一声不吭地狼狈逃走。

【二】

直到我听见身后那声清亮的“北北”,才仿佛获得了莫大的勇气重新与林修歌对峙,因为我知道,我的救星叶凌凡来了。

微微侧头的时候,叶凌凡已经走到了我身后,他动作轻柔地帮我理一理头发,看了看林修歌,又看着我,问道:“你朋友?”

“大概不算是朋友吧。”我平静地看着林修歌,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一刻林修歌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但我看不懂那情绪,只冷冷地说,“只是一个认识很多年的人。”

“认识很多年?”叶凌凡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那就算是朋友了。北北,我都不知道你在这座城市有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呢。”

我低下头,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些经年往事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即便亲密如叶凌凡,也只知道我是榕城夏氏夫妇的女儿夏北北,别无其他。

我低头不语,视线落在林修歌那双有些破旧的帆布鞋上。他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又尴尬。

“既然是北北的朋友,那就一起去吃饭吧。”叶凌凡轻声笑起来,好听的笑声里藏着大男孩不为人知的羞赧,“我正想多了解一点儿北北的过去呢。”

我闻言,惊慌地侧过头,便看见了叶凌凡那双无辜的笑眼。

他笑盈盈地望着我,一脸期待,这个人总是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单纯。

我刚想找个借口拒绝他这个荒唐的提议,一直沉默不语的林修歌先开了口。

他说:“也好。”

大概是恨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入血脉的缘故,面对林修歌时,我就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条件反射似的微笑着说道:“我男朋友,叶凌凡。”

我说完,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林修歌,不肯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哪怕那张脸上闪过一丁点儿惊讶,这一局也算是我赢了吧!

然而,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是客套地笑着,向叶凌凡伸出手,说道:“林修歌。”

我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和叶凌凡握手,心里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烧起来:“凌凡,其实认真说起来,他是我的大恩人呢。”

林修歌,既然本该心存愧疚的你都不害怕,我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叶凌凡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我说道:“这一顿饭,我们早该请了。”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林修歌答得毫不犹豫。

我的心便在那一瞬间冰凉如水。

我知道,这一场还未开始的较量,早已注定以我的惨败告终。

吃饭的地方是林修歌选的,他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径直选了附近最豪华的酒楼。叶凌凡和我走进包间时,他已经在自顾自地招呼服务员点菜。

五花八门的菜名,听来听去,无非就是各式川菜。

辣子鸡、水煮牛肉,我盯着菜单宣传画上红彤彤的辣椒,嘴里突然苦涩起来,仿佛是被多年前那家川菜馆里的花椒麻了舌头,一直不能回神。

“就这样吧!”林修歌合上菜单,再三嘱咐服务员,“要多辣、多花椒。”

服务员点点头,快步向外走去,叶凌凡急忙叫住她:“你们这里有什么不辣的菜吗?”

闻言,我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来。

夏北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失去一个人,也许你会得到一个更好的人,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

“帮我点一盘香菇青菜就好。”

我无所谓地拍了拍叶凌凡的手,右手便被他顺势轻轻地握在了掌心里。

这样被人宠溺着,真好。

我低头浅笑,不经意间,余光便扫到林修歌讶然的面孔上。

“你们认识这么多年,居然连她不吃辣都不知道吗?”叶凌凡诧异地看着林修歌。

“我……我不知道。”林修歌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老旧的卡带一样艰涩,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苗小禾,我都不知道你已经不爱吃辣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像个泼妇一样,露出刻薄的本性,讥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啊!你都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难道还不允许我有一点点改变吗?”

“苗小禾?”叶凌凡下意识地重复那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即便单纯如他,也已经感受到我和林修歌之间浓浓的火药味,他没有追问下去,故意咳嗽了一声,“你们先聊,我去一下卫生间。”

叶凌凡站起来离开的时候,安抚般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仿佛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我汹涌的情绪瞬间便安定下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离开的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弯的地方。

这大约便是我愿意接受叶凌凡的原因。

这个阳光帅气、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得温暖的男孩,最让人开心的地方便是懂得给人足够的空间。就好像刚刚,他分明对我和林修歌的关系万分好奇,但如果我不说,他便不会主动问。

这样想的时候,一直紧紧抿成直线的嘴唇不经意间便放松下来。

【三】

嘴角慢慢弯成弧度时,我听见林修歌说:“看得出来,他人不错,对你也很好。”

“谢谢!”我轻声答道,心里出奇的平静。

不是那种经过练习的刻意镇定,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幸福感。就连我自己都被这种突然生出来的安定感吓到了。

我以为,在我的心里,只有令人恐惧的足以毁灭一切的仇恨。

“这样真好……”

林修歌轻声叹息。

我低着头,没有去看林修歌,但我听得出来,这一次他是真心祝福我。

是啊,这样真好。

千帆过尽,仍有人视我如宝。只要这样就好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无关紧要的仇恨,又有什么要紧?

我几乎脱口对林修歌说“以前的事就算了吧”,却听见他说:“如果阿蛮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难道在他心里,我就不可以过得比他的阿蛮好吗?

“阿蛮过得不好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冷笑出声,突然被自己毛骨悚然的笑声惊住,才愕然明白,原来我与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永远不可能消弭的。

这种深入骨髓的恨,就像是看不见的易燃气体,即便深埋心底,也会一点就着。

林修歌蓦然抬头看我,像看着什么怪物一样。

我的笑声不停,他漆黑的眸子里便慢慢浮现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来。

他向前倾身,紧紧地盯着我:“苗小禾,你可不可以公平一点儿?”

“公平?”我再次失笑,“对谁?对你?还是对阿蛮?”

“阿蛮没有错……”

“她没有错,难道我就有错吗?”我霍然站起来,“你要公平一点儿是吗?那么你告诉我,谁来还我一条光洁完美的腿?”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我的身体有点儿不受控制,突然向左侧倾斜。我慌张地伸手企图抓住什么,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我只抓住了不能受力的桌布。

眼看下一秒桌上那些杯碗就要随着我一起摔到地上,然而并没有。桌布的那一头仿佛被什么牵扯住了一样,就在那一秒之后,有一双手稳稳地从后面托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是叶凌凡。

我的眼泪便在这一瞬间遏制不住地落下来。

如果这条腿好好的,不会一到深秋就隐隐作痛,不会一下就击碎了我学跳舞的梦想,我又何至于如此狼狈?

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叶凌凡显然被我的眼泪吓到了,他轻轻地扶着我坐到椅子上,然后蹲下来不厌其烦地替我擦着眼泪:“北北,怎么这么不小心?是因为太疼了才哭的吗?”

这便是我喜欢叶凌凡的地方,刚才他进来时明明看见我和林修歌剑拔弩张的阵势,但他并不戳穿我,反而好心地替我找理由:我哭,并不是因为觉得那样的自己难堪,只是因为身体的疼痛。

我欣然接受他的好意,抽了抽鼻子说道:“嗯,因为太疼了啊!”

大约这样,总好过当着林修歌的面承认“我这样委屈,只是因为他在意阿蛮而不在意我”吧?

“这样会好一点儿吗?”

叶凌凡轻轻地掀起我的风衣下摆,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热水袋贴在我的左腿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有了这样的习惯,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个热水袋,每到一个地方,第一时间便去找热水,替我灌这样一个暖暖的热水袋。

我点头,用力地笑,不想让他太担心。

他见我笑,便也眉目舒展地笑起来。

那一瞬间,仿佛连窗外阴沉的天空也亮堂起来。

我想与他分享那残酷的过去,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说道:“凌凡,曾经我叫苗小禾,不,不对,我以为我叫苗小禾,但其实我是夏北北。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你只要记得我是夏北北,是那个暴风雪夜里被你救起的夏北北。”

那样善良的他,倘若知道我的内心充满了仇恨与报复的心理,他还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我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

因为孤独太久,我已经不敢想象再次失去身边所有的人重新坠入深渊的情形。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分明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却坚定地点头,说道:“北北,无论以前你是谁,在我心里,你永远只是夏北北。”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稍稍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指了指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林修歌,对叶凌凡说道:“你刚才应该听到了,我说过,他是我的大恩人。”

“你可能不知道,我8岁那年走失,14岁才回到榕城,中间的6年,我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去看林修歌的表情,我只能对叶凌凡笑着说道,“凌凡,他真的是我的大恩人呢!有一次,他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了。”

我说这句话当然不是要真心感谢林修歌,我只是想当着他的面讽刺羞辱他一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出口,我激动的心情居然渐渐平复下来了。

包间里静悄悄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然后倒退,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初遇的那一年。只是这一次,我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那些前尘往事。

【四】

我一直深深地记得林修歌当年为了救我而奋不顾身的场景,却从来都没有勇气去回顾。哪怕是过去12年的今天,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那是林修歌和阿蛮拉着我深夜从桐花巷出来的第一年,我们刚辗转来到青城,我便又缠着林修歌,让他帮我找妈妈。

林修歌忙着安顿我们,只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敷衍我:“苗小禾,找妈妈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我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问道:“不能不找吗?”

“不能。”

我冷着脸,很生气,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事,他却这样嬉皮笑脸、毫不在乎。

我怒视着林修歌,他却视而不见,摊了摊手,笑着说道:“苗小禾,我们刚安顿下来,现在没有钱,也没有能力帮你找妈妈。”

我死死地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你把我送回那个巷子,我自己去找。”

林修歌摇头说道:“就算你回到那个巷子,也找不到你妈妈的。”

“为什么?”我气得全身发抖,“你这个骗子,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帮我找妈妈的。”

“答应过又怎么样?谁说答应过就一定要马上兑现?”林修歌的脸上露出那种让人厌恶的玩世不恭的表情,笑着说道,“苗小禾,我们慢慢来,等情况好一些,再慢慢找你妈妈,好吗?”

“那是要多久?死骗子,我恨你!恨死你了!”我冲过去想咬林修歌,却被他钳住双手。

“恨是恨不死人的。”他将我丢给一直在一旁看好戏的阿蛮,“看着她,别让她乱跑,我去帮你们找附近的学校,新学期马上要开始了。”

阿蛮谨记林修歌的嘱咐,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只好假装闹累了,躺在床上午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阿蛮的鼾声,悄悄地睁开眼一看,阿蛮在我旁边睡得像头死猪,林修歌还没有回来。这正是我要等的机会。

我撒开脚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出去很远才停下来。

我都想好了,我要去街上人多的地方找警察叔叔帮忙。

宽阔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可就是没有警察叔叔。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我一眼。

我正左顾右盼,一个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停在我面前。他看了看周围,笑得和蔼又可亲,听说我是出来找警察叔叔帮忙找妈妈的,便说他会帮助我,让我跟他走。

我觉得他的样子不像坏人,以为他要带我去警察局,便坐上了他的摩托车后座。哪知道一坐上去,就坐过来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将我紧紧地抱住。

摩托车发动的瞬间,我看见中年男人回过头对那个女人得意地一笑,还飞快地说了一句方言。

虽然那句方言我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我听到了一个数字,还有地名。那个地名并不是警察局。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所有关于拐卖小孩的可怕故事全部涌入脑海。我想跳下车,却被身后那个女人牢牢钳制住,根本动弹不得。

我想喊救命,还没张开嘴就被捂住了。

我拼命蹬着双腿,挥舞着双手,想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大概他们以为我只是一个因为愿望得不到满足而正在跟家长闹别扭的小孩。

我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顺着那个女人的手指流进嘴巴里,苦得让人反胃。

我哭得肝胆俱裂,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我几乎就要认命,那个声音便是在那时传过来的:“苗小禾!苗小禾……”

我拼命地扭过头去,看见了像一只小豹子一样飞奔的林修歌。

我从来不知道,林修歌瘦弱的身体里竟然会蕴藏着那样强大的力量。他一直跟在摩托车后面飞奔,略微有点儿长的头发在脑后飘荡,几乎被风吹成一条直线。

那时的我一直扭着头看着他,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摩托车一直在加速,我看着身后那个越来越小的奔跑的身影,彻底绝望了。

人又怎么跑得过摩托车呢?林修歌最终会放弃的吧。于是我转过头不再看,我怕我亲眼看见林修歌放弃的样子。

可是过了很久,路面变得凹凸不平,摩托车的速度慢慢减下来。又过了很久,我听见有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叫我:“苗……小……禾……”

我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林修歌拼尽全力跃起来抓住摩托车后座的扶手。在抓到扶手的那一瞬间,他居然还朝我笑了一下,是那种眉眼弯弯的笑。

他说:“苗小禾,我抓到你了。”

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林修歌被突然加速的摩托车拖着摔倒在地,看着他被摩托车一路拖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眼泪顷刻间便涌了出来,他该有多疼啊!粗糙的路面快速地摩擦着他的身体,我看见他的身下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我急了,趁那女人不备,狠狠地一口咬在她的手指上。她痛得松开了捂着我嘴的手,我便大叫:“林修歌,快放手!”

天知道我这样说的时候,有多么害怕林修歌会真的松手。

然而,已经奄奄一息的林修歌摇了摇头,只是咧开嘴对着我无声地笑了。

我擦干眼泪,也对着他笑,可是笑着笑着,那讨厌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朝林修歌喊道:“林修歌,我不要你救我了,这次是真的不要你救我了。你快放手,你快放手啊……”

林修歌仿佛没有听见,也许他听见了,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来回应我,然而,他的手终始没有松开。

“笨蛋,再不放手你会死的啊!”

那辆载着我一路将林修歌拖行的摩托车最终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被拦了下来。有好心人报了警,坏人见情势不对,弃车夺路而逃。

林修歌一直不停地流血,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如同桐花巷里的油桐花。

我被吓傻了,既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救命。

我就那样呆呆地盯着林修歌仍旧紧紧抓着摩托车后座的手,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会死的啊,笨蛋,不放手会死的啊!都说了不要救我了,为什么不放手呢?你以为你这样拼命救我,我就不会怪你骗我吗?不会的,我不会原谅你的,我真的不会原谅你的。除非……除非你不要死……”

“喂,笨蛋,不会死的啊!”不知道林修歌哪里来的力气,他居然缓缓抬起手,扯了一下我的羊角辫,然后眯起眼对我笑了一下,“谁要死啊?我才不要死。我可是属猫的,有九条命。”

“真的……不会死吗?”我怕他是骗我的,就像妈妈从前骗我说永远不会离开我一样。

林修歌虚弱地躺在地上,却笑得像只刚偷了鱼的猫:“真的不会,笨蛋,不信我站起来给你看啊……”

说着,他真的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可是话没说完,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哭喊着向路人求救:“救命!救命啊……”

“小姑娘,你别怕,警察马上就到了。”有好心人安慰我。

我哭得更凶起来,警察来了有什么用?警察来了林修歌就能活了吗?我不要什么警察叔叔,我只要林修歌不死!

就在我快要哭岔气的时候,林修歌突然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朝我咧嘴一笑,一边笑一边倒吸着凉气。

“能笑就好,能笑就说明没什么大碍。小姑娘,别急,你听,警车马上就要到了,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警笛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隔壁街道。我抬起头对着安慰我的路人微笑,很想告诉他,这个拼了命不顾一切想要救我的人不是我的哥哥,他只是我刚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他骗了我,但他也救了我。

我以为警察来了,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林修歌和阿蛮不需要再到处辗转奔波,而我将会被警察叔叔送回到妈妈身边,一切都会回归最初的美好。

然而我没有想到,林修歌会再次拉着我逃跑。

他几乎是在听到警笛声的那一瞬间,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抓住我的手慌不择路地逃走。

而我竟然没有反抗。

明明我一心想要找的警察叔叔近在咫尺,明明这是回到妈妈身边的最佳途径。可是很奇怪,那时的我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反抗。

【五】

包间里静如荒冢,那些记忆像是一幅幅画一样在眼前慢慢浮现,又慢慢消失。

我看见五月的桐花巷里,小小的我将手交到林修歌手里,安心地跟他回家;我看见林修歌被摩托车拖行数百米却死也不放手,还咧开嘴对我笑着说“苗小禾,我抓到你了”;我看见接下来的6年里,林修歌拼命地一边读书一边赚钱养活我和阿蛮;我还看见深夜背着高烧的我跑向医院连鞋也忘记穿的林修歌……

如此细想起来,林修歌曾经对我也不算坏,甚至可以称得上好,只除了最后那件事。

如果没有林修歌,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我不敢想,无论是哪一种,也许都没有现在这样好吧!也许,林修歌给我“安排”的这一条路,才是我人生诸多选择中最好的一种。

第一次,我试着站在林修歌的角度去看待让我与他彻底决裂的那件事。可以肯定的是,林修歌先认识阿蛮,然后才是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

那么,如果我是林修歌,那时候我会怎么做?

夏氏夫妇寻上门,他必须向他们交出一个人,就像当年他说的,不是我,就会是阿蛮。

如果我是林修歌,我会怎么选?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是我,我也会和林修歌做出一样的选择。

心底那股熊熊燃烧的无名火仿佛瞬间被浇灭,我颓然认命,如果要怪,只能怪那一场被命运捉弄的相遇吧!

我黯然失神地想着。

“难怪你说你们认识了很多年。”叶凌凡恍然大悟,转瞬他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一脸心疼地看着我,“北北,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过去,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但我可以想象到这其中的艰辛。北北,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握住我的手,满目真诚,丝毫不在乎还有第三人林修歌在场。这大约就是单纯直接的叶凌凡的另一个本领,总是可以将这样肉麻的话说得认真、严肃又无所顾忌。

我快速抬起头看了一眼林修歌,发现他正侧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突然有些不自在。

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的叶凌凡已经放开我的手,转过头看向林修歌,说道:“林哥,今天我得好好谢谢你,谢谢你照顾北北这么多年。不过,后来你是怎么找到北北的父母,送她回榕城的呢?”

“我……”林修歌的喉咙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抬起头的刹那,便捕捉到了林修歌那个复杂的表情,尴尬中仿佛又多了一丝惊慌,甚至是歉疚,就连他握水杯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那个泰山崩于前仍自顾谈笑风生、若无其事的林修歌呢?

他曾几何时这样慌乱失措过?

也许这样就够了吧!

他的表情分明告诉我,他已经意识到了当年自己犯下的错,只是性格使然,他不愿意亲口承认。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而他已知错,这样就够了吧。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替林修歌解围:“后来我父母就一路找到了青城,找到了我啊。”

林修歌放下水杯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他侧过头惊愕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替他隐瞒事情的真相。

“这么巧?”叶凌凡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若无其事地笑道:“对,就是这么巧,大概是幸运之神眷顾我吧。”

叶凌凡信以为真,不再追问,包间里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我听见林修歌艰涩的嗓音传出来。

他说:“对不起,苗小禾。”

我怔住了,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我痛苦、怨恨、放不下,是因为他们欠我一个交代,是因为我一直在等那个迟到了很久的道歉。可是为什么,这一刻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挖去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没有落泪,没有痛哭,亦没有胜利的喜悦。

大约是因为,我知道,想要得到的终究没有得到,而失去的也早已失去。

一切都已回不去了,就好像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

我轻轻地摇头,与其纠结于过去,不如放过他们,也是放过自己。

“你的腿……”林修歌的目光落在我的左腿上,只轻轻吐出了三个字,便再也没能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我不动声色地用风衣下摆遮住腿,“我回榕城的第二年,我住的房间失火了……”

“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林修歌飞快地问道,却一直低着头,仿佛不敢看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场意外,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我轻声笑了笑,掩饰说谎后的不适,拉住叶凌凡的手说道:“凌凡,我突然有点儿不舒服,你先送我回去好吗?”

不等叶凌凡回答,我已经起身走向门口,身后传来拖动椅子起身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叶凌凡,突然觉得安心了。

我没有回头去看林修歌,也不想再思考他为什么要我救阿蛮,我只是告诉自己,走出这扇门,恩怨两消,从此便与这个人再无关系。

【六】

回去的路上,风小了,因而,即便是深秋的夜晚,也并不觉得冷,叶凌凡却执意将自己的风衣裹在了我身上。他要打车送我回去,我却坚持要走路。最后,他还是妥协了,陪着我一步一步向前走。

鞋子踩过路面,发出细微的轻响,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覆盖在我孤单的影子上,一如第一次遇见他时。

那是一年前的深冬,积雪快要没过膝盖,夏氏夫妇开车外出时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双双亡故。

医生向我宣布这个消息后,我独自从医院出来,仿佛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某种情绪,我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横冲直撞。

因为路面积雪太滑,很快我便滑到了,狠狠地摔在地上。额头抵在积雪上良久,在彻骨的寒冷中,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没有人能理解那时的我是怎样的心情,即便是我自己,大概也不能完全明白。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我应该哭的。

父母双亡,这是何等的悲苦?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并不是我的父母。

于我自己而言,我该笑的,林修歌弃我,我便将计就计,鸠占鹊巢,替代阿蛮。我发誓要阿蛮有生之年永不得见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愿望达成了,我的心为何一片酸楚?

是因为夏氏夫妇于我有养育之恩吗?

可他们其实对我并不好,不然我的腿又何至于变成这样?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任由自己扑在没膝的积雪里,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轻得像落雪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摔疼了吗?我扶你起来好不好?”

那声音轻若落雪,却暖如阳光,一直照进我冰凉的心里。我慢慢抬头,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个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是叶凌凡温润如玉的脸。

他就这样像一缕暖阳出现在我暗无天日的人生里,从此我才知道温暖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

“凌凡……”我轻声叫他。

几乎是同时,身后的叶凌凡也轻声叫我的名字:“北北……”

我笑着说道:“你先说。”

叶凌凡却突然犹豫起来,支吾了半天,才问:“北北,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吗?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很有名的舞蹈家,能够在电视里跳舞给大家看,这样,也许有一天,我的爸爸妈妈就会在电视上看见我、找到我。可是现在……”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腿,收回有些落寞的神情,侧过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没什么。”他停下来,揽住我肩膀的手因为太用力而暴出青筋,声音却越来越轻,“我想看你梦想成真的……”

可惜我的腿已成这样,梦想永远不能成真。